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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洛克在黎明前死去(修改稿)

2017-12-06陆秀荔

雨花 2017年21期

陆秀荔

巴洛克在黎明前死去(修改稿)

陆秀荔

鹅毛大雪下了一整天,傍晚的时候,总算停了。

我爸将院子里的雪扫到墙根下,堆了个圆嘟嘟的雪人,又在头上扣了个破铁锅,腰间插一根竹棍,看上去像个矮胖的浪人在坏天气里赶路。

小冉看着它,哈哈大笑着,又玩了一会儿雪,跑回屋抱着铜手炉取暖。我招手喊她过来,把炉盖打开,丢几颗花生、白果在草灰里,过一会儿,听到“噼噼啪啪”的声音,就用旧筷子夹出来给她吃。

小冉并不认为这些东西好吃,但为了迎合我的兴致还是勉强吃了几口。我笑笑,让她看电视去了。自从和她妈妈离婚后,我患上了神经衰弱症,烦躁焦虑、整夜失眠,短时间内瘦了一圈。所有人面对我这个漂亮老婆跟人跑到非洲,竞争副院长又失败了的中年男人,眼神里都会充满同情或流露着别的什么意思,说话、做事总是小心翼翼地顺着我,像是对待一个受了委屈随时准备放声大哭的小孩。这感觉比离婚和竞岗失败糟糕多了,所以一放寒假,我就带着小冉回了老家。

躺在家里的木板床上,闻着褥子下面新棉絮的气味,我感到特别舒适,就像双脚踩在大地上的安泰一样,能够沉沉地从天黑睡到天明。小冉开始有点不适应,天天闹着要回去,但认识几个小朋友之后,很快玩得乐不思蜀。

我妈在厨房里烧晚饭,大蒜炒茨菇和粳米粥的香味飘得满院子都是。他们迁就我的喜好,每天都用土灶烧饭。其实我从不觉得大铁锅烧出的食物特别好吃,只是喜欢看到白烟从烟囱里钻出来,袅袅地飘向天空,我心里的一些愁云惨雾仿佛也能随之消散。晚饭之前,天还没全黑,我爸借着雪光,在院子里给水缸包一层稻草,防止冻裂掉。乡下的自来水极不正常,时有时断,所以最好用个大容器备上一些。

我去厨房端菜的时候,听到有人在敲院门。我爸跑过去开门,惊讶地说:“五舅你怎么来了?这大雪天里路很滑,你小心一点,别摔着。”

听到我爸喊五舅,我就知道是吴由之来了。心里莫名地“咯噔”一下,手指就被锅边烫到了,赶紧伸到耳朵边上。

我妈皱着眉头说:“他怎么来了呢?”

我听出她言语里的意外和嫌弃,不过这也难怪,吴由之的名声确实烂透了,恐怕整个村里没有人不讨厌他。但是他住在我家前面,又是我奶奶的远房亲戚,见了面,还是要客气客气的。

我爸将他搀进屋里,他穿着臃肿的羽绒服,像个灰蒙蒙的茧。脚上一双又脏又旧的大头皮靴,好像三十年前就穿过,居然还没有坏。他拘谨地坐下来,问:“小女娃儿呢?”

我把小冉喊出来,她刚刚在房间里看《果宝特攻》,有点儿不乐意。吴由之陈皮色的脸上却堆满了笑容,谄媚地从大口袋里拿出个雪灯,把蜡烛装进去点上,于是那红色的火苗就在莹莹的白雪中间跳动了。我小时候的下雪天,吴由之也给我做过雪灯,用茶缸做模子,把雪压进去,中间挖空,填紧,再点上一支红蜡烛,拿出去准能引起小伙伴们一片艳羡。而现在他还想用这样的玩意儿哄小冉开心,显然已经过时了。小冉看了两眼,用手摸了摸说:“没有哈尔滨的冰灯好看。”

小冉的反应让我们有点尴尬,想找些话来宽慰吴由之。我说:“舅爷,现在小孩都被惯坏了,整天就知道看动画片,都不懂什么叫好东西,我看你这个雪灯做得真是漂亮。”

吴由之摇摇头,说:“现在我老喽,不懂现在的小孩了。”他沮丧地低着头,从口袋里掏出一方看不出颜色的手帕擦了擦眼睛,抬头看着我,问:“少庭还在大学里教书吗?”

我垂着眼皮点了点头。

“你们学校有美术系吧?”

“是的,现在叫艺术学院。”

我以为吴由之还会多问些其他问题,没想到他站起来就准备走了。我想开口留他吃晚饭,我妈使了个眼色让我别做声,跑进厨房,切了一块羊肉交给父亲,让他送吴由之回去。

母亲说:“这个吴由之,真是越老越犯嫌了,人懒嘴馋,一辈子改不了。你看看他身上不知道有多脏,衣服领子袖子都黑了,嘴里假牙也不刷,一股子死鱼烂虾味,你还留他吃饭呢,想把一家子都熏死?”

母亲有洁癖,她曾把吴由之坐过的板凳拿到河里去洗刷,也从不让我吃吴由之做的东西。吴由之送过一碗田螺塞肉,母亲抢过去倒进泔水缸了。她说:“刚才去河边淘米,看见他在剁肉,那切菜板已经长满绿霉了,旁边还有一摊鸡屎,你要不要吃?”

吴由之真是够脏的。我刚才扶他的时候,闻到一股劣质香烟和久不洗澡的油垢混合的味道,这味道凝成一把无形的锤子,在我脑门上迎面砸了一记,差点让我打个趔趄。但我必须得站稳,吴由之80多岁了,他要是摔了,谁也担不起责任。我还注意到他的手指甲很长,里面填满了黑色的污垢。假如他用这双手做吃的,我可能当场就会吐出来。

我爸扶着吴由之出去,我妈赶紧把他坐过的凳子擦了一遍。我叹了口气,问:“他现在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以前是个挺讲究的人呢。”

“作,他自己作的。”我妈说:“村里也有别的五保户,都住到敬老院去了,那里有人烧饭有人洗衣裳,可他偏偏不肯去,整天躲在猪窝一样脏的房子里,不知道干什么。”

吴由之不合群倒是意料之中的,他从来就没有看得起过村里任何一个人,当然,村里人更加看不起他。我从小不知道听过多少遍吴由之的故事:吴家原是远近闻名的财主,几代单传且夭折四个孩子之后才生了吴由之。父母把他宠上了天,要什么就给什么。所以吴由之的生活奢侈得不像样,据说衣服总要到上海的外国商店买,点心让伙计专门去苏州采购,春天的塘鳢鱼只吃腮上两瓣肉;夏天的桃子只要尖尖上的小红点;秋天螃蟹只吃蟹黄蟹膏熬的油酱;冬天想吃鹅脑炖豆腐就要杀一院子的鹅……乡亲们都觉得这样过日子是要遭雷劈的,但吴财主却认为只要儿子书读得好,吃再多的鹅脑也值得。他不惜花大钱将吴由之送到省城的洋学堂读书,指望将来能光耀门楣。但吴由之却瞒着家里人偷偷改学了西洋画,三年花了几千大洋,除了画光着屁股和奶子的女人,什么都没学会。吴财主气得吐血,但还是花钱帮儿子娶了媳妇,找了一份小学教员的工作。吴由之婚后依然毫不收敛,甚至变本加厉,吃喝嫖赌什么都干,没几年就气死了父母,打跑了老婆,败光了家产,成了一无所有的穷光蛋。这还不算完,因为老婆跟着青梅竹马去了台湾,他还被认定有海外关系,在特殊年代没少挨批斗,工作也丢了,从此凄凄惨惨地在村里一混就是大半辈子。

老人们讲这个故事的本意是想教育大家,孩子不能太娇惯,否则就会变成吴由之这样忤逆的败家子,他落魄的样子是活生生的反面教材。但我倒是觉得,吴由之是个挺有趣的人。首先,他好吃,所以会弄很多稀奇古怪的吃食,摆在学校门口的小摊上卖。我记得有一次看见他把一点点水和白糖倒进锅里,慢慢熬成粘稠的糖稀,把去了皮的熟花生放进去迅速翻炒,那些糖稀就神奇地变成白霜裹在花生米上了。他看着我口水快决堤的样子,问:“想吃吗?”我连忙点头,他舀了一勺子在我手上,我迫不及待地放了一颗在嘴里,感到整座雪山在舌尖里崩塌了,铺天盖地的甜和席卷而来的香让我的每一个味蕾都在颤抖,我不知道花生米和白糖之间发生了什么,居然会产生如此奇妙的变化。吴由之又问我:“怎么样?”我就把感觉说给他听,他好像很高兴,又给我一勺子,自己也捏着花生吃,一边吃一边自言自语:“其实用核桃仁或者腰果才好吃,花生的也就这样了。不能吃太多,要留着卖的。”可是那个下午,我们俩还是将那盆霜糖花生全部吃完了。

其次,他懒做,霜糖花生和油酥蚕豆每次都供不应求,他如果勤快一点的话,肯定能多挣些钱。可是他并不把这个太当回事,每天只干半天活儿,余下的时间就关上门躲在家里,没人知道他在做什么。偶尔我爬上泡桐树,会看见他裹着个杀猪匠的围裙在院子里画画,用铲刀和画笔堆砌神情古怪的老头和长翅膀的小孩。有的时候,他躺在葡萄架下的草席上,什么事情也不做,就这么看着天空的云,一看一下午。倘若他发现我在树上,会招手让我下来,从两家之间的篱笆缝里钻进他的院子。他拿出一个很白的瓷碗,摘一片藿香叶子扔进水里当茶,递给我喝。他问我这些画怎么样?我老老实实说很丑很奇怪,比起我们家墙上的挂历美女差远了。他大笑着,把画撕下来,塞到灶膛里烧掉,然后惋惜地说:“小子,你完全不懂巴洛克。”我看着他癫狂的样子,觉得很害怕,怀疑他大概是受刺激太多,脑子出问题了。

吴由之的脑子并没有人关心,但是他的身体也出问题了,得了肺结核,这种病是传染的,便再没有人来买他的东西。小摊变得冷冷清清,门可罗雀。吴由之一边看病,一边自己把这些存货吃完。当米缸见底的时候,他开始有点慌了,决定找点事情做。恰巧有个亲戚死了,他去奔丧,看见灵堂外摆了许多纸房子,出神地看了半天,又找来纸和笔画了些草图。回去之后,到荒地里割了一捆芦苇和芦竹,买了些彩纸,把自己关在家里捣鼓了几个月,居然搭出了精致的西洋房子。那些拱门、窗台、罗马柱,无一不跟真的一样,甚至比真的还好看,像电影里法国皇帝的宫殿。扎的纸人也是栩栩如生,脸上的肤色白里透红,眼睛透亮,仿佛吹一口气就都能活了。一时间,远近村庄的人家办斋事,都要买到吴由之的纸房子才算圆满。有些老人家在咽气之前都要叮嘱儿孙,一定要买上几套吴由之扎的西洋别墅,不管死了是否真能住进去,这些纸房子堆在空地上准备烧之前,围着里三层外三层的看客,就已经是极大的哀荣了。

那段时间是吴由之的黄金时代,他生意好得不行,订单一个接一个,价钱也水涨船高。吴由之挣钱容易,便天天吃酒吃肉,还经常往城里跑,有人说他到洗浴城找鸡了,这个不好考证,但大家确实看到他给自己买了一件“鸭鸭”牌羽绒服和一件藏青的呢料大衣,穿在身上走来走去,像个时髦的归国华侨。听说有些不正经的女人会在夜色里悄悄潜入他的屋子,然后吴由之就会去城里给她买新衣服。我没有看到过所谓不正经的女人,但偶尔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听到前面有野猫一样的叫声,我问: “这是什么声音?”我妈说:“快睡觉,是河里的水獭猫上岸了。”

吴由之有钱的时候大手大脚,吃光用光,从来不算计将来,所以他的好日子总是不长久。我看着他在暴富与赤贫之间颠来倒去,就像看日出日落一样,都已经习惯了。但今天看到他蹒跚地走出大门时,我心里却莫名地感觉悲凉,嘴里喃喃道:“吴由之真的是老啦……”

我爸送完吴由之回来,我妈把饭菜都端上了桌。我看到喜欢的炒茨菇和青菜老豆腐,便觉得饿了。小冉也被奶奶从房间里叫出来,坐到桌边啃羊排。孩子的好胃口让餐桌上的氛围变得愉悦起来,大家逗逗她,再说说我小时候的事情,就越发显得其乐融融。吃完饭,我妈收拾碗筷,我爸带小冉玩一张桑树枝做的小弓,而我什么也不用做,只管自己吃好睡好就行了。我坐到房间的沙发上,玩了会儿手机,又翻出一本《奥德赛》来看。上学的时候买《荷马史诗》纯粹是为了装模作样,根本没有好好读过,它们躺在书柜里已经快20年了。感谢我母亲的洁癖,书柜里每本书都保存得很好,一点灰尘也没有。我现在拿出这本书来读,是因为它的内容晦涩,看着看着就会打瞌睡。果然才翻到二十几页,我就睡着了。

和前几夜不同的是,今天我睡得没有那么酣畅。夜里断断续续做了许多梦,梦见平缓的、长着青草的山坡上,奔跑着许多粉红色的肉体,有猪,有丰乳肥臀的女神,有蛇发的女妖,有独眼的巨人,还有拿着长矛的骑士,他们像迁徙的角马一样在狂奔……我还梦见波涛汹涌的大海,月亮向大海里倾倒着银白色的鱼,那些鱼嘴巴很尖,利箭一样扎到我的船上,船插满利箭沉没了,我像只大鸟一样滑翔着,最后掉进乔木茂盛的森林里,一个裸体的金发女人从树上降落,她抱着我,粉红色的皮肤在我身上摩挲,我很快胀得像一把要射出去的箭。我抚摸着女人的头发,脸庞,我想去亲吻她的嘴唇,可是拂去脸上的金色头发却发现,她的眼睛里竟然长着和吴由之一样的白内障……

我猛地惊醒了,醒来感觉到生殖器顶着被子,就像春夜里要破土而出的春笋一样。我睁开眼睛,发现窗帘的罅隙里透出一些亮光,天已经蒙蒙亮了。

外面似乎很噪杂,巷子里有人在说话,堂屋里也有脚步声,我听到爸妈在轻声说着什么,很好奇,问了一声:“妈,怎么了?”

闻声走进房间的是我爸。他打开灯,惊魂未定地说:“吴由之死了。”

这下轮到我惊魂了,十个小时之前,他才到我家里送过雪灯,怎么就死了呢?我问:“怎么回事?”

“早上念经的老太太们起来扫土地庙门口的雪,扫完了去水码头洗扫帚,发现河里漂着个黑色的东西,用扫帚戳了一下,竟然是个人。老太太赶紧叫人,大伙儿七手八脚拉上来一看,原来是吴由之。”

“他为什么会死在河里呢?”

“不知道,已经有人报警了,警察一会儿就到。”

警察来得很快,我刚刚起床,上完厕所,在院子里刷牙的时候,派出所的民警就来了。我爸妈把他们让进屋里,坐到八仙桌边做笔录。警察问了一大堆的问题,无非是对最后见到死者的人进行正常询问,但我却觉得有一丝莫名的心慌。我很怕警察误会我的表现有什么问题,但是他们并没有。那位所长说:“情况基本上清楚了,我们勘查了现场,法医也做了体表检验,基本可以推断,死者是晚上吃了羊肉喝了酒,夜里觉得口干,自来水又停水,他到河边打水喝,意外失足溺水的。”

“不要做尸体解剖或者别的检验吗?”我问。

所长白了我一眼,说:“不需要,像这样的孤寡老人,没有谁有杀人动机,现场也没有打斗、投毒痕迹,就是一起意外死亡。”

我妈听了这些话,默默地到厨房去了。等警察离开后,我看到她坐在灶台后面,握着一把筷子发呆,见我进来,流着泪说:“唉,早知道不给他羊肉了,不然他不会喝酒,也就不会三更半夜去河边了……”

我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妈,这不关你的事,你是好心好意,谁想到会这样呢?”

她说:“儿子,我总觉得心里不安,如果你留他吃了晚饭,没给他羊肉,他也许就不会死了,唉,我明明晓得他是个有好东西就等不得过夜的人。”

“世事难料,反正这些年他住我们家门口,你没少照顾,也算对得起他了。”

“话是这么说,可心里就是不踏实呢。唉,我还是去前面看看吧。”

母亲收拾了一些针线就出去了,邻居死了人,总有些针头线脑的活儿要帮忙。

小冉还没有起床,这几天她总是先把电视机打开,在被窝里赖到九十点钟才起来。我爸妈惯着她,连早饭都端到床上去,我说了好几次都没用。今天他们俩不在,我吼了一句:“陆艺冉,该起来了啊!”

知道靠山不在家,小冉在五分钟之内就穿戴整齐到堂屋里来了。这孩子很懂得察言观色,是个识时务的“俊杰”。以前跟她妈妈的时候,对我经常翻着白眼爱理不理,跟我之后立刻就变得又乖巧又谄媚,很会根据我的情绪审时度势地摆正自己的位置,这让人既欣慰又难过。

我给小冉弄了早饭,她坐在八仙桌的高凳子上一边吃一边踢着桌腿玩。门口来了几个小孩,脸蛋冻得像红富士苹果,不知道是因为我留着络腮胡子,还是因为我是老师,他们有点怕我,不敢进来,只敢在门口喊:“陆一懒!陆一懒!”

小冉听到她新朋友的召唤,匆匆把最后几口面条塞进嘴巴里,讨好地看着我。我点了头,她乐颠颠地揣着煮鸡蛋就跑了。

家里人都出去了,一下子就显得很静,静得能听见屋顶上融雪的声音。我搬了张竹椅坐到门口,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根香烟点上。我平时并不吸烟,只是偶尔点上一根,作为辅助思考的道具。我深深吸了一口,又缓缓地吐出来,其实我还会吐烟圈的,但那样得把头向上仰着,像缺氧的鱼在苟延残喘,看上去很不体面。当年和前妻谈恋爱的时候我那样干过,她说我吐出来的都是蘑菇云,还在纸上画过蘑菇云的图样。但后来她说那是个屁,所有虚张声势的东西最终都是个屁,就连我这个人也是自私冷漠的屁。

我狠狠地把烟头掐灭,虽然它还剩五分之三。我原本要思考的不是这件事情,就像本来准备沿着大道前进,却不留神跑到了小路上一样,这支烟根本就不是个好向导,它不敢往我心里更加阴暗潮湿的地方走。我不知道自己心里有多少个“暗区”,但其中肯定有一团暗黑星云是关于吴由之的,算了,不想也罢。

我听到小冉在院子前面叫“奶奶”,她的小伙伴们定是喊她一起去看死人了。我们小时候也这样,一群绿头苍蝇似的,闻到死亡的气味,就会迅速聚集过去看热闹。不管是死者家属披麻戴孝、呼天喊地的哭丧,还是给黑白无常准备的供品以及死人脚下点的香油灯,都让我们兴趣盎然。至于门板上躺着的那个尸体,反而像是这场热闹的局外人,静静地躲在花里胡哨的被子下,等着被烧掉,然后装进一个小盒子,埋到村北的公墓才算完事。我们小时候见多了这个流程,十分地不以为意,但吴由之死得太突然了,而且和我们家多少还有点关系,所以我决定到前面去看看。

雪后的太阳很亮,但是风大,天气也冷。我到了吴由之的院子里,看到我妈和几个大婶在门外的小桌上赶着缝制寿被,听说这是别的老人给自己准备的,没想到吴由之突然死了,就先让给了他,以后再由村会计从丧葬费里还。我父亲和吴由之的一个远房侄儿收拾乱七八糟的院子,陆艺冉和几个小孩拿着纸人纸马,还有纸做的扇子、蚊帐在梨树下玩。我看那些纸家当,全都力不从心的样子,完全不像以前那样栩栩如生、美轮美奂。可见吴由之确实老了,这种需要手劲和眼力的活儿,他真是干不成了。

我把陆艺冉和几个小孩喊出来,让她们到别处去玩。我自己则走进堂屋里,打算近距离看看吴由之和他的家。屋子里光线昏暗,即便外面雪亮,里面也开了灯,还是灰蒙蒙一片。不多的几样家具上,堆满了乱七八糟的纸、芦苇和浆糊,地上也都是碎纸、麦秸和空酒瓶等。吴由之躺在堂屋中间的草席上,身上盖着一床脏兮兮的化纤被,粉色的被面上晕染着各种可疑的污渍,污渍中间怒放着几朵俗艳的玫瑰。吴由之蜷缩在玫瑰下,像一个大大的“C”。“C”沉默着,屋里的一切都沉默着,桌上的劣质白酒瓶、吃剩的几片羊肉、干瘪的橘子、许多天没有洗的碗筷……全体默不作声,安静地和主人一起等待命运的安排。

村主任把寿衣买回来了,按规矩该给吴由之洗个澡之后再换上,让他干干净净离开这个世界。但是吴由之没有亲人,而且找来找去家里连澡盆也没有,这个仪式只好从简再从简。打邻村请来的收殓婆是个长很像男人的老女人,黑胖黑胖的,剪着极短的头发,她一边抽烟一边操着男人般的嗓门说:“人反正是淹死的,就当在河里洗过澡了吧。”她用戴着大金戒指的肥手将吴由之身上的脏衣服剥下来,拿草纸擦拭他身上的淤泥和水藻。吴由之在水里泡了很久,身上的陈年老垢都涨开了,纸一擦,面条粗细的泥垢争先恐后滚落,像下了一场雪。大概是被人当众剥得一丝不挂觉得有些尴尬,吴由之很不合作地僵硬着,怎么也弄不平。让他侧躺吧,像个“C”,平躺像个“U”,趴下来像个“Ω”,再怎么用力也摆弄不成一具尸体该有的样子。殓婆有点恼火了,她把吴由之翻过去,面朝下趴着,撑好,然后用肘部用力压他的背,整个肥胖的身躯都压上去了,我甚至能听到“咔嚓”的声音,但吴由之的身体,还是倔强的老样子,一点变化也没有。

“要用热水泡,只有热水才能让他的肌肉松弛下来。”我本来不想掺和这些事情的,但是我站的角度正好看见吴由之裸露在外的生殖器,它像丧家之犬一样垂着头,对命运完全无可奈何。而下面的睾丸也如同倒空了粮食的布口袋,破旧干瘪地垂挂着,好像还被风吹得有些飘摇。村长在旁边抽着烟,鄙夷地用脚拨弄了一下吴由之的“丧家之犬”,说:“这个老东西,上半辈子享了多少福,睡了多少女人,下半辈子活得连狗都不如,到头来冻死在河里,你说是不是报应呢?”

村主任的这个动作让人很反感,我说:“不管是不是报应,现在人已经死了,就给他点脸面吧。”

“脸面,他哪里还有脸面?”村主任哼了一句,说:“他这一辈子活得像个人样吗?你说说,他有手有脚有手艺,又不是不能过日子,偏偏好吃懒做,干些偷鸡摸狗的事情,我们家的鸡鸭好几回走到他门口就不见了,不是被他吃了难道还能上天?哦,这人还好色,强奸过幼女,坐过牢呢……”

最后这句话像一枚核弹,在我心上狠狠地撞了一下,那团暗黑星云开始猛烈震颤。我强作镇定,扯开话题说:“我家有澡盆,你们烧点热水,我去把盆子拿来。”

我走出门,跟我妈说了一声,她也没反对,家里建了淋浴间,旧的塑料澡盆早就闲置了,只是偶尔用来洗衣服。如果泡过吴由之,肯定再也不要了,反正是件无关紧要的东西。我回去从谷仓里找到澡盆,它已经从大红褪成了灰色,就像一个迟暮的美人,被时光榨去了颜色,变得又老又丑。但老和丑并不影响它的使用价值,它仍然可以完成最后的使命。我把澡盆冲干净,拿过去交给殓婆,她独自在堂屋里处理吴由之的尸体,我退了出去。

站在院子里,我闻到一股腊梅的香气,这才注意到南窗下的枯枝上有几个花苞,在萧瑟的寒风里冷冷地开着。梅树底下,一个陶罐摔裂了,却看得出质地和造型都很好,我记得吴由之曾经在五月里割了人家的大麦插在里面,也记得他在秋天里拔了人家整棵的棉花插在空米缸里,那些炸裂的棉朵和金黄的麦穗都曾经让我惊艳过。当然,这些我都没有告诉过其他人,我和吴由之的一切交往都是秘密的,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和这个“烂人”关系密切,这会成为大家的笑柄。

村干部和吴由之的远房亲戚们都来了,他们一边商量吴由之的葬礼,一边收拾着他的遗物。其实也没有什么东西,吴由之都到这般田地了,还能有什么财产呢?柜子翻空,箱子见底。除了一些烂棉絮和旧衣服,就剩下一些旧的画笔和颜料,都是无用的。忽然,有人从他的床底下拖出一个落满灰尘的旧皮箱,这个皮箱虽然长了一层又一层的霉,却还是能看出考究的款式和质地。所有人都来了兴致,围着箱子,催着赶紧打开。那人用斧子劈开铜锁,把箱子撬开,将里头的东西一股脑儿倒了出来。我在人群中看到,箱子里掉出几本画册和一沓手稿,还有一个红纸包。众人七手八脚地打开画册和手稿之后,立刻就炸了锅了:吴由之果然是个老流氓啊,他当宝贝藏起来的箱子里,全是黄色的东西!

我说:“让我看看!”

他们诧异地把画册递过来,我接到手上,这是老式英文版的鲁本斯画册,里面丰乳肥臀的女神们有的在挣扎,有的在呐喊,还有的目光迷离……这让我想起很久以前吴由之说过一句话:“小子,你根本不懂巴洛克。”他永远不会知道,我因为这句话在大学里选修了《西方美术史》,甚至去比利时看过鲁本斯的故居和画作,我想现在算是有点懂了。我打开他的手稿,有几幅是临摹的鲁本斯原作,还有一幅题为《吃西红柿的女孩》,画上胖得像肉山一样层峦叠嶂的姑娘,忘我地在凉席上吃熟透的西红柿,红红绿绿的汁水流了她一汗衫……吴由之画得多传神啊,画中人眼神空洞而纯净,有种接近于神的光辉。她是我的智障堂姐晓凤,已经病故好多年了,很多人都不再记得她。我以为随着当事人的陆续离世,那天下午的一切早就过去了,想不到这里还有一块暗礁,撞得我灵魂出窍。

那是我一生当中做过的最卑劣的事情。十二岁那年的暑假,我带着晓凤从吴由之的门口经过,他看见了,让我把晓凤带到他家去,拿出一篮子西红柿给我们吃,我们在吃,他在画画。到了傍晚出来的时候,我被村里杀猪的老王拦住,他说看见我们做坏事了,他要用广播告诉全村的人。我吓得要死,求他不要张扬。他说不张扬可以,我必须按照他说的去做。我犹豫着答应了,第二天还把晓凤领到吴由之家,让她把衣服脱掉躺在席子上吃西红柿,我自己则悄悄地溜出去躲到河边的芦竹丛里……不一会儿,伯父领着一群人冲进去了,将吴由之一顿暴打,送去了派出所。我站在河岸上,看着派出所的快艇远去,吴由之蜷缩在船舱里,像一只五花大绑的螃蟹。他落了个猥亵罪被判刑三年,名声算是彻底臭掉了。老王占领了吴由之的小摊,那块地皮曾是吴家的仓库,现在沦为无主之地了。老王在那里盖了新的猪肉铺,高兴地送给我一支玻璃钢鱼竿,让我保守秘密。我把鱼竿拿在手里把玩了半天,最后扔到了河里。

这件丑闻好像与我毫无关系,就连吴由之出狱后也没有问过我。后来老王死了,晓凤也死了,我外出求学,离村庄越来越远,这件事几乎被忘了。

我沉默了半天,才对议论纷纷的众人说:“这不是黄色图片,是西方的名画。”

“是啊,这一幅我们美术课本上也有。”一个上中学的孩子指着《苏珊娜·芙尔曼肖像》说。

“那就奇怪了,他把这些藏着当个宝贝干啥?咦,看看,还有个红纸包,里面是什么呢?”

他们打开了红纸,里面包着一副普通的小银镯子,纸上还写了两个字:吴梦。

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终于想起来了,吴由之那个被带到台湾的女儿,好像是叫这个名字。她们说:“这个坏了一辈子的人,到底还是牵挂着女儿的。”

也许因为这个,大家原谅吴由之了,反正人都死了,以前那些小偷小摸、芝麻绿豆的事情还有什么值得计较的呢?

我在旁边心不在焉地想事情,却被陆艺冉拉着去看入殓好了的吴由之。他身体终于放平了,穿着崭新的寿衣,盖着寿被,体面地躺在门板上。陆艺冉悄悄说:“爸爸你看,他像不像个假人?”

我把她抱起来,觉得这孩子竟然很重了,而我总记得她婴儿时期的样子。我小声地问:“你知道什么是假人吗?”陆艺冉摇摇头。我心里冒出一句:“你根本就不懂什么是假人。”当然,我更希望她永远不知道什么是假人。

我放下孩子,对村主任说:“我有个朋友在台办,要不帮着打听一下他女儿的下落?”

村主任说:“那当然是最好的,有个女儿给他送终,也算是这老东西的福气。”

我当即回去打电话托人,第二天一早便有了回信:吴由之的女儿找到了,但是身体不便,不能亲自过来治丧,全权委托我来代办。

没有人怀疑我的话,他们都觉得我是堂堂的大学教授,从小品学兼优,是全村人拿来教育小孩好好学习的楷模,在道德上毫无污点,说的话当然是可信的。我拿一笔钱让村里去请和尚来做道场,请草台乐队热热闹闹地吹拉弹唱,请家宴团队搭大棚摆流水席,一切流程照着乡下普通的葬礼进行。吴由之扎过那么多纸房子,可惜却没有给自己留一套,现在也买不到像他巅峰时期那么好的作品,我觉得这多少是个遗憾。于是,想换个方式弥补,给他造一座坟墓也是好的。我立刻动手,亲自采办材料,设计图纸,请泥瓦匠在村后建了一座巴洛克风格的坟墓,上面镶嵌了许多奇形怪状的珍珠,这都是以前养珍珠的人家没卖掉的次品,嵌到坟上倒也算派上了用场。看过的人都说挺漂亮,但他们都不知道这代表什么意思。别人明不明白并不要紧,我想吴由之应该懂的。

年关将近,葬礼彻底结束了,帮忙的人也皆已散去。我独自来到他的坟前,自己点了一支烟,也给吴由之点了一支烟。我对着吴由之的遗像鞠了三个躬,照片是我找出来的,他穿着中山装,戴着帽子,还是年轻时的模样。虽然有点陌生,但是更加亲切。

我说:“其实我一直很崇拜你,却装模作样和别人一起来践踏你,甚至还陷害过你,你都知道的是不是?唉,你这辈子活得自由而真实,而我呢,还得继续装下去。”

冷风吹过旷野,吴由之和他的坟墓寂静无声。我知道这些话说出去不会有任何回应,却觉得无比轻松。我扔掉烟头,伸手抚摸了一下墓上的珍珠,它们很粗粝,划得手心生疼。我走到坟墓的正面,看到墓碑上的字:先父吴由之之墓。落款是女儿吴梦。我想告诉吴由之,其实根本就没有找到过这个叫做吴梦的人。但想了想,还是决定不说了。我再次深深地鞠了一躬,抬起头准备往家走。远处云色渐重,西风劲吹,好像又要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