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月秋和马秋月
2017-12-06马碧静
□马碧静
马月秋和马秋月
□马碧静
马月秋
九月份的一个星期天,我们刚升入初中不久。
我从菜园子摘菜回来,心情也如头上的天空瓦蓝瓦蓝起来。地里的洋芋一窝一窝的。个大、饱满,看着洋芋,我就想起爸爸吃洋芋粉的样子,忍不住先把他笑话一遍。他总是急红了眼,舀一大勺,放在舌尖上不停地滚来滚去,烫出了眼泪,含糊不清地嚷:唉!小月秋,你舀几下我才舀一下……你吃慢点嘛……
我学青蛙跳,篮里的油绿一晃一晃,血液里好像输入了油绿的液体。这一刻我浑身都是清爽洁净的。
转过拐角,离家门尚有二十多米,爸爸那嗡嗡的撞钟声便撞上鼓膜:小月秋……小——月——秋……
我换成了兔子跑,我知道,我紧张忙碌的一天又开始了。
吃过早饭,爸爸说要泡脚。我瓦蓝的心情又镶上了一轮明晃晃的太阳。我知道,今天又是一个撒娇的好日子——只有在爸爸心情好时才泡脚!只有爸爸泡脚时我才可以不用吊着心的撒娇。
我用轮椅把爸爸推到门前空地上晒太阳,他那脱了鞋袜的脚趾头寡白肿大得好像我地里种的大芋头。只是不如大芋头多汁,倒好像充满了气体的塑料制品,一掐一个印子,特别是胖大的腿上,那种掐窝更深,要半天才能恢复上来。有一天爸爸就为一个久没恢复过来的掐窝甩了我一个嘴巴子,那个嘴巴子把我从白昼打入了黑夜,漫天浮起了亮闪闪的星星。我在星星群里找到了妈妈模糊不清的脸孔。我想喊妈妈,可是我不敢,爸爸最听不得的就是关于妈妈的话,好几次他威胁说要把我的头塞进痰盂罐里,我从不怀疑他的果敢!
我一面跑出为爸爸兑泡脚水,又一面跑进烧开水。爸爸每次泡脚的水都够我痛痛快快洗个澡了。真想不出那么白的脚居然能搓出那么多的死皮和泥垢。
我一面为爸爸搓脚,一面忙里偷闲地思考这个艰深的问题。爸爸厚茧皮大巴掌不时在我头上敲:小月秋,使出你吃奶的劲搓。你格晓得我的脚为哪样这么白?那是血液不通啊!你每次下狠心帮我揉揉,兴许我就不用坐轮椅了……
爸爸总是会憧憬这样的神话,特别是在这样的好天气。人快活得好像一条嬉戏在水草间的鱼,却时时有冲破瓦蓝水面吐气泡的冲动。我一般不敢撕破美丽的表皮把事实显现给爸爸的。有一种话梅表皮很甜,估计多半是涂了甜蜜素,表皮下面却咸得要命,蜇得人直吐舌头。小学门口老婆婆的“筲箕铺”多半有卖。一毛钱五个,我上小学时嘴馋也买两分钱的来吃吃。所谓“筲箕铺”就是把筲箕翻个身,挂上或摆上各种便宜小吃货,针对儿童做生意。
我情愿爸爸永远停留在甘甜的表层,那样于我安全些。
泡完脚。老规矩,剪指甲。爸爸说泡软的指甲最容易剪,不伤人。爸爸的指甲在不泡脚前是很坚硬的,我把整个身体坠在那个指甲上也难剪下来。有一次,剪倒剪开了,却因为太脆,不该剪的部位遭了秧,因此我也遭了秧。
这次并不是一个嘴巴子,而是一声震天咆哮。这声咆哮的杀伤力却比那个嘴巴子重得多!当时电炉子上正炼着一锅牛油——爸爸总喜欢叫我一心几用做事情,而我从不敢把老师的教导背给爸爸听。在我和他这个世界里,他就是国王,他的命令就是圣旨。你可能也听说过“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句谚语了吧?所以有时我总觉得“伴君如伴虎”!
在威风凛凛的老虎面前,我的胆子比老鼠还小。这声震天吼骇得我跳将起来,好像响应他的脾气并随手打翻了油锅。沸油泼到了脖子和手臂上,我听到了油炸鲜肉的“咝啦”声,并闻到了熟人肉的异香。听说素食动物的肉质最鲜美,我想大概也就是我闻到的这个味了吧!
爸爸出乎意料地叫了起来,他嚎叫的声音好似动物的哭泣。我在心里暗暗地笑了!即使他的嚎叫只是出于怕我受伤后耽误了做事情!我只要知道,不管出于哪方面,他还在乎我!
刚才说到我正怀着阳光的心情坐在阳光下替爸爸剪指甲。这个时候,马秋月来了。
马秋月是我的邻居、同学兼朋友。在外人眼里,我俩比穿一条花裙子的双胞胎姐妹还亲,兴许她也是这样想的吧?而我却不这样认为!
马秋月果然穿了一条春天颜色的花裙子,满足的笑果然犹如竞相怒放的花苞,缀满眉梢嘴角,那种花苞果然长满了过多的刺,在我心底抚摸了一下。一般人肯定会把这种疼痛条件反射出来,而我是马月秋!
我抬起头害羞而温顺地对马秋月笑了笑,一如往常。
她手里抱着一捆橡皮筋,我知道她想约我去跳皮筋。她之所以还没说,并不是要等我手头的事做完,因为我手头的事永无做完的时候。而是还没想好怎样和爸爸说。
她这时候的表情是最有意思的、也是我最乐于见到的。想不到富人家的小姐也会被焦虑和烦愁打折眉头,而且是为我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灰姑娘。她这种表情好似一支强心剂,使我在药效的作用下暂时忘却自卑,使我少女的自尊和虚荣暂时得到补偿。
大部分时候我都认为爸爸不聪明,比如他会叫我跑到二十多米开外的水龙头前洗白菜,又跑回家煮白菜,再跑回二十多米开外的水龙头前洗洋芋。而不是叫我一起端去洗,再一起端回来煮。他不知道其实这样更浪费时间,更重要的是家里烧白菜的火犹如烧在我心里一样叫人焦虑。
爸爸常说人的手脚不能闲下来,因为手脚是受大脑控制的。一旦大脑闲下来,就会胡思乱想。爸爸不知道我现在根本没有时间想东西,我快连妈妈长什么样都记不清了……
就因为爸爸这么不聪明,就显得有时候他突然聪明一次的珍贵和令人感动!
这便是他对马秋月心思的正确猜测和拿架子。
他对马秋月的拿架子就是给我脸上贴金。
马秋月终于还是开了口,她新得了橡皮筋。不会放过任何炫耀的机会!
马伯伯,泡完脚还要做哪样呢?马秋月讨好地对爸爸笑。
爸爸拉长眼皮斜睨她一眼,他历来对这个娇滴滴的小姐不感冒。
做哪样?要做的事情可多啰!爸爸吃力地把脚抬起来放在盆边沥水,就是这个小动作也少不了我帮忙,卸下脚,他喘着气,好像很累的样子。
嗯呐……马秋月显然没词。
人都有多面性,我看马秋月的尴尬相,就像出了一口恶气一样的舒服,心里隐藏着的那个“小我”也就捧着肚皮大笑。
我留意到马秋月一直缀在眉梢嘴角的花苞来不及绽放便先凋零了几朵。失望感伤遍地。
我突然又改变了主意,想答应马秋月去跳皮筋。
这倒不是因为我真想跳皮筋或是可怜马秋月——要说可怜也行,我喜欢这种施舍别人的感觉,而这种感觉对于我来说机会太少。
爸爸对我的请求沉默了半分钟,最终还是点了头。一般在他泡脚时脾气是顶好的。只有在这时我才敢把一些小请求提出来。
他看看马秋月,又看看马月秋我,别有深意地说:你俩好好地玩!两个好朋友!
使点劲!别像没吃饭!爸爸坐在铁澡盆里,背对着我。屋里的电灯罩上了一层蒙蒙的水蒸气,不时往下滴落水珠。
爸爸的背就是一大块白晃晃的脂肪,这块脂肪通常包裹在厚厚的衣服底下,难得见天日。最主要的是这是一块汗腺分泌特旺盛的脂肪,十天半月洗一次,油腻得无从下手。
爸爸很爱洗澡又很怕洗澡!这比较矛盾。他爱的是刚洗完澡的舒爽和干净,怕的是洗澡时的费劲。
我抄了热水把油腻的脂肪泼湿,待到油腻逐渐被很有内容的一层取代,便竭力搓擦起来。
小月秋,使点劲嘛!使点劲!别像没吃饭!爸爸从喉咙里困难地吐出这些字。恼怒地大口喘气!比做了重活还劳累!
也真难为爸爸,他那么胖大的一个人坐在澡盆里无异于一堆交叠放置起来的粉蒸肉,这堆肉“呼噜呼噜”吐着蒸气、大汗淋漓!
爸爸的罗嗦和不满一阵阵刺激着我,我恶狠狠地用眼割着那块令人生厌的脂肪,把它当作仇人一样的切割,眼前现出马秋月那张讥讽的笑脸。我想起那次出去倒洗澡水碰上躲在门前偷听来不及躲避的马秋月。如果她知道我又在给爸爸搓背,她会怎样讥笑我?
积蓄的咒骂化为一股力量传达到我的手臂上,再一股脑发泄到爸爸背上。
我咒骂多管闲事的马秋月、咒骂把重担压在我身上的爸爸、咒骂弃我而去的妈妈、咒骂抢了妈妈的姐姐,还有那些所谓的亲戚。是他们剥夺了我该得到的一切,是他们让我丧失了起码做人的尊严……
帮爸爸穿好衣服,爸爸叫我也洗。我又羞又恼地踌躇着。
我在心里抗议道:我是大姑娘了!我比马秋月还大两岁呢!为嘛她可以拎着小花布包去澡堂洗澡,我就只能在家里洗?
这些话终于在变为声音前噤了声,我慢慢解着扣子,惯性地重复着那句明知不会生效的请求:爸爸,让我自己洗吧!不用替我搓背……
为嘛?你能看得见搓吗?爸爸惊讶地瞪大眼睛。
我,用毛巾搓……能干净!我的声音在挣扎。
罗嗦!爸爸火气冲天。
我在冲天的火光中剥得似一根水葱。
电视音量开得很小,我们说话比音量大不了多少。
我的眼睛在电视和丽江男人脸上转换,不时也看一眼手里的毛线。我正在织一件大黑掺大白的毛衣。
黑色是西方丧事的颜色,白色是东方丧事的颜色。打小开始,我便无怨无悔地爱上了这两种颜色。两种反差极大的肃穆掺和在一起,会给视觉造成强烈的冲击,从而在这种冲击下产生极致的美!
现在,我就是在创造这件极致的艺术品。
丽江男人有一张粗犷的阔脸,笑起来的神情让人认为他是一个大写的男人。这样的男人很能让小姑娘心跳加快。
他喝了一口茶,微微笑道:你很熟练嘛!
他说这话的时候有神的眼睛很明显地朝里勾了一下,那是一把带黏性的勾子,只轻轻一下,我就感觉丝丝缕缕的悸动被他吸了起来。
我们这里有句俗语说:小狗舔米汤,试着试着来。他这只狗伸出了粉红色的舌头,如同昆虫伸出了试探的触须。
我在心里嘲讽地笑了一下。是对他对我的低估嘲讽!
我这个人从来不会上先入为主的当。哪怕开始印象再好,之后只要掺进了一粒沙,也会毫不留情的全盘否定!
但我身上的这种悸动却决定让他上我的勾。
我娇羞地回笑,软软地说:我也只是一个人闷得很!随便织了玩的!
猎物果然眼睛一亮。他装作添水,再坐下时便很自然地挨着我做到了床上。他掂起毛衣来看,男性的大手从毛衣底下有意无意地碰触到我绕毛线的指头。
我手上很舒服地传来一阵麻酥酥的电流,直袭心脏。我想我的面颊肯定酡红得暴露了目的。因为他的眼里伸出了太多的勾子紧紧撵了过来。他又在说话了,然而此时他说话的声音在我听来比天籁还动听。
你就是太瘦了,应该多休息!
我感激地望着他,向他传递着内心的信息。
我知道自己想些什么,然而我又不太确定自己想做什么。
丽江男人果真是个察言观色的好手。他谨慎地朝紧闭的屋门扫了扫,又抬眼朝严实的窗帘望了望。扫望之后,他的手从毛衣底下游弋过来。很快地,就像铁钉被磁铁吸引一样,我的右手被吸到了他的掌心里,我竟分不清是谁先握住了谁。
我没有躲闪,只是任由我四季如冰的手躺在他温暖的手心,享受着温软的气流窜遍周身。
你冷吗?他滚烫的嘴唇贴到了我耳朵上,我周身瞬间被熨得发红。
我并没有说话,只是羞涩地低垂着头。我左手还象征性地捏着毛衣。我懂得,女人什么时候该“收”,什么时候该“放”。这些微妙的细节更能使男人发狂。
我在老家那个小山村“休养”一年,回来后,便自然地承袭了爸爸的屋、爸爸的床、爸爸的电视以及那台古董般的半导体收音机。
我总在午夜看言情片,揣摩那些男女谈情说笑的方式、心理、甚至步骤。我总感觉心里隐藏着一团火,时时有想爆发的冲动。当电视剧难以满足我膨胀的视觉刺激和心理欲望后,我便偷偷和单位的男同事躲在宿舍看“有色录像”。他总有办法搞到各种花色的碟子,比我一个小姑娘出面弄碟子方便多了。
那个男同事年龄和我相仿,长一口难看的龅牙,说话都不太清晰。他情况和我差不多,也是父亲病故顶替进来的。看片子时,他总忍不住兴奋地喘息,而我更注重的是学习营造气氛和把握细节。他激动难耐时还搂抱我、亲吻我。
虽然我始终还未把自己完全释放出去。可是,我总预感这其实是迟早的事。
只是,要找一个“过关”的男人!
眼前的这个男人,是他吗?
丽江男人的烟草气息游离到我的脖颈。那是很刺鼻辛辣的红塔山,会抽烟的人都说它劲大、味重,我知道它适合眼前的男人。
很自然的,他双手箍了过来,把我拖向他怀中。我手一松,毛衣滑到了地上。
这是电视里的细节,剧中男女主角共同完成了一个浪漫而微妙的心理过程。此时,除了彼此亲密的配合,天塌下来都是次要的。
灯光在这时迷蒙起来,电视里凑巧唱起了缠绵绯恻的情歌。他拥着我倒向那张爸爸曾经的大床,他没有单位同事粗鲁的狂吻,而是情意绵绵地从我的眼睛吻向脖子,再深深地吻住嘴唇。这是个很懂情趣的男人!
这样的场景我幻想过千万遍,这样的男人也正是我希望的男人,我庆幸没有选错。我躺在爸爸的大床上,仍嗅到一股浓重的、沾满灰尘的汗味。我知道这不是男人的,而是爸爸遗留下来的气息。这种气息本身就带着安全与深沉。我放心地闭上眼,我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块水草丰茂的绿洲,我的头顶上是温暖的橙红色太阳和柔软的白棉。风很解风情地撩拔着我的每根叶片,我在风的抚弄下一阵阵的颤栗,一匹枣红色的骏马欢快地撒蹄而来,它深情地分开我繁茂的水草,啜饮甘泉。每饮一口,都忍不住撩蹄“咴咴”地嘶唤。最后,它全身心地埋入泉眼里开怀畅饮,用它的投入与我的痉挛达到完美的顶峰。
那一年,我十九岁。
不管什么事,有了头一次,必然会有第二次、之后是无数次,这是人的德性了。
丽江男人经常会在半夜悄然潜进我的卧室,从我留给他的门。然后再像蛇一样地潜入我的身体,给予及索取同时完成。
之前的迫不及待与恐慌,之中的狂欢与释放,之后的满足与后悔,我成了一个人格分裂极严重的人。深夜那扇见不得人的秘密通道,是帮凶所为,我陷入了欲罢不能的处境,一次次重复着人类原始的欲望。
我在只有钟摆的赶路声下质问男人:你爱我吗?
男人在黑暗中亢奋地回答:爱!
我在余音还未消失之前反复咀嚼这个兴许是毫无内容亦无生命的字眼。沾沾自喜如涨潮一样漫过心胸,膨胀了彼此关系的份量。
随后男人软趴趴地滚到一边,正儿八经地扯起鼾声。夜风挤过密密麻麻针眼大的纱窗网流进来,风干了潮汐。头脑逐渐降温,才终于看清了那个所谓的“爱”字,只不过是干巴巴的一个单字。
男人比我大十二岁,是一个九岁男孩的父亲,跋山涉水来这边育核桃苗。那时我已清晰地懂得男人的需要,所以也只会在头脑发昏时把那些本应扔进垃圾桶的甜言蜜语暂时掏出来自我安慰一下。
谁也想不到我“懂得”的起源来自父亲。
澡盆子里,我生涩羞怯的肌肤无数次地在那一双厚实温暖又有几分暧昧的大手抚摸下慢慢复苏、成熟。
爸爸曾经说:你终归要成长为一个女人!
一个给男人带来快乐与安慰的女人!
现在,我终于长成了这样的女人。并用有些变异的占有欲羸得了好几块男人的肌体,它们是我的私有财产。我乐此不疲地和他们一遍遍温习着人类自开天辟地便有的勾当,当然也有解不开的迷惑。
有时我也觉得自己是个不顾廉耻的坏女孩,然而,从来没有人明确地告诉我:stop!我只是熟悉了电视与录相的经典煽情部分,掌握了外国名著里的隐晦色情,习惯了妈妈以及那些同妈妈一样的女人所走的路线。
妈妈四十多了,仍然细心地描着妩媚的眼线,她来看我,总会眨着属于她的眼睛,用属于她的毫不在乎的腔调说:小月秋呐!你只要开心!别管别人说哪样,只管走自己的路……
我自然想到了但丁先生那句至理名言:起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
妈妈走了能让她快乐的路。
然而,我真正快乐吗?还是在用麻痹逃避什么?我总觉得,先生所指的路并不是我所走的路!
那晚,我做了一个好奇怪的梦,我梦见周身被黑白毛线所缠,这些线还像蛇一样地蠕动、爬行,恐怖得让人窒息。不远处便是春天的景色,马秋月身着一身春天的色彩站在春天的阳光下春天般地笑着。我在极度恐惧中拼命奔向那一片斑斓,然而,总到达不了,总有一堵破败的残墙阻隔其中……
我在绝望中失声痛哭,湿了枕头。
这是自爸爸走后两年多来我头一次真心地哭泣。
马秋月
大概在我十三岁吧,刚升入初中不久,我便患了“黑暗恐惧症”。不知医学上有没有这样一种病症,我姑且先这样命名。
那时候职工的孩子统一住在楼上,房子是二层平房,一排溜。长长的走道即便在阳光普照的大好天气也得不到一丝光照。长年累月阴暗着、霉臭着、潮湿着。随便一点响动在走道里都显得空旷、回音极重。在那个极易幻想的年龄,这样的楼房便经常成为幻想中鬼怪故事的背景。
晚上打着手电筒上楼梯,旧木板吱呀的呻吟会让我眼前出现一副幻像:没牙的老祖母躲在楼层里瘪着嘴巴“唧呶唧呶”地啃着什么,随后便是哼哼的怪笑。阴风吹过,后背马上癞癞地起了一层手感很好的鸡皮疙瘩。
惊惶中倒有了几分视死如归的气概。不要命地踩着老祖母瘦削的背脊,冲上潜伏着群魔的楼道,尽管那霉臭幽黑的大口很有可能一口把我吸进肚,连骨头都消化为一摊脓血。
好不容易到达目的地,首当其冲便是拉亮灯,光明是抵御黑暗最有效的方式!
只是手力重而快,结果不是拉断了线便是烧坏了钨丝。
光明转瞬即逝,重新陷入的黑暗倒有了一种嘲弄的意味。血液里又惊又怕又恼,血管沸动着,黑暗的阴谋得逞,我被捕入笼。
那天半夜,又莫明其妙地走到那堵残破的土墙旁,土墙外是盎然的春意,土墙内却是残败不堪的凄凉境像,让人在破败绝望中浑身发寒。我在惊恐中想要绕到春色里去,但老是绕不过去,总有一种无形的东西紧紧缚身……我又一次从梦魇中惊骇醒来,跳上书桌推开窗,夜风吸吮冷汗,寒颤一个接一个,呼唤爸爸妈妈的声音打上了无数个“分字符”。终于,我停止了鬼哭狼嚎的求救。梦境中的场景逼迫我,侧耳倾听,风化为了一条较柔软的蛇,扭着腰肢穿过广场上那棵槐花树,又甩过尾巴贴着那排窗玻璃匍匐行进,发出“咝咝”的吐信声,我的七魂早吓飞了六魄,急急拉好窗子,仅存的一魂里灵光一闪,我想起一个大救星。
光着脚板去拍隔壁马月秋的门,只两下,她便应了声。我压抑着激动提出了同她睡的请求。
她只犹豫片刻便爽快地同意了。
那个时候,我觉得她是我最亲的人!
马月秋的小屋堆满了各种杂物。米、面、海带皮、豌豆、旧衣服、破鞋子以及所有坏损了不能用却又舍不得丢的东西。这些东西集体制造了一个气味——古旧的陈味。就是压在箱底被小虫子咬了并屙上一泡虫屎的那种气味。我马上接受了这种气味,并把它当作了一种“家”的归属。
这是我从忙碌的父母那里得不到的。
我躲在心里被马月秋的“幸福”折服。每天生活在这样的气味中,于我是一种很幸福安全的感觉。
马月秋的床不是席梦思,是用宽大的木板搭成的厚实的大木板床。马月秋的床铺很硬,只有一个褥子,褥子下是一块草席。我却感到一种实在的贴心感。马月秋的被子塞满了棉花,实沉沉的压在身上,让人感觉设置了一道安全的保护屏,不再害怕……
我的是轻飘飘的所谓“踏花被”,盖它就好似托着一团云,料子滑滑的,缺乏安全。
马月秋的床铺对面还有一张打扮得很好看的床。一律新新的被褥,用一块花花的塑料布盖着。我知道那是给她来“休假”的姑婶们睡的。
我侧过身对着马月秋,轻声问:她们还来吗?
来!咋会不来?这个月我又要损失一只老母鸡。马月秋扁扁嘴,像是要哭出来一样的悲哀。她方形的国字脸很像她爸爸。有时我也能从这张男性化的脸里捕捉到一些男性的坚毅。当我刚想确认时,它又如同错觉一般的消失了。
我希望马月秋是坚强的,不要老是屈服于那群嗜血鬼。
我愤懑地说:你就是太软弱!为哪样不能强硬一些?
马月秋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我有点生气,我这不是为她好吗?
惯常的大小姐脾气刚想发作出来,马月秋的神态又恢复成了温婉可怜,她泄气地吹出口气,像是吹出了体内最后残留的一点元气,有气无力地说:我一个小姑娘家,能有哪样办法?
拉熄灯,我们都像浑身爬满虱子一样翻来覆去睡不着。以为它爬到这里,心烦意乱地抓两把,它又空气一样地游走了。
夜是条四脚蛇,缓慢地向更深处爬去。今夜月白,屋内反而亮起来。是那种破晓时分的亮度,又如水墨画一样,处于墨湿的黑、白、灰的混杂。
在这幅很写意的水墨画中,有两个不得不去审视和思想的亮点,便是马月秋溢满愁绪的两眼泉。这两眼泉要溢而不溢,漫到泉边,又被一种自尊顽强地压抑了下去,这或许就是她最后守卫的防线吧?我异常惊讶,这是我一惯认识的木讷、怯懦、不会思想的马月秋吗?以往我总是不满于她的懦弱和不争。现在,看到她如此,我少女的心竟深深地疼惜起来。那是母性间的惺惺相惜,我甚至后悔以往对她不够温柔,总是把她当作小喽啰一样地呼来唤去。
我不知道月亮是否也如电灯一样,有电力不足和电力充沛的转换,只感到屋内的光线骤然暗淡下去,又如加足了电力的灯泡一样骤然亮堂起来。马月秋在这一暗一明的转换中,翻了个身,闷闷地然而又是咬住了一块生肉般地说:就当鸡是被狼吃了!
那天晚上,我坐在灯下欣赏马月秋的姐姐从狱中寄出来的小手绢和枕头套,楼梯上一有走动,便屏息辨认是不是马月秋。
桌上摆着四个水亮的新核桃。这是今年最早的核桃。妈妈用往常价格的三倍价给我买了两斤。这四个是我特意送给马月秋尝鲜的。
欣赏着绣品,我自然想到绣品的作者。
马月秋的姐姐我是见过的。大约两年前,她和她男朋友来过。
那个叫马月华的女孩,也只是皮包骨头。当时我还直纳闷:春华秋实!可两姐妹都不是名副其实。
只是,马月华的骨架出奇的大,所以看起来,竟是块头很大的人。我还注意到了她遗传自她妈妈的那双亦媚亦邪的吊梢眼,好像是一个模子托出来的。
马月华和她妈妈都用黑黑的眼线笔描了眼圈子,特别显眼。很像唱京剧的人描的那种,只是没有那样夸张罢了。有一次我偷妈妈的眼线笔给马月秋描眼圈,竟然发现了又一双唱京剧的吊梢眼。媚媚邪邪的不像马月秋。我赶紧给她擦干净了。马月秋不画眼线时的眼睛是蛮漂亮的,波光粼粼。
马月华和她男朋友回去不久后就被捕了,听说是在边境运海洛因被捕的。她男友来年春天就被枪毙。她妈妈那边的亲戚走了很多关系,花了不少银子,终于把她从死亡线上救了下来。先是死缓,再是无期,现在是有期,不过至少也得判个一二十年吧?我很为马月华惋惜!
她被捕时刚好二十岁,等刑满释放出来都比我现在的妈妈老了!
我不知道马月秋对这事是个什么态度。从表面看来,她满不在乎的样子。
她仿佛既不伤心,也不怨恨。日子过得波澜不惊、寡淡无味。有时她就是泥巴捏的。没有脑水、少了心脏,我心里为她干着急,她也没感觉,真是很气人!
她的泥巴性格还表现于对她妈妈的私生活上。
这本不该是我们小孩子管的,但她统统给我说了。
我却不能对我知道却不赞成的事保持沉默。结果,肯定少不了要在她面前抱怨几句。
我抱怨她妈妈离婚后不正正经经找个男人过日子。却是把男人当袜子,穿一双扔一双,闹得人尽皆知、真是丢人!当然,我说的没有这样直接。她是我的姐妹,我该给她留面子。她对我的话没什么反应,她妈妈来看她,她依旧与她妈妈很亲热,是那种让人麻酥酥的亲热。
我真想给她妈妈一个打击,可见面不和她妈妈打招呼顶多只会让那个女人觉得我不懂礼貌,对于那个不检点的女人毫发无损!
我躲在阴暗处偷窥,马月秋因为炫耀显得有些做作地挽着女人的胳膊走出来。那张棱角分明的国字脸突然间就灵动起来,棱角被春风的小手安抚得平坦柔和,又涂上了一层暖暖的阳光色。她身上穿着那个女人现在姘头的三个女儿的旧衣服。
公平地说,那些衣服的确很漂亮,可惜都是旧衣服!
我在臆想中把自己当作了马月秋,粗鲁地、憎恨地把旧衣服扔到地上,再吐上浓痰,恶狠狠地冲那个女人喊:为哪样都是旧的?都是旧的?你给我的关怀总是别人不要的……
这样想一想,我就觉得像给马月秋出了一口恶气,补偿回来一些。不过,每次见到那个吊梢眼女人,我还是忍不住有想冲上去咬一口的冲动。
实际上最初我对这个女人是蛮有同情心的。起初她也算一个苦命女人吧!几年前,马月秋把这事无动于衷地背给了我听,我却好像在听一个传奇故事一样的惊异!
马月秋的妈妈来自一个名为“有凤来仪”的美丽地方。
那时,她才是个高中生,学习不起眼,但人白净、富态。看起来很能干。
马月秋的姑妈便是她妈妈的老师。不久后,马月秋的妈妈被她姑妈半诱半骗来到那个贫困的小山村,嫁给了刚复员的弟弟,也就是马月秋的爸爸。谁知道这个诱骗的故事并没有完满结束。婚后不久,马月秋的姑妈便发现这个女人并不简单,她来时就已经怀上了别人的种,那个种生下来就成了马月秋的姐姐。马月秋的姑爹姑妈叔叔婶婶觉得吃了大亏,想骗人反倒被人骗了,真可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从此,对她辱骂不断,完全当佣人使唤。还经常在马月秋奶奶跟前添油加醋地讲她坏话。马月秋妈妈因为有错在先,便都忍受了。但这种挑拨离间的计谋终于还是成了大气候,在一次切割茅草时,马月秋妈妈拿茅草的手还未撤出切割机,马月秋姑妈的切割机就照准切了下来。马月秋妈妈的小指当即掉了半个。白骨森森、鲜血淋淋。
马月秋妈妈气愤地说了两句,几妯娌按住她便打。她们这么闹的目的就是逼迫马月秋妈妈先提出离婚,那样她才占不到什么便宜。
马月秋爸爸是个软骨头,听那几张女人嘴说离了这个给他娶个更好的,便也懵懵懂懂同意了。
马月秋三岁,那年,她妈妈带着比她大八岁的姐姐噙着泪离开了这个家。马月秋妈妈走后三年,她爸爸便瘫痪了。马月秋六岁上,承担起了所有家务……
也不知等了多久,等得连屋里的灯都不耐烦,四散着浮躁的光线。
蟋蟀趴在槐花树下彻夜引颈,花脚蚊子绕着电灯泡转圈子。我比不过昆虫们的耐力,睡意当头一棒,毫不留情地把我敲晕。
二日金鸡报晓,我鱼跃而起,心跳如撞钟。
委屈酸涩填满心胸。
接连四天,马月秋都没上楼来睡。
第五天,楼梯里响起了既快又轻的脚步声。暗藏着急促与躲避。
我一直在等待,很迅速便躲藏在门后,手紧紧握住门把,竟微渗出汗。
脚步站住了,并小心地掏出钥匙开门,我像个特务一样地扭门出去。
马月秋的脸在门缝打出的光里抽动了几下,这光,对于她太突然了吧?就如突然出现的我一样!
我的表情一定有太多疑问,马月秋只是沉默!她在这方面是深有造诣的。
我往往是最沉不住气的对手!
她嘲弄冷漠的脸在诡秘沉寂的夜里更让人胆颤。这一刻,她不是白日里那个怯弱悲哀的小姑娘马月秋,而是胜券在握的阴谋家!
所以我这句从先前还酝酿了太多大道理而今废墟一片的唇角里溜出的“我和你睡吧!我怕!”是多么的值得这个阴谋家把玩拿捏!
马月秋毫不留情地掷出了几块又冷又硬的石头:你还是自己睡吧!我不习惯两个人睡!
这几块石头掷得我头破血流,我想我当时的心情并不仅仅是一个“尴尬”所能形容的!其中羞愧和愤怒是必不可少的!一有了这两种情绪,我便控制不了自己了。
我口不择言道:既然不习惯,为嘛要留在“底下”睡?
马月秋很容易便理解了我的意思,她丧下脸攻击道:我的事为嘛要你管?还有,就是我爸爸不许我和你睡!
门很快在我眼前合上了。那响声很像古代战时的“鸣金收兵”,却自有一种气势!
广场边的槐花树上一只老鸦发出怪声怪气的呻吟,我在又怕又气中心里潮湿一片。
我隐隐感到,不知不觉中,我和马月秋已经背道而驰了。
马月秋成了一个不可揣摩的“高人”,而我,却成为一个比马月秋可怜得多的可怜人!
那时县城里突然刮来一股“中功”风潮,说是强身健体、包治百病。
马伯伯最听不得的就是这个,先前他就花高价买过一包治瘫症的“丹药“,吃得上吐下泻的。
这下听说有这么神奇的“救命功”,怎能不动心?
当时有一个训练班就开在与这个大院一墙之隔的一块空地之上。
这个班开了起来,也宛如马伯伯的希望之门开启了。
从他身上,可以让任何一个固执的人相信,心理治疗确实能创造奇迹!
马伯伯是所有学员里最为积极、勤奋的一个。
我因为好奇,跑去看过几次。
那个据说是中功创始人某某某的某某代弟子的某老师穿一身练功的行头——可我不管怎样看都觉得像马戏团的戏服。
他运了气,手掌好像“发摆子”一样抖动着,他不停地在马伯伯头顶上抓,每抓一把都狠狠往地上摔,像是抓到什么有实质的东西。会员们在一旁崇拜惊惶地看着。小心议论这是“抓晦气”、“病魔”,那些魔怪都被老师捉走了。
我不敢眨眼,生怕最精彩的细节从我眼睛的细筛里漏过了。
不过我马上便明白了,那些法力深厚的老师,都是半人半仙通阴界的。他们在那个玄妙的世界运筹帷幄,哪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能介入的?
马伯伯的身体果真童话般地好了起来。起先在马月秋的搀扶下走得出十多步,后来竟童话到不需要拐杖也能颤巍巍地摇出三五步了。
假如这之后的某一天,马伯伯突然脱离了轮椅,健康地如常人一样的生活,我一点也不会感到惊奇。
果真有这么一天!马伯伯果真离开了轮椅!结果却让我惊奇万分!
那是一个能调动人欢乐基因的午后,我走在阳光下面,看到同样的阳光下围着一群人。他们的表情却和阳光成反比。他们一张张都是哀婉的神情。确切地说,他们脸上更多的是措手不及后的茫然和突发后的震惊。所以说,他们的哀婉多半是以上情绪的派生。
有人张惶地说:呀呀!雪上加霜呐雪上加霜!
是啦!小月秋今后可怜了……有人接话表示同情。
我马上得知一个事实,马伯伯因肠梗阻于昨夜抢救无效死亡。事情来得突然,大家伙的七嘴八舌给我串连起一个事情经过。昨晚看电视,马伯伯说肚子饿想吃洋芋粉。马伯伯夜里吃洋芋粉是常事,马月秋便忙开了。马月秋家的洋芋粉是自制的,切片的洋芋浸泡在水里,不多时沉淀的淀粉便可做洋芋粉了。
马月秋像往常搅了一小锅,两父女便头对头吃开了。
这次马伯伯吃了很多洋芋粉,像是很饿的样子。
马月秋不太想吃,只是为了逗爸爸像往常一样着急地喊“小月秋,你慢点吃……”的话才故意抢着挑了几筷头。
就是说,当晚的气氛很是欢快,看不出任何马伯伯反常的迹象。
可是躺下去才半个小时,马伯伯便痛苦地抱着肚子唤开了。开始马月秋以为马伯伯只是“雷声大雨点小”,事实并不是真的很难受。
有一次马伯伯睡午觉,一只小蚂蚁把他弯曲的耳道当成了蚁洞,大摇大摆地钻了进去。马伯伯急坏了,大叫大喊大骂,只差一点便会哭出来。马月秋一点不紧张,她找来醋,给马伯伯的耳朵滴了几滴,片刻,她叫马伯伯把耳朵倒过来,巴掌接在下面。醋顺着耳道流到巴掌上,也把小蚂蚁的尸体漂了出来。
这件事使我头一次看到马月秋的智慧,加上她不让我同她睡的坚定和冰冷,使我逐渐意识到马月秋浅薄背后的另一面,这一面是我尚未窥透到也尚无法理解的。
当时马月秋拉灯找氟哌酸止痛,她想的是马伯伯贪吃闹了肚子。但一拉亮灯,灯光照见马伯伯那张被痛苦扭曲的汗如雨下的脸她也着急起来。
她果断地跑出去喊人,第一个跑来的便是我爸爸。男人们七手八脚把马伯伯送到医院。到院十分钟后,马伯伯便永远停止了呼吸。
我对当晚的混乱一概不知,我沉浸在自己的魔怪世界无力自拔。
这之后,我将近一年多无法振作。这种影响是极深的。我残酷地看到生命的短暂和人生的反复无常。
我一无反顾地瘦了下去,恍惚了下去。那些补脑、补心的滋养药品救不了我。
我只想见到马月秋!
我只想知道她还健康地在生活!
我是一个很怀旧的人,但我不希望马月秋同我一样!
她应该积极地看到明天!
马月秋说她又在织一件大黑掺大白的毛衣,叫我去看。
在我们还很小时,就讨论过色彩这个问题。我喜欢五颜六色,因为那是春天闹哄哄的颜色,我热爱生活,喜欢和大自然亲近。我的热情从来都是高昂的。我穿花花的鲜艳衣服,也很爱笑,朋友都很喜欢和我交往。
马月秋的喜好正好和我相反,我知道她的怕生和不擅言词是不幸的家庭生活造成的,这些导致了她经常受欺负及内向的性情。但我不能理解的是她何以对鲜艳的色彩那样讨厌。她独爱黑白色。年幼时她的衣服都是捡别人的来穿,捡她姐姐的、表姐妹的、亲戚的。她从来没有机会选择自己的喜好。
我想那时的她一定压抑得很。现在她领工资了,有了独立支配的经济能力。一个爱美的小姑娘添置自己喜爱的新衣服本无可厚非。但她爆发出来的偏执却让我为她担忧。
她淘汰了所有五彩缤纷的衣服,或慷慨地送了人,或和其他姐妹交换成黑白色,或压了箱底。她用黑白两种纯色纯粹地包裹了自己。从她参加工作后,我再没见她逃出过这种包裹。
她在我的眼里越来越深不可测,但我却究不到根源。
这种深不可测还表现于她对中功一如既往的痴迷。从老家回来后,她继续修练中功,有时我怀疑她是不是想修成个女道人,乘鹤归了去?
当然这些疑问在她那里是找不到答案的,表面上她仍然是那个怯懦平和的马月秋,但实质上她已经完全改变了。
这个屋子的摆设与她爸爸在时没多大变动。无非是拆除了一张多余的床,加进了一组她妈妈送的旧沙发。可是感觉完全不同了。这屋她爸爸在时我来过不多的几次,唯一的感受就是阴沉、潮湿、冰冷,还有一股难闻的中药味及汗臭的混杂。
现在,这些难闻的气息都随着逝去的人而逝去了。
我进去的时候,马月秋正专心地坐在床上织袖子。窗帘拉到一边,玻璃窗大大地开敞着。阳光打在玻璃上再把刺亮的一道光反射到印花床单上,暖洋洋的感觉便充斥了整个屋子。
马月秋这时的样子特别的娴静,倒有了几分画中淑女的清雅。
她见我进来,得意地笑了笑。便提起毛衣让我欣赏。其实那就是一件黑白相掺的普通毛衣,只是改用了“元宝针”的编织法,我实在不明白这样的色彩有什么好看的。
我知道她在期待我的夸奖,便言不由衷地称赞了两句。谁知她更得意了。跳下床拉我走到一口老式皮箱前。她“霍”一下掀开皮箱,我一看皮箱里的宝贝,登时傻眼了。
箱里静静地躺着几十个绕好的黑白线球,还有成堆没绕的黑白散线。毫不夸张,整整装满一箱。
我被整片的黑白弄得迷登登的,茫然不解地看着她。
她知道我被怔住了,又跳到枕头底下拉出几件尚未完工的毛衣。无一例外全是黑白色。
我犹如看见了外星人,惊愕道:你要开服装店?
不错!不过,买主就只有我一个人。马月秋高傲地一仰脖,她脖子上那个红印子灼痛了我的眼。那分明是一个嘴唇印子……
我悲哀地感觉到,我已再也走不进马月秋的世界了。
那时因为爸爸工作调动我们举家搬回了老家。
我毕业后上了班,闲暇时常给马月秋打打电话,或者就直接去找她。
我们仍然是很要好的朋友。无话不谈的朋友——后来才明白这都是我的自以为是。
马月秋再不是以前那个怯懦、毫无主见的马月秋了。她变得成熟,有了自己的想法甚至有时想法太多,我都难懂她了。
看来人不能不思考,却也不能过分思考。凡事都有个“度”,不然,便会物极必反。
躺在那张阔大的木板床上,我们回忆起了一些往事。那晚的月光很热情,洋洋洒洒泼满一屋子。
春夜温吞吞的风挟裹着泥土及青草芽的芬芳钻进鼻孔,我舒服地轻轻吸啜着,让它从血管顺畅地流入。马月秋却恹恹地打了个喷嚏。不无懊恼地说:我讨厌春风,要寒不寒,要热不热,温哩吧唧的,没品性。
这句话使我颇感兴趣,我撑起身子探究地盯着她的脸。她的脸在月光的抚照下略显苍白,然而眼睛却极亮。我想起马月秋一贯的贫血症。医生说是营养不良,要多滋补。两年前,大家伙都传说马月秋和她爸爸是争过独木桥。这个争赢,那个就下去了。当时马月秋的情形不容乐观,谁知晓结果却是马月秋赢回了这条命。
我知道这都是迷信的说法,只是眼前马月秋这张脸让我看到了一种不服与坚毅,我模糊地想:她是必赢的啊!
马月秋偏偏头:你这样看我为哪样?
我想起了一件事。我若有所思地说。
么事?
你记得你把屎盆子扣在水管前的水泥池上那事吗?那时,你也不过八岁。
我是故意的。马月秋咯咯咯得意地笑,这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森然。
我就晓得你是故意的。要不为哪样天天都不出差错,偏那日出了呢?告诉我,你是整哪个呢?
马月秋雪亮的眼睛的溜溜转了转,叹道:都事过境迁了,告诉你也无妨。整胖婶。每次我妈来,她总嚼烂舌头。
这事是有根有据的。那时马月秋妈妈来看她,便带着她睡在楼下,宛若从前亲密的一家三口。胖婶为这事没少嚼舌头。
那天,马月秋端着痰盂往厕所走,看到胖婶端着菜盆子跟在后面,一时心里来气,便随手把痰盂里的秽物倒进了水泥池,
胖婶先在后面惊呆了,约摸半分钟后,才鬼哭狼嚎叫起来。
马月秋为这事狠狠挨了马伯伯一顿痛打,细柳条把手都刷肿得像个白面馒头。还被罚跪一天,直到下午邻居来劝才被批准吃了饭。
当时众人都以为马月秋痴傻了头,一时转不过弯。缺少母爱的孩子嘛!
没有人想到她竟是故意的。除了我。
不过,那时的我也只是猜测,多年后的证实还是吓了我一大跳。
才八岁的孩子呢!怎么就懂得报复了?难道马月秋一直都是有想法的,不是表面上的那样木讷,只是隐藏过深?
沉默片刻,马月秋又愤愤地说起另外一件事。说她爸爸才过世,那些不要脸的亲戚就来了。凡一点值钱的都挑了去,要不是族里长辈说了几句话,怕连这台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机也得抱走。最可恨的是他们从她爸爸枕头套里翻去了五千块钱。这可能是她爸爸一辈子扎紧裤腰带死拼活拼挣下的唯一血汗钱了。我眼前现出他爸爸管碾房帮人碾米的情形。开始还能扶着墙跟做事,直到实在走不动了才被单位安置下来养病,实在不易。幸好族里的长辈看不下去,硬是替她要回了两千。我怜惜地叹了口气,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唉!苦命的马月秋。
好在现在你工作有了着落,有了经济来源。你独立了,还怕哪个来欺负你?
可是那群狼,一两个月少不了还来吃我一两只鸡!声音凄凉愤恨。
我躺平了,无力地说:不给他们吃不行吗?
哼!暂时还不能和他们关系闹僵。他们有势力,以后有用得着的地方。马月秋城府很深地说。我吃了一吓!
不过,有时候我真想药死他们!
……
我实在想不到这是我最后一次去找马月秋,想不到那竟是我们最后一次畅谈。
回来不久,关于马月秋的流言蜚语如同流行瘟疫一样传遍了整个小县城。本来嘛,县城小得城北放个响屁城南就听得到。
实际上,在这之前我便时不时地有所耳闻。说马月秋行为不检点,乱来等等。不过那时没有实际的事例,且传说没有这样凶,所以我都不曾在意。以为不过是“哪个少女不怀春”,正常的恋爱罢了。
我固执地相信儿时的玩伴,从来没有多问过她什么。
但这次,流言蜚语却从不同的人、不同的角度以不同的方式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使我茫然无措,心痛欲裂。
人们传得有板有眼,说她如何不顾廉耻地把两个或三个男人约回家,一个安排在楼下大床,两个安排在楼上她曾经的床及那张准备给亲戚睡的床。上半夜她便留在楼上,下半夜再留在楼下……
我怔愕至极!这是什么样的生活?什么样的概念?杂居?
这个明显贬义的词只有在关于畜生的描述上才会有!
打死我也不相信我的好朋友居然已经堕落到这种地步了!不会的!绝对不会,这都是谣言,可耻的造谣中伤!
泪水和悲伤屠杀了我的全部理智,颤抖着,我用一个世纪的时间拨通了马月秋的电话。
马月秋的声音通过电话线冥音似地传过来,太陌生、太森冷。但却固执、坚定。
她回答得干净利落:不错!他们说的都是真的!
为哪样?我在这边疯狂呐喊!
为哪样?也许为很多!也许也不为哪样!声音飘渺无依。
不!听我说,我要帮助你……请回头。
……
“啪”一声,电话挂了,听筒里的盲音在警告我:一切都已结束。
每个人都回到了现有的轨迹,不与外人相干。做自己、过自己。虽然,有些轨迹是错误的……
马月秋
在我和无数个男人重复过无数次人类最原始的游戏之后,那本是一触必燃的身心已麻木得如同一团死肉。我问自己,我是不是就快腐烂了呢?我甚至已经闻到了一股股腐臭的气味。我怕!我不想死,我还年轻啊!
这是自诞生以来我头一次清晰地认为我“还年轻”!也是头一次觉得生命还“有必要”!
我因为放纵、或是故意因此导致身体上的“至痛”!不得不分开的双腿已不是等待接纳快乐与发泄,而是制止、毁灭。阻止一个已成形或尚未成形的无辜生命,一个只要允许他降生便会真实存在便会笑会哭会生活的肉体。我只感受得到冰冷、死寂、无情、器械的机械化。耳边是屠刀的撕刮声,一块块剥落的鲜血淋漓的肉渣“啪嗒嗒”而落。我成了屠杀自己骨血的刽子手。我明白,自此,我的双手已沾满了自己孩子的血浆,不再是干净的了。
然而我无能为力,我陷入了“停止”与“继续”的怪圈。我有一万个理由阻止自己“停止”,却有一万零一个理由鼓励自己“继续”。
在我第三次用残忍的方式屠杀了亲子后,我遇到了他。
他不问什么,只是用男人的方式给予和索取。我不说什么,只是照样接受与付出。两个月后,他对我说:我们结婚吧!我不问你的过去,你也不要问我的过去。我们从婚姻开始。
他的表白是真诚的!我确信!
能使铁石心肠的我流泪的表白能不真诚吗?
他说,谁没有过去?但不仅仅只有过去!还有未来。错十年二十年甚至半辈子都不可怕。可怕的是错一生,到死那刻也不承认自己的错误。
在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已确信福祉降临我头上了。我嗅到了春的气息。
他说,来吧!我们在一起,为不堪回首的过往,为眼睁睁看得见的幸福。
马秋月
三年后,我意外地收到马月秋的请柬,我欣然前往。毕竟,结婚是一件喜事。或者,它还能改变一些婚前所不能改变的东西。
马月秋着一身大红旗袍,那张多年来苍白如纸的脸竟然红润光泽,充满喜色。
我的心情无端地晴朗起来,先前隐藏的顾虑消失干净。她微微和我颔首,发亮的眼里是那种历经苍桑后真正的成熟。我耳边响起马月秋曾经固执地说过她结婚时一定穿洁白婚纱的誓言,不为别的,只因为迷恋那种隐喻极深的白。
马月秋没有实现她的“誓言”,或者说,是她故意避开了这个“誓言”。她依然选择了用中国传统的红色来庆祝喜庆,是她从此接受了姹紫嫣红?接受了春天?
值得说一说的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在漆黑的夜里睡觉,再也不会胡乱思想,不会做千奇百怪的噩梦了。我知道,一直以来阻隔春色的那半壁令人惊骇的残垣已塌陷,再也没有什么可以阻挡春天的来临。从此,我睡得很恬美,很沉静。
在春天来临的季节,在近似春天的好天气,我总会搬个小板凳坐在阳光下的阳台上思考。我想马月秋和马秋月,两个这么相似的名字,意是如此不同的人生。
应该说,我是幸福的人!
在小县城,我们总会不期而遇,或在今天,或在明天,或是你和我,或是我和他。只要不是成心躲避,总有偶遇的日子。在或许是有意的躲避的警戒消除后,我和马月秋十天半月的总能偶遇一两次。
大多数的时候,我们总是相隔一条街,或是相隔相当的距离。总之就是在车水马龙的进行中无法亲近的那一种。我们会微微点头示意,再微微笑着走开。
这种情形总让我有似水流年的感慨。黑白这两种富有隐喻色彩的颜色于马月秋已成为历史。她的身上从此被五彩缤纷簇拥,脸上也是五彩缤纷的笑。
我知道,这是春天暖暖的色彩,春天的笑!
责任编辑 孙俊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