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枝玉叶
2017-12-06王玉珏
□王玉珏
金枝玉叶
□王玉珏
1
初中念了小半截,友琴就不当学生了。她爹到处振振有词,是闺女自己不想念的,我们可没逼她。不懂事的不是爹妈,是闺女自己。责任都推给了友琴。友琴把责任推给了自己的身体,不争气的不是她的人,而是她的脑袋,再具体点,是脑袋里的疼。上体育课的时候,在操场上好端端地踢着毽子,一个不偏不倚的篮球飞过来正好砸在了后脑勺上,那之后老是觉得脑袋里有个地方滚来滚去地疼,像河沟里总也冲不走的一块石头。去县医院检查,什么也没查出来,医生很负责任,建议转到市医院。机器和医生的规格都高了一个级别,但结果一样。市医院也很负责,毛病虽没查出来,吃药打针的程序一样不落统统走一遍。折腾了半个月,等于没折腾,但是钱花了不少,七七八八一加,吓一跳。小两百了。
小两百了,什么概念?友琴她爸在镇上邮局卸一个月的麻袋才挣一百八。她一场没名没堂的头疼下来全家人起码半年吃不上肉。这是很直观的心疼,没有红烧肉寄托的脸,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友琴妈遵医嘱给闺女增加营养,早上荷包蛋下馓子,一下就是俩,一下就是三天。第四个早上友琴爸终于爆发了,“吃,吃!念书没用吃倒有本事!”没避着友琴,也根本没打算避着她。从骨子里说,友琴不是那种有血性的姑娘,受了那么大的奚落,当天的荷包蛋还是一口一口如数吃了。吃完之后先跟妈说的,不想念了,自己的脑筋不顶用,念不动,念了也是白念。这个意思一出来,让持续沉闷了一个月的家里终于透出来一丝隐秘的凉风。为了稳妥起见,友琴爸还是跟她很正规地谈了一次。是她自己不想念,不然砸锅卖铁也是要供的。其实有点夸大其词了,还到不了那个程度。说白了,念有什么用呢?不用她自己说,这个闺女他早就看出来了,不是念书的料。姐弟两个都不是。但还不一样。弟弟毕竟是弟弟,再不济也要念。
才十五。本来上学就晚,小学又多上了一年。还不到挣钱的年岁,但友琴等不及了。都打听好了,有姐妹在隔壁镇的玩具厂,跟老板都熟,瞒个一两岁没问题。两个大人都没吭声。不吭声,其实已经是一个鼓励的意思了。眼看皆大欢喜,偏偏半路杀出来一个仲文丽。那一年仲文丽从部队回普集探亲,村子里落完脚,照例要跑到镇上的二姐家来看“闺女”。闺女就是友琴。其实是外甥女,但跟闺女差不多,一手带大的。看到比煤气灶高不了多少的友琴站在一口锅面前添油加醋的,小妇女的架势已经端起来了,当场就急了眼,那怎么行?!怎么就不上学了?!才十五!
从小仲文丽就在二姐跟前说一不二,能当得了二姐大半个家,差点就把事情搅黄了。多亏了友琴自己。向来在家中低声下气的友琴在这个小姨面前倒不含糊,用一整张后背冲仲文丽发狠,一整张后背上都是白眼:“本来都说得好好的,你倒好,狗拿耗子!反正我是不念了。”
“你敢,你不念试试!”
“凭什么要你管,他们都没管轮到你来管?!”
他们指的当然是二姐和姐夫。堂屋里正攥着一把茶壶坐在单田芳前头的姐夫什么都听见了,但装作什么也没听见。正在洗衣服的二姐擦了擦手走过去把友琴手上的锅铲接了过来,也没吭声。两人都不吭声。用不着吭声了,有一个友琴冲在前头,都省了他们了。
仲文丽也恼火,心里直咬牙。长这么大,爹妈都没这么跟她急赤白脸过,也就这个友琴。谁也不理谁,赌气赌了一天,晚上姨娘俩还是脚对脚一张床睡觉。友琴先开的口,赌了一个白天的气,灯一关就都一笔勾销了。“我其实也不是非想去厂子里,也不是非不想上学。就是不想在这个家待了。”
友琴的叹息软绵绵地从对面飘了过来。叹息声那么老,不像十五岁,像五十岁。都知道友琴这丫头没心没肺,没心没肺的友琴把气叹成了这样。
仲文丽在黑暗中一声没吭,很短的时间里往前和往后都想了很长的一截,胸口里一阵阵激烈,又一阵阵鬼祟。冷不丁一张口把友琴吓了一跳:
“要不然,你跟着我走算了。”
仲文丽把自己也吓了一跳。
2
没跟丈夫杨敬业商量。杨敬业在小山沟里当营长,电话不好打。这么个事也不至于专门到邮局去拍个电报。先斩后奏了,人都带进了门,总不能撵回去。
来了再说。反正友琴已经来了。真没想到友琴居然来了。半夜里仲文丽几次爬起来,忍不住一趟趟从小房间门口经过:高低床上一上一下睡着姐弟俩,下铺是儿子,上铺躺着友琴。像做梦。做梦都没想到,友琴居然又跟着她了。
两岁的时候就跟着她了,除了没奶,仲文丽基本上就是亲娘。两岁那年,友琴下面有了弟弟,被爹妈送到了村里。村里的姥姥还硬朗,而且不光姥姥,还有个仲文丽。仲文丽那一年高中刚毕业,离找婆家的年龄还早,正好帮着带。一带就是六七年。友琴八岁的时候,仲文丽得走了,不能不走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找的是个当兵的杨敬业。当初媒人说得好听,再有两年就复员回来,没成想当兵当出息了,两个兜兜当成了四个兜兜,回不来了。仲文丽的走,要了友琴的命,一手拽仲文丽的行李一手拽桌腿,闭着眼睛朝天上哭,眼泪一串串地沿着耳根往下掉。死不撒手,桌上茶壶里刚泡的茶水泼在手上也不松开,姐夫硬生生把指头一根根掰开的。这丫头从小就是个实心眼,就知道傻拽着个包。仲文丽也哭了,抱着杨帆躲在门口的枣树后面哭,娘叫她躲着,怕被友琴看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舍不得友琴,也舍不得家和娘。这一走就成了泼出去的水,泼大发了,一泼一千多里。脸盆粗的枣树在眼泪里天旋地转地晃。
转眼就十六。学是不上了,打死也不上了。不上学,也禁不住在家里待着,不说吃闲饭,看着也碍眼。家属院里有现成的家属工厂,专门生产香皂洗衣粉之类,活不重,还热闹。星期六的晚上,仲文丽瞒着杨敬业,拎了两条红塔山去敲了厂长家的门。
已经十六了。十六岁的大姑娘,不好放了。杵在学校里扎眼,放在家里碍眼,拿到外头去,开始惹眼了。
家属工厂在家属院的最东头,后面就是礼堂和灯光球场。下午下班早,才四点多的光景,球场上正一窝蜂,到处都是跑来跑去的大腿和一身身的口干舌燥。每天下午都要路过一次灯光球场。友琴进厂的时候是秋天,天越来越冷,她与它相安无事,第二年天刚热起来,麻烦就来了。仲文丽是从球场上那些大头兵们追着咬着的目光里意识到友琴的变化的。友琴一不留神就到了时候了,该鼓的地方鼓出来,该翘的部位翘上去。并且这个友琴真是没心没肺,走路就好好走,非又撅又挺的,故意把自己弄成山路十八弯。
还是晚了一步。有琴的步子赶在了她的防备前头。等仲文丽发觉的时候,两个人已经像模像样地看了两回电影。
对方仲文丽倒也认识,家属工厂财务科的出纳,姓白,都叫他小白。小白比友琴大两岁,中专毕业,二十刚出头就戴上了个魁梧的大眼镜。实事求是地讲,人其实倒可以,姓白,牙齿和衬衣领子也白,声音也很秀气。还是个出纳,秀气而且体面。知道是这么个人,仲文丽多少先松了一口气,倒没觉得事态多么特别严重,就是后怕,天天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友琴怎么就能跟人家搞到一起去了呢。
仲文丽不同意。什么毛病都挑不出来,就一条,小白是本地人。单这一条就把小白全盘否定了。怎么能找一个本地人呢?嫁给本地人不就等于把自己扔在这里了吗?怎么能把友琴一个人扔在这里呢。他们一家早晚是要回去的,回普济,等杨敬业脱掉军装转业他们就走,什么时候脱什么时候立马就走,一天都不多待,在这个问题上她早就跟杨敬业有言在先。早晚都得回去。友琴如果跟了小白,就等于把自己嫁到了一千多里之外,想想都可怜。自己不就是例子吗。更何况怎么跟二姐和姐夫交代?当初可是你把友琴带走的。
幸亏发现得早,除了手其他地方都还没碰。在这件事情上仲文丽煞有介事地大动了一把干戈,一棍子打死那种,斩草除根的那种,知道这丫头吃硬不吃软。毕竟才十六七,毕竟也就才两场电影,蒙在被窝里哭一鼻子这一页也就翻过去了,长痛不如短痛。倒是小白,说实话让仲文丽挺过意不去,那么体面的一个小伙子,每次见到自己总要低一低脑袋,贴着墙根走,好像犯了多大的错一样。那么难听的话从仲文丽嘴里说出来,说得满城风雨,人家都没替自己辩白一句,为的是友琴。光想着为了友琴,自己倒让仲文丽伤着了。
有惊无险。不过,这件事也给仲文丽提了醒,是该帮友琴考虑考虑了,到时候了,你不帮她操心,她自己也不会闲着,可架不住再来一个小白。
仲文丽把目标锁定在自己的小圈子里。所谓小圈子,也就是同乡,普济的。必须是普济的,只能是普济的。其他的都可以商量,唯独这一点不行,这是前提,没有一点余地的。
这一年,经常到家里来走动的年轻面孔有那么四五张,年岁也合适。仲文丽暗暗地摸排和比较。她最中意的其实是小吕。小吕是几人当中年龄最小的一个,比友琴只大了几个月。笑起来声音最轻,但幅度最大。话也慢。不能快,一快就有点小结巴,两排睫毛簌簌地抖。仲文丽瞒着杨敬业,也瞒着友琴,私下里跟他家长里短了不少,一副探根究底的架势。渐渐地,小吕就意识到了点什么,来的时候,再看到友琴连目光都有点结巴了。仲文丽一切看在眼里,眼看窗户纸就要捅破的时候,小吕却突然不来了。以前是每个星期一趟,最多两个星期,现在已经连续两个月没在家里露面。两个月之后再来,已经鲤鱼跳了龙门,来道别的,分数下来了,去南京上军校,月底就走。没来的这两个月,其实是在等自己的分数。这孩子果然不一般,小小年纪就很会进退,军校能不能上,跟是否接受杨营长家的外甥女,这两者之间有很微妙也很重要的关系。可惜归可惜,仲文丽却也很快就释然了,上了军校的小吕就不是小吕了,友琴即便是脚底下踩着一个杨敬业的肩膀,也比人家矮了一截。这点自知之明她还是有。
至于罗光辉,跟小吕就不是一个档次上的了。话也少,但那是真少,不像小吕,是藏着掖着的少。话多当然不好,太少了似乎也不太尽如人意。但是话说回来,过日子说到底还是老实些靠得住,况且又是友琴这样的丫头。友琴这一双没心没肺的脚,正好就配这样一双老实巴交的鞋。
仲文丽退而求其次,也叫友琴退而求其次。小吕前脚才一个月,转眼又是一个罗光辉,走马灯一样。友琴花了好长一截子心思才把人和名字对上号。
罗光辉那头问题不大,仲文丽有这个把握。友琴脸是脸,腰是腰,一样样摆在那,很拿得出手。这是一。二,罗光辉有求于杨敬业,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回回到家里来都不空着手。拐弯抹角从杨敬业嘴里摸到了他的底,想多在部队留几年,最好是再立个三等功。仲文丽一句话就摁到了对方要害上,“你的事友琴她姨夫心里有数。”她不说杨营长,也不说杨帆他爸,而是专门抬出了友琴,“友琴她姨夫”。罗光辉的脑袋跟前头那一个比肯定多少要慢一些,得先铺垫一下,先让他自己慢慢消化一个星期。下个星期六再来的时候才摊牌,快刀斩乱麻,“你俩都没什么意见,你和友琴要不就这么定了吧。”
前后不过一两个月,仲文丽就把一锅生米煮成了熟饭。确实快了点。不过快也有快的好处,省得节外生枝、夜长梦多。现成的一个罗光辉,正合身,简直就是为友琴量身定做的。
3
仲文丽的眼光可谓长远,连友琴下半辈子的心都替她操了。友琴的下半辈子其实跟自己的下半辈子是绑在一起的。自己下半辈子一定是要叶落归根,这个根就是普济。为什么是罗光辉而不是小白?小白千好万好,但有一条他永远比不了罗光辉,罗光辉是要带友琴回家的。
叶落归根。眼下的这个地方再好,这也不是家。到处是家,到处就不是家。反正是要回去的,早晚是要回去的,从跟着杨敬业出来的第一天起,这个念头就长在心里了。骨头一样,越长越硬,也越戳越疼,慢慢在心底里戳出来一个洞。还不到四十岁,就常常做梦,梦见娘不行了,在床上叫她,丫头快回来,再不回来就看不见娘了。开始以为想的是娘,其实不是,娘走了之后,还是梦见娘在床上叫她,向她招手,一下就把自己喊老了,喊得像娘一样老,像娘一样满头白发,走不了路迈不开腿,回不了家了。不是她把家丢了,是家把她丢了。她不知道别的女人是不是跟她一样,应该不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丈夫在哪里,家就在哪里,儿子在哪里,家就在哪里。女人这一辈子本来就是这样。她偏不,矫情了。
反正是要回去的,早晚是要回去的。这就够了。有个盼头总比没有好。本来,这个盼头离自己还很远,本来这个盼头仅仅也就是个盼头,是埋在土里的种子,没想到种子突然一下就成参天大树了。杨敬业开过春之后到军教导团参加封闭集训,两个月,回来后第一天晚上就带来一个消息,石破天惊,今年要脱军装。“命令已经下了,大裁军,十几万呢。罗光辉怕是也保不住。”
杨敬业是把它当成一个坏消息告诉仲文丽的,脸上像刚刚哭过一样难看。太突然,仲文丽一时半会儿适应不过来。那巨大的激动和幸福是一点点来到胸口的,仲文丽感觉自己就像气球一样被一寸一寸地充满了,有种无边无际的膨胀,整个人都飘浮了起来。她小心翼翼,好像声音大了就会惊跑了这个从天而降的喜讯一样:
“什么时候?”
“年底。”
“这次是真的?!”
仲文丽费了好大的劲才让自己落到地上,她甚至都忘了至少应该潦草地对杨敬业和罗光辉表示一下同情。终于等来了这一天。知道早晚会来的,但真的来了,还是很不一样。天和地都大了一圈。
罗光辉先走一步。披红戴花,光荣退伍。没立上三等功,但是带了个媳妇回家。还是赚了。带上友琴一起走的,小两口双双把家还。送友琴走的那天,仲文丽欢天喜地,能带上都让他们带上,一个誓不回头的架势。
他们后脚就跟上,最多还有半年。半年算什么?十几年都过来了,还差这个半年?!
没想到问题就出在这半年里。事情坏在了儿子杨帆身上。
杨帆这一年夏天考大学。客观上说,希望还是有的,偏偏在考试前出了意外。跟几个同学一起相约下馆子“增加营养”,其他几个都没事,偏偏就他一个吃坏了肚子,连拉了两天,进考场的时候腿都是软的。这一下受了影响了,生理上心理上的都有。分数下来,离最低的那条线还差了很大一截。那分数都说不出口。
杨敬业求爷爷告奶奶,把压箱底的关系都用上了。虽然只是一个中专,但属于财税系统,还能分配。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怎么都过不去的是杨帆自己,录取通知书寄来的那天他眼泪都快出来了,还劳邮局的大驾干吗,学校就在高中旁边,走几步路直接送来不就完了。别人上的都是大学,他只不过是换了个高中。心里一大片冰凉。
仲文丽这个夏天心比儿子还凉。
杨敬业的转业去向问题现在来到了桌面上。本来不是一个问题,但现在成了一个问题。按照政策,杨敬业可以有两个选择,一是回普济,二是留在当地。都可以。本来板上钉钉是普济,绝对是普济,但现在要重新考虑了。首先动摇的是杨敬业本人。不能不动摇,儿子的现实铁疙瘩一样掉在面前,此一时彼一时了,儿子已经留在这里了,起码三年。而且还不止,以后毕业分配安排工作也得在这里,说不定以后找老婆结婚生孩子也都是。当然他和仲文丽硬要回去也不是不可以,大不了把儿子一个人扔在这,大不了以后儿子跟他们一样每年拖家带口挤一千里的火车回去跟老两口团聚。反正儿子也大了,反正就这么一个儿子。
照道理杨敬业不应该如此,儿子也不是他一个人的儿子,但就是觉得心虚,那些话得从嘴巴里硬往外撵。仲文丽清晰地看到眼前有一大块什么东西轰隆隆地往下掉,天都塌了。她哇地一声,从饭桌旁一头拱出去,拱到客厅才发现无处可去,顺势在旁边的沙发上歪了下来。那抽泣声像一辆翻山越岭的拖拉机一样颠簸了整整一个晚上。
友琴和罗光辉的婚礼是在县城办的,最热闹的路段最好的饭店。人家老罗家儿媳妇娶得有板有眼。该请的都请了,当然包括仲文丽。仲文丽最应该请。
仲文丽一个人回来的。杨敬业人刚到新单位,为这么个事请假张不开口。单位不错,工商局,实惠,还体面。房改也赶上了,搭上了最后一班末班车,三室一厅一百二。儿子更不用说,跟以前上高中时一样,每天回家吃回家住,放心,也省心。没上大学更好,大学生的毛病一样没染上。总之,一切已经很不错了。种种迹象都表明当初的决定是对的,至少没什么错。
仲文丽开始也这么觉得,觉得这些差不多够了,觉得自己能行。一下火车就不行了。
其实过去也不过一年一趟,最多两趟,以后也照样可以呀。杨敬业就是这样安慰她的,火车越来越快,儿子也越来越大,什么时候想回来就回来。可就是不行了。什么都一样,但什么都不一样了。还没进村子先到娘碑前哭了一鼻子。娘早就不在了,光剩下了一个爹。爹还是爹,村子也还是那个村子,枣树、院子、鱼塘、坝口、粮站、集镇,都还原样在那里,但都不是以前的了。这下真正成了泼出去的水,永远泼在了外头。当年办随军手续回来迁户口的时候,走之前,她特意到镇上找瞎子给自己算过命,她别的不问,就一条,啥时候能再回来?瞎子倒没说具体什么时候,就告诉她,她这辈子根是扎在这里的,想挪都挪不走,早晚得叶落归根。瞎子的嘴灵得很,四里八乡人人都这么说。也靠着它撑着,那趟走的时候才没那么绝望到家。可是现在呢,事实证明,当年的瞎子说了句结结实实的大瞎话。回来倒还是回来,可是回来一趟少一趟了。
这哪是团聚,分明是来诀别的。那么大的喜事,她一张脸从头到尾看不到一点喜色。罗光辉带着友琴过来敬酒,一桌子人都只意思了一下,她却一点不含糊,满满一杯白酒一口灌了进去。全是辣,辣从眼睛里跑出来。她指着新郎的鼻子说:“你可得好好对友琴。我让你把友琴带回来了,你们可一定得对友琴好!”罗光辉被那满嘴满眼的酒气镇住了,都不敢笑了,光剩下了点头。新郎罗光辉那天的衬衣真白,雪一样刺眼地白,仲文丽盯着它看,突然就想起来几年前的小白,那个牙齿和衬衣领子都很白的小白。
4
罗光辉把头点成鸡叨米,但只能代表自己。友琴不光嫁给了他罗光辉一个人,也嫁给了他们老罗一家。
偏偏摊上了那样的老罗家,偏偏又是这样的一个友琴。她和这一家有仇,上辈子的仇,这辈子找上门来了。
事情严重了,老公公动了手。老公公罗大庆过去在县城司法局干过,有名的狠角,不光狠,还有点蛮,以前到乡里镇里带人,不管有理没理,上去先是两脚。人退了休但是横劲和蛮劲还在,嘴和脚动惯了,看不顺眼就张嘴骂,骂不解气就要上脚。脚踹到儿媳妇身上了。
实在怨不得友琴。拍着良心说,友琴这个儿媳妇可以了,很过得去了,不该花的一分不花,该干的一样不少。但是家务事不像庄稼活,不一定就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家务事它其实是一门政治,需要心眼和手段。偏偏这方面又是友琴的弱项。该出的力也出了,该受的累也受了,但就是嘴巴上不该少的那一样少了,或者不该多的那一截多了,一下就打了折扣。说实话,罗大庆的蛮和横大部分其实都是友琴惯出来的,你越是忍气吞声他就越是看你不顺眼,就越是要鸡蛋里挑骨头。
运气也差,生的是丫头。如果是儿子,估计罗大庆的脚至少还得晚几年才能踹到身上来。月子里的友琴一点都没受待见,老公公拿她的月子跟罗光辉娘的月子比,罗光辉他娘月子里还一车一车往家拉煤呢。友琴的月子基本上不叫月子,掉下来的六斤八两肉,后来再也没长到身上去。罗光辉也指望不上,这男人光剩个老实了,长这么大一直活在他老子的鼻子下面和影子里头。
踢在肋骨上,幸亏那天穿的不是皮鞋。先是第一脚,因为抱着果果,手没腾出来,胳膊肘直接着了地。罗大庆都没犹豫,撵上去二话没说又是第二脚。这一脚是长了眼睛的,直接冲着骨头去的。有了这第二脚,性质一下就变了。友琴一下就不动了,不敢动了,害怕了。
左边胸口的第三根肋骨。一疼就是大半个月。钻心地疼,不敢喘粗气,一喘骨头下面就像长了根钉子。
这钉子主要还是长在了心里,一大片日子都跟着伤筋动骨了,去医院拿片子顺带就开了两板安定回来,先锁在抽屉里,说不定什么时候能用上。电话里仲文丽三言两语就听出了不对劲。友琴开始还绷着,架不住仲文丽连哄带逼,口一开就决了堤。
仲文丽电话一撂就去了车站,连夜赶回来。下了车饭也没吃,直接去县城。二姐家省了,知道找他们也没用。这个主,自己替友琴做了!
仲文丽这一趟没白来,罗大庆再没动过友琴一根手指头。用不着了,罗大庆直接一步到位,那天晚上把罗光辉专门叫到一把酒壶两个酒盅跟前,长这么大爷俩还从没这么平起平坐过。“爹求你个事,”求字都出来了,也是开天辟地头一回,“能不能答应,你自己看着办。”
罗大庆眼皮都没抬:“把友琴给我换了。”
早就想换了。友琴生完丫头以后,就不能生了。也不是完全不能生,最好别生。果果之后还有个小月子,术后没遵医嘱,感染了,留下了病根。再怀孕大人孩子可能都会有麻烦,最好别冒险。医生就是这么说的。说得罗大庆一张老脸昏天黑地了一个多月。罗大庆就这么一个儿子,罗家的这一支,眼看就要这么断了。还多亏仲文丽这一出,不然这张老脸还豁不出去。
罗光辉从小被他爹打怕了,爹的话就是圣旨。领了旨还硬着头皮去找友琴商量。
友琴有点怕。自打仲文丽那趟来之后右眼皮就老跳,但没想到会是这个。只好去找仲文丽,也只能去找仲文丽,话说了才两句又哭上了。
窝囊到这步田地的一个罗光辉,实在可气,既可气又可怜。“惹不起咱躲得起吧。”
罗光辉唉声叹气:“躲能躲到哪里去呢,县城就这么点大。”
仲文丽脱口而出:“那就干脆再搬回来。”
这句话从嘴里一出来,仲文丽胸口里当时就被它撞地咣当一响,满世界里惊心动魄。就是,为什么不能搬回来呢?干嘛不搬回来?!
罗光辉不吭声,不知道是没反应过来,还是在犹豫。她竭力压住心跳,像奋力压住一锅正在沸腾的开水,她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友琴和你爹,你二选一。罗光辉,你自己看着办!”
仲文丽没给他留太多时间,知道这孩子需要逼一逼。她决定赌一把。
三天后仲文丽大张旗鼓地回来,专门雇了一辆面包车,外加过去杨敬业手下特务连的两个膀大腰圆的兵,连车带人直接开到罗大庆家门口。来接人了。接的是友琴和果果。大包小包,拖家带口,连果果的小饭桌都装上了,走就走得一干二净,一刀两断,一去不复返。是你们老罗家要把我们扫地出门的。不用你们扫,我们自己走。
仲文丽这一把赌赢了。本来估摸的是半年,最多一年。还不到一个月,罗光辉后脚就跟来了。
5
友琴回来了,没想到又回来了。来了,就再也不走了。这次真不走了,这次就是天王老子也别想带走友琴了。
日子当然还是分开过,但是越近越好。毕竟一家人嘛。和杨敬业就是这么商量的,眼皮子底下有这么一对,等于平白无故白捡了一双下人。现在是不觉着,身子骨还硬朗,再下去个几年就能尝到甜头了,有什么事情保管随叫随到,比儿子都好使。仲文丽嘴上天花乱坠,拣的都是好听的。
罗光辉还没来之前她就物色好了,隔壁小区现成有房出租。随时住随时搬。不大,两小室,加一个小饭厅,一家三口足够了。空房子不带家具,所以便宜。关键是离得近,两只脚最多十分钟。半年一租,租金她先帮忙垫上,算借的,小两口现在手头紧,又是初来乍到,等以后安顿下来肯定要他们还。即使是一家人也得明算账,一码归一码。
刚搬进去的时候确实寒碜。前面仲文丽的一辆面包车,加上后来罗光辉的两只手,带来的加在一起还堆不满半面墙。基本上就是一个家徒四壁。但不着急,慢慢来,两口子不缺手不缺脚,一个家早晚能挣出来。再说,还有她仲文丽呢。
不能明目张胆,也不能一股脑,得是一点一滴地,不露声色,化整为零,积少成多。今天是床。仲文丽一夜之间突然就跟那张睡了快十年的床过不去了,怎么看怎么不顺眼,非得换个新的。老床其实也不错,还是橡木的,但没地方了,扔了又可惜,先搬到友琴那去。床换了新的,橱柜看着就不顺眼了,干脆也换了。还有电视机。前阵子新闻上都播了,专家提醒说家用电器要防老化,该换就得换。还打起了冰柜的主意。冰柜本来就是多余的,没用还占地方,不如卖给友琴,问过收旧电器的,八十,让友琴和罗光辉拉去,收一百二。今天一件,明天一样,蚂蚁搬家,零打碎敲。等到杨敬业转过神来,那边那个家已经很成气候了,一进门怎么看怎么眼熟。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实话实说,事情最后弄到那个地步,确实也不能全怪人家杨敬业,仲文丽从第一天开始胳膊肘就在往外拐了。这算什么呢?
安了身,还得立命。得给友琴找一个饭碗。饭碗才是一个女人的长久之计,饭碗越结实越长久。身为女人,仲文丽太知道这个道理了。
自己毕竟一个女人家,主要还是指望杨敬业。在这件事情上,杨敬业从始至终都不是很积极,还是那句话,凭什么呢。其实这倒也是其次,主要还是因为仲文丽,因为仲文丽太积极了。一方面无比积极,另一方面却又那么处心积虑,专门防着他似的。在友琴的问题上,从一开始杨敬业就不舒服,前头那些就不提了,单说这一趟,友琴带果果刚过来的时候,照仲文丽的说法,就是来住几天,跟老公公干仗了,来避一避,后来说不回去了,然后把一个罗光辉也拖来了。拖来了罗光辉又是租房子,又是迁户口。现在又要帮她找饭碗,一件件得寸进尺。不舒服,却也费解,总有一个感觉,仲文丽把这个友琴,当得既像个宝,又像是自己的一个短,疼着护着,却也藏着掖着。
张倒也张了口,逢场随口一提,捎带着的,意思意思罢了。这种事情你自己随便别人就更不会当真,一个球你一脚他一脚踢来踢去,渐渐就踢到界外去了,不了了之了。仲文丽一截截降低希望,还是不行,人家一句话就堵回来了,学历太低,连个初中都没毕业,实在拿不出手,想帮都帮不上。左一鼻子灰右一鼻子灰,差不多都要死心了,忽然天上掉下来了馅饼。仲文丽过去上班的家属工厂,要从部队移交出去,正在给职工办社会保险,通知仲文丽去填手续。那天从财务科出来,刚巧碰上过去一个车间的菊姐,过去就熟络,又是好多年没见,当然得聊聊。没觉察就到了饭点,仲文丽也是心血来潮,非要请菊姐到大门外边的饭店“破费”一次。这种情形在男人们那里司空见惯,两个妇道人家,就让人觉得新鲜了,不光别人觉得新鲜,自己也觉得新鲜,不光新鲜,还隆重。尤其是菊姐,作为接受“破费”的一方,新鲜和隆重又更加了一倍。一顿饭让两个人的距离又近了一层。仲文丽提到友琴的时候,菊姐就主动说,倒是有个现成的地方,不知道你家外甥闺女愿不愿去?仲文丽问什么地方。菊姐一脸神秘兮兮,收费站。什么收费站?菊姐说,就是公路上专门收汽车过路费的收费站。仲文丽一听,马上在脸上和心里都摇了摇头,这么大一块天鹅肉怎么会落到自己嘴里。对方倒也实在,跟她交了底,闺女有个姑父一直在公路上,去年退休,有一个接班的名额,本来打算给闺女的,闺女今年农大毕业,没想到鬼使神差地居然留了校,这名额暂时就用不着了,浪费也是浪费。仲文丽还是没往心里放,动动嘴巴领了菊姐的好意。没想到一个星期以后,菊姐电话主动打过来了,月底去报到。先算临时,签合同,不过每年都有转正名额。一步步来,屁股先落下再说。
仲文丽撂下电话半天都没回过神来,做梦一样。天上居然真的就掉馅饼下来了,而且还就真地砸到了自己头上。
仲文丽胸口里三圈外三圈地张灯结彩。收费站,多结实的饭碗,都不光是结实的事了。她们老仲家,外带那头的老罗家,祖上七八代估计都没这么体面过、风光过。
可惜凤凰还没来得及飞出鸡窝,就把毛掉了,掉得那叫个寒碜。仲文丽之前到处担心,担心夜长梦多,担心菊姐反水,担心政策有变,还逼着杨敬业把家里藏了十几年的两瓶茅台拿出来,专程去了一趟菊姐家。成千上万个担心,万没想到问题出在了友琴自己身上。
也是赶上了。放杆拦路、开票要钱,原本简单到家的一件事,只要不傻不呆都能干。可是刚换成了电脑。其实也没什么,无非就是把原来的笔换成键盘敲一敲。正式上岗前都已经培训过,而且大姑娘上轿头一回的也不是友琴一个。问题还在友琴自己,一上来就怯了,怯的不光是电脑,还有屁股底下的这个位子。小半辈子都是看人脸色的丫环命,突然上了这么高的台面,闪着了。怯得直抖,十指连心地抖。大车小辆接二连三地堵上来,一排排铺天盖地的喇叭声,都成了景观。有的司机耐不住性子干脆下了车,吵吵嚷嚷地围上来。值班副站长还以为出了事,差点就要报警了。过来一看,才知道是自家的友琴。理亏加气急,冲友琴的态度就有点粗暴。友琴基本上已经处于半瘫痪状态了,想走还不让走,站在旁边看。友琴像一个洋相一样白花花地戳在众目睽睽里,身子由里到外使劲一抖,哇地一声哭开了。
这一哭算把自己彻底哭散了架,晚上给仲文丽打电话,颠来倒去就一个意思,不干了,说着说着上气又接不上下气了,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仲文丽摸不清深浅,被友琴的阵势吓住了,怕她脑子一时简单,先稳住她再说。但友琴救命稻草一样地只抓住了她最后一句,大不了不干了。仲文丽这头本已打算好,第二天专门跑一趟。还没来得及,友琴一封火烧火燎的辞职报告,自己把自己连夜辞了。也是有人撺掇,多少人暗地里眼红,巴不得友琴腾出一个屁股来。不过这一趟倒也没白来,正好把人接回去。友琴在宿舍里收拾行李,招呼这个告别那个,那副嬉皮笑脸的德性,几十米外都能听见。仲文丽铁青着一张脸,和司机坐在车里等。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也不催她,等人终于到了跟前,扬手一个耳光结结实实地劈在友琴脸上。这一次友琴倒没哭,打蒙了。哭的是仲文丽,巴掌打在脸上,巴掌比脸还疼。
打也打了,恨也恨了,事情却也只能这样。看出来了,这个友琴,也就这样了,这辈子也只能这样了。天上掉下来馅饼,多少人伸长脖子张大嘴接不到,掉到自己头上,她嫌烫。
但总归还是得要吃饭。金碗银碗端不动,就只能去端泥巴碗。泥巴碗倒遍地都是,也不怕摔,摔一个再拣一个,不结实的碗,摔了也不心疼。友琴摔摔拣拣地干,鸭脖店、卤肉铺、酒水超市、旅馆面馆,都干了,现花现挣,挣一天花一天。罗光辉依然还是个指望不上,起码眼前依然还是指望不上。刚来的时候心气倒挺高,一副改天换地的架势,跟战友合伙开了一家汽车美容店,自封经理,简称罗总,名片都印出来了。到底不是那块材料,洗车美容这一行里头道道多了去了,光车洗得干净没用。勉强撑了一年,灰溜溜地关了张,再转手,七七八八下来,一分钱没剩下不说,还欠了一屁股的账。跟友琴一样,骨子里也不是那种要强好胜的,呛了一回就怕了水,一蹶不振了,不洗车了,改开车,旅游大巴。一个星期出一趟车,一趟三四天,这活倒不累,天天坐着,不费脑子也用不着嘴,还兼带游山玩水,关键是钱不多,还顾不上家。轻快倒是轻快,自在倒是自在,可是轻快自在当不了饭吃。皇帝不急太监急,仲文丽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怎么能不急呢?房租水电吃喝拉撒柴米油盐,一斤猪肉都涨到十块了,到处都是得拿钱堵的窟窿。而且果果也一天天大了,眼看就要上小学,后面有初中、高中、大学,幸亏还是个女孩。想想都替他们揪心。
上辈子算欠了她的了。
6
和大多数从部队家属院出来的女人一样,仲文丽在当地基本上没有属于自己的圈子,杨敬业的圈子就是仲文丽的圈子。没有圈子自然没什么朋友,偶尔冒出来一个半个就很扎眼。那天上午杨敬业去上班,半道想起来落了一个U盘,又折回来,一进门就看见自家沙发上坐着一个女人,生脸,肯定不认识,穿着打扮也是另一路的。杨敬业自己掏钥匙开门,两个女人没防备似的,一副措手不及的样子。那女人腾地一下就站了起来,一口一个杨大哥。女人比杨敬业和仲文丽都年轻,年轻得多。“我姓管,您叫我小管就行。”下面就含糊了。仲文丽脸上要镇定一些,用下巴轻描淡写地指了指小管,“小管。楼下正好碰上了,上来坐坐。”杨敬业哦了一声,当时心思大部分都在U盘上,也就没太在意。
主要还是因为她的那个姓,管,特别了些,多少勾住了些印象。如果换成其他的,比如赵钱孙李什么的,事情可能也就这么过去了。隔了快一个月,国庆节放假,儿子要领女朋友回家,实习的时候认识的,谈了大半年了,估计八九不离十。儿媳妇第一趟进门,得重视。杨敬业特意搞了一下卫生。无意间从沙发底下扫出一张名片来,管梅,太平洋人寿。记忆里有个地方很微弱地跳了跳,突然就想起来那天下午在家里沙发上看到的那个女人。仲文丽怎么会跟做保险的搞到一起去了呢。
杨敬业的疑心在短时间里扩张出去了很大一片,但还是没落在友琴身上。平常杨敬业从不管钱,花钱都是问仲文丽要。家里唯一上锁的抽屉,钥匙自己倒是也有一把,但几乎没用过。这次得用一用了。仲文丽还是多少花了些心思,保单分头掺在一堆过期的发票、保修卡、说明书之类里头。杨敬业花了些功夫才把它们找全。截止到现在,还只有三张。保险金半年一交,一次是五千六。养老险。保险人是友琴,投保是仲文丽。
杨敬业这回是真的跳脚了,要骂娘了。是可忍孰不可忍!姓仲的,你欺人太甚!
这笔账是该好好算算了,早就该算一算了!自打友琴一家来了之后,几年下来,你仲文丽明里暗里往友琴身上贴补了多少?那个家里的吃穿住用哪样不是从这个家里出的?还有果果,从来了之后就没再花过她友琴一分钱,仲文丽就是亲姥姥,比亲姥姥还亲,吃喝拉撒全包了,整个人都搭在里头。自己白天辛辛苦苦上一天班,回家连顿热饭都吃不上。现在更好,玩上阴的了,让我当冤大头,帮别人养闺女还不算,还要连大人也一块养,还要给她养老送终呢。杨敬业委屈大了,光火大了,脏话和唾沫星子满屋子飞。
那天也怪仲文丽,被人捉了那么大一个现行,低低头,服个软,也不是过不去。可她偏不,越是理亏还越是嚣张,越是横。这就没道理了,护短也不是这么个护法。明明人赃俱获,可人家就是死不认账。
“算借的,行了吧。叫她还,砸锅卖铁还你!还不起就给你当牛做马。行了吧!”
“怎么就不能商量商量?!怎么就不能打个招呼?当初你要是提前跟我商量,也不至于找他罗光辉。”
这一下踢到了仲文丽的痛处,根子都在这。仲文丽花了好几秒钟想把它忍回去,还是没忍住。
“罗光辉怎么了?不就是穷吗?不就是没本事吗?但凡有点本事人家能来看你脸色?”
“不看脸色好啊,有志气好啊,滚!明天就给我滚,哪里来滚哪里去!”
“凭什么叫人家滚?!这就是她的家,我的家就是她的家。这个家也有我一半说了算。我说不让,我看谁敢撵她?”
“你的家?!”杨敬业这下彻底被激怒了,都冷笑了,“姓仲的,你问问你自己,你把这个家当家了吗,你什么时候眼里有过这个家?!”
杨敬业那天也确实真动了气,也许还伤了心,都反常了。以前从不,以前吵到再不可开交一般都是把门一摔,自己把自己关进房间,那天反其道而行之,摔门出去了,幅度和速度都比平常大很多。刚出小区,迎头碰上一辆正拐过弯来抢生意的出租车,司机一开始没警惕,忙着摁喇叭,踩刹车时就慢了半脚。
幸亏车速慢,碰得不重,但还是伤了骨头。左小腿。片子上裂纹一寸多长。整条小腿连膝盖一起打了石膏。伤的不光是腿。在医院躺了一个多月,一张正脸都没给过仲文丽。拆了石膏回家继续养,刚去掉石膏的腿又软又嫩,挨不得地,出院那天仲文丽专门买了一根拐。下台阶的时候她本能地伸手去扶,手刚一挨上去对方突然像被点了穴一样站住不动了,慢慢地斜过脸来,看她的手,那目光就像一把手术刀。仲文丽悻悻地把胳膊缩了回来,医院里已经躺了一个月,以为终于可以结束了,没想到才刚刚是个开始。
回到家里之后杨敬业的脸照旧还是冷的,话也少,还不完全是冷战的意思,绷在两个人之间的那股敌意倒是没有了,但本该回来的那股热气始终没完全回来。又过去快一个多月。腿终于完全好了之后,人寿保险的那个管梅有一次打电话来说,公司回馈老客户,专门安排了一趟青岛大连线,自己亲自带队,三包七日游。做保险的都周到,既然仲文丽不想去,名额浪费了可惜,问杨大哥想不想去。仲文丽本来没抱什么希望,只是不好撅了管梅的面子,人家在杨敬业住院的时候还专门拎了水果到医院去过一次。试探性地问了一下杨敬业,居然很痛快地答应了。出去也好,换换环境,散一散心,说不定这是个转机呢。一直这样冷下去,她心里其实是没底的。
原本就是一个死马当活马医,没成想七日游回来之后,杨敬业居然恢复了不少,脸上的烟火气明显多了。尤其是在对待友琴一家的态度上,变化不是一般地大。有一次罗光辉星期六从外地回来,他居然主动提出叫一家三口来吃饭,放在之前,想都不要想的。本来到此为止也差不多了,仲文丽最多就是个莫名其妙地庆幸加感激,还不至于往其他方面想,杨敬业偏不,偏要再画蛇添足一下。那天确实也是兴致好,在饭桌上他居然主动跟仲文丽提到了友琴保险的事情,说反正买也买了,干脆继续买吧,家里一年也不差这万把块钱。仲文丽这才觉出不对劲。
问题肯定就发生在那个七日游里。一切都是从回来之后开始的。她打电话给管梅,绕了半天圈子终于落到实质性问题上。她很含蓄地提示对方,杨敬业出去的这些天里有没有遇到什么人,或者发生了什么比较特别的事情没有。管梅在电话里很谨慎地笑了笑,说没有吧,挺正常的。
挺正常的?我觉得不太不正常。回来后像变了一个人。
管梅在电话那头半天才开口,仲姐您到底什么意思?
倒是仲文丽自己慢了半拍。对方看来还是没明白自己的暗示,她硬了一下头皮,干脆直接挑明,他有没有做什么不应该做的事情,比如说,对不起我的事情?
管梅说:“仲姐,你想多了。”
就这一句,说完就挂了。挂得很生硬,很唐突,也很耐人寻味,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仲文丽放下电话之后才慢慢地意识到了什么,心口里有个地方突然很强悍地一跳,呼吸都停下了。会不会是管梅?
有可能,很有这个可能。前前后后一联系,都对得上号。越想越有可能。
管梅的电话是不能再打的,剩下的第一反应自然是杨敬业本人。如果杨敬业当时在的话,她仲文丽肯定要跟他当面锣对锣鼓对鼓,她肯定要刨根究底。杨敬业这人她有数,根本用不着拿证据逼他,证据都在脸上。但是今天情况有点特殊,杨敬业不在家。今天不回来,出差了。不得已放了一夜。放了一夜之后一切就不一样了。
就是,为什么不能把一切朝好的方面去想呢?其实什么都没有,不仅他和管梅之间没什么,和任何人都没什么,就是出去转了一圈,回来之后想通了,拨云见日了。不需要什么理由,人有的时候就是这样,原先怎么都过不去的突然就过去了,原来怎么也放不下的突然就放下了。现在这样多好,多不容易呵,他都快把友琴当闺女了,谁知道他是哪根筋搭错了,哪有那么巧就是因为管梅。她知道自己这次赌注下得有点大,但是她觉得值,她听见自己在黑暗里对自己说了一句脏话,既悲壮又莫名其妙,是硬着头皮的决绝,也是咬牙切齿的释然:
去他个娘,下不为例!
7
不管是真释然了还是假释然,反正这件事仲文丽以后没再提过,就当它从未发生。跟任何人都没提,就连菊姐也没说。菊姐就是上次答应把收费站的工作让给友琴的那个菊姐。那次在工厂里面意外地碰上,再加上之后又打了两回交道,两个人的友情又续上了。两家离得其实不远,几站公交的路,续上了之后平常无事两个人就互相走动走动,家长里短地打发打发时间。菊姐人厚道,关于友琴,前前后后仲文丽也都跟菊姐说过。别看菊姐只比她大了三两岁,却比她通透得多,在友琴的问题上,她就很不赞成仲文丽。其实当初就不应该把她接来,即便是当初在家不上学了,即便是在他们老罗家继续当儿媳妇,也不一定过得就比现在差。为什么非把友琴放到自己眼皮子底下,一半是为了友琴,另一半,也是为了你仲文丽自己。友琴的这个位置,是儿子和丈夫都替代不了的。
这个菊姐厉害了,一针见血。在这些事情上以前还真没好好想过,现在让菊姐说开了,再想想,确实还就是的。菊姐的不赞成,本意还是一个劝:“不管过得好过得坏,那都是她自己的命,现在好了,什么都得你替她扛,自己给自己找麻烦。说到底,你还是不肯认命。女人嘛,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尤其像咱们这样的,一辈子除了丈夫就是儿女,这就是命。”
仲文丽在心里对菊姐又是一个刮目相看。不过,话又说回来,菊姐是菊姐,她是她,她不行。她承认自己不行。她矫情。好好的日子,别人都能过得去,她不行。即便叫她重头再来一遍,估计也还是这个结果。
实在也找不到什么理由,只能还是那一句,上辈子欠了她了。
友琴后来上班的那家饺子馆叫福临门水饺馆,挨着中心医院和小学,生意不是一般地好。生意好自然工钱就高,加上提成,比之前那几家的高将近一倍。就是路有点远,上下班都得骑车。友琴有一天晚上下班回家,碰巧了罗光辉打电话来,一手掏电话,正好迎面有一辆摩托车拐出来,闸捏得急了,连人带车一起摔到地上。一只脚压在脚踏板下头,至少半个月下不了床。请假时老板当场脸就掉到了地上,说只能对不起了,得重新找人。仲文丽就在旁边,马上让她把电话重新再打过去,跟老板说,不用找人了,她去,替友琴顶半个月。
活倒也不重,但岁数在那里,才两天下来,该酸的地方酸该疼的地方疼。那天是下午,天不好,要下雨的样子,最后一桌起身的时候已经两点多了,眼看准备打烊,门帘一掀又进来一个。仲文丽拿着菜单过来,一开始两个人都没在意,菜单已经接过去了,那人无意地那么一抬头,仲文丽的目光弹开一下马上又落了回去,这张脸多面熟,在脑子里扒拉一圈,还没来得及对上号,对方嘴一咧露出两排白牙,人已经站起来了,仲姨!
他一笑她就把他认出来了。那么白的皮肤和那么白的牙,同时落在同一张脸上多不容易。一晃已经十年了。小白。
仲文丽解释自己的时候顺嘴交代出了友琴,话刚出口就有点后悔。端盘子跑堂,有失体面了。送上门来让人家看笑话了。
小白结结实实意外了一把:
“友琴还在,一直没走?!”
城市本来也不大,即便是十年没见的熟人,碰上了也不算多稀罕。如果换做别的地方,比如商场里、马路上、人多热闹处,点到为止也就过去了。但是今天狭路相逢,又有一顿饺子的功夫杵在那儿,就得不断拿话往里填。小白在家属工厂移交之前就辞职了,这年头懂财务的不缺饭碗,跳了好几家槽,现在在一家汽车店做财务经理。仲文丽不懂汽车,但大体上还是懂得看人。对面的这个小白,头发是头发,领子是领子,有一种很挺括的气色撑在里头。是个体面人。
绕了一圈回来还是得说到友琴。因为之前不小心交了底,仲文丽只好在罗光辉身上找回点面子。罗光辉生意上的朋友开的这家水饺店,这两天服务员正好请假,自己和友琴正好又没什么事,过来帮忙。小白没往两个“正好”上追究,心思还停在一开头的地方,脸上很耐心地在听,听着听着目光就远了,眼镜滑到鼻尖上都忘了推回去,“真没想到,友琴一直都没走。”
过了才两天,小白又来了。仲文丽正好端着盘子从后厨出来,一眼就看到了他。小白进来之后不找桌子,站在那里四处看,像是在找人。仲文丽从后头招呼他,他扭过脸来,没防备似的一脸尴尬,顺势就在身边的一张桌子前坐了下来。今天还有别的几桌,仲文丽忙前忙后,一趟趟出来进去,等闲下来再看刚才那张桌子,人已经走了,一盘水饺剩下一多半。仲文丽突然就明白了点什么。
又过了一个星期,友琴脚踝彻底好利落了之后,第一天上班。晚上来接果果回家,在厨房里一脸神秘地截住仲文丽,你猜今天我碰到谁了?
仲文丽脑子里立即就想到了那个人。果然是。友琴一脸春色兜不住地漾开了,满嘴都是小白。小白长小白短。友琴跟仲文丽说到了许多家属工厂里的人,他们的旧事以及现状,都是从小白那里听来的。看来聊的时间不短。友琴还说,小白离婚了,原来的老婆是一家银行经理的侄女,结婚八年一顿饭没给他做过。也是个闺女,现在跟着她妈。
仲文丽旁观者清。自己见了小白两次,小白说了自己那么多,都没提到离婚,跟友琴见了一面就说了。以前从没到福临门水饺馆吃过水饺,现在一个星期不到就来了三回。最少三回。
一开始仲文丽就是把事情朝坏里想的,遇到这样的事情大多数人也都会这么想。对方是离了婚的,现在单着个身,遇到旧情,一时起兴,图的是个慰藉和新鲜,万一闹出洋相来,吃亏的是友琴。
仲文丽提醒自己,找机会要敲打一下友琴,知道友琴在这方面简单,提前没个防备关键时候肯定稳不住阵脚。还没来得及。对方比她更快。先是给友琴换工作。自己有朋友开了一家旅行社,缺个前台,每天坐办公室,接接电话,工资比在饺子馆高一倍,那头没问题,只等友琴一句话。这还不算,还有更直截了当地,没来由地突然给友琴买了一双鞋,贵得吓人,发票塞在鞋盒子里。怕友琴当着面不要,直接用快递送到了饺子馆。旅行社的事情友琴藏在肚子里,皮鞋却没地方藏,又不敢拿回家,只好先放到仲文丽这,说是替一个姐妹保管的,一张嘴就被仲文丽看出了破绽,三下五除二一逼,连汤带水地都如实招了。这下仲文丽觉得事情有点大了。
她让友琴转话给他,要找他谈一谈。家长要出面,事态升级了。本来也就是想吓他一吓,估计他是不敢来的,没想到对方居然答应了。人一来,仲文丽底气反倒没那么足了,原来准备好的那副居高临下的姿态和口气都打了折扣。小白一声不吭地让她敲打完,一张口人像老了十岁,话又慢又沉,说的全是当年。当年要不是仲姨你,我和友琴兴许就成了,友琴肯定过不成现在这个样子。又说,当年我可是真心对友琴好,你也不是不知道。又说,当年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你不同意我和友琴,我身上到底哪一点让你看不上?仲文丽听出来了,对方心里对她其实一直是怀着恨的,当年就怀着,放了十年,今天还在。小白捡起来的当年,像一根棍子一样在仲文丽心里搅过来搅过去,搅得她五脏六腑翻江倒海地拧,搅起来左一个右一个的欲言又止,什么都在往喉咙里顶,但什么又都说不出口,末了还是只能拿出预先备好的那一句,友琴她是有家的,她现在跟你不一样,你荒唐可以,她陪不起。果然一下就击中了对方的软肋,小白的目光躲在镜片后头慢慢缩回去,半天不吭声,脸一直没抬,开口时声音落在桌子上,桌子都跟着一软。
“那你让我等她两年。就两年,两年还不行,我就认了。”
仲文丽觉得自己得赶紧起身了,再继续下去心就真地硬不起来了。等不等是你自己的事情,跟友琴无关,一切到此为止。当年她已经替友琴做了回主,这次还是。她代表的就是友琴本人。旅行社的工作,好意心领了。那双鞋来时就拎在手上,原封未动,现在物归原主。
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事情也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本来的确是可以到此为止的,本来这一页就要这么翻过去了,没想到节外生了枝。要怪,还是得怪罗光辉自己。
罗光辉突然提出来要回去,回普济,不想在这了。以前也提过,都是意思一下,这次很正式,已经考虑了很长时间,跟友琴也商量了,终于下定了决心。旅游公司的车开不成了,让人炒了鱿鱼,路上私自带人,被人举了报。其实这种事情也不是他一个人,很多司机都干,主要是自己死板,没跟车队领导搞好关系。来了已经不少几年,左一个不顺右一个不顺,什么没攒下,还欠了一屁股债,心灰了。这是一。再一个,他老舅刚在城关搞了个蔬菜大棚,正缺人手,想叫他回去一起干,省里那么大的农业园眼看要建起来,以后大棚的生意肯定好做。一二三硬邦邦地摆在桌面上,看来是铁了心。仲文丽看着他那副头头是道的样子,听着他那些自以为是的假大空,别的没有,只是觉得他可怜,既可怜又可恨,恨铁不成钢的恨。脑子里没来由地突然想到了几天前的小白。一想到小白,剩下的那点忍耐和分寸立刻消失殆尽,一股脑地全是冲着罗光辉去的:
“要回去你自己回去,友琴不走!”
友琴自己其实也不想回去,说是两个人一起商量好的,其实就是罗光辉的一头硬。第二天下午,仲文丽专门堵在友琴家门口,等友琴下班回来,前后脚进屋。进来之后不忘把门关上,知道话难听,得关起门来说。“我看你就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贱!”友琴这才说了实话,哭腔都出来了,“他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非回去不行。你要我怎么办?”
“你死活就是不同意,他还能吃了你?!”
“他还不如吃了我!”
仲文丽不吭声了,胸口幅度很大地一起一伏。仲文丽直直地盯着友琴看,看的好像又不是友琴,是这个友琴后面无数个另外的友琴。她知道自己荒唐了,比小白的那个荒唐还荒唐,可就是停不下了,脑子里晕乎乎地,像喝了酒,胸膛里一阵阵地后浪推前浪,满世界到处都是强拉硬拽的手。荒唐就荒唐吧,为了这个友琴,她又何止荒唐过一回。
她说:“要不干脆跟姓罗的离了算了。”
友琴抬起眼来,魂飞魄散地看了她一眼。
口一开,倒不觉得多荒唐了,干脆破罐子破摔:“他非要回去,你就叫他回去,离了算了。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有的是。我觉得那个小白就不错,”弯拐得有点急,她特意停顿一下,让友琴赶上来,也让自己喘口气,“人家小白对你那才叫真心实意。两千多块钱的鞋,说买就买,罗光辉什么时候给你买过一样?小白那天亲口跟我说了,说等你,等你两年,说实话凭人家现在想找个什么样的找不到……”
她们关起门来说话。屋子一共里外两间,果果平时跟友琴睡外间,罗光辉睡里间。白天罗光辉出门之后,里屋的门一般都是关上的。今天也关着,但里面突然有了动静。有人在走路,拖鞋打在脚后跟上,啪嗒一下,啪嗒又一下。仲文丽看了一眼友琴,友琴也正看她,脸色都变了。
“他在家?!”
友琴一截截地哭开:“我怎么知道?!我怎么知道他今天在家!”
罗光辉第二天就走了,招呼都没打一声。这一走,罗光辉从此就再也没进过仲文丽的家门。心里的恨大了。再老实的男人也毕竟是个男人。
友琴也只拖了三天,三天的时间马不停蹄,辞职、结账、退房、退学、收拾行李。七八年的时光,看似枝繁叶茂一大把,其实也就那么几下,说割断就割断了。三天里仲文丽不断地在友琴眼前晃着自己,低眉顺眼地晃,低声下气地晃,知道自己理亏,这次娄子捅大了。可也就只能那么晃着,心里说一千道一万地挽留,就是张不开嘴。
这丫头轴劲犯了,明知是火坑也要往里跳。前面一个罗大庆,现在又加上罗光辉,两个火坑张嘴等着她。罗光辉走之前那个晚上撂下一句话,要是还想过,就一个星期。一个星期之后在县城见不到她们娘俩,就不用回去了。这一句就让友琴九头牛也拉不回了。都没用到一个星期,才三天。罗光辉当年扔下老子跟着她一起出来的,现在轮到她了,她不能对不起他。她差一点就对不起他了。她说她认了。
友琴走了快一个星期一点动静没有,电话都没打一个。仲文丽打她的电话,第一天就打了,眼巴巴地打了一堆,话筒里铃声一遍遍地唱,就是不接。这算什么呢,一刀两断了?成仇人了?老死不相往来了?这回就算真的是自己荒唐,做错了,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吧,还要让自己怎么样呢,都快奴颜婢膝了,也可以了吧,差不多了吧。赌气也不打了。有这口气赌着,心里反倒轻快了些。轻快了才两天,那天半夜忽然做了个梦,梦见友琴在罗大庆家院子那扇铁门里头边哭边喊她,罗光辉在后面举着一把铁锹撵着她打,罗大庆抱着果果,站在门口冷笑,连果果都在笑。一铁锹下去,砸在友琴肩膀上,一下就把她砸醒了。醒了以后再没合上眼,心口一撕一撕地疼,一直疼到天亮。一大早就拨友琴的手机,停机,再拨,还是停机。硬着头皮打罗光辉的,一个上午都无法接通。
思量来思量去,纠结了好长时间,还是决定跟二姐说,实话实说。二姐没手机,打的是家里的电话,一拨就通了。友琴刚从二姐家走,跟罗光辉一起来的,带着果果,回娘家住了两天。二姐这两天正想给仲文丽打电话的,要问一问究竟。二姐从小到大一直让着她,大事小事都由她,但这一次脸拉下来了,声音和口气都不像二姐的了。仲文丽没脸为自己辩白,只含糊了一句,“我当时也是昏了头。”接着问友琴现在怎么样。
二姐顿了一下,很响亮地叹了口气,是故意要给她听到的。有这么一个把柄让人家抓着,还能怎么样?友琴回来自己说的,老公公原话,那件事暂且放一边,先怀孕,怀上再说,看友琴自己的造化。
友琴呢,友琴自己怎么说?
“她说她认了。”
仲文丽的眼泪唰地一声就下来了。
8
打心底里说,真地是不想回去,没脸回,也不敢回,罗光辉、罗大庆、还有二姐和姐夫,一个个都有账等着要跟她算。但必须得回去,友琴在火坑里等着她。
跟杨敬业商量的时候,她没全说实话,也没必要说,友琴的事情,杨敬业只知其一,还不知其二。就说自己想回去住一段时间,可能也是人到了这个年纪了,不知道怎么就特别想家,这些日子做梦老梦见娘和村子。
爹娘已经没了,但村子还在。村里也还有她的一个“家”。爹死之前新农村统一规划了,新房子是仲文丽出的钱,现在空着。其实钱当初应该由大哥和二哥出的,架不住两个嫂子为这个事成天在爹跟前摔脸子,仲文丽看不过眼,只好接了过来。其实也挺好,她想起当年算命瞎子说的话,说她的根是留在这里的,不管在外头漂多久,早晚还是得叶落归根。看来瞎子说的也不全是瞎话,也算对了一部分。回是回不去了,但有间屋留着,也算个根。
“住多长时间?”
“看情况吧,也不一定。先住个三两年。现在反正火车也快,想回来随时回来……”
“小姚预产期八月十号,你知道吧?小姚一直念叨说叫你帮着带孙子的。”杨敬业顿了顿,又加了一句,“那可是亲孙子。”
小姚就是儿媳妇,年前刚过的门。儿媳妇很体面的,在市政府上班,嘴也甜,自打怀了孕,见了她一口一个妈。
自己现在是婆婆,马上又要当奶奶了。用不着杨敬业提醒,她什么都清楚得很。仲文丽在心里咬了咬牙,一声没吭。
杨敬业突然说:“你是舍不得你家友琴吧?”
仲文丽像被人戳穿了似的脸腾地一红。本能地想辩驳一句的,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捅开了也好,早晚也得捅开。
不吭声,也就代表默认了。这默认像石头一样堵在那儿,像石头一样坚硬而冰凉。杨敬业已经好长时间不看她了,现在终于抬起了头。刚刚还是冷笑,冷慢慢收回去,只剩下了凉,是冷的尸体。
“非回去不可?”
仲文丽还是不吭声。她已经准备好了,等着杨敬业下面的大爆发。杨敬业今天不管发多大的火、说多难听的话,她都忍了。
左等右等却没等到。杨敬业一言不发,吃了一半的碗往旁边一推,找到杯子,开始倒酒。今天一桌子好菜,仲文丽特意做的,不喝酒可惜了。倒满。端起来,一口下去就是一多半。全身的热都在一呼百应地往脑袋上跑。现在该轮到杨敬业下决心了。既是摊牌也是解脱。
“要回去也行。走之前,把婚离了。”
仲文丽半天才听懂,好像又没听懂:“什么?”
“要是等不及你也可以先回去,方便的时候再回来离。”
这一遍听清楚了。不是开玩笑,也不像赌气。很克制,也很平静,从未有过的克制和平静。仲文丽心里陡地一沉。
“真的,回去吧。也别三两年,回去就不用回来了。我成全你,正好你也成全我。其实这些天我也一直在犹豫,毕竟这么大年纪了。还得谢谢你。那人你也认识,人挺好,对我也挺好……”
“管梅?!”
对方一脸吃惊地抬起头来,目光碰到的是一片巨大的震惊和绝望,还有眼泪,眼泪从那一片绝望后面层层叠叠地涌出来。他犹疑了一下,但仅仅也就是那么犹疑了一下,很快又重新恢复了底气。
“真的是管梅?!”
杨敬业没吭声,不吭声,也就是默认的意思了。那默认像一辆迎面开来的火车,咣当当一头轧了过来。仲文丽的脑袋断了似的一寸寸地往下垂,一直快要垂到了胸口上。半天,目光突然就找到了餐桌上的手机。她猛地一把伸手将它拿起来,十根指头一起用上了,十根指头都在哆嗦。杨敬业的身体和目光像通了电一样瞬间绷直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没想到不是。找的不是管梅,是友琴。友琴还是跟之前一样,你所拨打的电话无法接通。仲文丽拼了命似的一遍一遍地拨,整个人仿佛瘫了似的坐在了地上,绝望的泪水流得满嘴满脸,“你怎么不去死呀,你死了算了!”
仲文丽是黎明时分走出家门的。去火车站。一个人,身旁一高一矮两只行李箱,路灯下面影子拉得很长,像一家三口。
一辆出租车远远地掉头过来,在她面前准确地停下。司机跟她年纪差不多大,一看就是个热心肠,主动下来,帮着她把行李放到后备箱里去,关上门以后边发动车子边说:“大姐这是要出远门呐?”
仲文丽的脸上在黑暗里看不出表情,冰凉的声音像是从另一个身体里发出来的。
她说:“不,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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