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生活与小人物的精神困境——读蜀虎的中篇小说《茫然的清醒》

□韩传喜

日常生活与小人物的精神困境
——读蜀虎的中篇小说《茫然的清醒》

□韩传喜

小说的文本张力，不仅来自于故事情节的跌宕起伏、矛盾冲突的紧张激烈，以及叙事语言的意蕴丛生，还来自于人物精神的困顿迷茫。这种精神困境，更多地体现为人物面对现实生活时所产生的矛盾与无奈感。相对来说，这种精神困境，在宏大叙事中的大人物身上被反复书写，而在日常生活中的小人物身上却极容易被忽视——而后者往往更能呈现日常生活的生存图景与精神面貌，且因为其琐细多样而不易把握，当然也更难书写，因为这种写作，需要对生活进行细致入微的体悟与抽丝剥茧的分析，方能在深入洞察与传神描写中见出真相。从此意义而言，蜀虎的中篇小说《茫然的清醒》显示出了其自身的独特文学价值。

《茫然的清醒》将叙事情境设置为日常生活，这里既没有波澜壮阔的宏大场面，也没有一泻千里的磅礴气势；既没有风云际会的历史人物，也没有挥斥方遒的卡里斯马，有的只是平淡如水的日常生活，以及在生活中左冲右突、勉力前行的小人物。在强大的现实生活面前，即使如主人公般坐上了“局长”的高位，仍然会深陷生活的矛盾与精神的困境，无由解脱。小说主要讲述了四个人物的命运。他们既各自独立，又相互交织，共同构成了一幅交相辉映的人物图谱，呈现出日常生活的众生百态。吴志既是小说的主人公，也是叙述者。作者以他为视角，看取与透视了其老同学翟玲、画家纪东、老友钱老等人的命运遭际与心灵世界。

吴志在常人眼中，应该算是一个小有所成者，然而其生活状态，恰如其驾车时常面临的十字路口，常让他左视右顾，不知何去何从。这其实是一个形象的隐喻，隐喻着他在现实生活中，经常遭遇的选择困境。这其中既有身处官场的不由自主与外力裹挟，与内心认知与情感倾向之间的矛盾冲突，亦有面对世事纷扰时难以做出明确选择的纠结与窘迫。如在面对上级时的惯性态度，与违背心意的滔滔说辞，既是其日常行为的标准模式，又是他无法从内心深处自我认同的痛苦根源；这种矛盾更集中地体现在其职务升迁一事上，很多看来已经尘埃落定的事情，突然间会变得很不明朗，而一些看似无法预测的事情，无意间又会清晰起来。这让原来精明的他，困顿于时而迷茫时而清醒的状态，小说用“清醒的迷茫”为题，便呈示了吴志的这种精神状态。这种状态，一方面造成故事情节的开合有度，增强了小说的节奏张力，另一方面也使得主人公内在心灵的丰富性和复杂性得到了加强。其在渴望与绝望之间，所表现出的行为方式与内在追求的各种冲突，也象征与凸显了现代人共同面临的心灵困境。

吴志的老同学翟玲，更是此方面的典型代表。出身寒门的她，人生道路原本注定异常艰辛。但她靠着天生美貌，嫁给高官子弟，在仕途上，从此也是一帆风顺，步步高升，甚至整个家族的命运都因此发生了改变。但又有几人能够真正了解翟玲的内心感受？一个才貌双全的女子，却要每日守着一个弱智的丈夫，婚姻选择中浓重的交换意味与直接的功利目的，不能不说是现代女性的情感悲剧。更为可悲的是，这是翟玲清醒而理性的选择，她深知这样的交换会获得什么样的报偿，但同时又不可避免地对自己的命运生出无比的迷茫，深深的无奈、无力感始终如影随形，挥之不去。其深在而无以言说的情感困境，恰似一个无形的牢笼，处处围困着这个表面风光无限的女人。

作为一个有所成就的画家，纪东本来应该是个例外。因为常识经验告诉我们，艺术家通常不受平凡生活的牵累羁绊，行事凭借自己的兴趣与喜好，超脱凡俗，自由潇洒，当然便会少了许多世俗事务的困惑与烦恼。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在面对自己钟爱的艺术时，纪东是清醒自由的，他可以挥毫泼墨，可以篆刻入神，可以和艺术家们把酒言欢、高谈阔论，那是一种完全自足的精神状态。但是回到日常生活中，他又是局促不安与茫然无措的，尤其体现在婚姻选择上。应该说比他年龄小得多的女粉丝的主动示爱，让他颇为受用。他一度曾全情投入，乐在其中，但正是这种足以让他沉湎的爱，落实在现实婚姻中，却给他带来了无尽的烦恼。年龄差距带来的价值观、人生观的巨大差异，体现在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如行为方式、处事态度、消费观念甚至细小的生活习惯上。这让新婚不久的夫妻二人，便生出许多摩擦甚至矛盾，纪东不得不放下画笔，将很多时间和精力花费在一些无谓的生活细节的处理上，这让他有时哭笑不得，有时苦不堪言。年轻妻子带给他的复杂体验，让他原本应该“艺术化”的生活，落在百味杂陈的世俗迷阵中。

而小说中的“正面典型”当推钱老。他本是一个科学家，但又酷爱艺术，这个人物身份的设定，本身就是一个颇有意味的隐喻。因为在我们的惯常思维中，科学与艺术往往是对立的，但它们在钱老身上，却得到了巧妙的融合——科学研究是他的理想和职业，是他一生为之奋斗的目标；而艺术则是他的生活品味与情怀，是他一生为之追求的快乐。两者互相印证，共同成就了一个既严谨求实而又具浪漫情怀的钱老形象。在小说中，这样一位为事业奋斗了一生，终于可以退休专心享受艺术之美的老人，也深陷于某种人生的迷茫之中。钱老的困境并非来自于科学与艺术的冲突，而是来自于理想与现实的矛盾。凭着科学家的专业造诣与求实精神，他试图以自己的科学知识、科学家的良知以及精心设计的有效方案，多做有益于社会之事，但却不断遭遇现实的嘲弄与拒绝，那些位高权重的人物，总会本着某种愚昧或愚蠢的想法，以冠冕堂皇的理由，一次次颠覆着钱老的认知与理想。应该说，这也是导致钱老最后郁郁而终的根本原因。虽然他可以在艺术中得到暂时的超脱，可以在和年轻人的交往中获得轻松的快乐，但无法从内心深处解除其科学家的良知与责任感，及其带来的深层压力与痛苦。浓郁的艺术趣味与爱好，本质上象征了有所持守的理想主义者和浪漫主义者的美好情怀，但在冷峻的现实面前，强烈的责任心、持久的科学精神与内在的无奈感、深层的无力感，在他心中纠缠纷扰，成为他无由解脱的迷茫与痛苦的根源。

小说中的这四个人物，职业不同，圈子各异，看似松散其实彼此勾连，因为他们虽然境遇不同，但同样是现实复杂的精神困境的囚禁者。无论是政府官员，还是艺术家，甚或是科学家，他们都在日常生活的复杂遭际面前左冲右突，但无论怎样努力地突围，迎接他们的，似乎是永无穷尽的十字路口与选择难题。这些人物形象不是特殊的个例，而是现时代比比皆是的普通人的生动影像，从他们身上，我们可以看到周围人，甚至我们自己的生活样貌与内心图景。小说本身串联起这四个有代表性的人物和他们的日常生活，其实是将其作为透视时代和社会的一个独特视角，从而展现当代社会人生的整体状貌。

当下的小说，在书写时代精神状貌时，极易走向两个极端，一是诗意化，对生活作想象式的诗意化的抽象审美，那种或高大上、或超凡脱俗的人物形象，那种美好的不近烟火的日常生活，在一些小说的叙事中成为时尚；一是对生活作扭曲甚至夸张化的变形，过度强化生活中的不幸和艰辛，以夸张化的情节与故事，过分渲染生活的戏剧性。蜀虎的中篇小说《茫然的清醒》，则有意识地避免了这两种倾向，在不动声色之中将生活的原生态摹写出来，但表面平静的叙事之下，又潜藏着引人直面与思考的现实暗流。与此相谐适的，是此小说的叙事节奏的成功把控。整篇小说没有大波大澜、大起大伏，以生活本身的节奏推进着情节的发展，让读者在从容裕如之中，深切体味生活原本被遮蔽与掩藏的真相与本色。这赋予了文学创作与欣赏一种很强的“代入感”：小说不是一种封闭的文本，一种与日常脱离的仅供欣赏和研究的文本，而是与我们身处的时代、我们的生活密切相关的艺术作品。在小说中，读者真切地看到了自己和周围的人群，看到了时代的真实影像，看到了生活的内在本质，虽在某种程度上，似乎缺乏了巨大的震撼感与冲击力，却让众多的读者，在琐细而真实的生活中，发现并观照自己，从而引发长久的回味和深切的省察。

责任编辑 董晓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