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坤带
2017-12-06焦红琳
文/焦红琳
乾坤带
文/焦红琳
焦红琳曾从事财务工作。近几年开始文学创作,有小说发表于《山花》 《当代小说》等文学刊物。
1
剧院很近。
穿过八里台立交桥,沿着卫津南路,步行只需要几分钟。行驶的车一辆接着一辆,他发现自己是逆行。瞅个空,过了马路。对面平山道上过来一位女士,一位年老的女士。多看了她一眼是因为她的披肩,碎花的。
他合住折扇。剧院里冷气很足,是啊,怎么可能大汗淋漓呢。
《乾坤带》,光看这戏名儿就不错!两个月前就知道了,这是必须的。除此之外,什么预习的功课也不做,是不想让别人的想法影响自己的感受,那样的先入为主,宁可不要。
这才是真正的大剧院,津门大剧院之一。整整本来就很整洁的衣服,从容落座。
开场,一个花脸亮相,脖颈上套着大粗铁链,下面挂着大锁。
横着向左边几步,向右边几步,站定了。开唱:
书房中闷坏了秦英小将
直急得小豪杰怒满胸膛
某秦英力举千斤无人挡
怎叫我闷在书房
扭断这铁链易如反掌
哦,是一莽撞小子,应试是十七、八岁的样子。他笑了。
再下来的是银屏公主出场,才知道是唐朝的事,感情这小子是秦琼的孙子,李世民的外孙。官三代。
惹——祸——的——冤——家——呀——银屏公主这一句拉得很长,哀怨、痛楚、绝望、悲凄。一唱三叹。他的鼻子热辣辣的。这一辣,方才入了戏。这小子血气方刚,不好好在书房学习,背着她娘——银屏公主跑出去钓鱼,太师詹洪鸣锣开道上朝,路过此地,吓跑了正在咬钩的鱼。混小子,天不怕,地不怕,一顿争执过后,失手打死了太师。
银屏公主很漂亮,这演员多少岁?应该和剧里的角色差不多吧。唱腔极美,什么酣畅,什么醇厚,这些词都俗了去!怎能拿来描摹这声音?
他倒觉得悲泣处是抽丝——上好的茧丝,似无却有,闪亮、光洁、艰难;叙述时是丝绸、是缎带、是裂帛。就那样一丝丝,一寸寸、一手指一手指地抽出来,缠绕。绕在哪了呢?他没闹清楚。
哪想到詹太师是国丈,詹妃上殿求皇上为父报仇;银屏公主搬来母后替儿子求情。
台上,家事国事天下事搅和了一团,反正都是皇家的事。
皇父啊,念儿臣只有这一条后,秦附马为国在边关。
老爹爹啊——
娘的娇儿啊——
我的娇孙儿——
于是乎哭泣、叹息、悲苦声一片。感觉旁边的人在抽纸巾,白白的纸巾,在这种光里很显眼。他微微侧目,懵了,分明就是奶奶,三十多年前的,一头华发,梳理整齐,额头饱满,当然很苍老。再一细看,那条披肩,碎花的。
分心了。
女士不只是擦了眼泪,之后不时有干呕的样子,低头,用纸巾捂住嘴,声音很轻。她是想竭力忍着的,似乎适得其反,动静越发大了。前面一位老者回过头,正好和他的目光相对,他觉得那眼光里有对自己责备的成份。他轻轻碰了一下女士:姐姐,您——女士一只手摆了一下。没抬头:对不起。很轻,他却听得真切。
不一会儿,女士悉悉索索地披好披肩,站起来,依旧捂着嘴,慢慢往外走。前面的老者,又回了下头,看了一眼老妇人的背影,又看了他一眼,他竟觉得责备的成份更大了,而且似乎是瞪了他几秒。台上依旧乱哄哄、闹哄哄。
得,这戏,“进”不去了。
前面的老先生站起来,向这边倾斜了身子,趴在椅背上,轻声对他耳语:小伙子,您母亲没事吧?
“母亲”?他的心一沉。
老先生说完又坐下看戏。从后面看,那个苍老的脑袋很是专注。他坐不住了。
暂寄在别处的那块巨石,此刻又压过来,心一阵阵抽搐,感觉生痛。他长叹一声,站起来。有工作人员帮他打了电筒,他径直走出来。
城市的夜晚最不缺的就是灯光,灯光拥挤着,却各自孤独着。当一盏灯照亮另一盏灯时,对于被照亮的那盏已毫无意义。卫津南路上车流依旧。初秋的夜晚,感觉不到一丝的凉意。他忘记了手中的折扇。
2
意外的是,“母亲”坐在大门不远处的台阶上。他想起一位法国作家说的话:有时命运注定如此,你会与一个人迎面相遇两三次,你要是不跟这个人说话,那就是你的损失。权当用这句话来说服自己。
他走到跟前,手放在她的肩上,弯下腰低声说:阿姨,要不要给您叫车?
“母亲”似乎没有感到意外。勉强微笑一下:家,近着呢!就在对面的月光里小区。他想,这么巧!是洋房?别墅?还是高层?应该不会像自己一样,住在公寓里吧。
“母亲”一手捂着心口,看上去比刚才更难受。
要不,送您去医院?他又半蹲下。
不用,这病可不能去医院!她微闭着眼睛。
那您不能光搁这儿坐着,刚刚下过雨,太潮了。他站在旁边,没动地儿。没什么可看的。依旧看灯。
小伙子,拉我一把!他回过神。
急切地说:我说嘛,您得赶快回家!同时把“母亲”扶抱起来,可能是坐太久了,她站起来有点费劲。他一碰到她的手,吃了一惊,失声道:您的手冰凉!
没关系的,自个儿的病自个儿清楚,我这是受冷阴了,回家放放血就好。只是我这头有点晕,感觉天旋地转的。
他说:给家里人打电话,我送您到楼下吧。
忙乎着出来看戏,电话忘记带了。他们的电话我可记不住。
他们停在一栋洋房跟前,这里离他的公寓只有三四栋楼的距离,他几乎没来过这里。他经常出进的是另外一个大门。
他本想只送到楼下的,可“母亲”扶着栏杆半天没动,看着她的背影,这样走了,他今晚会睡不着的。两三步又跑上去,按了楼宇门的密码,是按照“母亲”提示的。进了电梯,“母亲”轻轻倚着他,似乎都交给他了,又按了楼层。
出了电梯,在01的门口停下,他举起手来就拍门。“母亲”说,没人。同时用食指点了指纹锁,门开了。他站在门口并不进去,“母亲”没换鞋,径直坐在沙发上。同时无力地说:请进来!
这么晚了,您的家人都没回来吗?
先不说这个,孩子,受累帮我扎扎手指!“母亲”从旁边的柜子里拿出一个盒子。他没关门,把鞋脱在门外,光脚进去,半跪下来。“母亲”伸出双手侧卧在沙发上,他很害怕:阿姨,给家里人打个电话吧,让他们赶快回来!
家里就我一个人。“母亲”说话时,明显是控制着呕吐的。
他心里“咯噔”一下。“母亲”微闭着眼睛,他抓过一只手,手很干,虽没到干枯,但瘦削。他怀疑这样的手指能不能扎出血来。他从每一根手指根捋起,很认真,一直捋到指肚。盒子里的工具很全,取出酒精棉,擦了“母亲”的手,又擦了自己的手,最后把一根针擦了又擦,勒紧“母亲”的手指,直到指甲盖上面的部分变黑。猛地用细长的针头扎下去,左一下,右一下,血出来了,果然,血很黑。用酒精棉擦擦,用力挤出来,再擦。这样一个一个挨着扎下去,十个手指扎完时,双手的温度已经基本正常了。
酒精棉扔了一地,上面的血色已变得更加暗红,他下手把它们收起来扔进垃圾桶。他摸摸“母亲”的头……
阿姨,您怎么样?
电话响了,他站起来,顺着声音在玄关柜上找到,递给“母亲”。
电话那头传来很急的声音,他基本都能听到。
一个男子的声音:妈!嘛呢?不接电话!
看戏去了,忘记带了!“母亲”打起精神,甚至感觉是带着微笑的。
好嘛!我哥也给您打了,就是不接。下次一定要带电话那您!不带这样儿的!
好好。
您倒是打开视频啊!
睡了,明儿再视频。挂吧。给你哥回个电话,就说我累,睡了。
3
阿姨,您好点了吗?
好些了,还是头晕恶心。每次犯病,都离不开刮心口窝这里。“母亲”说这些话,看上去很费力。这点他知道,那里有个穴位是止吐的。他从盒子里找出一个字钱儿,铜钱的边缘磨得很润,像是一小片铜色的玉石。还找到一个很小的青花瓷小碟子,去卫生间盛了一碟水。心口窝其实就是胸中间,起初“母亲”自己刮,敞开外衣,里面穿了一件大背心,她从上面自己掏着刮。他走开。可回头看她停下来,喘气、歇息。她大概是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他又坐下来:阿姨,我来吧。
虽然隔着背心,明显看到“母亲”的胸是下垂的,垂成很夸张的八字。皮肤松驰,怎么也不能和那个精干利落的披肩老太太联系起来。和自己的妈妈比,也好不到哪里。
他想起上一年级后,每天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撩开妈妈的衣襟吃奶,没有羞耻心,只有那股贪吃劲儿,能压倒一切。彼时,母亲的乳房已干瘪细长。直到比他大一岁多的五姐拼命抗议 ,因为他吃奶时被五姐的同学撞上了,去她们班里大肆宣扬,五姐觉得简直就是奇耻大辱。有了轩轩后,他特别警告五位姐姐:绝对不能告诉轩轩,他的父亲吃奶差点吃到二年级。
他在心底说:苍老,苍老,这就是苍老啊。嘴上安慰道:阿姨,您的身体比我妈妈的好多了。
难为你了,孩子 。一直也没问你的名字。
没关系,阿姨。您难受,少说话。我叫任修远,您叫我修远好了。
哦,修远,多好的名字。谁给起的?
可能是爷爷起的,也可能是按照家谱来的。我也不太确定。
之前给别人刮过吗?
有一次,儿子病了,我给他试着刮过。那次,我害怕,后来带他上了医院。
小时候病了,我妈老想给我刮,我怕疼,奋力反抗,一次也没刮成。后来有一次几个姐姐把我摁住,给手指放了血,睡了一大觉,很快就好了。
我妈也说,这种病是不能去医院的,越输液越厉害。还说,我们曾经有个邻居,得了这种病,去医院输液,结果给输死了。是前几十年前的事了,所以不可信。
我给您刮刮后背吧,我妈每次都要刮后背的。后背的穴位多,好得快。等您发了汗,我也好放心回去。
“母亲”顺从地撩起背心,露出后背,趴在沙发扶手上。
阿姨,您总是一个人,这样太不安全了,我妈就是一个人在家时——他不想往下说了。
这有什么办法?统共两个孩子,一个在洛杉矶,一个在悉尼。
他们真了不起。修远说。他想想自己,努力了半天,考上了大学,还是个定向生。毕业之后回老家,找了一份安定的工作,买房结婚。实在不甘心在小城呆一辈子,硬是辞了职。这一辞职不要紧,铁饭碗没了,家也没了。还好,生了儿子。
有什么了不起的?“母亲”长长叹了口气,每年只能见面几天,天天倒是能视频,嘛用没有!想看场戏都没人陪着。
停了停,又说:之前有位姐姐,有个头痛脑热的,就把人家喊过来。可是——一个多月前她走了——他正想问,去哪里了?听出“母亲”哽住了。
阿姨,我就在您后面九楼的公寓里,有嘛事儿,您就找我,只要我没回老家,一准是随喊随到。我把电话号码给您!
“母亲”的后背已经是血痕斑斑了,中间沿着脊柱通长刮出两道血印,两侧顺着每一根肋骨向外刮出若干道,里面渗着一些紫黑色的小血泡;就像是刚刚上完重刑。如果让妈妈看见,一定会说,刮出来了!刮出来了!捂上盖窝,发了汗,明儿就好。
他把小碟子拿到厨房洗了。从窗口往外看,是一排别墅区。
“母亲”似乎睡着了,白发没有了先前的整齐,乱纷纷散在枕边,他弯腰摸了摸她的头,有些潮湿了,心算是放进肚子里。又摸摸手,手心有一窝汗,他长长呼出口气。在茶几上找到一只笔和几页纸,写下自己的名字和电话。写完之后,又在旁边放大好几倍重新写了一遍。轻轻说:阿姨,您出汗了。桌上放了杯水,半小时后您再喝!稍微停顿了片刻,“母亲”没有声音。他试探着又说:
我走了!
修远啊——
阿姨,有事?您说!他回过身。
明天你要是方便的话,帮我去看一个人!可以吗?我实在跑不动了。
行!阿姨,您说,去哪里?看谁?
我家爷爷,董昌,96岁了,在万福养老院。我会事先和护工打电话联系好,你去找她就行。你对爷爷说你是轩轩,刚从美国回来。他不认人儿了。
停了一会儿,像是换口气似地又说:这些事,说是事儿,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不值得让孩子们从国外回来。可老人该去看了啊,这次拜托您。您受累了!
阿姨,您言重了,对我,这是小事一桩。那需要我做什么?
推着在院子里走走,和他随便聊聊。
4
走出那片洋房。他打开手机:“老任家”群里, 被无数的语音红点刷了屏,全是二姐和三姐发的,不用看,又吵起来了!文字不行就改语音,真是一言不合,就吵。她们要不双吵,要不混合吵。微信就是好,隔了几千里一点都不影响吵架。
不过,她们不吵的时候多。妈刚出事时,住在医院里,不论有没有护工,身边二十四小时都不离家人。二姐夫用他漂亮的行楷写了值班表,人员包括在外地的四姐和五姐,五个姐姐,五个姐夫以家庭为单位,轮流值班。发在群里。二姐夫特别写了备注:请严格执行,二十四小时不得缺岗,如有特殊情况自行解决。
没雇上护工时,妈的吃喝、洗澡、清理大小便都是姐姐们做的。
二姐说,你工作忙,不用老回来,妈的情况就这样:一下好不了;也一下坏不到哪里。
四姐说,能回来就回来,看一次少一次了,她同时发了个大哭的图。
大姐说,等轩轩放假,一定让他回来,说不准,他会把妈叫醒的。大姐后面发了个哭脸。
随后三姐也发个哭脸。
接着是四姐、二姐、五姐。五个哭脸很整齐、安静。
他什么也没发。手指也没动。
起初,那位董爷爷并不理他。
他把他推到9楼外面平台的凉亭下。尽量改用天津话和爷爷说话。
终于,爷爷开口了:你是谁?
我是轩轩啊?
什么轩?
他笑笑,飞轩啊?
爷爷笑了:你改名字了?
那我以前叫什么轩?他一直笑着,像是对一个六、七岁的孩子。
你以前就叫轩轩啊。
飞轩就是轩轩,轩轩就是飞轩!爷爷,您忘了吧?
好,好。飞轩好!爷爷一下笑了:爷爷就是希望你飞,好嘛,飞得高高的!口水流出来了,他赶忙用拴在衣襟上的毛巾给爷爷擦干。
爷爷忽然收住笑,脸色变得严肃起来,压低声音:你说你从槐树里来?他愣了,犹豫一下,郑重地点点头:哦,是啊,是——槐树里。爷爷用更低的声音说:昨天水管漏水,好嘛!把楼下人家的房顶浸湿了,他们没骂你?
他又愣了,赶忙说:没事,他们没骂,他们是好人。爷爷您放心。
爷爷半信半疑地:他们是好人?真的?
真的。是好人。他点头。他本来以为这话题过去了。
可有一天护工给他打电话,说爷爷闹着要回槐树里,半夜不睡觉,起来把自己的东西都打了包。
他赶到时,爷爷正挥着他的拐杖嚷:我想回槐树里!回槐树里。护工说:一大早就这样了,早饭都没吃。
他心想,坏了,自己太不小心,连句谎话都没编好。本来还想说,槐树里的水管还没修好,所以不能回去;或者说槐树里的房子拆了什么的这些话;想了想还是咽了回去。要是因为这些不会有结果的谎话再生出什么事儿来,那才叫大错呢!
他说:爷爷,槐树里不好,没有这里好,您看,这里有美女!他指指女护工。
不,美女有嘛用?我要回家!回槐树里!走——爷爷用手扳着轮椅的轱辘。
旁边的护工说:您可给哄好了!别等着您走了,他自己个儿给跑喽!
他忙赔笑脸:不会的,都多大了,他自己出得去吗?
您可别小瞧这些老爷爷,那位98岁的爷爷有一天自己都给下电梯了!我们值班的那位姐姐,被扣了半天工资!
那天,他想出很多招数才把一颗孩子的心摁回到那具苍老的躯体内。
他又给护工留了办公室的电话,说,爷爷需要时,可以给他打电话。
之后,他会不时地到那里走走,尽管那里整天散发着一股味道,一股说不清的二胺成份居多的混合气味。爷爷经常给他讲一些故事,比如他们全家六二年时被下放到某个县的某个乡,吃不饱时,如何带着儿子半夜在水库偷着钓鱼;后来为了孙子,全家又费力回城,给谁送了礼,谁刁难了他,他狠狠卷(骂)了谁等等,一箩筐一箩筐的。
有一次,他去了,意外地碰到“母亲”。
“母亲”明显比上次见到消瘦了很多,但精神却很好。对他说:这下好了,我住进来了,就在八楼。还邀请他去六楼的活动室唱歌。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一件心事儿了结了。
最后一次护工给他打了电话,说爷爷不吃饭,非要见他。他把手下的活做完,及时赶去。“母亲”正在旁边端着碗,一脸无奈的神情。护工说,她还是个病人呢,怎么能照顾了他。他对“母亲”说:您放心去吃饭,我会把爷爷哄好的。
“母亲”说,轩轩有工作,很忙的,爷爷您不能老打扰他!爷爷并不理她。
5
爷爷看见他就高兴起来,拉着他,口水弄了他一手。爷爷说,我们之间要有个秘密。小心地从衣服最里面掏出一张纸,同时看看门口,像做贼一样,递给他。压低声音说:念!他展开纸:我是董昌,我要把槐树里小区的六号楼二单元202,送给我的孙子轩轩,他现在叫飞轩。下面是董昌的签字和手印。他吃了一惊,转而想,一个老年痴呆患者的游戏,没什么可奇怪的。笑了,这就是您说的秘密啊?爷爷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嘘了一声,那是很走风的一声,他扑哧笑出了声。爷爷说:签字画押,不得反悔。同时递给他一支笔,他没有这样写过儿子的名字,只有在儿子刚上学时给他写过几次。这次带着游戏带着好玩的心情,是很放得开的一次,飞得漂亮,写得精彩:任飞轩!
爷爷拉过他的手,把他的手指用笔尖涂蓝,摁了指纹。
他满以为没事了,没想到爷爷对着同屋那个总也没开过口的很老的老头说:喂—你!你当中间人,说好的!老头不理他,或者根本就没看他,两眼盯着这边,眼神空空的。这个老头虽然不流口水不说话,修远觉得他快有一百岁了吧。走过去看一下他的床头,上面有个名签:66床 万里行 98岁。
爷爷很生气,对他说:拿给他,让他签!说话不算数的死老汉。说也奇怪,他把笔和纸递给百岁老人,老人几乎没看就抖抖擞擞画了起来,看上去就像在画一堆不成形的线条,但还是能看清的:万里行。爷爷又说,让他画押!他学着爷爷的样子用笔尖涂蓝百岁老人的食指,在名字上摁了手印。交给爷爷看,爷爷非常兴奋:你要藏好,别让他们看到。听话!
他转了一下爷爷的轮椅。嗯!我会听话的,您要好好吃饭。爷爷又招呼他低下头,用更低的声音说,我后天就回槐树里了,不安排好这些,不放心!
他让护工把热好的饭拿来。爷爷吃得很香。他又看了看那张经过三人签字画押的纸,按原样折好,顺手塞进旁边的抽屉里。站定,略想了想,摇摇头,再次笑了。
打开微信,二姐在群里发了视频,护工推着妈,扶着爸在院子里晒太阳。小城的天空蔚蓝如洗,没有一丝云,像一颗纯净而博大的心,包容着心中的人们。他看了三遍,动手点了赞。
他当然还时常回小城,七个小时的车程。妈有一会儿居然认出了他,哭着,嘴里含混不清地嗫嚅,他明明听到妈说的是:远远,远远。他一下就泣不成声了,坐在地上一声声连着喊:妈妈—妈妈—是我,是我。可惜只有那么一小会儿,过后,妈妈的眼神里又空无一物了。
他毫无意识地使劲锤着墙。手肿了两天。
那天火车上,接到养老院的电话,说爷爷在早晨的睡梦中离世了,火车正在穿越一个又一个隧道。推算一下,正是爷爷那天说的“后天”。他耳边想起那句含糊不清,却又明明白白的话:后天我就回槐树里了。
他一下懵了,什么也说不出。
过后他给那边打去电话询问,那位熟悉的护工告诉他:爷爷的亲孙子,从国外赶回来为老人处理了后事。很简单,没有任何仪式。
一个人,是想要一个隆重的丧礼,还是想要一个简单的丧事,很大程度上是他的寿命决定的。当然会有例外。
他很怀念爷爷那句津味浓浓的口头禅:好嘛。
爷爷,希望您在天堂安好!希望您在天堂保佑我妈妈,让她能站起来,重新再叫我一声远远。
一天,他又来到了万福,没找到“母亲”,六楼的活动室里也没有。护工告诉他:“母亲”随儿子去了国外。
他愣了片刻。忽然想起那位百岁爷爷。来到那个房间,董爷爷的床空着。他虽然有心理准备,但心情还是很沉。有一口气闷在胸口。
百岁老人看了他一眼,忽然冒出一个词:撕了。他吓一跳,旁边的护工说这老爷子从来不说话的,今儿个奇了!忽然又一句:撕了。
修远蹲下来,仰视着,问:爷爷,您是说董爷爷——没了吧?我知道的。
百岁老人又说:撕了。
这次修远听清了,说的是:撕了!
他问:什么撕了?
画押!
谁撕的?
孙子。
他忽然一下明白了,是那个叫名叫董什么轩的孙子。
轩轩回来了,高出自己半头的宝贝儿子,两、三个月没见着,看上去更帅了。大三、大四要出国当一年交换生的,有些表格需要填。他签字时似乎不经意地问了一句:毕了业回国吗?
轩轩正在玩游戏,头也没抬:计划先待两年。忽然兴奋地大叫:哈哈,耶!耶!乾坤带,乾坤带,我终于中啦 !什么?他瞪大眼。儿子嘻嘻一声:没啥,就是一款装备。
(责编:王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