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善
2017-12-06顾青安
文/顾青安
上 善
文/顾青安
顾青安本名侯丽芳,生于1994年,作品见于《作品》 《美文》等刊物。
这篇小说,读来是惊艳的。作者把大的主题放在短篇幅里,丝丝入扣,着实不易。首先关于欺骗,有四条线:乔野欺骗员工,林海峰欺骗自己,何止西欺骗赵玉兰,赵玉兰欺骗林海峰,这四条主线交织在一起,达到窥见人性的深度。再次,小说把对于死亡的探讨放进去,不论是病人的死,还是林海峰的死,都直击读者内心,表现出作者的深刻功力,这点是尤为重要的。总之这篇小说给了我不一样的阅读体验,是一篇值得细读回味的小说。
——贾若萱
为医者,救死扶伤。
1
明天就是中秋了。
林海峰站在公司门外的走廊里抽了几支烟,他打开手机不停翻着,他在等一个人的回信。办公室里又陆陆续续出来几个老烟枪,大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乔野看见林海峰倚着墙壁发呆,过去使劲拍了他一巴掌!林海峰似乎是被突然出现在眼前的面孔给吓住了,半晌没有说话。
“咋啦,小林,心不在焉的!”
林海峰猛地反应过来,将手里的烟头扔在垃圾桶里。
“乔总,不瞒您说,明天过节,我连给家里的月饼都还没买呢!”
因为广告投放和某些政策影响,整个公司业绩下滑甚至隐隐有了破产的迹象,林海峰已经两个月没有领到工资,好些新人顶不住生活压力走了,只有一些老员工因为工资数目较大,不甘心一走了之,只能硬扛着,期盼有朝一日这潭死水能活起来!
本来林海峰也可以拍拍屁股就走,但他赌不起,拿不到钱,温静怎么办?他只能熬。
乔野意味深长地一笑,上下打量着林海峰,然后吐出了一个大大的烟圈!猝不及防间林海峰被熏得几乎睁不开眼。在狭窄的楼道里,乔野的眼神像他指尖捏着的火星一样灼热。
林海峰突然有些懊恼,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这个出头鸟多么愚蠢,着急工资发不下来的人不止他一个,那些老滑头都憋着不说,只有自己因为温静的事着急,急急地跳了出来。现在好多企业都挡不住形势倒闭了,万一上头恼羞成怒让他直接走人,又该如何是好。下个季度的房租该交了,温静那边已经催了好久。想到这里,林海峰越发觉得懊恼,看向乔野的目光便越卑微了。
“年轻人,目光要放长远一点!”乔野似笑非笑地说。林海峰只得讪笑道。
“乔总说的是!”
“公司不会亏待你们这些老人的,明天放假好好休息一下,跟家里人聚聚,聊聊天,打起精神来,好吧。”
“我明白,乔总!”听乔野这么坦诚,林海峰顿时为自己的小心思羞愧起来。
“你可是公司的王牌销售,业绩支柱,公司就算亏待了谁也不会亏待你的,外头的那些人,那些老头老太太。”乔野突然凑近低声说道。“他们可是只知林大夫,不知上善啊!”
他说话的时候嘴巴一张一合,牙齿好像在互相打架,在光线不足的地方看起来好像一头呲牙咧嘴的怪兽。“公司现在正在困难时刻,只要你能帮助公司挺过这个难关,工资,奖金,一分都少不了你的。”
“回头你跟市场部几个碰一碰,大家发散发散思维,怎么样让患者把钱让心甘情愿掏出来,才是你们现在要考虑的。他们不掏钱,公司也拿不出钱来发给你们,你说是不是……”
林海峰扯着僵硬的嘴角,总算附和着乔野发出了一声干瘪的笑。
“多下去走动走动,干咱们这行的,看病是次要的,得学会走心……”乔野终于绕开了工资的话题,语调也轻松了起来。
林海峰对乔野现在所说的不置可否。
他可不是公司那些培训个把月就上岗的冒牌大夫。
林海峰是医科大学毕业的外科大夫,他脑子里装的东西又岂是那些肝肾不分的假大夫可比的?正因为他看病专业又不打马虎眼,才能做这么多的业绩,当然,过度推销肯定是有的。主要的是,怎样给那些患者康复的希望,又不能一次性让他们康复,这中间的尺度,一般新手是拿捏不来的,不拖一拖,怎么持续来钱,拖得久了,又会丧失病人的信任。
乔野说的也有道理,林海峰是真的见过那种仅凭借情感营销就可以占据销售三甲宝座的所谓“大夫”,他们所依靠的也许正是乔野嘴里那种走心的看病方式罢。
林海峰正胡思乱想着,门口有人叫他。
“林大夫,你的患者来电话了!”新来的销售部同事白帆站在门口喊。
乔野看了林海峰一眼,甩了甩手,进了办公室。
林海峰应道:“来了。”
他也往办公室走去,就在迈进门的那一刹那,他听见一声熟悉的声音。他迈步的身形没有停顿,心里却有了一丝急切。
信息是温静发来的,以学生的身份恭恭敬敬地说了一些祝福他节日快乐,身体健康,字里行间暗示林海峰拜托他的事能上心一点,此次机会对她至关重要,不希望因为钱功亏一篑。并承诺一旦事成,她定会好好感谢。这是自从上个月他们关系陷入僵局后,温静第一次主动联系他,林海峰本来应该喜悦的,却偏偏笑不出来,只觉得屏幕上那些字变成了利刃,一枚枚毫不留情地射进了他的眼睛里,让他几乎在众人面前哭出声来。
他走到窗边,外面灰蒙蒙一片,没有太阳,没有风,林海峰闭上双眼,重重地喘了一口气,不是如释重负,也不是云淡风轻,只觉得心灰意冷,浑身提不起丝毫气力。
浓浓的悲哀席卷心头,窗户里骤然吹进的冷风让林海峰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他睁开双眼,双手伸出窗外感受了一下,运城的天,跟人心一样,说凉就凉了。
2
一上午,林海峰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温静,想起温静,他的心口就像扎着一根针,针尖像是涂有毒药似的,蔓延着密密麻麻的疼痛,痛得林海峰刚挂完电话的那只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林海峰一心想将温静培养成白衣天使,可当年的小女孩长大了,她不再属于贫穷的乌海和贫穷的林海峰了。
电话猝不及防的响了起来,林海峰使劲摇了摇头,将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赶了出去,换上一副温柔的口气。
他必须如此,他接进来的每个电话,都关乎着他拿到手的钱。
他又怎么能不对着这些衣食父母毕恭毕敬呢。
林海峰对着话筒说道:“你好,我是上善的林大夫,有什么可以帮您的吗?”
“你就是林海峰吧!”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年轻的女音。
她的语气很生硬,有种冰冷的威慑力!
“是我。”林海峰不明所以地答道。
“你认识赵玉兰吗,住在二道桥的那个?”女人又问。
林海峰有种不详的预感,对方口气严肃,一点都不像寻医问药的病人,倒像是来确定他的罪行的。
“对不起,我不认识赵玉兰。”不管是不是来兴师问罪的,他直接撇清了。
“我知道你认识,她跟我说过你是她的主治医师。”那女人没理会林海峰的否认。
林海峰当然知道住在二道桥的赵玉兰,笑话,自己的A类优质客户总共六十七个,每个人的详细资料和病史他都能背出来。况且前些天他还借着上门问诊的机会给人家修过马桶呢。那是个独居的老太太,退休十多年,丈夫十多年前就病逝了,一双儿女在国外,她拿着退休工资独自生活在运城,患有高血压和胆囊炎并且还有脑梗,老太太有点积蓄,并且对林海峰很信任,所以在做的客户资料里,赵玉兰的名字便被排在A类客户一栏。念在她独居生活孤苦,林海峰经常打电话慰问,甚至还亲自上门去看过几回,应该没什么问题才对。可是打电话的是谁呢?打电话来的难道是她女儿?前两天还上门去过赵玉兰家,并没有见她女儿回来。
“你是谁?”林海峰谨慎地问道。
“我?呵呵。”女人轻笑一声。“我的名字叫何止西,是赵玉兰的远房表侄女。”
“你找我什么事?”林海峰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他今天状态很糟糕,实在不愿意陪一个陌生女人兜圈子。
“赵玉兰死了!”
林海峰手里的话筒差点没握住。
林海峰怎么都没想到,赵玉兰竟然就死了。
这个叫何止西的女人为什么要给我打电话呢?难道她怀疑我跟赵玉兰的死有关系?她指出我大夫的身份,难道暗指我谋杀了赵玉兰?可她为什么这么怀疑呢?难道是赵玉兰家的那些药,给她推荐的那些保健品让她产生了怀疑?可是药是真药,就算吃的种类有些繁杂,断断不会吃死人的啊!一瞬间林海峰的脑袋里闪过无数念头,只是几秒钟的时间,他竟然被自己的想法吓得大汗淋漓。
电话那头的女人似是不准备就此罢休,语气一转道:“赵姨生前经常跟我说起你,林大夫,我们见个面吧。”
她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陡然转了话风,语气温柔如四月微风拂柳,竟是丝毫不复之前的冷冽。
心里默默地数着拍子,林海峰坐在咖啡厅的椅子上不安地搓着发热的手掌。不多时,一个穿着黑色职业套装,配着淡蓝色衬衣,一头大波浪卷发的女人坐在了他对面。
林海峰心里是震惊的,这个女人竟然从进门开始就直逼他而来,甚至嘴角含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让林海峰觉得似乎什么东西都逃不脱她的手掌一般。
“林大夫,你好。”她主动伸出手。
她几乎可以断定,这个男人显然要比他外表所表现出来的还要穷困潦倒。
“我是做健康管理的。”林海峰嗫嚅着道。
何止西盯着手里的咖啡杯没有说话,纤细修长的手指有节奏地拍打着杯壁,气氛一下子尴尬起来。
“赵姨的事。”她复又端坐,眼神直直地盯着林海峰。“她死的时候,身边没有一个人,房门锁得好好的,屋子里干干净净,连垃圾桶里的垃圾都没有,她就那么穿着一身红艳艳的寿衣躺在床上。”
何止西的神情好像只是说了一句今天吃了盘炒面样波澜不惊。
“她患有严重的脑梗塞和冠心病,脑供血不足,很容易猝死,虽然多年药物治疗,病情已是积重难返。”林海峰平静地叙述道。
“林大夫就没有觉得这件事从头到尾有什么不合理吗?”何止西的一双美目紧紧盯着林海峰。
“你在怀疑什么?”林海峰强迫自己稳住心神。
“是否自杀现在不知道,要等尸检报告出来。这种情况也许说明了一件事——她在等死。”
“林大夫前几日去看过赵姨吧?”何止西轻笑了一声问道。
“五天前去给她把过脉。”林海峰老实回答。
“林大夫觉得赵姨当时精神状态可有不妥?”
“一切正常,比往日还要好些。”
“那她有没有给你说什么特别的话?”何止西又问。
林海峰已经有了怒意,开始懊恼为什么要来赴约呢,最近事情很多。
“何小姐。”想到这里,林海峰再也忍不住。“不管你跟赵阿姨是什么关系,我大老远跑来见你已经算很尊重你了。可你上来不分青红皂白就一顿审问我,不觉得有些不妥吗?”
何止西听罢咯咯地笑了起来。
她说:“林大夫,我叫你来是因为,你就是赵姨给我介绍的相亲对象啊,你不知道吗?”
林海峰一愣,身子便僵在了当场,这时候,他总算是回忆起了赵玉兰跟他说过的一句话。
“小林啊,我有个远房的表侄女,最近也调到运城啦,阿姨瞅着你人勤快,品性又好,便做主让你俩见见,要是这事能成,阿姨也算放心啦!”
“是你?”林海峰睁大了眼睛。
“是我啊。”她双手交握身子前倾。
3
赵玉兰家那只叫“豆包”的狗是在林海峰去赵家前一天失踪的!
林海峰给赵玉兰把脉时,老太太双眼无神一个劲念叨着:“豆包不见了……我的豆包不见了,谁把我的豆包带走了……”
“阿姨,说不定跑出去玩儿,天黑了就会回来,放心吧。”林海峰安慰她道。他默默叹了口气,像这种独居的老太太,养了好几年的狗感情有多深,狗一丢,老人跟去了半条命。
“好……好,我就等着它,哪儿都不去,就等着它回家!”老太太哆哆嗦嗦地点着头。
“阿姨,您的病情是有好转的,只要你答应我,什么都不想,保持好心态,按嘱咐吃药,这病咱一定能治好,你说是不是。”林海峰抽回把脉的手,手掌一翻转便握住了老人干瘪枯瘦的手掌。
赵玉兰忙不迭的点头,一双小眼睛盯着林海峰像小孩子一般认真地说道。
“一天三顿,我都按点吃的。你上次给我拿的那些药,我都吃了。”她举起自己另外一只同样苍老的手掌拍着林海峰的手掌,神态那么慈祥。
有那么一瞬间,林海峰是脆弱的,是懊恼的,是悔恨的,是无地自容的!但仅仅是那么一瞬,便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温和地对面前的老人说道。
“阿姨,这次给你带的是从国外进口的一种药,对冠心病非常有效。”
林海峰拿起手边的一大袋药放到桌子上。
老太太手忙脚乱地左摸摸又摸摸,脸上流露出了笑容!
“好……好。”赵玉兰接过林海峰手里的药盒,什么话都没说,放到了身后的茶几上。
林海峰也露出了笑容,那是满意的笑。
要知道他刚随手拿给赵玉兰的东西,虽然看着不起眼,价值已经过万了,计算了一下提成,林海峰如何能不露出这满意的笑呢。
林医生觉得此行不虚,高兴之下顺手给老太太修了堵塞的马桶,赵玉兰看着这个忙前忙后的身影,做了一个决定。
豆包到底是永远不会回去了。
林海峰看着小区垃圾桶里那团刺眼的尸体。他绝对不会看错,那就是赵玉兰养的那只狗。
豆包死了!是谁会杀一只狗呢?
小区的垃圾管理员,看上去五十多岁的妇女,在整理那些住户扔得遍地都是的垃圾,林海峰走上前去指着豆包的尸体问道。
“阿姨,这狗怎么回事啊?”
“还说呢。”被问的人嫌恶地看了一眼林海峰手指着的方向。“现在这些小孩真是无法无天了,那些当爹当妈的也不管管。
温静终于给林海峰打电话了,在他完全没有给她回消息的第六天,她按捺不住自己内心的焦急给他打电话了。
林海峰看着手机屏幕上跳出来的那个熟悉到骨子里的名字,想要狠狠心直接挂断,已经在半空中停留许久的手指却怎么都落不下去。他心里剧烈地挣扎着,自责着,赌气着,委屈着。却也仅仅持续了那么几秒,几秒过后他仍旧像往常一样接了她的电话。
话筒里她清脆又动听的声音透过那热热的手机屏幕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林老师。”她仍旧是这么喊的,这称呼让林海峰觉得熟悉又陌生。
这当口,他必须要面对他的温静了。尽管之前他一再躲避,一再遗忘,女孩的声音却是如同冬日晚间的冷雨一般,一字一句都让林海峰觉得黯然神伤。
温静这回说她非常需要这三万块,她想报个模特培训班,不止一人跟她说过,她外形条件很好,毕业了以后大可不必去当医生的,当医生又忙又累,不小心还要被患者家属找事。当明星就不一样了,众星捧月,她温静是天生当明星的,她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假如成功了,她就可以麻雀变凤凰,再也不用回那穷乡僻壤。
之前就是因为她要改行当明星,林海峰没有支持她,她便赌气连着两个多月没有联系林海峰,这回她却是连哭带求,表示要是林海峰不肯掏钱,就退学。
林海峰当然知道她在吓唬他,也明白温静是用自己的前途来要挟林海峰为她的梦想买单。
他怎么忍心呢,毕竟她是温静啊。
这七八年来他唯一坚守承诺做到的只有这件事。
他宁肯自己像蚂蚁一样在这个城市最灰暗的角落爬来爬去,也要给温静一个完整的梦想,他觉得这是他的使命。
他一边以极其庸俗和谄媚的姿态讨好着一切给他支付金钱的人,一边却以自己多年来坚持的一件伟大事情自豪不已。
骨子里,他从不认为自己和那些每天跟他在公交车上抢座位的人是一样的,因为,他有高贵的灵魂。
他是蔑视着那些人的,他也是高估着自己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仅仅这一件事,使他获得了极大的满足感和道德上的崇高感,这种感觉让他充实,让他愉悦。他理所当然地以为自己与众不同。
而支撑他度过那些寒天酷暑,寄人篱下,低贱贫苦的生活的,就是电话那头温静曾经无比神圣而希冀的声音。
“林老师,我做梦都想当医生呢。”
多么可笑啊!林海峰回忆着,回忆着,落下了眼泪。
是的,温静毕竟不是他林海峰,每个人心里所求所想又怎么会一模一样呢?也不是所有注定要失去的东西在起始就一定会被珍惜。
“好。”他说。
几年前,林海峰去一个穷山村义务支教,那地方就是乌海,温静的家乡!
温静的父亲在一场地震里被山上滚落的巨石砸断了双腿。
温静的父亲到底没能撑过那个夏天。
少女在梦中酣睡,一朝惊醒,便像遭遇了这世上什么最可怕的事一般尖叫着跑到学校来找林海峰。
林海峰想必永远都不会忘了那一天。
年轻的女孩跪在地上哭泣,他站在她身后,心里的怜惜止不住地泛了上来。第一次,他有了想改变一个人命运的冲动,他从小受的教育告诉他一个很浅显的道理,人可以去掌控自己的命运,他相信那个女孩应该得到这样的机会。
“他们说还要地震的,林老师,您还不走么?”
温静眸子里的悲恸缠绕着他。
“你父亲是希望你坚强的。”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毕竟早晚是要走的,他短短一个月的支教不会给这个村子带来实质性的改变。
“那您应该早些走的……”女孩额间的碎发几乎全被风吹进了嘴里,但她还是这么说道。
林海峰走上前去,才听得她类似呜咽着的质问。
“您不是医生吗?医生不是能救死扶伤的吗。为什么我爸爸不可以……林老师?”温静的质问像是一根大棒狠狠地敲在了林海峰的心上。
就在那一刻,林海峰做了一个决定,一个在他看来是站在高高的苍穹之上,充满了人性的光辉,伟大而悲壮的决定。
他为他这个决定感到热血上涌,远远地,透过那高空上璀璨明亮的星河,他仿佛看见了一条长长的,闪闪发光的路。他于那条路的尽头,看见了一颗美丽的星辰。
于是一颗平凡孤小的灵魂准备拯救一个悲惨少女的一生。
他决定资助温静上学。
4
门关着,走廊里聚集着一堆人,林海峰随着电梯“叮”的一声从拥挤的人群中踏了出来。白帆一看他现身立马跑过来说道:“林哥,出事了,河北有个老患者突然死了,家属扬言要告死公司,乔野昨天卷款跑了,他这一跑,咱们的工资怎么办啊?”
公司的大门闭得严严实实,大门外挤着几个销售部和市场部的同仁,大家都七嘴八舌,你一句我一句的咒骂着。
5
林海峰走在大街上,跟没了魂儿一般在八月的秋风中打摆子。
温静再一次发短信询问具体的打钱时间,林海峰掏出手机回复了两个字。
他说:下午。
回完这两个字,他大吸了一口气。他突然觉得冷,雪上加霜无外乎这种感觉吧,没钱的时候,大街上那一张张不停张合的嘴巴都成了吃人的怪兽。一人一口,能把他林海峰啃得连骨头都不剩。
他找了个路边公园走了进去,挑了个最近的石凳坐下。
然后他开始挨个给相熟的朋友打电话。
“不好意思,海峰,家里老人正在住院……”
“我每个月还完房贷,就剩下几百块了,实在是拿不出那么多钱……”
还有神奇的,没等林海峰开口便反问道:“是林哥啊,刚准备给你打电话呢,你那有闲钱没,先借我应个急……”
无计可施之际突然想到朋友圈里有人专门做紧急贷款的,于是他打开通讯录,朝那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说:“我需要钱。”
有的时候,从未谋面的陌生人比身边相熟的人更有温度。
何止西从包里拿出一叠文件,正准备开口的时候,却发现本来坐在身边的林海峰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她抬眼一望,林海峰正背对着她发呆。她喊了好几声,那人竟是恍若未闻般连头都没有回。
她不由自主地喊了声:“林大夫!”
半晌他转过头来,无声地看着她。
“你刚才说,尸检医生说她怎么死的?”
“饿死的。”
林海峰身子晃了一下,抓着门框的手不自觉用了力。
饿死的?
林海峰有些恍惚地听着何止西淡淡的回答从身后传来,那声音好似变成了一个有棱角的多边形,嘲笑着横冲直撞进他的耳道。
何止西垂下眼眸,“按照时间推算,从你离开这里算起的当天晚上,她就没有进食,换了衣服躺在床上,等我推门进来后,屋子的情形就是这样,她就躺在那!”她伸手指了指面前那张单人木床。
林海峰身子晃了晃,面如死灰。
何止西担忧地看着他,嘴唇抿了几抿却什么都没有说。
“我们结婚后,就把这套房子卖了吧,你我平分,遗产及继承手续均已办妥,你现在就可以签字了……”
他下午把钱给温静打过去后,何止西便打电话说让他来赵玉兰家一趟,说是有重要的事情告诉他。
等他到了,何止西便提出,两人假结婚,然后均分房产。因为赵玉兰死前曾留下遗书,自己儿女富贵,不需要这套房产,转送给何止西和林海峰,条件是两人要组合家庭。
何止西打的什么主意,林海峰这个时候才明白过来。
但他无心理会。
他看着那几十盒保健品发呆。
“她怎么一盒都没吃呢?”
“明明没有吃,为什么我每次送来的药她从不拒绝呢?”
甚至她每次还乐呵呵地告诉他,药物疗效很好,她觉得精神好多了。
老人每次都说:“林大夫,你真好……”
“你真好……”
林海峰无意识地回想着这些,脑子里杂乱的一切忽然毫无预兆地连在了一起。
赵玉兰肯定是不怕死的,也许在她生命的最后,她所求的无非是平静的死去。
既然早就看破了生死,那她还要他这个大夫做什么啊,他是来给她治病的,到头来她一粒药都没服用,反而绝食而死,他林海峰却因为的享受了高额奖金而沾沾自喜。
6
林海峰死了,医生死在了多年前那起医疗事故里,大夫死在了一个没有星星月亮的护城河里。
你看,这种时候,大夫也是救不了他自己的。
因为大夫杀了医生,卖保健品的杀死了大夫。
林海峰最后的意识里,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见了高高的乌山,梦见了悲伤的少女,凉凉夜色从四周漫来,他扭头微笑着对那少女说。
“我是医生啊!”
然后那少女向他投来憧憬向往的目光。
他的尸体被警察打捞起来,本地新闻报纸上多了一行黑字。
“一名外来务工人员昨夜掉入护城河死亡。”
顾青安作品互动短评
>>明矾(文学爱好者,新媒体编辑。)
不同于其他女性作者,本篇小说的作者无疑是有些野心的。她力图将一个矛盾的、复杂的、隐秘的、悔恨的保健品推销员的形象抽丝剥茧地展现在我们面前。小说名字和起题都极好,无论是医者上善、还是救死扶伤,通篇读下来,首尾呼应,充满着浓浓的嘲讽,却又夹杂着主人公复杂的情感一气呵成!
>>丁奇高(90后,河南禹州人,在《作品》、《莽原》、《牡丹》、《文艺风赏》等发表过小说。)
《上善》是要下一盘很大的棋。里面人物繁多,人物间的关系也错综复杂。小说聚焦了当下很现实的焦点话题,如老龄化问题,医患关系、社会诚信缺失。小说构建了一个人与人,人与自己之间相互斗争、又相互妥协的故事。当人性被利益不断侵蚀的时候,我们需要善念产生来抑制内心的“恶”,我们在为文中的人物深感沉痛悲哀的同时,又对当下某些现实存在感到痛心。
>>张艳(94年生人,医学在读生,文学爱好者。)
作者通过08地震给出时代背景,开篇以林海峰所在的保健品公司面临破产为切口,数月不发工资,引出主人公林海峰的生活矛盾:资助温静(一个贫困地区的女孩),“A类顾客”赵玉兰的死亡。给信任自己顾客推销保健品让林海峰感到羞愧,懊恼,但是迫于生活的压力又不能拒绝这样做。林海峰认为自己虽然做着龌龊的勾当但是自己有一个高贵的灵魂——资助贫困孩子上学,况且根据赵玉兰的吃药反应自己推荐的药帮助了她,还算是一个高贵的人。最后当他知道赵玉兰从未吃过他的药,他的精神支柱没有了,他的世界崩塌了,他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再也没有一件像样的“外衣”让他披着活下去,所以他选择了自杀。
>>高晓东(男,1991年生,作品散见《羊城晚报》等。)
女作者投《上善》,一看题目,更多的留在“善”这个词眼之上。没阅读之前总有一些对真善美的猜测!“为医者,救死扶伤”是无数从事医生行业的人的至高信仰,也是整篇小说的灵魂所在。阅读完文章,林海峰一个自诩卖保健品的“大夫”,生存在当下经济大环境不景气的时代,在一家垂死挣扎的小公司做销售,看起来贫困潦倒,却偏偏资助了一个贫困的大学生,充满讥讽的写实。男主人公一直在行为的“不善”与内心的“向善”之间苦痛挣扎!作者在此处的内心描写很生动,很细腻,贴近现实的写照。作者笔下的温静是现实中无数女孩的写照,作者在此让她与一个苦痛挣扎的林大夫相遇,让他们内心的“善”经不住行为的诱惑剑走偏锋。何止西为了自己目标不择手段的城市女人,没有一点温度感。为了一份遗嘱可以出卖婚姻,欺骗自己欺骗林大夫,而这种人像是当下为了买房而假离婚的夫妻。很贴合现实。结局终了,终究还是人物内心的“善”强大于行为,可能最后的死亡才是林大夫想要的一种善。作者想表达的应该是遵循内心,切合实际,向善向美。
>>陌邻(本名贺东东,90后。诗文散见《诗刊》、《星星》、《中国诗歌》、《飞天》、《天津诗人》、《青年文摘》等刊。)
上善:至善,极致的完美,小说所呈现的,却是无处不在的悖谬。夹缝中求生存的保健医生林海峰,近乎痴狂地满足自己资助的贫困大学生温静;依靠别人资助维持学业的漂亮女孩温静,毫无节制地榨取资助人以完成她众星捧月的明显梦;疾病缠身的孤寡老太太赵玉兰,卧室堆满保健品却生生饿死; 外形优雅迷人的陌生女人何止西,为继承房产不假思索选择假结婚。小说中人与人之间,每个人与自己之间,彼此钩钓又互相安慰。这其中某一条钓线突然崩断的时候,譬如林海峰自杀,就给“这个一定是疯了的世界”一记响亮的耳光。只不过这一记耳光,并非令人清醒,而是更加让人发懵。入骨的悖谬和荒诞,完成这篇小说深刻的内涵。
>>马晓康(1992年,作品散见于《诗选刊》《诗歌月刊》《诗刊》等。)
整个小说都透露出现代生活对“金钱”的一种病态的焦虑。林海峰为了挽留温静,为了爱情也好为了所谓的培养一个医生,所焦虑的是钱;林海峰在上善公司工作,公司即将破产,所焦虑的也是钱;林海峰和老太太之间,其实也是赤裸裸的金钱关系,并非完全意义上的病人与医生。老太太的侄女找他假结婚,更是为了钱。与其说林海峰病了,不如说是这个社会病了,更滑稽的是结局,一向被称为林医生的他,在报纸上成了外来务工人员,更显示了金钱时代下社会的冷漠和不自觉地对人群的划分。大病之下,每个人都病入膏肓,谁也没法真正救谁。
>>左手(湖南武冈人,现就读于重庆大学建筑城规学院,诗歌见于《作品》 《星星》 《中国诗歌》等。)
这篇小说语言朴拙真切,娓娓道来一个震撼人心的故事。“医生”与“病人”两个角色(或者说意象)刻画较为深入具体,林医生作为小说索引,串接各个故事片段与人物形象,并由此从“医生”转变成为“病人”,侧面反映了人与人、人与社会之间的病态关系。小说开篇道:“为医者,救死扶伤”,这一句成为小说写作主旨,小说与其说是在描写林医生救死扶伤而最终无法自救这样一个故事,还不如将小说作者看做一个医生,以这篇小说为灵药,拯救现实生活中社会与人之间的病态关系。
>>寇宗源(90后,作品见于《星星》《诗选刊》《中国诗歌》《西北军事文学》等。)
小说以“善”字打头,生死牵线,人情布局,颇有深意。对温静家乡乌海的一段描写,虽然略有突兀,却又凸显主题的作用。文章起始,以林海峰对乔野、何止西、温静、赵玉兰的场景分段描写交待背景和故事走向,环环相扣。姑且以“医”“病”“生”“死”“钱”五个词去整体探讨小说内容,更容易让人理解这篇文章深刻的内涵。林海峰的“医”对应赵玉兰的“病”,林海峰的“生”对应赵玉兰的“死”,林海峰的“死”对应赵玉兰的“死”,豆包的“死”对应赵玉兰的“死”,再加上穿插于全文始终的乔野、何止西、温静的“钱”,小说的一切我们便能一目了然,豁然开朗,可以说它为我们展现了一个病态的医生和一个“疯了”的世界。投给《上善》。
>>万达(90后,写小说诗歌,有作品发表。)
小说《上善》以“善”开篇,在塑造林海峰这个角色的同时,牵扯出赵玉兰,乔野,温静,何止西等一干人事。何为善?这是作者抛出的第一个问题。老子言“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那何又为不争呢?这是第二个问题。小说中所述之事有黑有白,皆直指人心。假药商乔野,做着白日梦的温静,被利益所制的何止西,以及依靠这一切存活在底层的林海峰。他们都在争。林海峰洗不掉这座城市带给他的身份证明,他只能依靠温静,而温静呢?也只是在残喘。赵玉兰“等死”这一事件的出现,让林海峰认清了他的现实,他再争名争利又能怎样,就如小说所言“病人给医生治起了病”,那林海峰所得何病?小说中的几个旁系人物已经给交代了。小说里出现的人都是得病的,赵玉兰除外,她是善。所以,林海峰最后的死,只是循着主线发展,不出其外,小说中的社会本身就已经生病了。另外,作者的语言很有力道,一字一句都下了功夫,对小说题材掌握得也十分应手,相信是个充满上进心的人。
>>王语轩(90后,有作品发《星星》《太湖》等报刊杂志。)
医生自古至今,下医医病,上医医心,大医医国。医生的存在,是整个人类社会的良心。作者的意图很明确,他力图通过林海峰这样一个人物,来探讨这个社会偏失的良心。小说开篇就点明,为医者,救死扶伤,这是医者的良心。但故事的走向却给我们摆出了一个很大的矛盾,关于金钱,关于信仰,关于选择,主角显然从头到尾都经历着每时每刻的挣扎。作品中的人物是值得我们深思的,现实生活中想必也是大有人在。但一日,我们这个社会的良心不健全,一日医者的良心不仁善,就还有无数赵玉兰这样的人死去,就还有无数林海峰这样的人存在。这一点,透过作品表达出来,深感沉痛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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