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伤,我曾这样活过
2017-12-06小远
○ 小远
带着伤,我曾这样活过
○ 小远
她们生活过,
仅用痛苦和黑暗来概括她们的生活,是不负责任的。
“慰安妇”三个字,一直披着苦难的外衣,触动着人们敏感的神经。随着时光的流逝,“中国慰安妇”这个群体,从20万人变成了32人,后来又变成了22人,现在只剩下8个人。虽然早已对她们有所耳闻,但人们从不知道,背负着巨大的耻辱和痛苦,她们有着怎样的生活状态。直到青年导演郭柯用镜头记录下了她们的生活,拍了电影《二十二》。
这世界真好,到现在我也没有想到死
1944年10月,日军攻陷了桂林。正背着女儿做农活的韦绍兰,迎头遇见了举着刺刀的日本军队,硬生生被他们拖走。噩梦从此开始了。
三个多月里,韦绍兰生不如死。终于在一个凌晨,她趁着守卫打瞌睡的机会抱起女儿逃出了炼狱,沿着山间小路跑了两天两夜,才回到了家。
一进门,撞见丈夫在煮粥,她哭得不能自已。她被村里人指指点点,丈夫也恨过她,骂过她,但更多的还是心疼她,不忍心再戳她的伤口。一个月后,小女儿不幸去世。与此同时,她发现自己怀孕了,是日本兵的。
天塌了下来,韦绍兰再也没有活下去的勇气,她选择了自杀。婆婆把她救了下来,哭着劝她:“死什么死,把命留住总是好的。”她想过堕胎,但家人担心她身体受过重创以后不再有怀孕的机会,最终还是留下了孩子。
韦绍兰生了一个男孩,跟随丈夫姓罗。丈夫试图忘记黑暗的过往,对孩子视如己出,从来不舍得打骂。家里的粮食不足,夫妻俩就吃糠咽菜,把米留给儿子熬粥。但村里人都背地里喊韦绍兰的儿子“日本子”,他活到72岁都没能讨上老婆,因为庄户人看重名誉,没有人愿意把女儿嫁给日本人。他们迈不过心里那道坎。
韦绍兰的丈夫去世后,母子俩相依为命,每天喂鸡、养牛、挖药草卖钱。村里人都住上了大瓦房,母子俩还挤在小土屋里,韦绍兰每月领30元补贴,只够买最便宜的大白菜。然而,“有一口热粥喝也是很好的,热乎乎喝下肚子,什么忧愁都忘记了。”韦绍兰说。
这样的日子,韦绍兰过得津津有味。她爱唱山歌,据说年轻时唱得极好,虽然时常吃了上顿没下顿,她依然眷恋这个世界。她说:“有四两吃四两,有半斤吃半斤。人生只愁命短不愁穷,这世界这么好,红红火火的,到现在我都没想到死。”
纪录片播出后,韦绍兰一家受到社会关注,村里给他们盖了新房,政府也为其增加了补贴,还有不少好心人源源不断地送来食品和礼物。97岁的韦绍兰对此非常知足,情绪好时还会张开没牙的嘴巴唱几句山歌。“慰安妇”的标签之外,她以自己的方式努力活着。
这么好的草药,我怎么就老到不能蹲下来挖
95岁的毛银梅生于韩国,自小逃亡到中国,又不幸被日本侵略者抓去当“慰安妇”。
多年以后,她从来不愿提起过去经历过的黑暗与绝望,只是坐在屋前沉默地晒太阳,静静看着孩子们玩耍,然后用混合着韩语与湖北方言的语音,轻轻哼唱儿时听过的歌谣《阿里郎》和《桔梗谣》,声音微弱又悠长……
山西的李爱连在婚后不久被日军抓走。直到抗日战争胜利,她才回到家乡。全村对她的议论和指指点点从未停止,她想不开,要自杀,丈夫跟她说:“是日本人抓你去的,又不是你自己要去的。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我不会嫌弃你。”因为丈夫的这句话,她咬紧牙关打起精神过日子。直到九十几岁,她依然是一位利落的老人,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被褥和衣服拾掇得整整齐齐,头发也梳得一丝不乱。
海南临高县皇桐村的王玉开在年轻时是个美人。21岁那年,日军占领海南岛,在皇桐村设置了军事区,从此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有一天,日军到村里抓苦力,当时已怀孕五个月的王玉开躲藏不及,被强行抓到日本军部,随后遭遇了非人的摧残和折磨,身体不仅留下了残疾,胎儿也流产了,还导致了终身不育。
在拍摄纪录片的过程中,王玉开没有提过一个恨字,就连看见当年曾经伤害过她的日本兵的照片,她也只是轻蔑地说了一句:日本人也老了,连胡子都没了。
可是有一天,她忽然念叨了一句:“恨啊真是恨啊。”拍纪录片的导演连忙蹲下去倾听,发现老人目光灼灼地盯着一株药草,轻轻嘟哝道:“哎呀,这么好的草药,我怎么就老到不能蹲下来挖了呢。”比起多年以前生命里的不可承受之重,眼前的生活更能牵动她的悲喜。
她们恨透了日本侵略者,却依然祈祷中日和平
郭柯在拍摄电影之前,有海外的投资人希望电影不要太平淡,“要够惨”,要能“揭开老人的伤悲,让观众看了就哭”。但与老人多次接触的郭柯知道:这些老人不是每天都苦大仇深的,更多的时候就是普通的老人,也会有很多积极乐观的状态,有的老人很喜欢笑,每天都很开心,看到有人拍照还会比剪刀手。虽然郭柯知道“慰安妇”痛苦回忆的镜头才有冲击感,才最能戳中观众,有一部分媒体人会刻意引导老人去想伤心往事,赤裸裸揭开她们的伤疤。但他不忍心这样对待老人,在他看来,“老人”这个身份一定是先于“慰安妇”这个身份的,作为一个传播者,他希望把老人们最真实的一面告诉观众。因此,他一口回绝了对方的要求,哪怕对方撤资。
“把这些老人当作亲人去看待,拍摄就有了分寸,问题就有了底线。”这是郭柯始终坚持的初心。而在拍摄纪录片的过程中,郭柯也始终坚持着不去问那些尖锐的、让老人痛苦的问题,老人愿意开口说便说,不愿意说绝不勉强。只要有老人摆手说:“不讲了,我不讲了。”他马上把镜头转成空镜。
“痛苦只是她们的一部分,更多时候,她们是活生生的人,虽然因为年龄和身体原因,她们正一个个离世,但她们生活过,用痛苦和黑暗来概括她们的生活,是不负责任的。”在郭柯的镜头下,历经沧桑的老人们多数时候都是平静的,看到有人来看望,她们非常开心,有时候话很多,如我们的奶奶和外婆一般絮叨,有时候又很沉默,沉默得几乎同静止的光阴融为一体。有关她们的纪录片里,没有历史资料画面,没有血腥暴力镜头,只有这些老人们每日的平淡生活与心情记录。她们作为幸存者,曾经的悲惨经历并不是用来引发同情、煽动仇恨的工具,她们只是历史疼痛的记录者,以苦难的过去告诉后人如何正视过去,如何面对未来。
走不出那段历史的,从来不是她们。而是那些泯灭人性的刽子手、施虐者。“希望中国和日本要一直友好,不要再打仗。因为一旦打仗,会有许多人死去。”山西一位幸存老人如是说。虽然她和她的后人们都恨日本侵略者,但她依然希望不要再发生战争,因为她比多数人更知道战争的真实意义。
从20万人到8人,总有一天,所有的幸存者都会全部离去。但最后的时光里,她们依旧在用力生活,没有把生活交给抱怨和哭泣。“记录是为了铭记,不怨才能前行。”也愿我们在前行的路上,记住她们努力生活的姿态。
(编辑 张秀格 gegepretty@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