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协调第一人

○ 青山

生死协调第一人

○ 青山

2017年8月的一天，深圳市一家大型医院的手术室门口，一位中年女子神色凝重。她叫高敏，不是医生也不是患者亲属。她之所以焦急，是因对她而言，即将发生的一切既是死亡，又是新生。

高敏是国内著名的器官助捐者，首位“生死协调员”。9年来，面对种种压力，她从未停下脚步，成功协调器官160多例。

初来乍到，无意间成为“非常义工”

今年49岁的高敏出生在山东省商河县。她父亲在多年军旅生涯里，养成了只讲奉献不思索取的作风，母亲作为军属，也有一副热心肠。高敏受家庭熏陶，助人成了常事。

1995年年初，婚后不久，高敏便因感情因素离婚。见她整天唉声叹气，家人很心焦，恰在此时，远在深圳的妹妹高燕找不到合适月嫂，便央求高敏帮忙。

高敏很快适应了“保姆”生涯。1999年3月的一天，从菜场回来的路上，瞧见献血车，她也撸起袖子走上去。献完血，有人问她是否愿做红十字会义工，她连连点头。

让高敏没想到的是，她迅速爱上了做义工。一次，高敏接到加急电话，说一个白血病患者急需血液。她身在市郊，却二话不说，先步行了两个小时，又倒了三班公交车，终于准时出现在血站大门口。献血后她非但不疲惫，反而有说不出的满足舒适。几年下来，高敏累计献血近百次。

2005年1月的一天，一位大姐焦急地找到高敏，说女儿刚遭遇车祸离世，想捐献出器官。大姐伤心地说：“我不想她就这么白白地走了。”高敏迅速通过各方面渠道，帮大姐完成了意愿。捐献的肾脏，让上海的两位少年得到新生；捐献的肝脏，让武汉一位少年重享生的快乐；捐出的眼角膜也救治了四位眼疾患者。

无意之间协调成功，高敏有一种说不出的美妙感觉。妹妹也很激动，查询了许多捐献资料。从中，高敏了解到：在中国，每年等待器官移植的人有150多万，能进行的手术却只有1万多例，需求和供给的比例是150：1。在美国，这个数字是5：1，在英国是3：1。这意味着每一天，都有人在无望的等待中，失去了生的可能性。妹妹鼓励道：“器官协调员能在逝者与生者之间打开通道。如果你想从事这职业，我一定支持。”

在2010年中国正式启动人体器官捐献工作之前，2005年深圳红十字会便开始了试点工作。2006年年末，作为明星志愿者的高敏经安排，成为深圳，乃至全国第一个器官捐献协调员。

她每天背着二十多斤的背包，奔走在广东的各个医院之间。一次，小外甥好奇地问：“姨娘，你天天背着包。里面有什么呀？”高敏动情地说：“里面装着世上最沉重的两样东西，生和死。”她解释说：“包里都是捐献者的资料，还有签名，这是他们对我的重托……”

难言艰辛，一边悲伤一边震撼

协调员的艰辛，远非高敏可以想象。比如，器官的保存期都有限制。心脏的存活时间是4～6个小时，肝脏为8个小时，肾脏是24个小时。协调员是在与时间赛跑。

还有一个重要前提：没有死亡，就没有捐献。捐献者必须失去自主呼吸，完全靠呼吸机、药物维持生命，临床被医生判定为脑死亡。此时家属提出捐献申请，高敏才能介入。

一次，一位老人打来电话，说大儿子患了重病，只能在ICU病房中维系最后一丝气息。大儿子有过医疗志愿者的经历，希望自己死后，把器官捐献出来。不过老辈人讲究死后留全尸，这一捐儿子不就落了个尸骨不全？家人能同意吗？

高敏理解老人的纠结。为了打消对方的疑虑，她用了两天时间，耐心解释捐献的益处，以及如何拯救其他家庭，促使老人下了决心。

可第三天早上，老人就要签字同意时，小儿子打来电话，气急败坏地冲高敏喊：“我哥还没死呐！你现在让我爸签字，这不是诅咒我哥早点死吗？告诉你，我不同意捐献！”

这时，重症病房也传来消息：病人的心脏停止了跳动。高敏的脑袋像被东西重击了一下，耳边“嗡嗡”作响。要知道，心脏停跳5分钟之后，多个重要脏器就会不同程度地损坏。这个节点上，发生进退两难的情况，极可能导致捐献失败。

在另几所医院里，好几个器官衰竭的病人正等着救命呢，每一分钟都特别关键。但不管高敏如何解释，弟弟依然坚持己见。无奈，高敏只好放弃了所有手续。

好几天没合眼，此时高敏再也扛不住了，她跑到偏僻处，对着灰秃秃的墙壁，足足痛哭了一下午。被泪水淹没的她，心里没有怪怨，也没有委屈，有的只是痛惜与无助，为了那些挣扎等待、却终被无情吞噬的生命……

高敏心情低落到极点之时，妹妹说：“你只是一座桥梁，让愿意踏上去的人们通过。有人因为各种原因留在原地，又怎能说成是你的问题？”是啊，成亦欣喜，败亦安然，这才是“生死协调员”应有的态度。总在患得患失中度过，又如何能做得长久？

2014年2月，高敏得知一个叫梁耀艺的少年患上脑瘤。11岁的他来到生命的尽头处，有了一个不同寻常的心愿：捐出重要器官，救治生命垂危的人。

当高敏看见梁耀艺时，他已面色苍白，陷入深度昏迷，身上插满粗细不一的管子。一旁的梁母含着泪水，讲述着孩子的一切：一年前，无意间得知捐献造血干细胞的几则事例，梁耀艺不禁有些向往：“捐献者真了不起。我长大了，也要去帮助其他人。”

不幸的是，说出这番话没多久，梁耀艺便被诊断得了脑瘤，且病情恶化迅速。这天，病榻上的他想起之前的承诺，便对妈妈说：“如果我活不了，把我捐出去吧，我要做一个伟大的孩子。”

听完这些，高敏心底说不出的震撼。她上前几步，紧握住梁耀艺的小手，轻轻在他耳边说：“阿姨一定帮你完成心愿，让你做一个伟大的人。”他的手似乎轻轻动了一下，心灵交汇的感应，仿佛电流一般击中了高敏，她的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2014年6月6日下午，梁耀艺离开了所有爱他的人，还有他热爱的这个世界。这次捐献，使四个人重见光明，让三个人重获新生。

生死协调，捧着心来永不退缩

2016年8月，高敏又有了一次刻骨铭心的经历。思成，13岁的广东少年，国内第一位捐献亲属器官的未成年人。他来自单亲家庭，从小和妈妈相依为命。不幸的是，妈妈长期积劳成疾，一天突然诱发了脑出血，很快陷入神志不清的状态。

思成妈妈生前有捐献器官的意向，可亲属们分成了两派：有的赞成捐献，有的主张入土为安。一时间争吵得不可开交。思成力排众议：“妈妈只留下这一个美好愿望，为什么不尊重她的意见呢？”由于思成是妈妈遗嘱的第一继承者，加上他那虽稚嫩却铿锵有力的话语，所有大人都沉默了。

8月2日下午，思成面色肃穆，在捐献书上写下了名字，将母亲的肝脏、肾脏、心脏等重要器官悉数捐出。签字即将完成的时刻，思成妈妈的心脏出现了骤停，医生们整整抢救了两个多小时，仍没有效果。

按照捐献程序，心跳停跳就意味着捐献彻底失败。所有人都焦虑万状时，冥冥之中的妈妈像是感应到思成的不断祈祷，心脏出现了“回光返照”。医生来不及感慨这不可思议的一幕，就开始紧张而有序的捐献手术了。

事后，对思成内心的强大，高敏赞叹不已。普通孩子得知妈妈的心跳恢复，一定会想方设法让她苏醒，他却理智超越了情感，想的是如何让妈妈的器官以鲜活的状态，去帮助别人。对眼前这个瘦削的少年，高敏有了发自内心的崇敬。

此后半个月内，思成妈妈的器官通过航空与高铁等“绿色通道”，足足挽救了11个人的生命。

2017年1月，高敏的事业走入了快车道，越来越多的爱心人士加入了队伍，国内有1500多名注册协调员同时在工作，她不再是一个人在战斗了。

不过，每天处于精神透支状态，尤其面对一些特别状况，高敏还是有被“掏空”的感觉。2017年5月，她又成功协调了一例捐献。可捐出逝者的遗体没几天，对方家人就打来电话，哭着说：“许多人都问我们，把女儿身体卖了多少钱，我们受不了了，你把女儿还我！”

虽然后来对方慢慢平复心情，也不再继续追问，高敏却为此憔悴了许多。她心里再次起了波澜，问妹妹：“我会不会在冥冥之中，被那些捐献者责怪呢？”高燕笑了：“为什么要这样想？他们可都是一些睡着的好人啊。”此后，妹妹会不时敦促高敏外出旅行，在完全陌生的环境里为心“放假”。高敏回到深圳时，妹妹也会陪她坐上公交车，漫无目的地闲逛，看到路边有美丽的花草，就立刻下车观赏。在沁人心脾的花香中，她们尽情享受着生命力的旺盛之美。

作为专业协调员，高敏目前只会在当地红十字会报销电话费和部分交通费，生活上基本由妹妹一家来接济。虽然经济不宽裕，她却时时奔走乐此不疲。她感慨地说：“我曾协调过歌手姚贝娜的器官捐献，她的一首《心火》最能体现我的心声：宁可壮烈地闪烁，不要平淡地沉默，因为曾去日无多，才懂我想成为的我……”

（除主人公外，其余人物为化名。）

（图片由本文作者提供编辑 赵莹 zhaoyingno.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