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亲情诗的当下发展及可能
2017-12-05
张德明:罗老师,您是一位知名的诗歌评论家,诗歌研究构成了您的主业,诗歌创作只能算您的一种副业。这次集中展示的这十多首亲情诗,看得出来皆是近作,都具有情真意切、感人肺腑的艺术魅力。我认为,诗歌中的亲情表达是一种与自我生活遭遇和生命体验最为贴近的审美表达,对于注重人伦关系的中国来说,亲情诗理应成为新诗中的一种主潮,回顾百年新诗史,咏赞亲情的诗歌确乎很多,而且不少已成为广受赞誉的名篇佳什,如艾青《大堰河,我的保姆》、余光中《呼唤》、流沙河《故园六咏》等。我最感兴趣的是,是什么激发了您近期大量书写亲情诗的创作冲动?
罗振亚:德明你好!说到最近亲情诗的创作冲动,我感慨良多。1983年,二十岁的我大学毕业分配到了黑龙江的黑河师专教书,由于环境过分的寂寞,更由于青春心理的驱使,我曾经疯狂地写过两年诗,出过诗集,也获过奖。待1985年考入山东师范大学攻读硕士学位时,我也就顺理成章地研究起新诗,写诗则成了副业,虽仍不时发表作品,但兴趣和精力都有了实质性转移,到后来理论研究基本上晋升为事业的全部。我以为在我这里“诗心”可能已经彻底死掉,这辈子都不会再触碰她了。意想不到的是,前年临近春节时去给爸爸扫墓,墓碑、碑座和墓地周边洁白放光的雪,我一边清扫,一边觉得寒意慢慢冷到了骨头,那一幕情景在心里好多天都挥之不去。联想起父亲生前的诸多往事,有一天我彻夜难眠,锥心的疼痛不吐不快,于是我端坐桌前,几乎是一气呵成地写出《六月的风也不能帮你清清喉咙》,接着没多久又写了《和老爸聊天》《再和老爸聊天》。也是在那个冬天春节,搀扶母亲过马路的瞬间,从她胳膊的微微颤抖,和夜里开着电视睡觉的细节,仿佛感受到了母亲的衰老与孤独、凄凉,对远在哈尔滨的母亲的思念和挂牵,使笔端自然流出了《“妈,过了年您就七十七了”》《三九天乘着高铁回家看望母亲》。去年十月,单位一次例行体检查出爱人肺部阴影,家里人吓得要死又不得不故作镇静,等待宣判的那一周里每天幾乎都是度日如年,直到死亡威胁被排除,我才激动得流下热泪,让爱人赶紧去理发去去晦气,那一段生命和情感经历凝聚为一首相对较长的诗作《妻子的头发》……
也就是说,是生活中亲人们遭遇的孤独、疾病和死亡等一次次变故与“磨难”,催生了我众多亲情诗的精神涩果。在那样的氛围里,焦虑与恐惧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憋闷的灵魂急需一种宣泄与转移的精神渠道,于是在心底沉睡了近三十年的诗神被轻轻唤醒了。我很清楚,做不到像有些人那样,什么也没经历,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被触动,完全靠想象力铺展就可以笔下生风。我一直视诗为永远的亲人,平素里也努力将诗作为自己生命和生活的栖居方式,每逢自己生活中遇到什么大事,在最幸福或最悲痛的时候,我总会把诗当做最可靠的精神寄托,适时地把心里的话向她倾诉。也正因如此,我对那种没有情感的驱动,为写诗而写诗,刻意去找诗的“硬写”行为,是极不认同的,因为那样非但写不出好诗,还可能从本质上对诗歌造成可怕的伤害。
张德明:我可以理解您对诗歌的这种奇特感情,也完全赞同您上述的观点,相信建立在有感而发基础上的诗歌才可能具有最打动人心的情感力量。不过,现代化的进程极大改变了我们的生存环境,也可能改变我们对亲情诗创作的某些认知。具体来说,在21世纪的当下历史语境下,乡土中国事实上正在经历巨大的裂变,乡土的幅域正日益压缩,过往我们习惯的“熟人”世界逐渐被“陌生人”世界所替代,此种情形下,建立在吟咏“熟人”世界基础上的亲情诗,还有哪些发展的空间和可能性呢?
罗振亚:记得有人说过,现代诗离都市较近,而古典诗歌则是和乡土连在一起的。不错,现代工业文明的迅猛发展,促使全球都在经历着都市化潮流的洗礼,原本意义上的乡村几成摇摇欲坠的“风铃”,随之而来的是失去“家园”的精神流浪情绪日重,这一切造成宜于在“熟人”世界生长的亲情诗发展的可能与空间好像越来越小。但是这或许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一个偏向于表象的方面。
另一方面,则是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一书中所说“从基层上看去,中国社会是乡土性的”的结构和本质根深蒂固,即便到了当下也没有得到彻底性的改变,作为农业之邦,乡土仍然是中国自然和人文状况的整体背景,人们的意识观念、思维方式、情感构成和审美习惯与传统之间依旧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中国文化的这一特质,也就决定了当代的亲情诗会在不自觉中承接古代亲情诗的传统,应和现实的变化,寻求新的发展途径。同时,正像华兹华斯所说“诗歌是强烈情感的自然流露,它起源于在平静中回忆起来的情感”,别说现在还没到所有区域都完全都市化的程度,即便是都市化特征覆盖全球、亲情诗真正失去具体、质感的实有乡土依托那一天,一代一代人们心智上所受的诗学传统滋养,仍然会保证他们脚站在都市的地面,灵魂却能够在远方飞翔,靠想象和种族记忆给亲情诗留下一个生长的空间和重要的位置,或按自己的理想重造一种亲情诗的审美形态。何况,都市和亲情也绝非对立的两极,都市里同样有亲情存在,只不过它改换了另一种方式和形态而已,事实上半个多世纪以来现代化的进程中,就有许多优秀的亲情诗存在。综上,我觉得只要有人类在,就会有亲情在,亲情诗就会是一株永远都不老去的“常青树”,并且常长常新。
张德明:您这样一说,我对亲情诗在未来的发展前景也信心倍增了。在我看来,亲情诗是以诗人自己的现实生活为创作起点而生成的诗歌,它必然会涉及到对自己的亲人和朋友的艺术抒写。古人有云:“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这句话的本意是谈伦理道德的,不过借用来谈亲情诗的创作也一样有效。我想追问的是,亲情诗如何做到从书写身边的亲朋好友出发,最终表达出一种普遍性的人类情感呢?
罗振亚:这个问题提的非常具有针对性。环视一下目前诗坛的亲情诗写作,大量作品处于平庸的状态之中,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写亲情却仅仅止于亲情,缺乏必要的精神提升和思想延展,从个人的亲情出发最终表现出仍然只是个人的亲情,个人化带给亲情诗福祉的同时,也使亲情诗遭遇了“灭顶之灾”。
歌德曾经说过,“艺术的真正生命正在于对个别特殊事物的掌握和描述”,此言不虚。如你所说,亲情诗必然会涉及到对自己的亲人和朋友的艺术抒写,写出亲友或对亲友情思的“个别特殊”之处,抓住“这一个”内涵的重要性,否则即会蹈空,也不可能产生撼人心魄的力量,所以适当吸收叙事文类的一些手段,如细节、动作、对话和场景等,让抒情获得质感的依托,这是好诗必须做到的第一步。但若只做到这一层还远远不够,亲情诗的情感必须打破过于私密、隐蔽的局限,以防堵塞了和读者心灵沟通的渠道,最终实现“表达出一种普遍性的人类情感”的理想状态。也就是说,在表现亲朋好友时既要贴近,又要超越,出入有致,若即若离,在这一点上很多优秀诗人都提供了可贵的经验。如余光中的《呼唤》这样写道,“就像小的时候/在屋后那一片菜花地里/一直玩到天黑/太阳下山汗已吹冷/总似乎听见,远远/母亲喊我/吃饭的声音/可以想见当年/太阳下山汗已吹冷/五千年深深的古庙里/就亮起一盏灯/就传来一声呼叫/比小时候更安慰、动人/远远,唤我回家去”。谁没有过小时候?谁小时候没听过母亲的呼唤?谁读了这样的诗心头不热浪翻滚,温馨又惆怅?尤其是它以小时候母亲唤儿吃饭的声音,与晚年飘泊他乡的游子听祖国母亲呼唤声音对照,更把题旨升华到了新的高度,更显真切动人,虽书写的是母子亲情,却暗合着人类情思经验的底层,因此深挚缱绻,荡人心旌,感动过无数游子的心。
寻求亲情的超越性同时,到位有力的艺术表达也是亲情诗从个人性走向普遍性提升的不可或缺的环节。在这一点上处理好叙事与抒情的矛盾关系尤为重要,就像前面提到的,借鉴叙事性文学的技巧扩大自己的涵容量,绝对可谓亲情诗获取坚实依托的值得探索之道。在写作《朋友远行》时,我就将朋友得病、治疗乃至火化过程中的诸多意象、细节片段,现实的和虚拟的交错,“不用再紧张地排队验票/也不用再费力攀爬候机大厅/这次你将乘一缕青烟/做一场一去不返的旅行//早说好的 眼泪免了/有瓶常喝的老窖足以尽兴/可你还没亲近炉火/窗外就传来一片烫伤的蝉鸣”,把我个人同时也是所有失去亲人的共同的精神疼痛传达得婉转而绵长,这样比声嘶力竭的叫喊可能更内敛含蓄,也更具表现力。
张德明:罗老师对先锋诗歌的研究较为深透,有许多颇具价值的研究成果,这是诗学界所公认的。在此,我想请罗老师谈一下亲情诗与先锋诗歌的关系问题。我注意到,在先锋诗歌中,表达亲情的作品并非是一种主流。那么,亲情诗如何能体现出先锋性来?
罗振亚:的确,亲情诗虽然在中国诗歌史上绵延不绝,但却从未成为过主流的存在,而始终以涓涓细流的姿态出现在读者面前。并且,在传统诗歌中亲情多与“乡”“土”密切相连,所以一提到亲情诗很多人自然就想到它的朴素亲切,想到它不够现代和洋气,和先锋性相去甚远,其实这是一种错觉。很多亲情诗就很先锋,如海子交错幻觉与实感的《雪》,抒发了对母亲的思念,“妈妈又坐在家乡的矮凳上想我/那一只凳子仿佛是我积雪的屋顶//妈妈的屋顶/明天早上/霞光万道/我要看到你//妈妈,妈妈/你面朝谷仓/脚踩黄昏/我知道你日见衰老”。这本是再普通不过的情感,但它回想式的叙述和以梦当真的写法,却使诗含蓄而带梦幻情调。诗人堕入冥想的幻觉后,依稀看见故乡积雪的屋顶下,坐着想念远方儿子的母亲,于是期盼明天霞光万道的早上能看到母亲,这似乎是实景;但“仿佛”的比喻又让人感到它有或然态的成分,果然最后一节的“知道”字样,点明上述亲切而酸楚的画面情境都是诗人的猜测与想象的铺展,记忆和想象中的事态,反衬出诗人飘泊的惆怅和思念的沉重,特定的视点把诗人的思念表现得曲折婉转,煞是朦胧。翟永明的《女人·母亲》通过诗人与母亲交流书写,洞穿了女性诞生成长死亡的秘密、痛苦和从女儿到母亲轮回的悲剧宿命,现代味十足。
亲情诗如何会带有先锋性?因为亲情诗本身就隐含着了一种超前的先锋文化走向。就像顾彬在其《中国文人的自然观》中断言:每当我们对文明生活的复杂性感到厌倦的时候,就会向往一种更“接近自然”或“淳朴”的生活方式。20世纪整个世界文坛面临的一个基本事实,是随着现代文明缺点的日益显露,一股回归旧有文化的潮流悄然兴起。而亲情诗在现代文明的复杂性令人感到厌倦的背景下,在许多先锋派诗人纷纷迷醉于自我的精细文雅作矫情表演时,执着凝眸、书写亲情的精神举动,就在无形中暗合了世界艺术潮流的脉动,输送出了某种具有未来意义的现代文化因子,它在为饱受现代文明困扰者提供自然而淳朴的精神慰安。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抗衡并反拨了诗坛意识的倾斜。其次,当代亲情诗虽然总体上更接近传统,但却也具有开放性的艺术姿态,象征、暗示、叙事等现代手段启用,使自身常在“土气”外气象别出。如台湾诗人罗青的《八月十五的月亮》思念亲人的文化乡愁,就以月亮为触媒,虚拟与追索形而上的精神故乡,使文本成为一种抽象的精神隐喻符号和探寻生命终极意义的象征行为。我的《父亲临终前说出三个字》《在海景房的窗边想起村前那条黄土路》等诗也不时言此意彼,力图通过象征意识的介入或贯穿,使诗歌在写实的底层和象征的光影之间飞动,产生一定的朦胧之美。
张德明:我的理解是,在后工业时代,亲情诗因为立足乡土、歌吟田园,从而体现出某种后现代特征,因此其先锋性精神是极为显在的。与此同时,优秀的乡土诗也因多方运用现代主义艺术技法,而凸显出不可多得的先锋性特质。最后我希望通过探讨亲情诗这一特定诗歌形态,来思考一下中国新诗与古典诗歌的关系问题。我们知道,表现亲情是古典诗歌的一种优秀传统,而亲情书写在百年新诗中也成绩显赫。不难发现,历时百年的中國新诗,书写乡土和亲情的诗歌很多,佳作名篇也不少。那么在表达亲情方面,中国新诗与古典诗歌究竟有何异同呢?亲情诗创作是否能构成新诗继承古典诗歌传统的重要通道呢?
罗振亚:乡情和亲情是人类最普泛的情感,不同时代、不同国度的人们都在吟诵它,所以作为一个最重亲情、贵人伦的国度,中国诗歌中的乡情和亲情自然构成了源远流长的母题。在这一点上,百年新诗中书写乡土、亲情的诗歌和传统是一脉相承的,数量较多,也不乏佳构;并且新诗中的亲情书写也有一定的突破。它以对传统亲情诗的超越,加强了入世精神。比如说,古今亲情诗都以亲戚朋友之间的感情作为观照对象,或温馨,或纯洁,或缠绵,或热烈,只是传统亲情诗主要和小农经济的社会、情感结构息息相关,所以多定位于乡土意识和个人情怀层面,即便是同时光流逝、生命有限等相对抽象的命题对接,也基本上未逸出个体生命冥思的范畴。而新诗中亲情诗家族由于新的时空观引入,常常将亲情纳入到人类历史更久长的宏阔背景中表现,带着一定的群体意向,使传统题材的书写带上了某种现代意识与历史感;而且它在现代时段生成于社会动荡、战争疾苦的背景下,这和从西方诗歌源头趣味的辐射结合,自然就多了一层感伤沉郁的气息。在这方面,台湾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许多亲情诗最为典型,它多和去国离乡的具体情境有关,浓重的悲戚色彩也就难以避免。同时,如前文所说新的亲情诗和“还乡”意向连接在一起的诗意空间营造,暗合了世界文化潮流,对现代社会美善流失、人情淡漠的现实构成了一种必要的弥补和对抗。
但是必须承认,新诗在表达亲情方面对古典诗歌的突破是非常有限的,甚至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多少能够超越古典亲情诗水准的作品,大量诗人在诗意内涵、构思方式、意象系统乃至语汇符号等方面,都还一直走着继承的路子,创新意识十分浅淡,自己的建构明显不足,这恐怕也是新诗中的亲情诗一脉始终存在却难于发达、不招人待见的深层动因所在。至于说亲情诗创作能否构成新诗继承古典诗歌传统的重要通道,我想回答应该是肯定的,因为这么多年它一直就是这样做的,并且现代亲情诗作为整个中国亲情诗的历史中间物、一股必要的环节,承上启下,它也必须这么做,但是它的前景是会荡起一股泱泱大潮?还是依旧细流涓涓?谁也无法做出准确的预测。
张德明:这次对话很成功,通过罗老师的讲解,我们能深入了解亲情诗创作的历史与现状,也对它的精神内涵、审美特征和发展前景有了切实的理解与认知。谢谢罗老师的精彩剖析,希望这样的对话以后还能不断持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