斧头鸟
2017-12-05张尔克
张尔克
有一天斧头做了一个梦:它长了一双翅膀。
悠悠醒来,它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
——其实,它在云缝的最高处。
1
当 石头成为斧头之前,它的额头曾经被无数野兽的蹄子践踏
许 多皱纹宛若远古的波浪,凝固了,却还涌动不已
这 是一种无声之韵,是一种无法消解的深刻的记忆。
八 方而来的石头集结成山,像初次相遇的旅人,坐在一起
各自叙述自己的遭遇:前生与今世。
嘈 杂的一切:这山,是一个装满往事和叹息的口袋。
现 在嘴唇已经被泥土掩埋,被树根封锁,被青苔堵塞,
被鸟儿叫成一朵黑色的云朵,
但石头依然在说——
在 不能说的时候一直在说,在能够说的时候它们沉默了
由 风继续去说吧,四周笼罩着多年之前在海底做梦的情景
想一想那种没有嘴唇的言说,那是说的极致
2
我们来到这里,被一个不可见的力量推搡着,
它赶着我们朝前走,不让回头,不让回忆。
直 至我们的四肢磨秃了,不像一个曾经在森林里与女娲调情的男人。
直 到我们的生殖器瘦成一根瘦草,失去性别,更加珍惜过去的性别。
直 至我们的皮肤由绿色成为褐黑,往昔的伪装成为真实的服装。
直 至我们忘记了出发的地方,是森林还是海洋。
直至我们不再去猜想目的地和方向。
直到我们忘记了自己是奔跑是行走是爬行,
还是趴在那里让风驭着我们走,其实未走。
一次次冷颜色的地震将我们猛烈地抨击,
俨如我们是触犯了天条的一群谪仙。
“我们现在需要没有思想的石头,
没有任何主动性的石头,
等待命运随意裁决的石头。
任何波浪都是海的部分,
任何语言都是波浪,
任何动作都是语言,
任何关于外部的遐想都是动作。”
这 是山顶上的一个看不见的物体在悠悠而又空洞地说着话。
其实我们并不惧怕他的神力。
那 些拥有神力的上帝的使者,只是一团自以为是的空气。
万物之存在,都有各自的道理和意义。
我为我成为不会说话的石头而心安理得,
并且感恩于那个我看不到的上帝。
我就是我。
将臆想的腿盘踞于泥土之間,
与亲爱的不相识的嫡亲兄弟们挤坐在一起,
我觉得很满足。
是的,这座山上的石头都是雄性的石头。
都 有失去了四肢之后重新长成的类似却并非的尖锐的石翼,
是的,随时我们可以飞,
我们觉得飞翔就在各自的阴影深处,
就在我们的意念之中,
可是我们就是不想飞,
我们拥有一切不行动的自由。
劳累过度的人总是喜欢躺在床上
——这就是我们的哲理。
3
恐 龙的骨殖泛着白磷,乌龟的背上刻着象形文字,
跳 舞的人们穿着树皮,森林裸着身体瑟然而歌。
多么和谐,多么优美,多么纯净,多么自然,
这个自然而然的自然界。
就这样我们失声而假寐,我们大睁着双眼呐喊
我 们以自我矛盾的方式坦然地接受自己和自然。
斯时很美,倏忽而逝。
仅仅若干个短暂的世纪而已。
——而一切因为工具与火。
人类使碎屑的石子互相撞击产生火
使茅草和枯木成为了火的种子
火改变了人类的生活。
食物的芳香萦绕大地。
他们看世界的眼神开始倨傲
他们居高临下
他们到处寻找可以拿在手里掷向远方的工具
一个新的世纪开始了。
森林的深处那只打着瞌睡的老虎,见到野兔,
也 要看一看它的手,有没有正要准备投掷的石头。
我 作为一块特写的石头,被人类用手指头捏住了头颅,
从山与山的结合处拔了出来。
就 像修理树的枝杈一样,他们折断了我的全部分支,
他们将口水吐到我的脸上,
然后在兄弟们的身躯上打磨蹂躏,
将我制作成一块适合于握持的圆溜溜的石头。
——这不是我!
这就是,现在的我。
我开始在人类的茅棚下生活。
某 一天,一个光屁股的孩子给我喝了捧在他手中的河水。
我被滋润了,我的皮肤有了嗜肉者的光芒。
我与人类为伍。
4
围猎开始了。我的人类!
以 骨头和石头与野兽搏斗。每个男人都有优美的肌肉。
男人们与野兽们互相交换位置。
互 相以关切的目光注视对方。互相斗殴。互为食物。
那块手中的石头是他们之间唯一的区别。
我就是那种区别的标志。
我在人与兽之间,我是人与兽的交集。
我是人类对野兽的请柬。
当我触及野兽的皮肤,有种闪光的快意。
好像我已经不是石头,
而是一团芒刺,
一团火球,
一团呐喊。
人类嗷嗷地叫唤着,现在比野兽更野兽。endprint
——进化就这样开始了。
那 些靠着河岸分居的部落,他们互相开始厮杀。
为了野兽,为了食物,为了女人,为了火。
“男人们掌握了社会的时候一切都会乱套。”
——那个最后一个失去王位的女人说。
那时候我就在她的手中,接受最后一次抚摸。
她皴裂的手掌像刀片一样掠过我的表层,
我感到我核心之处有一枚晃动的心脏。
因 为血与火,我慢慢成为一个肌肉强健的动物。
我变成了一只客观的手。
可以飞舞的手。
可以掐住野兽的手。
可以在空中奔跑的手。
5
进化缓慢而又无趣,战争残酷而又漫长。
被发射,再被回收,
从一只手到另一只手,
从一个人到另一个人,
从一个部落到另一个部落,
周而复始,仿佛无穷,
我疲惫不堪。
于是,在一次狩猎之后,我失踪了。
我 在河床上找到我自己的时候,人类找不到了我。
我 处于波浪抚摸的状态之中,我想我会成为一条鱼。
我 看着树叶漂浮于其上,为自己笨重的身体而羞愧。
历 久弥新,我喜欢水,我喜欢那种冒着气泡的生活
扑咚一声,我看到身体内部溅出的水花
每一颗水花里都有一颗小小的月亮。
我 每天抬头欣赏着波浪,等候即将来临的铁器时代。
6
铁。时间的铁。一场洪水。
我终于鱼一样地游弋于突然庞大的河流之中。
水底的淤泥泛滥成了宽广的河岸。
我觉得自己放大开来,
我伸出两只臆想中的手,
就这样伸向很远的远方。
看不到却能感觉得到的手。
一双黑黑的手。
兴奋地抽搐着,
仅仅抓住了一团早已陌生的空气。
我被炉火烧制成了红色的小太阳,
继而淬化成了另一种褐黑。
同一种颜色,不同的质地。
我在“我”与“非我”之中存在。
既不是植物也不是动物。
我变成了一把铁的斧头。
伐倒那些正在唱歌的树。
砍断那些动物的手足。
我与它们一起哭泣。
而 最终我要去砍断那些人的手足,伐倒那些人类的队伍。
我 参与了人与人之间更多的战争,远比石器时代更多血腥。
我 总是在人们清洗我的身体时打着寒战,我在无人之处啼哭。
那时候我不是铁,我是软弱……
7
再一次,我想让自己失踪。
我 想消失在一切之中,一切之外,至少消失于自我之外。
而 我却被人爱不释手,成了战场上的利器,战场外的玩物。
我想重新成为石头。
石 头已经只能是我的梦。只有在梦里我才是石头。
我无法回头。
无法回头是一种苦。
液体的苦比气体的苦要苦,
固体的苦比液体的苦更苦。
终于,在并不自知的情况下,
我消失于世界的阴影中。
我消失于失忆的历史中。
我消失于一场史无前例的战争中。
之后,是一片空白,不,是一片漆黑。
或者,是一处漆黑的空白。
我拥有这空白,所以很充实。
在这充实之中我倍感空虚。
8
是 的,我大寐于世纪的传承或朝代的更替之外。
我不是在空气之中,而是在泥土之下。
每一天我都很温暖,不需要穿什么衣裳。
一条蚯蚓摇醒了我。它的身躯是透明的。
在泥土筑砌的宝窟,它是谦逊的君王。
那条地底的暗流想长成一片森林,
他向我这个曾经的伐木者请教树干的味道。
我品尝够了树皮的粗砺和树干的苦涩,
树叶的味道才是纯真的清香。
而那些树枝与鸟有一种默契的关系,
它们正在化为尘土。
地下河流的波浪是直线型的。
我想成为一粒可以自由落体的水珠。
矫情者并不存在于黑暗中。
许多事物的真相都在角落深处。
中心地带的光景是虚无主义的论调。
我于此立体了思维,在这平面化的遭际之后。
9
清寒之时分有种可以温暖的风
却躲在那些未曾发现的袖子里
我梯状的面孔呀,涂满了若干不如意与悲壮
若干解脱之后的虚脱和充盈
而且身体的末端被一根早已腐朽的木柱堵塞
无以排泄我体内早已经堆满了的时间的污垢
这根业已失去了生命的木头
却呻吟于它在树的岁月里的峥嵘
它 用死去者特有的语言和语调诉说着绿色的内容
就像火里呼喊的树枝,沙漠里游走的鱼
我抚慰这根与我共同纠缠于命运的战友
离开我吧,重新成为一棵树
我在矛盾之中顺势而为
我盼望各种方式的倒行逆施
现在我是一块生锈的铁,以斧头的形式
在地下,在山的顶端,紧握着蚯蚓的手
是我在呐喊吗?头上有只猛虎的吼声与之相近
不,更远处,瑟瑟的流水的颤抖
更更远处,悠悠的近乎透明的沙粒间的擦动
才是我的呼吸之声
那么宽容,那么祥和,那么无可奈何
蚯蚓用凉爽的身体偎依着我
我感受这种困境下的友谊,除了昏睡
除了等待,我无以选择,也不去选择
放任时间蚁虫一样地渗入周遭微弱的孔隙
而斧柄絮絮叨叨的声音已经渐渐地静止了
10
山总会说话
火山總会爆发
在我对生活的困顿已然适应之际
在我对自我的知觉已然消解之时
山说话的声音就是火
总是在遥远的地平线才合而为一的两极
因为山离得很近
因为火融在了一起
它们互相以火为舌,吻着对方
像初恋的情人,像分别了半辈子的夫妻
而我正处于它们舌尖的交合处
我突然迸发起光芒
宛如沉睡者大梦中的长啸和嘶吼
在它们遽然而深沉的吻的炸响中
在它们最后一吻的激烈与悲切中
我被弹向了高空
我以比光与火快了无数倍的速度
携带着火,远离了山
也远离了自我
投向了那么远呀远、那么高呀高的天
无垠的天,我渺小成一根缝补者丢失的针
刺穿帷幕的尖刺和预言
然后,被一种无限的温柔包容了
包容了,在失去知觉的同时我记得了
那种柔软才是最大的坚定和从容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