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寨维密秀，“嗨就够了”

王一博

秋子是一位郑州女孩，今年读大四，业余时间兼职做模特。正在准备雅思考试的她，放缓了走秀的频率，偶尔参加时装发布会，但她表示再也不会接“维密表演”了，因为“像是在卖肉”。

秋子口中的“维密表演”和一年一度的维密大秀没有任何关系。如果硬要扯上点什么，那也只能算作美国维密秀的高仿版：模特们穿着廉价内衣、背上掉毛的翅膀，在舞台上走几圈。很多时候，表演场地不过是商场门口搭建的简易平台。

在正宗的维密秀在中国举办之前，耐不住寂寞的中国人早就开始组织这种所谓的“维密秀”了。各地车展、商场活动、大学晚会，经常能看到背着翅膀的身影。

2015年8月27日，电影《港囧》在北京举行了一场以“维密秀”为主题的发布会。导演徐峥在十多位外籍模特的维密表演中走上舞台。这场活动的规格比秋子参加的维密商演高出好几个档次。但在搜索引擎中输入“港囧维密”的词条，下方出现的新闻标题中随处可见“大尺度”“徐峥左拥右抱”“艳福”等字眼。相比正式的维密大秀，山寨“维密秀”总是带着一层暧昧意味。

“大妈活”中的男维密

2015年11月初的一个晚上，在郑州希尔顿酒店三楼宴会厅，秋子完成了兼职模特生涯的第二场维密走秀。那时，她只有19岁，对于吃青春饭的模特行业来说，这是最好的年纪。

当天的活动是一家美容整形机构的答谢会，来的都是该机构旗下美容院的负责人。宴会厅门口铺了一条红色地毯，出席的宾客像明星一样走过红毯，在背景板上签名并合影留念。会场里摆放了十几台圆桌，一两百号人把场地围坐得满满当当。现场几乎全是女性，秋子说，“阿姨们穿得挺贵妇的，一看就是喜欢美，挺讲究的。”

维密秀是答谢晚宴的重要环节。秋子和几位女模特背上标志性的维密翅膀，穿上同色系的比基尼，手持客户主推的美容产品，在T台上进行展示。面带微笑，缓步向前，青春洋溢……有那么一个瞬间，秋子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在走维密秀。

然而，观众们显然把更多的热情送给了另外两个人。随着两位身着泳裤、裸露上身、身高188cm左右的男模出场，台下爆发出阵阵尖叫。本来坐着的观众纷纷举起手机站了起来，有的拼命鼓掌，有的欢呼连连。

表演结束后，秋子和同伴冲着两位男模开玩笑：“你俩还挺有魅力，你们一出场，我们就不用上去了。”刚在舞台上接受观众热情洗礼的男模没有说话，只是尴尬地笑了笑。

“真正的维密秀举办这么多年，从没有男孩，但是（国内）有很多是要男孩的。”模特经纪人西林说。在北京模特圈摸爬滾打五年多，西林手里的资源非常丰富。但近年来，有些活动她不愿意接了，郑州希尔顿的这种“大妈活”是其中之一。

据西林介绍，“大妈活”的观众群是30岁至50岁的女性。她们对模特的硬件要求特别低，“嗨就够了”。这类活动没有严格的模特面试，甚至不需要制作模特资料，带人过去表演就可以。一到年底，这类表演就会多起来，尤其是美容产业和微商的庆典活动，时常点名要男模走秀。活动中，男模们赤裸上身，在舞台上大秀肌肉，再邀请女观众上台，牵着她们的手一同完成走秀，有时候还会加上转圈、公主抱等花哨动作。

像西林这样的经纪人都知道，“大妈活”上不了台面，有些“大妈活”还不断突破底线。西林曾在给朋友帮忙的一场走秀中，亲眼见识到这样的场景：主持人要求男模和女观众进行亲密的游戏互动，男模坐在椅子上，“大妈”坐在男模的大腿上，和男模一起挤爆两人身体之间的一个气球。现场的女观众都异常兴奋。此后，西林每次接活儿前都要询问对方，有没有游戏，尺度有多大。“我们会跟模特说，这是Boring Work（无聊的工作），但钱是OK的。”

一些商场的庆典活动中，客户也会主动提出维密秀要加上男模。今年3月，西林曾带领六位外国模特参加北京某大型百货商场的商演。三位女模穿着普通款式的内衣，脚踩十公分高跟鞋，身背一米多长的维密翅膀。她们身旁站着三位只穿内裤的外国男模。在动感音乐的配合下，模特们挥舞气球在商场中巡游，主持人跟在队伍末尾打着促销广告。不时有人驻足观看，“客户很开心，觉得走到哪儿都有拍照的。”

“要露得多的，穿得少的”

不想接“大妈活”的西林，心里盘算的是企业的年会。最近几年，维密秀成为很多互联网和房地产企业年会的常规节目。他们的要求比“大妈活”严格许多，尤其是大企业，提前一个月就需要模特资料。如果是公司出内衣，经纪人还要提供模特的身材表。

“商人们其实认清了维密秀的本质，他们在年会上走这样的秀，无非是说，我们这个公司是年轻化的、时髦的、跟国际接轨比较紧密的。”资深媒体人、作家李孟苏向本刊分析道。

对此，西林也有相似的理解：“客户觉得我这个牌子高端，我有钱，我要做洋气、高大上的。我不做那种土的、色情的。”说到这里，这位东北姑娘提高了嗓门，不停地用手指敲打桌面，“维密就是有这一层包装，客户觉得请维密就不是土的了，但其实这种需求和那些钢管舞表演是一样的。”

和客户打交道的过程中，西林时常有挫败感。作为美国维密大秀的忠实观众，她每年都会下载维密秀的音乐，打算在表演中使用。今年，她还想模仿推出歌手和模特配合的表演形式。虽然西林尽力往专业上贴合，看的人却觉得效果都一样。“大部分客户对维密的印象是胸大、腰细、屁股翘。”没有人在意表演的形式。

在国内，维密秀在模特选拔上完全是另一套标准，或者说没有标准。“他们选人不会看表现力什么的，而是看客户的眼光，或者是领导的眼光。”西林说，“有的喜欢丰满的，有的喜欢腿长的，有的要求金发的，有的要求中间加上两位黑人。”

西林认识一位巴西模特，个高、腿长、比例好，台步也走得漂亮，可是她的面试成功率并不高。因为她的皮肤有点黑，头发也是黑色的，客户们却偏爱金发碧眼、身材丰满的模特。很多外国模特为了迎合这种喜好，专门把头发漂染成金色。

尽管西林多次跟客户解释在真正的美国维密大秀中，男模是绝对不会出现的，但中国客户们对此并不在意，因为男维密是吸引流量的利器。在这种“接地气”、中国化的维密表演面前，性别早已不是什么阻碍，有没有翅膀也并不重要。人们盯着看的，可能只是模特们不合时宜的衣着。

对这种事情，郑州市丝路鑫妃超模学院校长钟鹏已经见怪不怪了。他曾不留情面地对客户说：“如果你们拿去夜店的眼光来看待模特的话，我劝你们换一家公司。”

实际上，作为时装行业里最难宣传的一种服装类型，内衣秀在性感和色情之间的尺度总是难以把握。在李孟苏看来，美国维密大秀上，那些身着性感内衣的超模们在绚烂灯光和高级珠宝的衬托下，散发着迷人的魅力，让一场内衣秀脱离了低级趣味。但在国内，这种硬件要求难以达到。

秋子穿过的维密服装都是最基础的纯色款，内衣加翅膀的租金只需要100元左右。去年美国维密大秀上推出了带有中国元素的内衣，郑州也仿造更新了款式。新款的租金为200块钱，但在演出中并不常见。回想起有的翅膀还掉色，钟鹏就哭笑不得，“在当地买的染色翅膀比较多”。

钟鹏口中卖翅膀的地方位于郑州市紫荆山路。这是一处大型演出服装租赁市场，商铺里堆积了花花绿绿的各式舞台服装。大部分店家出租的翅膀都是最简易的白色款型，租金在10元到30元之间。如果要租一副长度1.5米的大翅膀，需要70元左右。有些店家甚至不知道什么是“维密秀”，直到本刊记者说到演出翅膀，他们才恍然大悟。

每年美国维密秀走完，不出一个月，国内市场就有了仿制品。西林经常在淘宝上购买翅膀，价格从几百到一两千元不等，最大号的需要三四千块钱。这类店铺多集中于河南新乡、濮阳，广东广州、汕尾以及浙江金华，翅膀材质以鹅毛为主。西林回忆说，加工者们会在原版的基础上进行创新，“比如弄一圈小彩灯在上面，会发亮”。

西林希望比别人更加仿真，不被骂作“山寨”。她曾在网上购买过成套的维密服装。但是客户在挑选时，并不在乎衣服和翅膀是不是同一系列。他们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翅膀要大”。实际上，翅膀并非越大越好，有些舞台空间有限，模特们背着大翅膀根本施展不开。

还有客户来西林的工作室选内衣。当被问到需要什么样式的，对方直接说：“要露得多的，穿得少的。”

“用维密的就是要这个噱头，要满足人内心的原始欲望。”西林加重了语气。

“我男朋友在场下直勾勾地看着我”

2016年元旦，秋子第三次表演維密秀。在郑州市上街区一家商场门口，秋子参加的走秀是商场元旦庆典的节目之一。暖场活动后，舞台四周聚集了大批市民。四位女模在舞台边脱掉外套，准备背上翅膀登台。刹那间，秋子感到周围投来异样的目光。有人拿出手机朝舞台挤了过来，有人撅着下巴冲着她们喊：“快看快看这个女的！”这让秋子觉得没有尊严。

“那么冷的天，穿这么少在外场演出，完全没有审美的感觉。”表演结束后，秋子心里很不舒服，“很多人想做维密，就是想像大秀一样，被人欣赏美，被人夸赞。现在我们做这个，不是被人欣赏，而是被说三道四的。”

“像是在卖肉。”秋子字字重音。

秋子最初接维密秀，是觉得可以像刘雯、何穗那样化身天使登上舞台，但这次维密表演让她意识到自己想多了。她没法跟身边的朋友分享这种心情，甚至不敢让他们知道自己走过维密秀，因为大家会觉得这是“不入流的”。

这种看法未必全是偏见。今年1月初，安徽合肥一场维密秀上，十几名模特在演出过程中集体脱去睡衣，只保留内衣。8月5日，成都商场上演了一场少儿维密秀，英国《每日邮报》就此事进行了报道，并质问“什么样的父母会把他们的孩子送去走这样的秀”。类似的新闻还有很多，难免让人产生“不入流”的想法。

尽管秋子拒绝再走维密秀，但她偶尔会以经纪人的身份接活。11月12号，郑州某商场周年店庆，需要六位模特走秀、站车。那天的室外气温只有十几度，表演区挤满了围观群众。第一场演出结束后，商家生气地找到秋子，让她告诉模特走秀时要大大方方，不要畏畏缩缩。“那几位女模开始时含胸、不自信，她们举牌子时胳膊是夹着的。”但秋子没有埋怨她们，她知道这是什么滋味。

到了室内站车阶段，六位模特手举宣传牌，围站在一辆跑车四周，外面还有一圈拉带把她们和观众隔开。站在前面的两位穿比基尼的女模，用牌子挡在胸前，有观众绕到她们斜后方拍照。还有夫妻两人进入商场，女的看一眼就走，“男的想看不敢看，但还是边走边瞟一眼”。

“大部分观众不说话，就是好奇。”秋子突然坐直身子，直视本刊记者的眼睛，“我讨厌他们就好像进动物园看动物。他们不会说什么，只是那种眼神……”

秋子觉得，这种氛围可能和郑州是二线城市有关，不像北上广那么开放。但李孟苏告诉本刊记者，每年的美国维密大秀，都有很多特别有钱的男士，一定要想办法进入秀场，“这就成了有钱男人追求模特的场所，成了他们身份的象征。”

秋子身边的模特也都有意识地避开维密秀。普通的走秀面试往往能去30位模特，但现在的维密面试最多有15个人。“大部分维密演出场合不是很高端。在商场的话，面试的人更少，因为害怕碰到熟人。”

钟鹏遇到过这样的演出“事故”。今年夏天，钟鹏的公司承接郑州市某家居商城的维密秀。走秀需要12位女模，客户要求演出速度快，博人眼球。上场前，一位女模找到钟鹏，希望能戴上眼罩面具走秀，但遭到客户拒绝。演出过程中，这位模特走到台中间，猛地一蹲，捂着脸就跑下来了。台下哗然一片。女孩溜回后台，戴上眼罩回到场上继续表演。

“我跟厂家沟通完后，就去找她。我说你怎么回事啊？”钟鹏清晰记得当时的场景，女孩脸色通红地对他说：“我男朋友在场下直勾勾地看着我。”

秋子的模特朋友也有过类似的情况：演出结束后收到熟人的微信：“刚才穿比基尼的是不是你啊？”

不舒服的走秀氛围和可能出现的熟人，让很多有经验的模特拒绝维密秀。虽然他们本可以赚到相对丰厚的报酬——在郑州，维密秀比其他商演费用高出200元左右。

钟鹏对那位带眼罩坚持演出的女孩表示称赞，他一再强调，这不是一场演出事故。但采访最后，当记者问钟鹏“面对观众的异样眼光，你们怎么帮助模特调节心理”时，他干脆地答道：“就一句话：化妆、换装、演出、收钱、再见。你是干这行的，吃这碗饭的，就甭抬架子了。如果你哭你闹，河南什么都不多，人多。”

拿着旅游签证的乌克兰野模们

当奚梦瑶在上海维密大秀摔了一跤的时候，山寨维密秀也在国内遭遇寒冬。

以前找西林做维密秀的主要是互联网、房地产企业的年会、商场商演以及美容机构和微商活动。这也是山寨维密秀在国内存在的主要形式。但西林今年接到的维密表演明显少了，“很多地方都不敢办”。

按照国家规定，所有的营业性演出需要到相关部门办理许可证。西林带模特参加的很多维密商演都没拿到审批，“真的这么报，根本就不能批。因为不会让你穿那么少在公共场合（表演）。”现在，对维密秀需求最多的还是微商的“大妈活”，隔三差五就要搞一场。

“很多演出都是黑演出。”钟鹏说，商家们也开始忌讳这个，因为确实“太low了”。他接触到的一些商户觉得，维密秀只是在线下吸引眼球，没法扩大影响力，在网上发一篇宣传稿都不知道该怎么写。

此外，涉及外籍模特的活动，需要主办方提前20天向省级文化局报批，并提供外模的有效证件和工作签证。但是在国内，大量自由外模都没有工作签证。他们有的持有学生签证，有的是旅游签证。甚至有些人以留学生的身份来到中国，不去上课，也无需毕业，就是为了走秀赚钱。

几位采访对象均对本刊表示，来自乌克兰的外模数量最多。这和乌克兰国家局势动荡不无关系。西林的模特朋友鲁巴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来到中国做模特。鲁巴时常拜托西林帮自己兑换美元，再把钱汇给家人。西林说：“她在中国的目标很简单，就是趁着年轻赚点钱，跟我们小城市来北京的北漂是一样的。”

像鲁巴这样的外国人大量涌入，帮助很多人实现了发财梦——有些一句英语都不会的经纪人依然能接到外模演出。他们为了招揽生意，不惜压低价钱。结果带去的模特高矮胖瘦、参差不齐，有的连台步都不会，只是长了一张外国面孔。这在一些小型的維密商演中最为常见，毕竟这种活动只是为了吸引人气，对模特的要求并不高。

“这是个灰色地带，没有人管。”西林觉得愤懑不平，监管的缺失纵容了市场的紊乱，影响了她的生意。“北京的外籍市场完全乱了。很多都不是外模，而是外国人。有些经纪人根本不管那些，只要钱低，就能把这个活抢过来。”

说这些话时，西林没意识到，一旦加强管理，她经常打交道的那些外籍模特，可能面临失业的窘境。她自己能接到的合规商演，数量也将骤降。（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秋子、西林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