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业余”的批评及牙与胃的功能
2017-12-05王晴飞
王晴飞
所谓“业余”的批评,指的是在作文学批评时时刻保持一种业余心态。我理解中的业余心态,是有那么一点游戏精神,有话则说,无话则隐,话多则长,话少则短。对评论对象应当有选择,不必勉强自己十项全能。硬要以己之短去论别人之长,难免露怯,流于胡说。这样的硬性阐释,不仅不会丰富我们对文学的感受与认知,反而会使文学变得狭窄、逼仄。
这也与我的个人经验有关。我最早与文学这个行当发生关系,是从现代文学研究开始,日常与死人打交道的时候多,与活人接触的时候少。自然,从理论上说,文学史研究可以是广义的评论,评论也应有文学史的意识,二者并不冲突。但理论毕竟只是理论,从具体的评论实践来看,文学史研究与即时的文学评论,还是有很多差异,无论是写作的文体或是研究对象呈现给我们的形态都有所区别。
文学之不同于其他学科,在于它并不直接提供思想与观点,所以文学评论也如捕风捉影。这就牵涉文学理论与文学术语的借用。直接与现实狭路相逢,赤手捉蛇,固然是一种本事,可是放着现成的桥不走,偏要去泅水,也不免迂执,如同在科技昌明的今天,明明有现代药物不用,总想靠几片草叶子对付新病毒,无异于妄想。
在我们与文学世界之间,就隔着一个文学理论的鸿沟。这些文学理论与文学术语,成为我们阅读、批评文学的视角。但正如狂奴欺主,工具也会反客为主,束缚文学阅读者的眼光,就好像望远镜本是要人看得遥远,显微镜是为了观察得精细,只用望远镜和显微镜则不免管窥蠡测,只见一斑。文学理论和文学术语也会变成文艺黑话,限制我们看到第一手的文学世界。过度依赖文艺黑话的评论可以用一个函数公式来展现:
f(x)=y
x是作品,f是文艺黑话,y则是评论文章。只要将作品源源不断地放入文艺黑话的算法里,就会有源源不断的文学评论产生出来。当然有時候f也不仅仅是文艺黑话,也可能是某一种特定的价值观或意识形态。这样的评论是可以批发,并且立等可取的。
关于批评,我尚未形成一个固定的“观”。目下所能感到的,只有一些对文学作品阅读和鉴赏的体会,即我们如何在对文学的阅读中丰富自己同时也丰富对文学和世界的理解,或者说我们如何通过阅读文学来使自己变得更好,而不是被束缚在文学的牢笼里。
朱熹教人读书,说虚心涵泳。所谓虚心,并非只是一味谦卑,而是先排除既定之见。他引庄子“吾与之虚而委蛇”之语,说“既虚了又要随他曲折去”,“自家只平着心去秤停他,都使不得一毫杜撰。今人读书,多是心下先有个意思,却将圣贤言语来凑。有不合,便穿鉴之使合。如何能见得圣贤本意?”圣贤云云,我们今天可以不必理会,但是先放开心下现有的成见,不断用新感受来冲击旧体系,荡涤自己的知识与心性,才能真正从整体上理解作品,“濯去旧闻,以来新见”,而不至于无论读什么书,所见到的都只是自己。这个意思却是古今相通的。这里的“虚”,用荀子的话说,则是“不以所已臧害所将受”。而“与之虚而委蛇”,则如登山涉水,随山势水流而行,充分把握其曲折起伏。换成我们今天的话语,就是要深入作者的语境,给予同情之理解。文学评论当然要有评判,但是这个评判应该在“虚而委蛇”之后。信而后疑,疑在信后。
周作人在《文艺批评杂话》中说,文艺批评应该是“奇文共欣赏”,而非“疑义相与析”,前者是趣味的综合的事,后者是理智的分析的工作之一部分。周作人的立论,有针对“司法派批评”之意,未免太过强调批评的主观性,而忽略了作家表达与批评者阐释活动的相对稳定性。关于理想中的文学批评,我另有一个谬论,即作为批评者,要努力把自己变得丰富一些,譬如研究文学而偏不单读文学书,在阅读上要尽量做到“牙好,胃也要好”。牙好,可以嚼得动;胃好,可以吃得进。只有广泛涉猎,才能造就健壮的体魄,养成健全的人格,兼有趣味的综合与理智的分析。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