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拗的捕风
2017-12-05李音
周作人有一篇文章叫《伟大的捕风》。“捕风”(vexation of spirit)一说源于《旧约》里的《传道书》,传道士云:“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我见日光下所做的一切事,都是虚空,都是捕风”;“我又专心察明智慧狂妄和愚昧,乃知这也是捕风,因为多有智慧就多有愁烦,加增知识就加增忧伤。”周作人很喜欢这些文字,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此人生之所以为“虚空的虚空”。但他又说,“话虽如此,对于虚空的唯一的办法其实还只有虚空之追迹,面对于狂妄与愚昧之察明乃是这虚无的世间第一有趣味的事。”“察明同类之狂妄和愚昧,与思索个人的老死病苦,一样是伟大的事业,积极的人可以当一种重大的工作,在消极的也不失为一种有趣的消遣。虚空尽由它虚空,知道它是虚空,而又偏去追迹,去察明,那么这是很有意义的,这实在可以当得起说是伟大的捕风。”①反思传统、改良社会、对知识分子自身进行批判,或积极,或消极,五四新文化运动一代知识分子可以说都是启蒙运动捕风者。捕风之伟大之必要,直到1980年代还构成知识界的议题。然而,进入1990年代,随着思想界的遽然转向和分化,后现代、后革命时代的到来,这个话题真正变成了“虚空的虚空”,只能飘散在风中了。
后现代意味着现代的结束,或者准确地说,主要是意味着那些关于真理、理性、科学、进步、普遍解放的宏大叙事,这些被认为是从启蒙运动以来的现代思想的特征的消解。如果说中国经济文化的不均衡发展使得后现代的社会描述显得缺乏充分的说服力的话,至少1990年代中国知识界对“后现代主义”进行了从文学、文化理论到“消费社会”等一系列理论移译,对“现代性”(一整套文化/知识建构)的反思和对知识分子(作为现代性的发出者与建构者)的质疑成为知识生产新潮——启蒙等观念并非天然地不证自明,人文精神或许是最后的神话。与此同时,坚硬的现实是:一方面1990年代中国知识分子群体在国家层面政治实践功能弱化;一方面大众文化、消费性文化兴起,传统的文化等级制度崩溃,这使得知识分子启蒙地位快速丧失②。1990年代末作家王小波猝然离世促成了一场时代症候性的文化事件,这并不偶然。作为世纪末“文化英雄”的他在文学中所塑造的恰恰是放弃启蒙、祛除道德优越感、背对甚至逃离大众的专业知识分子形象。在小说《红拂夜奔》中,知识分子李靖在朝廷和民众两面夹击下,不得不混迹于集市做街头流氓讨生活,数学研究反而成为偷偷摸摸、行为可疑心思叵测的地下工作。这正是20世纪末知识分子开始与大众混战的图景。
“当代学人常常被五四时代的虚幻所晕眩,以为五四时代知识分子如何风光,而近年来的精英文化失落又如何唏嘘不已”,痛定思痛,人文学界开始呼吁“思想淡出,学术凸显”,知识分子“回归岗位意识”,甚至“恢复做平常人,摆平心态才谈得上履行知识分子的使命与责任”③,而以社会的良心、大众的代言人自居的读书人,近乎自作多情④。“60一代”学人唏嘘不已的边缘化遭遇、身份调适、学术转型,等80后学人成长起来时,这一切早就尘埃落定,常态化了。对于1990年代末世纪之交进入大学的这一代人来说,从一开始,人文学科边缘化、专业化便是既定事实。或许对80后青年学者更适合的是福柯式的追问:你见过知识分子吗?
但在我所认识、了解的崭露头角的80后学者中,王晴飞却是一个异数。他的学术旨趣和批评风格表现出远比同辈人明显的、古道热肠般的“捕风者”气息。其实每个时代都由异质混杂的声音交织而成,每个学者也总有不能化约归类的特征。1990年代以来知识分子群体不仅有左右分化,而且以文化形态、专业领域分裂为多种部落。但像王晴飞这样的“捕风”却难以用诸种标签简单归类,或许捕风这种“古典”行为本身便是对分化的拒绝。当然,他与同代人相同的是,我们都已经全然被时代涤去了“伟大”和“自作多情”。晴飞并非科班出身,他在南京大学读物理系本科,之后才进入中文系现当代文学专业攻读硕士和博士。在技术时代明珠暗投于文学专业,如果要刻意渲染的话,这多少倒是一桩逆潮流而动的“传奇”,按照王小波的说法叫“反熵”。但我印象中,他一直避免对此经历做情怀化叙述,不对之附加意义,也拒绝使自己个人的兴趣选择显得特立独行。久而久之,由于“弃理从文”始终没有散发出恰当的象征意义,这段经历基本上变得可以忽略不计。真正与众不同、令人瞩目的倒是他“较真儿”的个性,对文史知识、掌故乃至“断烂朝报”的芜杂兴趣和广泛涉猎。
晴飞性情温厚然不失幽默,博闻强识且言辞机敏俏皮,行事交游大体恪守“君子和而不同”“不可与言而与之言,是谓失言”。不过但凡有忍不住的时候,便显出他性格较真的一面:品人论事据理力争,弗论亲疏。明人张岱言,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晴飞常以此观友,大家都是有偏见和情感的凡人,因而他也喜欢那些会“忍不住”的有真性情的朋友,即便对方和自己有观点分歧和冲突。往雅里讲,这颇有点士人遗风。虽说大家都是读文学出身,可是从“士人”到“知识分子”、从“风度”到“精神”这么一现代转换后,其实并不常见此等遗风余韵。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有所谓“文人”的酸腐气,恰恰相反,他忍不住与之争辩的人事通常不是因观点相左,而是针对别人随口说的未经辨析的标签化或集体无意识之言辞,以及各种隐蔽的传统因袭思想、旧习气的遗毒。从日常师友闲谈到正襟危坐读书著文,类似于周作人所说的诸种“察明同类之狂妄和愚昧”——包括察明自己的狂妄和愚昧,晴飞可谓一以贯之。这虽不能全面概括晴飞的所有学术和批评活动,但我以为,基本反映了其精神品格。
1990年代以来人文学术风尚逐渐转换,“思想淡出,学术凸显”,从才子型的高谈阔论变为提倡严谨规范的学术研究,“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学术史研究尤为学人所重视。流风所被,如陈平原所说“如今的学术界,无论讨论什么问题,都喜欢‘从头说起,借辨析知识构成的历史,追问‘合理性。这里有传统中国‘考镜源流的学术史思路,但更重要的启迪,还是来自法国人福柯的‘知识考古学”。就现当代文学学科而言,五四新文学以来所建立的一整套“文学”观念并非不证自明的知识体系,“从古已有之的‘文章流别论,转化为今日通行于学界的‘文学史,应归功于西学东渐的大潮。这里涉及晚清以降关于现代民族国家的想象、五四文学革命提倡者的自我确证,以及百年中国知识体系的转化。此外,还有一个重要环节值得格外關注,那便是教育体制的嬗变。在20世纪中国学界,‘文学史作为一种‘知识,其确立以及演进,始终与大学教育密不可分。”⑤这些大问题及衍生题目近十年来对不少年轻学者、博士生都产生了吸引力,当然也比较考验、锻炼智识和学问功底。晴飞的博士论文便关注了现代文学的发生与教育、学术制度研究,这需融学术史、思想史、文化史于一体,既是文学革命研究,又是依托于“一校一刊”的五四新文化运动研究。坦白而言,国内文科博士培养通行学制为三年,少数四年,这样的研究任务是仍需学术训练的博士生难以完成的。最好的情况也无非是选取一个合适巧妙的角度,讲清楚局部问题,或借助于某种理论范式搭建一个叙述,很难系统全面地呈现历史过程和面貌。晴飞目前已经发表见之于世的文章中,《1925年的北京大学脱离教育部事件》《1930年代初的北大文科人事变革》《林损离职与学风转移》《胡适与文学研究考据化倾向》《溥仪出宫与北京知识界:以胡适为中心》《笔名与责任》等都可归于这类主题,还有其他若干相关研究篇章。这些文章均言之有物、平实严谨,但枝蔓零散,看不出有核心的问题意识贯穿,也没有就某个方面形成历史叙述,更像是一连串有待情节化、有待叙述连缀的“事件”。
老辈学者治学重史料经验,20世纪八九十年代以来,学界喜欢引入理论和新潮术语来更新阐释,以不同的范式和视阈来激活问题意识,博士生论文写作则由于普遍依赖、拼凑理论体系而尤遭诟病。诚然,博士生学问功底尚浅局于一隅,使用理论多少会食洋不化顾此失彼,但平心而论,之所以屡诟屡病乃是因为相比其他治学路径,在有限的时间内这是更切实可行的方法。遍览史籍,让新“问题”自然生发出来,持论公允有据,这是治学理想状态。对于初窥堂奥的博士生来说,实际情况往往是面对大量史料松散芜杂无边无际,终日披览却茫然四顾。相反,带着一定的问题意识或某种理论范式架构去进入史料阅读,会形成一种烛照效果,某些事物的重要性便会被感知凸显出来,原本平铺杂陈的资料会慢慢变得有脉络可寻,循枝振叶,既有可能扩大发现新史料,也有可能对旧史料进行新阐释。虽然博士生在学术训练阶段难免以理论唐突史实,但一来二去,认真勤勉者会慢慢在理论、史识和史料之间找到平衡。但晴飞读博士期间对这种学术风尚可谓“坐怀不乱”,悠游史海手不释卷,心无旁骛抱定“文史互证”。在同辈人中,文史知识广博、古今学问不隔的确是其难得的优势,但这也在一定程度上也减弱了对学问增进必要的“理论的焦虑”。学问没有中西新旧之别,但如王国维所说,“中西二学,盛则俱盛,衰则俱衰,风气即开,互相推助”⑥。当代西方的知识理论和思想资源,常常能够带给我们不一样的视阈,使很多原本视而不见的事物得以彰显,更新我们的常识以及理解事物的框架。对涉及学术史、现代文学发生研究而言,“考镜源流”固然是必不可少的工作,但与福柯的“知识考古学”却并不同一旨趣,甚至大相径庭;由福柯的启发而关注“话语、知识、科学”之间的关系,关注“知识型”的思考也迥异于文史互证所关怀的问题。如果忽视了学术热点背后的理论资源,研究很可能会明于史实而蔽于思想。不客气地说,这正是晴飞对现代文学和教育制度的研究看起来零散,缺少“主调”的原因。而凭借他扎实的功底、广泛的史料掌握,若能适当涵养以理论,这份研究持续下去有望更系统深入。治学贵在不辍,法度则宜有所更张。
其实研究方法没有绝对的价值,对理论和角度的选择都需结合学者个人的才情和禀赋,如此,学术才能多元丰富。晴飞治学略显保守,但也避免了剑走偏锋,因依赖理论而削足适履的弊病,反而少年老成,识大体守正道,平正通达,有大器的一面。这样的学术往往需要在某一领域持续经营,成果积累到一定规模,方能呈现出自身的特点和价值。史学家王汎森先生在《执拗的低音》中对某些历史思考方式进行了反思,颇有启发意义,其中一些话题我读晴飞的文章便会时时想起。近代以来,史学经历了微妙的转换。“‘历史这个学科的新定义隐含了不是进化的,看不出线性的、向上发展轨迹的林林总总的事物是‘非历史的。把事情组合在线性进化的发展中,很多摆荡来回就看不到,很多的低音也不见了,能放入这一架构中就是‘历史;而不相干的、不关联的部分就不会在历史叙述里,不成为历史学的重点,使得我们对历史文化的了解造成很多的扭曲。”⑦这种扭曲包括我们经常忘了历史进程中不存在单线的、清楚的事件发展;历史世界存在着不透明性和有限性,没有人知道“未来”,因而并非所有的事情都是历史行动者有意作用的结果;历史是交响曲,一个时代一个社会并非只有一个调子,而是主调副调、主流潜流交光互影。而我们这些已经知道历史结果的人却常常难以避免地以“后见之明”去倒叙历史,在纷纭万状的人事世界里抽取、建构出“本质”。王汎森先生的著述每每对青年学子大有裨益,我不敢说晴飞达到了王先生的史家见识,但我觉得,他对现代文学与学术制度的研究多少有点暗合了这些反思,在尽力避免“后见之明”这一点上有比较明显的自觉。这与文章“写法”的选择也有关。学术史研究以“专题”“问题”组织论述、连缀人事者居多,人事详尽程度以论述问题的需要为准。晴飞却是以一些核心人事为主,清理事件来龙去脉尽可能详尽,在纷繁的事象里顺便带出学术理念的历史变迁,并不以历史结果来预先判定和叙述事件意义。比如对1925年的北京大学脱离教育部事件的叙述中,以北大教授“法日派”和“英美派”之间的纠纷呈现两派学者在教育观、学术与社会政治观念上的差异。《1930年代初的北大文科人事变革》《林损离职与学风转移》《胡适与文学研究考据化倾向》《商务印书馆与新文化运动》等文章写法也大都如此。
在这些历史叙述中,晴飞分析持论都尽量做到陈寅恪所说的“与立说之古人处于同一境界”,人情事理兼顾,对历史人物的是非曲直既不曲为辩护,也不求全责备。同时他也充分展示历史人物复杂、矛盾的思想面相,拒绝对其择其一点不及其余,做简单的标签化定位。比如《胡适进宫与溥仪的公众形象》《林损离职与学风转移》等对胡适进行了既明于礼义又知其人心的同情之理解,《1990年代以来鲁迅研究中的自由主义与后殖民理论》一文又从较为理论化的角度辨析驳斥了当下对胡适、魯迅两位重要人物的简单对比和庸俗的“主义”裁剪(与这些话题相关,针对性的纯粹的驳难文章还有《张耀杰的刀笔手法》《韩石山的“进化论”及“小说笔法”——读〈少不读鲁迅,老不读胡适〉》等)。对于这种历史兴趣和知识关怀,晴飞借用过一个简单可爱的说辞,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为他自己注解:“为人辨冤白谤。”是的,其实在这些研究中他最关心的是“人物”及其行为,更接近于传统的“学案”考察。王汎森先生曾感喟,“学案”不只是“学史”,还包括“行”,还有指引人们脱离生命困境的作用,有实际生活的实践面相⑧。也就是说学案中呈现了文人士子“知行合一”、心性、伦理的内容,而不仅仅是矿物化的知识和思想。这是人文研究中极为宝贵的部分。晴飞服膺台静农的文学研究理路,“活的文化史的研究方法”——无论是谈文学还是书画艺术,都将其与人的气节格局、精神状态、时代风气融为一体,并且浸润着人生的意识,故常能打破限隔,于各种艺术中观其会通。在《半个名士——论赴台后的台静农》这篇优秀、深情的论文中,他也是这么研究台静农的。
陈平原先生在《触摸历史与进入五四》导言中有一段感言:“人类历史上,有过许多‘关键时刻,其巨大的辐射力量,对后世产生了决定性影响。不管你喜欢不喜欢,你都必须认真面对,这样,才能在沉思与对话中,获得前进的方向感与原动力。对于20世纪中国思想文化进程来说,‘五四便扮演了这样的重要角色。作为后来这,我们必须跟诸如‘五四(包括思想学说、文化潮流、政治运作等)这样的关键时刻、关键人物、关键学说,保持不断的对话关系。这是一种必要的‘思维操练,也是走向‘心灵成熟的必由之路。在这个意义上,‘五四至于我辈,既是历史,也是现实;既是学术,更是精神。”“是用来砥砺思想与学问的‘磨刀石。”⑨我相信任何认真研究过五四的学者都会认同、会心于这番感言。学人在研究生涯中,有没有被光明伟俊的人物、气象所吸引过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关乎格局、视野、品性。我们与研究对象之间不仅仅是单向的研究关系,研究对象也会滋养我们。在这个意义上,晴飞对有关五四及学术制度的研究,成熟与否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与那个时代、那些知识者构成了一次次师生“从游”关系。正如他自己所说:“对于他们的研究,给了我一个相对稳定的文学观,而这种文学观有助于我在评论当下文学作品时分寸的把握。”⑩
晴飞不属于迅速“在现场”的文学评论者,其当下评论对象多是有所会心之作,或有感而发。在这些批评文字中,五四精神遗产气息非常明显,他不断地“重新去确认、普及‘五四先贤们引进和提出的现代价值观念”,并深入下去。就花样翻新的当代文学批评而言,他这么描述自己的批评理念真是过于朴素、老实巴交,听起来一点也不新鲜,陈旧得让人审美智力双疲劳。但这种固执的批评观既缘于当下的现实经验刺激,也来自于对鲁迅精神的深刻理解和继承。正如周作人所叹息,“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中国的历史和现实难以摆脱“古已有之”的“经验循环”,构成了鲁迅深刻的绝望体验和怀疑基调。面对现代、民国、新思潮以及诸种新名词,鲁迅看到的是皮毛改新心思仍旧。这屡屡给他一种感觉:“现在入了那一时代,我也不了然。”只见“复古的,避难的,无智愚贤不肖,似乎都已神往于三百年前的太平盛世,就是‘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了”11。对这种历史现实绝望的反抗,构成了鲁迅的文学创作、杂文批判很重要的内容。
日本学者丸尾常喜研究《阿Q正传》,有“阿Q=阿鬼”一说,影响深远。丸尾先生认为鲁迅对阿Q的命名暗含“鬼魂”之义,不仅是因为阿Q在世上从来都没有挣得过做人的权利,如同游荡在世间的孤魂野鬼;而且也因阿Q根本没有自己的主体意识,脑子里全是死人的观念——四千年来“古已有之”的形形色色的封建思想。那么阿Q及其所代表的中国儿女所生活的世界本质上是,死人统治活人的世界。这就是为什么鲁迅说,“历史上都写着中国的灵魂,指示着将来的命运”12,而这样的中国总是会反复着先前的运命。对这种摆脱不掉的文化、历史“鬼魂”的认识,周氏兄弟都受到了易卜生的影响。周作人在《伟大的捕风》中转述到,易卜生在《群鬼》这本剧中,曾借了阿尔文夫人的口说道:“我觉得我们都是鬼。不但父母传下来的东西在我们身体里活着,并且各种陈旧的思想信仰这一类的东西也都存留在里头。虽然不是真正的活着,但是埋伏在内也是一样。我们永远不要想脱身。有时候我拿起张报纸来看,我眼里好像看见有许多鬼在两行字的夹缝中间爬着。世界上一定到处都有鬼。他们的数目就像沙粒一样的数不清楚。”13
晴飞在一次访谈中说道:“鲁迅的意义在于他一生不懈的戳破几乎一切集体无意识幻象的努力,对那些深藏在中國文化、大众心理中负面因素的解毒。那些集体无意识的幻象,如同一个个鬼魂,以种种冠冕堂皇的语词留存于我们的脑子里,流传在口中和纸上,我们日日混迹其中而不自觉。只有破除这些幻象,驱走这些鬼魂,我们才能真正地走向现代,真正有效地思考人生与未来。”14我想,毋庸赘述晴飞具体的文学批评文章,这些已经足够描述他的批评实践和社会关怀了。在《张耀杰的刀笔手法》一文中,晴飞写道:“这是不是也说明传统专制思想的鬼魂,还顽固地生长在许多人的心里呢?或许正如辜鸿铭所说,‘我头上的辫子是有形的,你们心中的辫子却是无形的。”在当代文学作品及其所反映的现实中,坚持对这种无形之辫进行察觉和批判,不被时代风潮所裹挟,借用王汎森先生“执拗的低音”一说,晴飞堪称“执拗的捕风”。
这种“执拗的捕风”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低音”。启蒙主义在现代中国以及1980年代曾是最具活力的思想资源,如今却多少处于暧昧不清、边缘的状态,这并不是因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历史任务、所提倡的现代理念已经达到了目的或“理想状态”,而是因为其所面临的当代社会和现实变得极度复杂。一方面启蒙还未完成,一方面全球资本主义中所带来的现实困境和时代命题又超出了启蒙思想资源所能诊断和批判的范畴。于是很多时候,启蒙主义变得只能诉求于个人的道德实践、人性伦理。这如同晴飞在很多文学评论中的低语姿态:他将思想底线和文学温暖诉诸到了朴素的人情伦理。这些批评文字从理念到文风都朴素简明,有时候朴素到“拙”。我喜爱风格多样、漂亮的评论文字,同时也珍视这样“拙”的文章。每一代际中,士人、知识者都有贤有不肖,有拙有巧之分。80后学人生于“短20世纪”,成长于“后革命”时代,这也可谓一种“易代”,肩负这种复杂双重的时代经验,激越奋进或沉潜坚守,我辈都应自律,“说真话既是一种伦理,也是一种能力。”15
【注释】
①13周作人:《伟大的捕风》,见周作人著、止庵校订:《看云集》,47—49、48页,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
②张旭东:《后现代主义与中国现代性》,陈晓明:《后现代:精英与大众的混战》,见罗岗、倪文尖编:《90年代思想文选(第一卷)》,261、265、181—183页,广西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
③陈思和:《知识分子在现代社会转型期的三种价值取向》,见罗岗、倪文尖编:《90年代思想文选(第一卷)》,381、382页,广西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
④陈平原:《学者的人间情怀》,见罗岗、倪文尖编:《90年代思想文选(第一卷)》,370页,广西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
⑤陈平原:《重建文学史(代序)》,见《作为学科的文学史》,1—5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
⑥王国维:《〈国学丛刊〉序》,见《王国维文集》第四卷,367页,中国文史出版社1997年版。
⑦⑧王汎森:《执拗的低音》,35、25页,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版。
⑨陈平原:《作为一种‘思想操练的‘五四》,载《探索与争鸣》2015年第7期。
⑩1415王晴飞:《好的趣味和鉴赏力对批评家来说是第一位的》,载《都市》2015年第7期。
11鲁迅:《灯下漫笔》,见《鲁迅全集》第1卷,225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
12鲁迅:《忽然想到·四》,见《鲁迅全集》第3卷,17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
(李音,海南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