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世界
2017-12-05谭子灏
谭子灏
一
我爱墙上挂着的地图。
地图上,已有十四个省被我用铅笔涂满,还有一些未去过的城市,也被我用铅笔串连起来,然后延伸去———当笔尖接触到地图的一刹那,我想起的是小时候许过的心愿:走遍世界。
走遍世界。四个多么诱惑我的字眼!生活如同一章未完成的奏鸣曲,而世界好似千万段优美的旋律,当单调的曲段重复久了,我们不妨拥抱世界,随意抓取些音符,充入待续的生活———多了那几小节的与众不同,生活变得意趣盎然。
于是我背上背包,放眼望去。稍远处,是一片红砖搭成的平房;更远处,是无际的芦苇地;再远,再远,是一片苍蓝,那应是地平线吧。
我的目标,是远方的远方。
二
杭州,我一般不愿将其载入我的游记中———那时的我年龄真是太小太小了,但我依旧想奉献一个曾经的三岁幼童仅有的几条记忆,经由一个学子的成人化叙述,来描摹我“走世界”的第一座城市。
泼墨般的,天暗了;点染似的,街亮了。骑在爸爸肩上的我向远眺望,青砖古街上的霓虹灯连成了一条条线,恍惚间又织成了一张张网。但它们不刺眼,似乎杭州本该如此的———河坊街匆匆的人影,街口柳枝招来的微风,街旁涓涓的流水,脚下湿滑的青石,诉说着杭州的清新典雅。这眼前的扑朔迷离,似乎还蕴含着“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神秘。苏轼的“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也罢,杨万里的“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也罢———江南古城的意境,本该如此罢。
我接着旅行,未料走世界的第一抹黝黑,竟是在这次旅途中。
儿时的记忆中,六和塔的黑,恐怕是经千百年时光沉淀而成的!塔是木质结构,内部采光昏暗,小心翼翼地扶着木壁,我正要拾阶而上,一脚踮在楼板上,发出“吱吱”声,不禁悚然,伸头一看,仍是那一抹永远迷离的黑……
在当年的这一抹黑的记忆中,现在让我联想到静静躺在西子湖畔的岳飞庙,纵然数度“怒发冲冠”,也只能让无尽的黑黯然远去,凝结成历史无尽的痛……
我好奇地打量着黢黑中的更暗处,此时,我只能运用我唯一的感官,来推测眼中的这座塔———这正如我好奇地打量这无垠的世界,来满足我发现新事物的小小欲望。
于是,幼年的我,摆脱生活的平庸,离开日常的千篇一律,无头苍蝇般飞向远方,这瞅瞅,那看看。我相信,世界总会在我天真的打量中展现出它最新颖的一面。
三
我总是庆幸,遇见了鼓浪屿,也倾听了鼓浪屿之波的呢喃。
人们说尽了鼓浪屿的草木丰茂,海风习习。而我呢,珍惜的是环绕在岛上天空的袅袅琴声。虽然我也曾潜入南海,倾听暗流涌动;或登临衡山之巅,俯听松风阵阵,而鼓浪屿的旋律却如此别致,如此优雅。
岛上处处簇拥着美丽的欧式建筑。与对面厦门耸立的极具视觉冲击力的现代建筑不同,在碧海蓝天的包围中,鼓浪屿洋溢着别样的异域情致。幽深的小径,时而拾阶而上,时而迷失于深巷,仿佛驾一叶小舟向深处漫溯,峰回路转,竟也柳暗花明。不一会儿,气喘吁吁,买几个莲雾,一口嚼去,满嘴清爽,真是独特的小岛风味!更奇特的是,依稀的Mozart的《C大调奏鸣曲》,仿佛是几抹暖阳,从旁边白色建筑的百叶窗缝隙中倾泻而出。然后,Chopin的《华丽大圆舞曲》,Bach的《意大利协奏曲》,Beethoven的《悲怆奏鸣曲》,Liszt的《匈牙利狂想曲第六首》,争先恐后地小跑来。仿佛几位伯爵小姐,渴望中欲言又止,只得提着裙儿碎步跑来,匆匆间尽是少女的天真。此时,已学琴六年的我再也分辨不出何为巴洛克风格,何为古典主义,何为浪漫主义,何为近现代风格。耳中仅有“音乐”二字,是“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也是“客心洗流水,余响入霜钟”。
我没有料到,音乐竟可以跨越国界、信仰,甚至于历史而奉送至耳边。“耳得之而为声”,有了声音,世界倏忽间才生动开去,如同花园中有了绿叶,才不会单调一样。
我闭上眼,世间一切光怪陆离都化为乌有,唯有无法闭上的耳,才能过滤掉迷眼的乱花,甄选出天籁与空灵。而那掸去了俗尘的自我,也正从迷乱中循循而出,不染污浊之气。
四
去过西安后,我遗憾地发现,世界并未完全地接纳我。换句话说,我依然未能彻底地领略陕西的人文风情,回来后竟还有些迷惘。
于是,我开始思索:如何才能融入世界?到山东去后,我开始学着当地齐鲁子弟喝醋、生食大蒜。看着那几乎让我反胃的几粒蒜瓣,我忽然想:我一定要带着湖南人的地域标识吗?我虽从湖南来,但不妨体验一回当山东人的感觉;我从远方来,但,我不一定是客人。
粗略体验的感觉是艰辛的———早上食用了蒜瓣,到正午口中还略含辛辣———这正是初次融入世界的感受。
我不信。我渴望着真正融入世界,于是我去珠海桂山岛上看海,去海拔三千多米的高原上与藏人歌舞,去丽江同纳西族孩子在篝火旁欢唱……
但我依然找不到融入世界最合适的方式,直到读完余秋雨先生的著作。
在第二次去山东时,我开始翻阅几本与之相关的书籍。轻轻地揭开封面,扑面而来的是当地浓浓的文化气息。我在其中寻觅,享受,赞同,质疑,我所将要经历的,我在脑海中先浏览一遍———这就是高中生读书,总想在字句间挖出点什么并加以质疑。不过还好,世界总会在我向它叩问时给予令我最满意的答案。
重回青岛,我又走入小巷中,坐在长凳上,斜倚着百年的墙。我是第二次来到青岛了,但我觉得,我才开始了解青岛。
刚从学习的紧张与劳累中缓过来,我发现,此时的青岛,早已开始远离其地理标识了。于我而言,青岛,这座中西结合、矛盾与融合并存的城,更像是一座精神的载体。我想,我所要探寻的,更应是红墙绿瓦、府邸别墅背后的青岛———它的百年兴衰、千年沉淀。何为文化苦旅?不仅仅是徘徊在历史的遗迹旁,更要游历于文化的卷轴中,抛去被喧嚣琐事困扰的身体,净化出最纯粹的思考。这,才能称得上拥抱。
融入世界中,既要拥抱世界,也需回归自我。灯红酒绿,沉溺其中易如反掌,而回归自我则万分艰难。我想,這并不是闭上眼就可以解决的问题。“目中有妓,心中无妓”,我所要追求的,斯已矣。让自己变得更为简单,活出质朴,活出率真。我想,我心中,可能有一位逍遥的东坡先生。
我知道,我现在还谈不上与世界有深刻的融入。但,在走世界的旅途中,我会不断地叩问、求索。我年纪尚轻,对于那些大道理,可能还无法深刻地实践。我唯一要做的,是继续我的脚步。
五
我忽然忆起了三藏法师。
远赴异国十七年,苦行西域五万里。法师为了“道”,手持锡杖,身披百衲,毅然而去。颠簸与漂泊中,沉淀出的,可是中国禅道的精髓?禅师走世界,不也是一种回归么?
昏灯下,我又一次翻开了字迹幼稚的游记。
三岁时,我为追求那一点点乐趣,背包上路,我爱的是纯粹的游玩;初中,走世界,我为的是感受世界,追寻自我;如今,我仍继续着走世界的脚步,只为葆有一颗一直在路上的心。
闭上眼,墨黑中,我再一次,虔诚地,一字一句地发问:我,为什么,要走世界?
因为,世界就在那里。
(作者单位:长沙市雅礼中学)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