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离本土的自我传习与跨界传播
——摩梭民族服饰工艺传承“妇女合作社”考察*
2017-12-05邓启耀
邓启耀
不离本土的自我传习与跨界传播
——摩梭民族服饰工艺传承“妇女合作社”考察*
邓启耀
摩梭民族服饰工艺传承“妇女合作社”,是一个由摩梭人妇女自发组成、从事传统民族服饰手工艺制作的经济合作组织。摩梭民族服饰工艺传承“妇女合作社”的文化传习意义,一是开发民族文化遗产的产业价值,对濒临灭绝的传统服饰手工艺进行再度自我传习;二是立足于本土,为无法外出打工的中老年妇女提供了创业和再就业机会;三是利用网络和新媒体手段进行跨界传播和销售,打破乡村闭塞的贸易局限。
民族服饰工艺传承 妇女合作社 跨界传播和销售
2015年8月,我带了一个新媒体数据服务团队赴云南丽江考察,调查点为宁蒗彝族自治县永宁乡温泉村委会瓦拉比小组。主要任务之一,是对这个延续了十五年,经过三个项目接力支持的摩梭民族服饰工艺传承“妇女合作社”的传承现状进行考察和评估,并对存在问题和未来发展提供意见和建议。
一、摩梭民族服饰工艺传承“妇女合作社”的缘起
我与瓦拉比村摩梭民族服饰工艺传承“妇女合作社”的缘分,开始于17年前。
2000年7月到8月,我和国家博物馆宋兆麟先生、日本福冈西南大学王孝廉教授及他的博士研究生金绳初美、台湾辅仁大学中国文学系钟宗宪教授等,从四川进入泸沽湖考察,随后骑马沿湖考察并穿越狮子山,到云南丽江市宁蒗县永宁乡后分头驻点考察。宋兆麟和他的学生在温泉乡短暂停留后继续前行,我对温泉乡瓦拉比村摩梭七姐妹的故事很感兴趣,便在二姐阿七独支玛家住下。住下不久,路过此地的王孝廉、金绳初美也选择在此落脚。
摩梭人的家庭主体盛行母系大家庭的亲属制度。阿七独支玛家亦大致如此,不过情况有些复杂。她父亲阿七尼玛次尔由于只有兄弟三人,没有姐妹,按摩梭母系传承的习俗属于“无嗣”,所以,阿七尼玛次尔招了一个“上门”妻子延续阿七家香火,另外两位弟弟继续走婚。似乎是为了补偿母亲无女的缺憾,阿七尼玛次尔竟连续得了七个女儿,成为村里“人丁”最为兴旺的人家之一(见彩图1、彩图2)。
老二阿七独支玛是村里有名的女能人。她通汉语,见识广,年轻时便以一些奇特的经历闻名乡里。她喜欢新生事物,汉名就取为杨立新。她曾经发起兴建过一个村级小水电站,失败了。想搞旅游,收拾出几间可以接待的客房,无奈瓦拉比村比较偏僻,除了我们这样的人,很少有游客来。现在她和相好有多二车组成小家庭,带着和父亲同名的大儿子尼玛次尔和与二车生的小儿子哈巴次里(因为特能吃,大家开玩笑叫他“小四碗”),还有三妹(外嫁了汉人)的女儿阿玲,搬离了自己的母系大家庭,在村道边开了一个小卖部,二车开车进货,过着和传统有些不一样的小家庭生活。(见彩图3、彩图4)
一天,独支玛带我去看水沟边遗弃的电站残骸,说:“我想搞一点先进的东西,费半天力,垮了。想搞旅游,我们这里没有泸沽湖那样的资源,搞不起来。二车的破吉普车做不了什么,只能拉拉小杂货。小卖部的顾客只有村里的乡亲,也做不大。接下来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14岁的儿子尼玛也是一个奇人。听说来的是教授,便缠住问一些关于摩梭人来源及文化历史等方面的问题,问得一班教授大眼瞪小眼。从他提的问题,大家认定这是一个可造之才。王孝廉老师表示,只要尼玛考上大学,费用由他负责。
我跟着二车开着吉普车东游西荡,跟着独支玛、四妹和她不会说汉话的大姐去收荞子,和阿乌(独支玛的父亲)在院里用木杆脱粒,看阿妈挤牛奶。没事的时候,就跟着尼玛在附近山上转。有一座山,尼玛说有金矿。他指着一些被人挖出的坑道告诉我,曾经有一些外地人来这里挖金矿,被村民赶走了,因为这是我们的神山。(见彩图5、彩图6)
在她家住了一久,一天阿七独支玛再次谈起新产业开发的事,我说,工业、旅游、开矿看来的确不是这里的长处,建议她试试挖掘那些被遗弃的传统,比如手工纺织之类。我强调,要做,就要做纯传统的,从布料、染料、制作、图纹等方面,都要地道本土材质和手工制作,不要像旅游点做那些贴点现成花边的仿制品,没有价值,也不是你的强项。阿七独支玛担心,这样落后、过时的东西哪里有人要?我当时正在负责与美中艺术交流中心合作的“民族文化的自我传习和保护”项目,在云南、西藏和美国做过一些考察,便介绍了美国印第安人和印度手工制品在国外的市场情况,说,不要多,就要精,成批生产你比不赢机器;纯手工,机器没法跟你比。做传统精品,自然有识货的。看她心里还没底,我当即留下项目经费2000元,一半给尼玛做学费,一半给她做垫本,试验成功了算她的,失败了算我们的,不会有风险。
一年多以后,我有机会再次回到瓦拉比村。这次是春节期间,农闲,有人家盖新房,干打垒土墙瓦顶,在房顶要插树枝和红旗。房主人请全村人聚餐,晚上举行篝火舞会。年轻人平时不穿的摩梭服饰,现在都穿出来了。
独支玛高兴地领我们看她的织机。她说:“一开始听你说建议我们恢复传统纺织工艺,还不知道会有什么用。后来见你留下钱,答应买下最初的产品,才知道你是认真的。我试着织了两段麻布,做成衣裙,能不能卖不敢想,既然你喜欢,就算是给你的礼物吧。做好了东西就等着你来取,不想一年多不见你的面!有一天,一个日本人来村里,看到这两套摩梭服装,喜欢得不得了,想买。我说这是送给朋友的。他死缠活缠,说是要放在日本的博物馆里。”
“他开价多少?”
“一口就是1000块!”
“那该卖呀!”
“是啊,我动心了。想想这也是你的意思,你不是老跟我们说传统也是资源吗?”
“是啊是啊!”我特别高兴她脑子转得快。
“开了这个头,我花在织布上面的时间更多了。也怪,织出一样,卖掉一样,忙都忙不赢。我一个人做不起,现在约了10个女人,组织了一个‘妇女合作社’,把丢满灰的织机洗干净,大家一起做。这些织机,就是合作社的。”
我听了高兴极了——没想到独支玛真行,想的做的都很到位!
“你要的,我随后织。”独支玛还惦着那事。
“不急不急!织好的尽量去卖。对老外,价还不能太低,传统手工艺产品在外国是很值钱的。”*这一部分主要内容参见笔者著《泸沽湖纪事》,北京:中国旅游出版社2006年版,第156-160页。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为独支玛做成第一单生意的日本人,是王孝廉教授介绍来的。(见彩图7)
二、摩梭民族服饰工艺传承“妇女合作社”的现状
一晃十年过去。
大约是2011年底吧,作曲家陈哲邀请我参加云南“土风计划”专家组。不久,即收到他发来的相关评审资料。让我感到有些意外的是,宁蒗彝族自治县的摩梭民族服饰工艺传承项目赫然在列,只是不叫“妇女合作社”,改称“摩梭文化研究协会手工传承分会”了。领头人依然是阿七独支玛。也就是说,自2000年独支玛开始做摩梭民族服饰工艺传承,初获成功后创办的那个“妇女合作社”(我习惯了老称呼,下同),不仅存在,而且还做出了成效。她们坚持了十余年,现在已经成为宁蒗县唯一获得认可的“土风计划”示范点项目。
后来,陈哲给我发来摩梭民族服饰工艺传承示范点的照片,附言说独支玛知道我也是“土风计划”专家组成员时,特意嘱咐要让我看看她们现在的情况,并在一张她在大屋前的照片下注明:“告诉一下邓老师”!她站在一幢刚刚建好的楼房前,身后放满木架织机。看到那种鸟枪换炮的情景,不由十分感慨,没有她们十年的坚持,我们无意间播的一点种,是不会结出这样的果子的!
独支玛站在她新建的大房子前,里面摆满了织机。2013年独支玛提供
2015年暑假,我终于有机会再回云南,去探望久违的老朋友独支玛、二车、阿乌和阿妈,以及不知长成什么模样的尼玛次尔、阿玲和“小四碗”。
到达瓦拉比村时已经是下午,独支玛一家早等候多时。独支玛和二车还是老样子,岁月在他们身上留下的痕迹不大。尼玛不在家,到丽江去了。阿玲也不在家。独支玛拉过一个高大粗壮的腼腆小伙子:“这就是小四碗,长得比他哥还大!”两个亮眼睛的小女孩端茶上瓜果,机灵可爱。独支玛说这是大姐的两个孙女,我们上次来的时候还没有她们。阿乌搬了家,遗憾的是阿妈已经去世了。
原来的小卖部也不存在了。主屋已经翻新,屋内格局还是典型摩梭传统布置,保留着神龛、女柱、男柱和火塘,是母系长者起居之处,也是敬神、待客的地方。所不同的是,火塘加了烟囱,侧面开了窗户,电灯明亮,不再像老房子那么昏暗和被烟尘熏得黑乎乎的。另外,沙发、电视、冰箱等也一应俱全。
原来后院沿河的园子,独支玛说的“大屋”已经建好,两层楼的大房子,两幢!都是砖混山墙,瓦顶,两面开窗,木架结构。一幢楼下织布,摆有六架木架织机,有穿摩梭人传统服装的老妈妈和穿普通服装的中年妇女在织布。织物棉线较粗,成品厚实,有摩梭传统纺织品的韵味;楼上一个较大的房间堆满了合作社纺织的各种产品。另外几间设为客房,每间三张床铺,我们晚上就睡这里,比我当年住的土墙木屋阔气多了。稍感意外的是,二车也住“客房”。或许,这自然而然延续的,还是母系大家庭的传统?想起平时聊天,独支玛总是一副家长派头,不时要调侃二车几句,而且开口闭口“我们阿七家”、“他们有多家”的,弄得粗壮的二车在伶牙俐齿的独支玛面前,憨笑着像个小媳妇,只有听的,没有说的。
另外一幢的一楼整个做摩梭纺织工艺陈列馆,陈列了妇女合作社生产的纺织精品,以及一些四处搜集的摩梭传统服饰和器具。独支玛告诉我们:“我们到处捡破烂,人家不要的老东西,我们都捡回来了。县里淘汰下来的展柜,我也让二车拉回来,摆放我们的展品。”她们其实捡回了许多宝贝,如摩梭人达巴(巫师)葬礼送魂穿的牛皮铠甲、老织机和一些传统手工纺织品等。
我想起有多二车的吉普车,就问起他的情况,独支玛指着停在院子里的卡车、面包车笑道:“以前的破吉普车早就不要了。有多‘二车’现在是有多‘六七’车了,院子里那些车都是他买的,和几个人一起搞运输。”
独支玛带我们参观她们的纺织作坊和库房。她说,目前做得比较多的品种是棉麻披巾,一是制作不复杂,大家都会织;二是市场适应性比较大,可做披巾、披风和桌布,卖得比较好。这些产品都是纯手工织造,用自然染料。
问到原料问题,独支玛说,麻料现在不好找,国家禁种。她已经向县政府打报告,提出从文化遗产保护的角度,批准局部种一些麻,以保障民间纺织有传统原料,可以保持麻织品的质料,延续其制作工艺。染料可用植物比较多,如板蓝根、黄芪、黄连、藤奇、阿噶基尼(音,一种绿色的叶子)等,可以产生不同的颜色。用泥捂起火塘,微火煮两天两夜,还要加盐。不同颜色的石头也可以做染料,有黄、金黄、黑等颜色。不同山上的石头不一样,阴山阳山也不一样。独支玛说,现在比较苦恼的是找不到有摩梭风格的传统图案,所以织锦纹样比较单调,又不能乱套其他民族的图样。
说起销售的事,独支玛和二车说,合作社现在有两种销售方式:一种是常规销售,在昆明、丽江租铺面。尼玛曾经借钱去昆明的交易会租场地摆摊,但没有多少收获。一种是网上销售。尼玛帮着搞网络销售,宣传摩梭文化,介绍民间手工艺品的加工制作情况,效果不错。瓦拉比村离城市远,离旅游点也远,出去租铺面成本太高,搞网络销售几乎不要什么成本,影响面还更广。现在合作社全体每年订货收入2013年时已达600万,一般情况下一年毛收入上百万不成问题。不过独支玛说,付了材料费和老妈妈的工资,也就没有多少了,建房的工钱还欠着呢。
关于参加手工纺织的人数,独支玛说并不确定:“瓦拉比村毕竟是以农业为主的山村,家家户户都得做农活。农闲时才会有人来做,农忙时织机闲着也没有办法。来做的都是老妈妈,没有办法出去打工的,就在村里找这样一份工作。现在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他们打工不为挣钱,而是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没有车钱回家的都有。我们摩梭是母系大家庭,不存在攒钱找媳妇的问题,也不在乎你能不能挣钱回家。能够带回钱不说明你狠,挣不到钱,也没人笑话你,回家就好。因为妈妈的门永远为孩子开着。”
摩梭人的巫师“达巴”是民族文化的传承人,摩梭传统意义的本土知识分子。所以,我也去拜访了村里的“达巴”潘米拖丁。
潘米拖丁的“达巴”是跟“阿乌”(他用汉话说是“爷爷”)学的。当然,在以母系为血缘传承关系的摩梭人这里,潘米拖丁所说的“爷爷”,其实是他妈妈和舅舅的舅舅。由于独支玛谈到寻找摩梭传统纹样的问题,而我最近几年又在做关于宗教艺术遗产方面的项目,所以在拜访达巴的时候,就特别请教与宗教艺术遗产有关的问题。
在过去的调查中,我了解到,在藏族苯教、普米族韩归教、纳西族东巴教里,都会使用一种叫“多玛”的法器,上面有一些奇异的图像。我问潘米拖丁,他转身就从里屋里拿出一节雕刻有图像的紫檀色方形木棍,木棍四面皆刻有图像。他告诉我,“多玛”是敬水神“日木古嘎拉”用的。上面刻着有99个头、住在水井里的水龙王“日木古嘎拉”,有99张嘴、飞在天上、身旁有火的阿火星“姆布然”,在白天夜晚有70多种变身的“格吾巴瑶瑶”,变鹰把铁巴啄烂掌管大地的地神,碰到就会生重病的“基勒”,喊魂的“格”,迷途唱情歌后上吊的兄妹,各种有鸟头、兽头和人头的“娘姆”,“日木古嘎拉”养的飞禽走兽,以及各种吉祥的供物。举行仪式的时候,在需要祭祀的神灵图像上涂以不同颜色,然后用糌粑面团在上面模印,面团上呈现浮雕图像,代表该神灵真身,放在祭坛供奉后“送走”(丢弃)。(见彩图8)
潘米拖丁还拿出手抄的“达巴”图像文字历书,这种历书2000年我和宋兆麟老师来的时候看到过,宋老师在他后来出版的著作里介绍了这种图像文字历书。(见彩图9)
我觉得,这些都是隐藏在民间信仰中珍贵的传统视觉符号,包括每户摩梭人家灶台上的吉祥图像、门头檐下挂的风马旗,等等,都是可以发掘的传统图像素材。(见彩图10)
我把自己的观察告诉了独支玛,建议她从身边丰富的摩梭传统文化中寻找图像资源,并适度转换为摩梭服饰工艺的标志性视觉元素。后来我从她们提交的报告中得知,她们其实已经通过查阅达巴图画、征集民间符号、求教老艺人等方式,从摩梭人习惯使用的30多个图案中筛选出12个进行了注册登记,并组织了手工绣制图案的培训,让每一件产品都拥有民族符号。
我觉得尼玛有可能成为实现这种转换的关键人物,于是到丽江去找他。尼玛目前在丽江做摩梭民族服饰的推广工作。正巧,我的学生也在丽江做田野考察,被一个艺术家工作室邀请做助理。我便把尼玛约到这个工作室,直觉感到艺术的环境或许会对他有帮助。尼玛已经长成大小伙子,一见还能认出来,只是没有他弟弟“小四碗”那么壮实。他虽然没有考上大学,但还是努力去读了个专科,读的是经济管理专业。毕业后回来帮妈妈做网络销售,还为摩梭民族服饰工艺传承的产品注册了以“阿七独支玛”命名的商标。这几招不同凡响,很快使这种藏在乡村未被识的宝藏让更多的人知道了。
和尼玛在丽江画家的工作室。摄于2015年,丽江
作为新一代摩梭人,尼玛在利用网络宣传推广摩梭传统工艺品,通过新媒体销售产品,有一些很好的尝试。我看了他在淘宝网搞的“我爱摩梭”销售网站,他在网站晒出以“摩梭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阿七独支玛’手工编织披肩”为主打产品,包括摩梭围巾、我与摩梭、摩梭织女、摩梭文化四个栏目的内容。据县里的报告材料说,通过网站结识了许多关心摩梭文化的朋友,已销售产品3000多件。
回广州后,我们继续通过微信联络。尼玛告诉我,最近他在重新做淘宝,希望有新的效果。在微信上,还经常看到他推送的各种信息:“妇女合作社”的产品,村里的乡亲穿着传统民族服饰到县里参加文化交流活动的照片,等等。
我想他应该能够体会当代年轻人的时尚需求。有的小众消费群体(如艺术家、怀旧的小资群体等),对手工制品有特殊的嗜好。比如舞蹈家杨丽萍,她的穿着十分独特,民族风色彩强烈。我希望尼玛和丽江的艺术家群体、旅游者多接触,熟悉他们的穿着打扮,了解他们的喜好,生产出他们愿意接受的衣服,并委托我的学生在他需要时给予协助。
三、摩梭民族服饰工艺传承“妇女合作社”的文化传习意义
在本文的开头部分,笔者回顾了摩梭民族服饰工艺传承“妇女合作社”的来龙去脉,目的在于试图对这样一个相对成功的民族民间工艺传承模式,以及将本土传统文化资源,开发为一种能为社会共享的文化产品的经验,做一个综合的分析,以冀对其潜在的理论和实践意义,进行必要的探讨。我觉得,摩梭民族服饰工艺传承“妇女合作社”的文化传习意义,有如下几点:
1.不离本土的自我传习
不离本土的自我传习,是我们自1994年开始,从纯学术性的人类学田野考察,转为在调查研究时同时介入社会文化实践的一个核心概念。当时,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美中艺术交流中心的支持下,云南一些中青年学者成立了一个跨学科跨单位的“民族文化田野考察群”,作为“云南民族文化合作计划”项目群中的一个,*第一批考察群成员由以下人员组成:画家赵耀鑫、民族音乐学家周凯模、历史学家郭净、民族学家王清华、影视人类学家郝跃骏,邓启耀为召集人。主要研究民族文化保护和传承的问题。考察群的主要任务是:(1)民族传统艺术和工艺的田野考察;(2)与当地民族合作、与当地实际结合、不离本土的传习、保护及培训;(3)跨学科、跨文化的合作与推广。其中,“不离本土的自我传习”,是我们一直坚持的基本原则。
所谓“不离本土的自我传习”,与当时流行的“民族村”“风情园”或同类性质的“传习馆”模式不一样,我们强调,民族文化的真正传习,应该是不离本土文化生境的、由当地民族自我完成的。它的核心理念是:
(1)通过田野考察,了解民族文化的历史和现状,进而透析它的发展趋势。
(2)通过与当地民族真诚的持续的合作,使各民族增强对自己文化的信心,提高对其文化进行自我传习、保护和发展的能力。
(3)通过跨学科、跨文化的研究,促进不同文化的相互理解和合作,使这些文化成为全社会共享的财富。
(4)民族文化的保护(Conservation)必须是基于本民族自觉的内在的意愿,不是“冻结”,更不能靠外在的强制性力量来限制,发展也并非外来的开垦,而更应强调自动的演进(evolution)。*详见周文中、邓启耀为田野考察群的“民族文化文库·文化史论丛书”写的总序,《民族文化的自我传习、保护和发展》,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
由于不同民族文化的多样性和生态环境、经济条件的不同,每个地方,都应该有不同的传习和保护模式。通过数年的实地调查,考察群成员周凯模教授根据不同民族的不同情况,摸索总结出当代民族文化不同的传承模式:民俗传统与自然传习、自然传习与口传身授(包括师徒个体传承和民俗群体传承)、自我传习与乡土办学、经济活动与本土传习、儿童的本土传习与初等教育、青年的本土传习与高等教育、旅游文化与本土传习、博物馆传承、民间资源向精英乐教体制的功能转换等几种类型。*周凯模:《文化资源和不离本土的传习模式》,1999年在中美联合召开的“云南民族文化、生态环境与经济协调发展国际高级研讨会”上大会发言,后来以《中国本土“乐教”哲学与民间“乐教”传承——兼议古代“多元化”教育思想的当代续接》为题发表于《中国音乐学》2012年第三期。考察群成员尝试的传承模式实验项目,有赵耀鑫主持的民间艺人命名、周凯模主持的丽江、大理民间音乐传习、*周凯模:《云南民族音乐论》,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范建华主持的鹤庆新华村白族工匠调查、*孙瑞、范建华撰文,范建华摄影:《白族工匠村》,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李永祥主持的新平乡村小学彝族传统文化教育,以及王四代主持的云南民族大学艺术系民族民间艺术课程设置等。
我在宁蒗彝族自治县永宁乡温泉村委会瓦拉比村推进的摩梭民族服饰工艺传承,也是其中一种。在田野考察中,我发现,由于观念和经济的影响,当地民族传统文化的某些类型已趋消亡,当地民族在外来文化的冲击下对自己本土传统文化的传承缺乏信心。经过和她们长时间相处,得到信任后,借势介绍国内外成功的文化保护和开发实例,增强她们的信心。然后一起探讨,分析各种发展模式的可能和不可能,进而建议她们尝试一下自己能够把握的事,比如以全手工方式,用传统材料,恢复摩梭民族服饰工艺制作。为了消除风险顾虑,我留下部分项目经费,作为试验失败的补偿。有了这种精神上鼓励和经济上的支持,她们放手一试,果然成功。
接下来的事都是她们自己做的了。因为“不离本土的自我传习”是我们坚持的原则,提供了迈出第一步的“推力”之后,必须要靠她们的“自力”来实现,这样才有基于现实的动力,才能可持续的传承和发展。这里最重要的是当事人自主自觉的坚持,以及适合当地实际的策略或运作机制,这事才能真正地“不离本土,自我传习”。
2.民族文化、生态与经济协调发展
在田野考察中,我们发现,凡能与市场建立互益关系的民间工艺,不仅有了生存的土壤,传承的延续,而且还有发展的空间(如项目组重点考察的鹤庆铜匠、大理木雕、扎染、丽江古乐等)。
文化的盛衰在某种程度上与经济(如马帮与茶马古道)、宗教(如不同宗教的不同介入,对民族文化传承产生不同影响)和政治等密切相关。
因此,民族文化的传习与保护,只有在能够生存、发展的前提下才是实在的,否则易流入空谈。我们不能把民族文化理解为一种虚的东西。事实上,千百年来,民族文化就是各民族的立族之本和生存之道。直到现在,民族文化的许多方面,仍然是各族人民因地制宜进行其物质文明建设和精神文明建设的重要支柱。民族文化的市场转化、民族人文旅游资源开发利用等等都是可以直接把资源优势转化为产业优势和经济优势的。目前的状况是分散、零碎和伪劣产品充斥市场,这样不仅不利于民族文化的发展,而且只会越来越多地损坏我们自身的长远利益。如果不保护我们的民族文化及其多样的有形文化和无形文化资产,就等于自毁资源,自损形象。因此,如何将民族文化的资源给予科学、合理、适度的开发利用,并与市场建立互益互动的关系,使文化艺术和经济效益有机的结合起来,是将我们这个多民族边疆省份过去视为“包袱”的东西变为可开发利用资源的关键。*周文中、邓启耀为田野考察群的“民族文化文库·文化史论丛书”写的总序,《民族文化的自我传习、保护和发展》,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为此,1999年,我们积极参与了云南省对外文化交流协会和美中艺术交流中心联合举办的“云南民族文化、生态环境与经济协调发展国际高级研讨会”,并在后来的工作中把泸沽湖环湖地区列为民族文化、经济社会发展与生物多样性保护协调发展的重点考察区域。
摩梭传统服饰工艺“妇女合作社”就是将文化资源转化为文化产业的一个很好的尝试。由于第一笔“生意”的成功,使阿七独支玛看到了摩梭传统服饰工艺转化为新产业的前景。而来自大地的生态原料和手工制作,正好顺应了当前回归自然的风潮。她兴奋地告诉我,按照“老土”的做法:“织出一样,卖掉一样,忙都忙不赢。”阿七独支玛凭着自己的聪明和组织才能,组织了一个约十余人参加的“妇女合作社”,一干,就是十余年。目前,她们已经把原来以为一文不值、几乎废弃的传统工艺,变成了年销售额达几百万元的支柱产业;而阿七独支玛领导的摩梭传统服饰工艺“妇女合作社”,2005年被云南省人民政府公布为首批传统文化保护区,2011年获“云南民族团结示范村”称号,同时,摩梭手工纺织被联合国开发计划署列为中国少数民族文化产业可持续发展项目示范基地。
3.中老年妇女的创业和再就业
摩梭传统服饰工艺“妇女合作社”还有一个重要的意义,是促进了农村中老年妇女的创业和再就业。
和全国农村的情况一样,尚属欠发达地区的宁蒗彝族自治县,乡村空窠化现象也比较普遍。年轻人大多外出打工了,留守的基本都是中老年人和儿童。他们已经不具备外出打工的优势。特别是中老年妇女,有的连汉话都不会说,更是没有外出从事其他行业的条件。在这种情况下,独支玛组织的传统服饰工艺“妇女合作社”,正好为她们的再就业或兼营副业,提供了一个机会。它的影响力,已经跨过了省界。我这次去的时候正值农忙,但还有两位妇女在织布,其中一位来自四川木里,她就住在独支玛家,专职织布。
4.跨界传播
我们所说的“不离本土”并非局限于本土,“自我传习”也并非自我消费。让人惊喜的是,阿七独支玛的摩梭传统服饰工艺“妇女合作社”,由于有了年轻人的介入,通过现代传播媒介,把口传身授的工艺“土产”,变成通过网络跨界传播的特色商品;把自产自销、过去仅限于摩梭人自己消费的民族服饰,变成跨族群跨区域传播的文化象征物和旅游产品。
5.现代权益意识
文化产业的权益归属和民间文化遗产的知识产权问题,一直是在实践中没有得到切实解决的问题。这个问题导致近年普遍发生类似情况:一旦什么民间工艺产品获得成功,立刻有若干仿制品充斥市场。相互压价、粗制滥造、恶性竞争的结果,是自毁形象,最终玩完。为了避免这样的情况发生,阿七独支玛的摩梭传统服饰工艺“妇女合作社”逐渐形成了自己的权益保护策略。由于尼玛所受的是现代工商管理教育,懂得如何维护权益,所以,一旦打开局面,她们立刻注册了商标。今后,在怎样激励本土民族文化的恢复,挖掘民间式样,创制新型款式等方面,如何及时申请专利,也是她们需要考虑的问题。
摩梭传统服饰工艺注册的商标。摄于2015年,瓦拉比村
四、摩梭民族服饰工艺传承“妇女合作社”可持续发展建议
1.两条腿走路,传统精品与市场需求相结合
坚持生态原料、手工制作传统服饰精品,是摩梭传统服饰工艺“妇女合作社”的立身之本。从材质、款式、染料、纹饰、做工等方面,都强化民族服饰的本土特色,把它们做到极致。这样的作品要少而精,做一件是一件,收藏级的,目标是博物馆,使之成为品牌。这条腿走“文化”。
另外一条腿走市场。为了维持日常运转,适合大众消费的产品也需要有一批。不过,还是要注意几个问题:一是材质,尽量选用棉麻毛等自然原料,那种厚重感是化纤无法相比的。既然都花那么多功夫手工制作,用那些轻飘飘的化纤实在不值;二是染料,尽量采用植物或矿物染料。天然染料的生态意义和健康需求,以及那种雅致色相,是俗艳的化学染料颜色无法相比的;三是款式,一方面,要坚持制作道地的传统款式,另一方面,可以创制一些适合日常穿服的新款式,品种多一些,适应各种类型人群的需要。我举例说,天凉了,我想找一件可以穿上街的男式衣服,却找不到。但同样的披巾,却积压太多。四是传统图纹的发掘,如何既有摩梭特点,又和当代审美需求相谐,需要多与艺术家设计家沟通;还有图像心理,也需要注意,要研究特定图纹、色彩在不同信仰和习俗群体中的感知力和接受力。
2.陈列馆建设
阿七独支玛是一位十分敏锐的民族文化传承人。当她认识到自己民族传统文化的价值之后,便在恢复传统纺织工艺的同时,走乡串村去“捡破烂”,把乡亲们遗弃的旧物搜集起来。几年积累下来,竟然摆满大大的一个展室。
从专业和发展的眼光看,这些陈列品还需要进一步做规范化整理工作。建议学者和博物馆专家介入这个工作,增加必要的文字说明,做简单但有序的展览设计,让这种静态展示方式,与对面房子里纺织合作社的动态传承,一静一动,形成直观互补的两种传承方式。这是一个值得鼓励的乡村民族文化自我展示项目,它有可能成长为一个小型的专题博物馆。
3.旧房改造
在阿七独支玛家的主房和新建两幢楼房之间,目前还有一幢土墙旧房,与目前的新房有些相左。他们在犹豫是等有钱了推倒重建呢,还是进行改造。由于这幢旧房保留了摩梭传统建筑的一些特色,我们觉得还是值得保留的。我们建议可以吸取国内外古村改造的经验,在尽量保持原有建筑风格的基础上,进行功能性设计和改造。经过改造后,旧房和新房可以形成某种文化上的呼应关系,同时具有一定时代感。
回广州后,同行的付长青先生还特意用微信发来一张与这幢土墙旧房形制相似但经过改造的房子,提供独支玛做参考。
[责任编辑]宋俊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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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4-0890(2017)06-001-08
邓启耀(1952-),男,广东顺德人,中山大学南方学院艺术设计与文化创意系教授。(广东 广州,510970)
*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中国西南少数民族传统村落的保护与利用研究”(项目编号:15ZDB118,2015)、云南省“土风计划”示范点项目(2011-2015)、美中艺术交流中心合作项目“民族文化的自我传习和保护”(1994-2001)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