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汉字坐暖的石头 [组诗]
2017-12-05王鸣久
●王鸣久
被汉字坐暖的石头 [组诗]
●王鸣久
千尺冰崖,壁立之耳
千尺冰崖,壁立之耳,有
高原的耳垂,摇晃着冰水的耳坠。
欲坠未坠之间,是呼吸的轻微,
是叮咚作响的玉佩;是九朵雪花之簪,
相映着苍鹰之影的蛾眉;是一袭雪白裙裾,
在九霄之上与天女一道飘飞。
天地有大美,她只掀开一角给你,
她只将一粒梵音给你,
她用白云的团扇遮住绝世的面容而只将
水汪汪的眼睛给你,让你沉醉,
却不敢有丝毫造次。
她是谁?使万物透明且一滴一滴地
清洗着人的污秽?壁立之耳,
有黄羊九只将千年的神谕收进骨骼,并把
长长冰舌掖进时间裙角,不想天机泄露。
高原夜垂,轻风过耳,有
女神玉齿生香,吐了一地星星瓜子。
一米天体
为了一个更高的立意,
我用光线之手,把天空缓缓地弯曲,
让黎明与黄昏,
缩短成二十四分钟的时长;
让太阳和月亮,
相互抵进一米一的距离;
让星星水和星星鱼,
于透明的十指上游来荡去。
我知道:无数的零加以零得以零,
无数的零乘以零还是零,
因此,我努力地使自己站成一个“1”,
站成五尺之高一个自由天体,
与爱有约,执美不弃。
相对而立,相望而立,
我的视网膜,已和天空一道弯曲,
弯成一句密语:
脚下泥土,我的依据,
衣上风霜,我的证据;
天际线上有闪电一针见血切中肯綮,
我,是我的根据。
唯真理的存在仍然是谜,
它的谜底,仿佛空气,
在一双眼睛遍寻不着的时候,也许
正被我们,静静呼吸。
有子如灯
千年月光,在掌上流淌如斯。
有子灯下翻书,
他发现,已没有多少汉字坚守纸。
一个通音字穿过历史,
——士可仕。士可弑。士可市。
士不可势,士亦可恃,
而谁敢说:士当如是?
回头,苦难不是好事,
但苦难做了好事,
——它使很多名字不死,且使
世界立得很直。
再看,钱多常常坏事,
但钱多不是坏事,
——它使很多文字闪烁着增值,
终于可以上市。
喧哗霓虹,寂寞之纸,
子一袭瘦衣两肩水,久久环视。
子很空,但他依然
为那些象形字的小东西双手合十,
祝它们好运。
裁一方洁素月光,
于一方斗室,
——用自己做一块精神镇尺,
子要坚持。
就这样,很好,
子以笔为帜——你酒绿灯红,
他,白纸黑字。
春日阔野看风筝放飞
太阳的熨斗,已经熨平了天空的褶皱,
一匹蓝丝绸,平滑得吹弹可破,
任三五只风筝优游。
有纸蜻蜓,模仿蜻蜓点水的轻,
有布蝴蝶,演绎梦里庄周的瘦,
有五色金鱼,逆着无形波澜摇鳍摆尾,
有百足虫儿,把人的呼吸带到千尺之高,
相互吐纳,横天气流。
而悠悠丝线,是它们共同的脐带,
它让一种飞,构成绝对自在也构成一种相对自由,
——只能高飞,不能远走,
收放自如,不脱春风手。
让童真的快乐永远活在视线之内,
——放,是把自我缓缓释放,
收,是把世界轻轻回收。
当人与风筝打着一路口哨与夕阳相携而去,
省略了蓝,也省略了白云苍狗。
让我们一起做漏网之鱼
再好的网也有百密一疏,
何况,谁能用一根网纲拉起整个水体?
擦着网眼做一次惊险的逃离,
——逃开刀俎的觊觎,
也逃开鱼箱的禁闭,
你我是两条快乐的漏网之鱼,
鼓鳍而歌时摆尾而去。
依旧是逐水草而居,
依旧是相跟着与水虫儿一起嬉戏,
依旧是白天相濡以沫夜里相伴而栖,
依旧是用绵绵细沙把身体内部反复过滤,
依旧是对万千钓饵保持着
绝对的警惕,
决不让贪执吞走自由之躯。
就这样,时而藏在鱼群里游弋,
时而静静停在水底,
漏网者的幸福,是如此简易:
拒绝奴役,甚至不想让任何一双眼睛,
——认识自己。
然后,快乐地恋爱,快乐地甩籽,
快乐的你我在人之外
——生生不息,
生生不息,无数漏网之鱼。
宋徽宗之囚
故国万里之远,
他在五国城的茅草窖里坐井观天,
苦寒之地,除了苦寒,
——还是苦寒。
最是靖康心头痛,
仿佛时间关节炎,一逢雨雪它就犯。
花石纲废了百年朝纲,
大晟府满宫声色迷乱,
那艮岳美园一刻间灰飞烟灭,
转眼沦为废园。
废园废帝,他瘦金体的双手瑟瑟轻抖,
已找不到一张可供笔墨
哭泣的纸片。
只一月围京,雄兵就成哀兵,
花城就变血城。
历史的惊心之变,总是与两字有关,
它杀了一个稀世天才的音诗书画,
也杀了一个天子
最不可杀的尊严。
一国的俘虏被押解着一路向北,
步步苍生苦难。
依兰无兰,唯
四处荆榛爬满了颓垣残槛。
他在窗前,扶起梦里多病的江山,
默无一言,双眸
已布满旱碱。
萧红
她在老祖父坟前,摘下六角雪花
的银冠,她发现,她已无法阻止自我的反叛,
她在寒风料峭里依稀看到了一线春天,
古老的呼兰河只能和她一起掉头向南。
自由一旦成为必须,漂泊就遭遇必然,
何况女人的灵魂和女人的身体常常二律背反,
她极力在依附中挣脱,又反复在挣脱中依附,
她反复放弃自己的孩子!有一口血,
血中带脓,已久久堵塞在咽喉之间……
身体的严寒与灵魂的火焰,于一张纸上
日夜轮换。她唯一的救赎是坐下来,
坐下来,点燃一簇簇汉字,为自身取暖。
为自己取暖的时候,也为苦难的土地和人民,
刻下一幅永不磨损的青铜画卷。
从呼兰到香港,满天的落红萧萧,
是一个女人的生死场,是一个时代的生死场,
是茑萝花下,一个让人不忍触摸的形象:
她的双掌,左手烧伤,右手冻伤。
梦与醒
古月五千年,布满老年斑,
但它,依旧易碎品一样不放弃透明,
蔼然若贤者,一颗玻璃心。
精神的明亮是最终的明亮,
叫万物骨骼已然变轻。
它用一只超级放大镜放大我的梦境,
尽管沉沉黑夜比伤口还深,
但我已把全部疼痛,
交还了光的手指,
也交还了灵的所有困局身的所有困顿,
所有的叹息和星星药瓶。
想到一个词,曾是何等神圣,
外延无穷大,内涵近乎零,
无所不在的时候也是一无所有的时候,
老去一个命名人人皆在其中。
连这轮老月,也只能哑然无语。
唯透明,是最好的觉醒。
而时间,将依然在世界深处运行,
我听到了,身体里的嘀嗒声。
白色羊群路过秋日棉田
擦身而过的一刻它们看到了另个自己,
交换呼吸时,也交换了生命。
转眼,棉的枝头,站满了羊的张望,
回头,行走的棉桃,响着羊的咩声。
白云朵的倒影和平得无边无沿,
它的绒,已缓缓撑薄了蓝蛋壳的天空。
沙画
以手为笔,用沙作墨,
案下的灯一经把玻璃画面打开,
画者的容颜,
便隐进了光亮深处。
依然是天地万物。
水墨状的远山,大写意的鸟群,
说浓,就浓了,
说淡,就淡了。
浓了,淡了,无非是时间的
停顿,或流逝。
依然是勾抹皴点。
水袖般的河流,琴音式的舟楫,
说近,就近了,
说远,就远了。
近了,远了,无非是空间的
离去,或返回。
依然是春风手段,触处生花。
一个女子,
簪着花冠,就是新娘,
换上花镜,就是老妇。
青了,红了,黄了,旧了,无非是
生命的慈悲,或残酷……
而一幅灯光突然关闭,
沙,还是沙,
手,还是手。
仿佛从来都未曾有,自然
也就无所谓无。
天空不曾有痕,但鸟儿
确已飞过。
——这是泰戈尔说的。
流水不曾留香,但花儿
确已开过。
——这是我说的。
我知道我这句说几乎等于没说,
但我想说,也就说了。
诗与酒
命定的血缘铆定命定的情缘,
诗与酒,好个千年一恋。
从精神发端,唯歌哭与共者棒打不散。
仿佛字和纸,两思长念,
总像水和乳,相见甚欢,
又似火石和火镰,在神秘的呼唤里
以心叩心──掏出
彼此的火焰,并缓缓灼穿。
因天真而拒绝混浊,因明亮
而拒绝黑暗,因热烈而拒绝冷,
因纯粹而拒绝人造机关……
两个灵性之物,以血换血,相互演变:
诗为酒,注入了文化内涵,
酒使诗,有了一座纸上江山。
两情绵延,它们用无数枝蔓,
养育着,人性的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