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雨
2017-12-05关玉忱
□关玉忱
赌雨
□关玉忱
1
侯祥生坐在门槛上。阳光,绸缎一样轻柔地从他身上拂过,一直延伸到灶台,并在锅里荡漾出一汪春日的金水。他眯缝着眼睛,喜滋滋的享受着阳光的沐浴,仿佛自己正抱着美女,享受着洞房花烛。
在享受的同时,不忘咀嚼一下昨晚那个令他心跳加速,差一点栽下台阶的梦境。在梦里,他清晰地看到一个白胡子老头,送给自己一块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石头,并千叮咛万嘱咐说,此石,乃无价之宝,好自珍藏。谁知今早醒来,不过也是春梦一场。梦境内鼓囊囊的衣怀里,依旧空空如也,能塞下春日慵懒的阳光。
叹一口气,侯祥生挪一挪屁股,无意中便把门槛上的泥灰擦拭掉,这也算打扫房间了。自己已经五十一岁了,也没个女的相中,哪怕是呆点儿、蔫点儿、傻点儿都行,标准再一次降低,只要是个女的就行,还是没有。也怨自己太懒,爱耍小聪明,院子里除了他走的过道外,全都淹没在一片枯黄的荒草里。看到此情此景,就连要饭的也要绕过他家大门,更不要说哪个女人了!
大哥家的狗从大门外路过,顺便歪进来和他亲近亲近。他的美梦被狗呼哧呼哧的喘息声无情地击碎,恼怒便从耷拉的脸上流星一样一划而过,化成一只飞起的臭脚。嗷的一声,老狗便一个趔趄,夹起尾巴,侧歪着身子,委屈的呜呜呜地哭起来,边跑边回头用眼睛里愤怒的火苗狠狠地烧一下侯祥生。
他不理会逃去的老狗,站起来,背着手,紧皱着一双吊梢眉,在荒草满园的夹道里来回溜,继续寻找梦境里曾经的无价之宝,而白胡子老头说,就在他家的院子里。侯祥生环视一下自家的院子,自己都不好意思地笑了。
满院的荒草齐人多高,就是有宝石也无法找寻。突然,他灵机一动,嘿嘿,放把火怎么样,大火过后,一切都还原成生命最初的状态,荒草也不过是浮云嘛。想到这里,他从兜里掏出火柴,前后左右划拉几把枯枝败叶,嗤啦一声,火苗就如饥似渴地噼里啪啦的蹿起来,混黄的浓烟在春阳里,随着微风很快就将破败的小院吞没。
正在备耕的邻居们,远远地看见侯祥生家浓烟冲天,火光四射,相互吆喝着,拎锹带桶疾奔而来。
侯祥生夹着手卷烟,悠闲地站在院外。他笑看火蛇在院子里四处乱窜。众人上前扑火。他却拦着说,别打,别打,烧荒呢。
邻居们看大火对那三间破房构不成威胁,也就由着火苗蛇一样满地爬着。
半个小时后,大火渐渐息去,院子里一片焦黑,只有几处还在冒着青烟。
人们扫视一下院里,除了窗前的碾子,东墙边的古杏树和树下的一块巨石,该烧的都化为灰烬。
侯祥生的哥哥侯祥和气哼哼地说,哎呀,俺兄弟啥时勤快了,也想种地了。这回好了,刨巴刨巴能整出一块园地。
侯祥生筋筋鼻子,指着东面说,那原本不就是一块园地吗?
侯祥和使劲用扁担杵一下地,扁担上的铁钩子就哗啦成一串刺耳的噪音,从鼻孔里哼出两团气说,俺们谁也没看见园地在哪儿?光看见一院子的荒草。转过身,啷当着一张脸,拎起水桶,咣当咣当着远去。一群人刷的一下走得一个不剩,只留下侯祥生还在大师一样的思索。
2
这三间老房是侯祥生大伯土改时分的,他大伯无后,驾鹤西去后,侯祥生不愿和哥哥生活在一起,便搬了过来。其实,是侯祥生太懒,哥哥一家人实在不愿和他生活在一起。
你还别说,侯祥生真的有发现。而这个发现让他兴奋了整整一个下午。白胡子老头不是说有一块宝石吗?院子里只有东墙里古杏树下有一块巨石,静静地趴在那里不知有多少年月,侯祥生记得自己搬过来的时候,树下就有这么一块巨石,难不成是它?他越看越像梦里的那块石头,肾上腺激素猛涨,呼吸急促,有点不能控制自己。大石周身长满青苔,上面堆满了碎石,长满荒草,被上午的一场大火强行修剪后,剩下一小片乱蓬蓬的根茎,支楞在温柔的春风里,坚强地挺立。侯祥生第一次这么勤快,推掉上面的碎石,拔光荒草。大石的面貌在被遮挡百十年后,暴露在侯祥生饥渴的眼皮子底下。大石像一张床,上面平展如毯,一头高起如床头。侯祥生用手一点一点清理上面的泥土。突然,他发现大石上有字。心立时就被一只无形大手紧紧地揪住,越来越紧,只有一丝喉管里的缝隙在活着,紧张得快喘不过气来。抠掉里面的泥土。三个阴刻的大字,大锤一样击得侯祥生从大石上,一个跟头栽落下来,身子如一片秋天里老树上,被秋风横扫的枯黄飘叶。
“福兴长”。侯祥生对这三个字熟悉的程度,如同熟悉自己一样。他们这个居民组就叫福兴长。从地上爬起来的一瞬间侯祥生明白了。原来自己这个居民组的名字就从这儿来的。看来这真是一块宝石。他颠儿颠儿的从大河挑来一担水,用水将巨石清洗干干净净,巨石的面貌如同一位阿拉伯少女,摘掉面纱,把自己从不轻易见人的容颜,害羞地展现在侯祥生眼前。侯祥生用目光一厘米一厘米地欣赏着巨石的胴体,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足足一顿饭的功夫,才将少女一样容颜的巨石审视完。他对“福”字观察得最细,“福”字刻在床头下,一点儿如同一个蟠桃宴上的仙桃,饱满圆润,深深地窝在巨石上,桃尖连着一条巨石上的天然裂隙。宛若高山流水,一条长瀑飞溅而下,下面深水凝成一汪碧潭,无尽的春光就在里面荡漾开来。“兴”和“长”字顺刻在床上,笔画圆润有力。年深日久,边缘风化严重,“长”字的一勾和竖粘连在一起,形成碗大小一块疤。
3
自从有了这个发现,侯祥生就把这块大石当做自己的媳妇,一天到晚黏在大石上,寻找梦里的玄机。
种子下地四五天了,龙王爷依然没有解裤带撒尿的意思。大地干得喉咙直冒烟,急需雨水滋润一下。种子在土里快要炕熟了。再这么下去,老百姓一春算是白忙活了。村民天天仰着脖子盼天空长云彩花,盼一场淋漓畅快的降雨。
27号晚,广播终于传来好消息,28日有一场中雨。村民吃完晚饭,聚在篮球场,美滋滋地谈论着明日的雨势,憧憬着今年的收成,仿佛又一个丰收年的到来。侯祥生也罕见地坐在人群中间,不是和这个要袋老旱烟,就是和那个要几张卷烟纸。偌大的人群中,他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可怜虫,没有人在意他的存在。
一场及时的雨把山浇得更绿了,杏花在雨水里把自己一生最美的时刻,毫无保留地展现给春天,展现给慵懒无比的侯祥生。小苗也在几日后,从土里偷偷地探出头,害羞地四处查看,深吸几口春天绿色的气息,抻抻佝偻了七八天的懒腰,一挺身,田野就绿意盎然了。
侯祥生的功课没有荒废,整天在大石旁踅摸,观察。瞧着瞧着,可就被他真给瞧出了门道。经过几次验证,每次都准确无误。有了这个发现,侯祥生一扫一身霉气,晦气,挺直了腰板,脸上同时焕发出青春的光彩。一日傍晚,侯祥生把平日不舍得穿的衣服找出来,从头到脚仔细收拾一番,到村里的小卖店去买一瓶喜凤酒,一包牛角饼干,准备好好犒劳一下清汤寡水的肠胃。老板娘见侯祥生来买东西,春光便挤了一脸,哎呀我说侯二,你这是唱的哪出,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从我开这小卖店,你可是第一次来光顾啊。侯祥生用手轻掸一下前胸衣,笑着回道,大妹子,没见过是不是,以后啊,我会总来,就怕你躲我。说完,眼睛在老板娘鼓鼓的前胸有意无意地抚摸一下。老板娘乜斜着眼睛笑说,好啊!我等着侯哥发财呢!一串响亮的笑声一直把侯祥生送到门外。侯祥生拎着酒和饼干,心情那个好啊!像毙掉许文强,窃娶了冯程程一样,哼着月牙五更,一步三摇地晃在六月的晚霞里。路上,侯祥生遇到了村长,一个比他小八九岁的本族远房叔叔。诶呀!你这是过年还是过节,还买上酒了呢!侯祥生忙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张笑脸,小叔,这不是高兴嘛,犒劳犒劳肚子嘛,说着伸手拍拍干瘪的肚子。就你还买酒,犒劳肚子?你稍微勤快一点,也用不着我总操心是不是。你那点救济粮是不是都换酒喝了?侯祥生腰快弯成九十度了,骨感的腚撅起一座小山包。没没没,一点儿没换。到我家喝一盅?村长眉毛拧成麻花。就你家怎么去,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改日吧!腿一偏,跨上自行车,消失在余晖里。侯祥生目送村长的离去,心里五味杂陈,自己五十多岁的人,见着他人要点头哈腰像个三孙子,活得那叫一个窝囊。好在自己现在有了哥伦布一样的发现,哼,叫你们以后看着老子,都像三孙子一样。老子高兴了兴许尿你一下。不高兴,踩死你。
回到家,侯祥生把炕桌找个炕席还算周正点儿的地方放上,盘腿四稳地把买来的酒和饼干,还有刚才顺手牵来的一把大葱摆上,没有大酱,化点盐水,小酒就吱溜上了。他边吱溜小酒,边盘算如何发家致富,成为一个人人向往的万元户。半瓶喜凤酒没喝完,侯祥生致富的招儿,已经在脑海里形成了满满的一册子。
4
第二日,天不亮他就打着手电奔向大石。手电光停在福字的一点上,如高山流水,飞瀑四溅的缝隙,此时汗水津津,几个水珠凝结在缝隙中。底下的一汪深潭干巴巴的,没有一点水珠。侯祥生干瘪的脸上现出诡异的笑容,鼻子里轻轻地哼一下。关闭手电,背着手,还是东北二人转月牙五更的老调,可能他只会这一支曲调,然后颤悠悠地回到破屋,等候天亮。天一亮,侯祥生急匆匆地敲开大哥的房门。怎么这么早?头一回啊!什么事?侯祥和还是忘不了揶揄弟弟几句。跟你借几个钱。侯祥生怯怯地说。你还有脸啊!以前借那些什么时候还?侯祥和的脸阴得能攥出一盆水。就这一回,我几天就还,不看别的,还不看在咱俩从一个娘肠子里爬出来的。侯祥生哀求着。得啦,我这还有十块钱,你拿去,别让你大嫂看见。侯祥和一脸抹不开的肉。这次借我四十。什么?四十?你要干什么?侯祥生说做点小买卖,你不是让我干点儿什么吗?我寻思了个买卖。侯祥和重重地叹口气说你呀你呀。回头进里屋又取出三十元一起塞给侯祥生。二弟啊!哥不是不给你,你自己也要点儿强,你说咱爹妈怎么就生了个你这样的。挥挥手,你还不走,打算在这儿吃早饭啊!你嫂子一会儿出来不给你几笤帚疙瘩吃就不错了。
侯祥生揣着四十元钱,再一次来到小卖店的时候,不仅是老板娘,还有所有整日无所事事的闲汉们都感到是不是要地震了,这个懒虫还有这么早出动的时候。太阳还没把屁股晒熟呢!你咋起来了呢!去你妈的蛋,今儿有太阳吗?侯祥生对村里一位侄辈的后生笑骂。你大爷我就不能出息一回?唉呀,大爷今儿个穿的立正啊!相亲啊?谁家姑娘?是你妈!侯祥生的一张老脸青虚虚的,他的软肋在一瞬间被捅个稀巴烂,咕咚咕咚的鲜血带走他身上的热量,冻得浑身直发抖。老板娘及时出来打圆场。都是乡里乡亲的,笑话别太过了。都夏至好几天了,天热得抗不了,下场雨多好啊!你说下他就下啊!下不下是天老爷说的算。一个闲汉一脸谄笑的接茬。一个话题引起大家七嘴八舌的议论开来。一个说,就这天明儿个能有雨?扯淡。一个说,我听天气预报了,咱们这一地区这几天多云转阴,没雨。庄稼这几天旱得都打绺子了,拿火一点都能着了,要是下一场透雨,庄稼可就借老劲了。大家东一棒槌,西一榔头,荤的素的不时夹杂在里面。侯祥生看火候差不多了,是自己登台亮相展示自我的时候了,他要从此一鸣惊人。在旁边故意重重地咳嗽了一下,期望引起大家的注意。谁说的没雨。我就说明天有雨,而且还是小雨。侯祥生说的煞有介事,一脸的认真,并且站了起来,佝偻着的腰不知不觉的笔直,给人一种真的假不了的感觉。一帮人的注意力一下子像被他用绳索牵引一样,刷的一下转向他。嘿嘿!你说明天有雨就有雨?所有的人一瞬间都从嘴角跐溜出一串冷笑。老板娘嘴角一撇,要是明天没有雨怎么办?你请我们吃饼干?侯祥生脖颈梗梗着,要是明天下雨怎么办?大家都附和老板娘说,我们请你吃饼干。侯祥生说那我不干,我输了请你们大家吃,你们输了,大家请我一个人。我不是赔了吗?老板娘说,你说怎么办?侯祥生故意抻悠一会儿说,这么办,咱们薄溜溜的,每人五元钱,都放在老板娘手里。你们七个人三十五元,我输了我赔三十五元。说着,从裤兜掏出一个布包,手像得了帕金森病一样抖个不停,一层层如秋天剥玉米一样的打开,里面几张十元的,还有一堆一元散票。侯祥生翻拣了三十五元交到老板娘的手里,递钱的手还像喝醉了似的,左右微微地摇晃。干巴巴的脸上布满了一层毛茸茸的虚汗。闲汉们一个个撸胳膊挽袖,呜嗷乱叫唤,就你侯二那两下子乌巴梢,俺们还能叫你吓唬住,纷纷掏兜押钱。老板娘说,这大小叫个赌,谁输了不许急眼,谁急眼是大家的带犊子。大家都信得过我,钱先放在我这儿,明儿个看天算账。
侯祥生见好就收,也不与大家啰嗦,数出一元钱递给老板娘说,来盒琴鸟。呀呵!你真以为你能赢啊!老板娘的惊讶不亚于六月飞雪,一脸的迷惑。把烟递给侯祥生的同时,找回三角钱。我头一次见你买烟抽。侯祥生眯缝着眼睛说,次数多了就见怪不怪了。一边说,一边撕开烟盒一角,兜底一弹,一颗浑身雪白的琴鸟长翅膀一样飞了出来,落户在侯祥生的嘴上,一股沁人心脾的香味就弥漫在所有人的鼻腔中。来来来,见者有份,你平常总和我们要烟,今天还还债,也出点儿血。一个闲汉打诨着。好啊!都有份,来,每人一根。侯祥生用力撕开上面的封口,每人递上一根。余下的,小心地揣进裤兜。
从小卖店出来,转过一道弯,侯祥生回头看看没人,才把心从嗓子眼处缓缓地放回原地方。用手摸摸胸口,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唉呀妈呀,紧张死我了,要是我赢了,那可是三十五元啊!不知这次大石灵不灵了,大石啊!我的亲爹啊!我把后半生交给你了。你可得显灵啊!双手合十在胸前,低头祈祷着。在一棵柳树下坐了一会儿,心情平静下来。重新拾回自信,挺直了腰杆儿,背着手,月牙五更又从他嘴里依依呀呀地滑出来,只不过今天的月牙五更喜庆味明显浓重了许多。
5
雨是凌晨四点多钟开始光顾的,紧一阵松一阵。直到八点多钟才渐渐停下哭泣,擦干眼泪,露出笑容。侯祥生在第一颗雨点儿落下来时,第一时间扑倒大石旁,手电光直射大石上的飞瀑。一条涔涔的细流从飞瀑上延伸下来,水潭底部浅浅的一小汪水,把手电光折射成一片黎明的曙光,然后反射在侯祥生的脸上。侯祥生心里透明的,知道结果是什么。关闭了手电,不在乎雨势的大小,把月牙五更唱得抑扬顿挫,周邻的犬吠随着他的歌声忽高忽低,忽长忽短,伴奏一样将黎明打扮得有声有色。
有了第一次的验证,侯祥生是老牛吃破鞋心里有底了。大石灵啊!真的很灵。再以后赌雨时要讲求一下技巧了,在不动声色的情况下把钱装进口袋才是硬道理。
小雨停后,太阳伸手拨开面前的云彩,把一盘鲜亮的脸露出来。太阳露脸了,侯祥生也露脸了,一步三摇,晃进小卖店。昨天赌输的一帮人,早在卖店聚拢,见侯祥生进来,大家围了过来。侯二,你这次蒙对了,就你那个熊样还能蒙对,也算老天爷照顾你,赏给你口饭吃。侯祥生脖颈子一歪说,小家雀饿不死自有巧道道。你们不服啊,找个时间咱们接着赌。其中一个人说择日不如撞日,现在还没播报明天的天气预报,咱们今天再赌一回。大家正乱呛呛,房门一响,村长从外面进来。什么事这么热闹?老板娘从柜台里一阵风似的迎出来,拉着村长的胳膊边往里让边说。他们没事儿瞎扯,就把昨天的事简要叙述一遍。村长本是好玩之人,见了这么刺激的游戏,心里痒痒得难受,这赌法还从没见过。来,侯二,今天你们再赌一把,把我也算一个。侯祥生心里的花朵在雨水后正悄悄地开放,见村长给点阳光,马上散开花瓣,释放出诱人的香气。他还故意地犹豫着,抻悠着,这是他设定的一计,欲擒故纵嘛!老板娘把昨天放在她那儿的七十元钱,啪的摔在侯祥生面前笑说。手里有这么多钱,你还怕什么?侯祥生拿眼睛小心地扫视一圈,小卖店屋里屋外,连老带少差不多有三十人,每人五元自己也赔不起,就头低低地磨蹭。村长见状明白了,一思索说,这么的吧,俺们赢了你二赔一,你赢了俺们一赔二怎么样?侯祥生正中下怀,假装不情愿地摇摇头,又点点头。大家呜哇乱叫掏钱参赌,老板娘接钱做中保,并记下人名和钱数,数数一百五十元,侯祥生不紧不慢的从兜里掏出布包,从容地数出五张一元,连同柜台上的七十元一起交给老板娘。村长说话了,侯二你说明天有没有雨,有雨的情况下,是大雨还是小雨,村长赌钱也忘不了摆摆官威,打打官腔。侯祥生把头缩进衣领里,眉毛攒成两条三伏里的毛毛虫,闭着眼睛。嘴里念念有词,嘴角泛着白沫,手指不停地弹动。他在心里窃笑,一帮傻帽,大爷我现在给你们摆一座迷魂大阵,让你们进来就别想出去。足有二分钟,侯祥生一头大汗,眼睛刷的一下睁开,头从衣服领里伸出来说,明天有雨,而且是大雨。村长伸手摸摸侯祥生的头,嘴里嘟囔着,也不发烧啊!问,侯二,你看大晴天的,哪来的雨。侯祥生装作一副窝囊相,不是赌吗?输了给你们钱呗。村长笑说,好好好,明天看你怎么输的,我还有事,明天见,分开人群,扬长而去。
侯祥生见村长离去,一脸假笑,也向四周抱一下拳,我也回去了,不陪了,明儿个见。大家极力挽留他再闲聊一会儿。侯祥生笑笑,头也不回急忙离开。转过弯,侯祥生用袖子擦擦头上的汗,嘟囔着演假戏比唱真戏还他妈的累。伸手掏出昨天买的琴鸟,还有八根躺在烟盒里,昨晚没舍得抽,烟瘾来了,用老旱对付一下将就将就算了。今儿高兴啊,老板娘手里的一百五十元,明天就飞到大爷的兜里,大爷有钱了,还怕没人烧火做饭,没有媳妇睡觉生娃?掏出火柴用手拢着点着烟。思绪一下子就飞到美女身上,美女最好像家里墙上年画那样,粉扑扑的瓜子脸,腰身仅有一握,大眼睛水灵灵的,即便不笑也眉目传情。火柴烧手了,他才一激灵从喜滋滋的想象王国里跳出来。
赢了一百八十五元,侯祥生第一件事把在哥哥那儿借的前后九十元债还清了。然后赶集,找赫瘸子做一身的确良夏装。理了发,刮了胡子,侯祥生就不是原来的侯祥生了。走哪里都和螃蟹一样,不知道路要顺着走。找个时间,侯祥生在大石外面用木头柈子夹了一道栅栏。外人不到跟前根本看不到古杏树下躺着的大石。他把乱石重新堆到大石上,只在“福”字上的一点儿留下一处空间,不耽误他观察。上面用一把茅草盖上,苫一块塑料布,即便外人走到跟前,也不知所以然。
6
村长大号侯吉龙,外号猴子精。他见侯祥生连赢两回,心里就打起小九九,照说侯祥生那个熊样,他哪有这个本事。要是真有这个本事,他还能连个老婆都讨不到?年年靠吃救济粮。想了几天都不得要领。看来侯祥生一定有什么奇遇或是见不得人的秘密。要是真的有什么绝招,我得到了,还不发得噼喽扑喽的。看来啊!我得想想办法和他接近,趁机探一下他的口风。
找了个恰当的机会,侯吉龙把自行车停在侯祥生大门外,先点一颗辽叶,深吸一口,然后缓缓吐出来,烟圈就飘飘悠悠地在空中晃动并慢慢上升。推开快散架的大门喊,大侄儿在家吗?虽然没有侯祥生年龄大,侯吉龙却要摆摆谱,毕竟辈在那儿摆着。辈分是老祖宗定下来的,老侯家的家谱:连国振作永;百世庆吉祥。到了侯祥生这一辈,是最末枝人了。侯祥生在屋里正躺着琢磨怎么才能继续赚钱,美梦被一声吆喝打断,抬头从四裂八半的玻璃窗望出去,见村长站在大门口,急忙溜下炕,趿拉着鞋一溜小跑迎出去。哎呀,小叔来了,快请,右手做一个请的动作。侯吉龙边走边撒目四周,呀!大侄儿什么时候勤快了,这一院子的荒草都清光了。小叔快别说了,再说就羞死我了,进屋。进屋后,侯吉龙看见侯祥生的炕席换成新的了,一屁股坐在炕沿儿上。有菜吗,咱爷俩喝一盅。侯祥生连说有有有,我马上去买瓶酒,你老等一下,把你的自行车给我骑一下,快一点。侯吉龙说你骑吧,快一点啊!侯祥生走后,侯吉龙站起来四处打量着,侯祥生家里炕上一口老柜子,地上两个木头箱子,墙上一副镶着老照片的镜框,钉子上挂了几个葫芦头子,里面不知道塞了一些什么破烂,墙角立着炕桌,别无他物。宝贝在什么地方藏的呢?来到西屋,刚进屋,一股霉味把侯吉龙差点儿冲倒。急忙跑出屋外深吸几口清鲜的空气,才缓过劲来。一阵车铃响,侯祥生一溜烟的拐进来。跳下自行车,把东西递给侯吉龙。还是小叔的自行车好啊!又快又舒服,赶明儿个我也弄一个。侯祥生脸上的笑容也露出得意的颜色。
几杯酒下肚,侯吉龙拉着侯祥生的手说,大侄儿,你现在有了特别能耐了,就不愁钱了,哪天我给你弄个媳妇?下一步有什么打算呢?侯祥生舌头团成一个乒乓球,在嘴里骨碌不动,那感情好了,我先谢谢小叔了。侯吉龙借着酒劲眼珠一转,大侄儿,你是怎么知道什么时候有雨,是大雨还是小雨的?天气预报还没有你准。侯祥生马上在心里修起一道坚固的城墙,做好预防的准备。我知道什么啊!就是瞎猜的,他装疯卖傻。侯吉龙看问不出什么,也就作罢。又说,大侄儿,下次你再赌雨,算上我一个,我入你个股份,你看怎么样?侯祥生一听,好啊!心里暗暗窃喜,正愁找不到托儿,村长不是最好的托儿吗?这个地方再也没有比他更适合的人选了。喷着酒气说,小叔既然捧场,咱俩合作一定成功。不知小叔想占几成?侯吉龙大手一伸,三成。在这个地方你尽管赌,不管什么事我都给你罩着。侯祥生猛㨄一口酒,抬抬脖子,艰难地咽下去,哈着酒气说成交。于是两只大手在饭桌上紧紧地握在一起。
7
此后的两三个月,在村长的周旋下,侯祥生连战连捷,七千多元咔咔响的票子嗖嗖地飞进他的腰包。侯吉龙也在不知不觉中收入三千多元,这是他五年的工资啊!夜深人静时,侯吉龙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侯祥生的赌雨绝技折磨得他吃不好,睡不着,这一棵摇钱树哪天自己独占,哪天才能睡安稳。
侯祥生有钱了,先把自己的破窝收拾一番,买个村长家一样的铁大门,再把门窗刷了油漆,屋里抹了白灰墙,最后,买了一辆与村长一样的自行车。
侯吉龙说到做到,临近年关,真的给侯祥生领来一个漂亮的媳妇。高高的个头,米黄色的呢子大衣外套,一双小巧的长筒皮靴,人还未到跟前,一阵香风早已提前一步报到。侯祥生见着美女,两条狼腿也掰不开镊子了,站在那里,盯着美女粉嫩的圆脸,眼珠不转悠,嘴里直说好。侯吉龙说,大侄儿,你现在是咱们这块儿的首富,虽然现在房子破,来年开春扒倒,盖他敞敞亮亮的三间大瓦房,那才叫气派。一提到首富,侯祥生的自信刷的一下如鬼附身,浑身散发一股子有钱人的气派味,他听说那叫气质。侯祥生把侯吉龙拉到外面说,小叔,这是哪来的女子,这么漂亮能嫁给我?侯吉龙说,你放心,大侄儿,难道连我你也不放心?她家是内蒙的,家里穷得叮当响,多给几个钱,你就把她娶了。侯祥生问多大啊?侯吉龙说,她告诉我说二十八,我看啊,实际年龄要比这还小。你放心,你有钱还怕她跑了?她掉进福窝里,高兴还来不及呢?今儿呀,就先搁你这儿住下,过几天选个好日子,我张罗着帮你把事办了。你还愣着干啥,割肉去,你个棒槌!
侯祥生眼见天上掉下来个林妹妹,欢喜得北都不知道在哪儿了。屁颠儿屁颠儿的骑着自行车割肉去了。女子见侯祥生一溜烟儿地蹿出院子,一把搂住侯吉龙,哥,我听你的,以后和你见面的时间少了,我会天天想你的,把脸紧紧贴在侯吉龙的胸口。侯吉龙用大手轻轻地抚摸着女子的头,嘴唇在女子粉嫩的额头上轻轻地蹭。小婉,我也舍不得,你先忍耐一下,只要我们找出那个秘密,我们的后半生何止是富贵荣华啊!到时候,我会吹着喇叭把你接回去,好吗?不要着急,文火慢慢地炖,在一年内找到就行。嗯,女子紧紧地搂住侯吉龙,害怕一松手,侯吉龙就会在寒风中随屋外漫天的白雪柳絮一样飘走。
侯祥生娶了美娇娘,日子就有了滋味,人就活得有人味了。转眼开春,扒倒旧屋,在原址筹建三间砖混结构的大瓦房。小平口下一色的青条石,小平口上,一色的红砖,瓦选的是东沟小甸子的。阳历进了七月,侯祥生三间大房在吹吹打打中上梁大吉了。只剩下屋里的活儿慢慢地消磨时间。
这期间,侯祥生在村长的牵线下,又完成了两桩买卖,净赚一万多元。侯吉龙到手小四千。越是轻易到手的钱,侯吉龙心里越不是滋味,女子进了侯祥生家门多半年了,一点消息没打听出来。急得侯吉龙嗓子冒烟,眼睛发花,浑身直冒虚汗,就差腰膝酸软,阳事不举了。他不能赔了夫人又折兵,这买卖不是他侯吉龙的个性。
从发现那个秘密那天开始,侯祥生就把世界上的一切人都挡在心里那道墙外,也包括如花似玉的女子。每次偷窥秘密都选在早上天没亮,打着手电上厕所时的间隙。女子费尽心机,总也找不到秘密所在。择一日,女子整了八个下酒小菜,四凉四热,描眉画目,收拾得清新靓丽,坐在侯祥生身旁,温柔的如电视里的日本女子,变着法的伺候着侯祥生。待到侯祥生八分醉意的时候,女子很自然地聊到,祥生,你每次赌雨都赢,赢了那么多钱,真厉害,这辈子我就跟你享福了。侯祥生端起酒杯一阵哈哈大笑,穿透力甚强的笑声直震得新房上的红瓦哗哗直响,就着一脸得意之色,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缓缓放下杯子,从嘴里吐出一缕缕的酒气,伸手搂着女子柔弱如柳的腰肢,眯着眼睛附耳轻轻地说,我告诉你,这个秘密天下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我也不会让第二个人知道的。我要赢下金山银山,让你天天吃山珍海味,穿绫罗绸缎。对了,这么长的时间,我夜夜努力,你的肚子怎么就没个动静。将来咱们的万贯家财还得靠户口本来继承呢!来,咱们得接着努力,不种出来,我这心里总不踏实。说着一把将女子按到在炕上。
8
这一次停在侯祥生家门口的汽车是县里气象局的。黑亮的车身在日光下熠熠闪光,刺得侯祥生睁不开眼睛。一个戴黑边眼镜的老者钻出汽车,镜片足有溜溜棒瓶底那么厚,一圈一圈的晕人,腋下夹着人造革包,在村长侯吉龙的陪同下,走进侯祥生的大门。几句寒暄之后,侯祥生了解到,老者是县里气象局的局长,在坊间听说了侯祥生的故事,很想和侯祥生亲自聊一聊。听说你每次都能准确预报有雨没雨,还能预报雨量大小。这一点,比我们气象局专业的预报员还准。你能不能说说你是怎么做到的。老者开门见山,直奔主题。侯祥生心里好笑,这个秘密能告诉你吗?就是我妈还活着,我也不会告诉的。嘴里却在谦虚。哪里哪里!都是瞎蒙的,别听他们瞎谣传。老者见侯祥生不松口,知道急不得,这种秘密,多数人都会视若珍宝,需要慢慢来。闲聊一会儿,站起身说,侯先生可能现在不方便说,这么的,如果侯先生有兴趣,改日到气象局,我们推心置腹的聊聊。届时,我们聘你为特约天气预报员。工资和待遇按国家工一样,像你这样的奇才,窝在这里真是太可惜了,到了气象台,不知能为国家做多少贡献。走出大门,还在念叨垂头叹息。
气象局长的拜访,就是一个最佳的广告,消息眨眼之间传遍了全县的各个旮旯角落。侯祥生的神奇被许多人神明一样传诵。当然,也有不服者。比如气象局的职员刘明。二十多年的职业经验告诉他,没有科学依据,仅凭信口雌黄乱枪打鸟的瞎猫撞死耗子,不过是撞大运而已。都说侯祥生神着呢,找机会好好会会他。他做足了准备工作。刘明把建国以来本县这个月份的资料系统地整理了一遍,和同事们详尽地分析了数十次,最后请老局长把把关,信心十足地坐着破吉普找侯祥生赌雨去了。这一消息在不大的县城瞬间传遍,气象局的专职人员要与坊间高手过招,既非比文事,又非比武事,而是一赌。许多好事者紧随其后,蜂拥而至,一来观摩学习,二来见证一下奇迹的诞生,究竟是专业为王,还是业余更强。
两个人的初次见面,被侯吉龙秘密安排在自己家里。村长侯吉龙就是中间人之一,另外一个是本县大赌棍大波子。双方约定农历六月十五早上七点在一个新的地点进行赌雨。外界传闻双方的赌金达二十万元。六月十四一整天,侯祥生都躺在家里,闭目养神。他有一习惯,如果明日赌雨,头一天肯定不出门,晚上也不近女色。只在心里反复祈祷大石显灵降下奇福,保佑他马到功成。他的这一习惯,慢慢地被女子摸到了,见侯祥生不见生人,不动窝,不和她腻,猜出他明日一定赌雨。又见他神情凝重忐忑,紧张地要窒息,猜出他明日一赌,必可惊世骇俗。女子全部装在心里,不动声色。晚上炒俩家常菜,烫一壶老酒,照例端上来。侯祥生盘腿四稳地坐在炕里,等女子摆好饭碗,才接过筷子,只动饭菜,酒却一口未动,摆摆手示意女子端下去,女子不问也不恼,把酒原封不动端下去。整整一夜,女子打足了十二分精神,合眼只为假寐。实在太困了,就狠狠地掐一下大腿,人马上又精神了。每一秒钟都不放过身边的侯祥生的动态。眼瞅着天快亮了,侯祥生翻了一下身,抓起手电,穿上大裤衩,上厕所去了。侯祥生前脚出屋,女子光着脚随后到了房门里,从门缝里看去,只见侯祥生尿完尿,左右撒目一下,回过头往房门看看,快速向大石跑去,揭掉塑料布,扒开茅草,用手电在大石上反复照几遍,观察得仔细而确切,并反复用手量了几下。才把手电关了。难听的月牙五更又从他的喉咙间唱出来。女子似乎有点儿明白,又似乎不明白,见侯祥生转回来,三步并作两步跨上炕继续假寐。侯祥生从外面回来后,一身轻松,仿佛压在心上的万斤重担落地,此时从里到外轻飘飘地如一羽鸿毛,天高任他飞,海阔凭他跃。
其实刘明也一宿没睡实,昨晚就同气象局的预报员通过两次电话,每次都和老局长及自己预测的一样,未来两天,北部地区将降暴雨,局部地区有可能引发地质灾害,发生泥石流。早上五点,刘明又一次拨通值班室的电话,值班的同事都有点儿神经质了。接了电话就说,刘明,我一听你的电话,心就突突,咱们一局的人都为你努力,你怕啥?难不成一个土老帽,还真的能把咱们全局打败?不能,你放心。对了,你现在所处的乡,明日预计会有大到暴雨,你自己要注意安全。刘明听了,把一颗吊在头顶电扇上的心,缓缓地卸下来。他没有注入赌资,赌的只是一口气,一个名,一局人的颜面,一个职业的颜面。
公元一九八九年的农历六月十五,天上的小雨一直在淅沥,好像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两个人的见面地点被安排在侯祥和的家里。目的是为了躲过所有的好事者。刘明搂着皮包,眼睛一动不动望着侯祥生,仿佛目光就可以化掉眼前这个让气象局为之颜面扫地的人。刘明先开口,侯先生不用说明日还会下雨,我们赌一下雨量的大小。侯祥生诡秘一笑,你是客,你先说,别让人说我以主欺客。如果所预测的一样,则不必赌下去,如果有分歧,才可以进行下去。刘明说,好,痛快,明日会有大到暴雨,侯先生以为呢?侯祥生微微一笑,用手弹出一支阿诗玛,叼在嘴上。嗤啦划着火柴点燃。不紧不慢地说,我恰恰相反,我们这个村子明日最大雨量不过是中雨,没有暴雨。侯祥生着重强调一遍,我说的可是我们这个村子,其他的我不管。刘明脸色青白交替阴晴不定,不知在想什么,随口说就这个村子,我就住在这儿验证,后天早上我们见分晓。侯吉龙和大波子早在西屋把赌事办妥,就等着后日早上见分晓。
四十八个小时对于千古时间长河不过是白驹过隙,一眨眼而已。对于刘明简直就是四十八年。六月十七天还没有亮,刘明就跑到侯祥生家。进屋就一揖到地,侯先生,我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诚心拜您为师,请您收下我。说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侯祥生笑着把他搀起来。哎呀,不过是赌个嘴吗?多大点儿事,你也太较真儿了。刘明说,侯先生,咱们这个村子真的没下大雨,岭那边的朝阳乡昨日大暴雨,多处山体滑坡。你太神了。侯祥生说,咱们交个朋友,这件事儿咱们以后聊。遂喊女子,马上炒几个菜,我要和刘先生喝一盅。
趁着侯祥生与刘明两人推杯换盏之际,女子找到侯吉龙,把十五早上所见一字不落的学了一遍,并说,我偷摸地看了一遍,大石上刻有一字,大部分被乱石压住,只露出一个“点”儿,“点”儿里有点儿水,“点”前面的石头缝湿湿的,布满了水珠,秘密是不是在这儿,我就不得而知了。侯吉龙把耳朵张得大大的,不落下一个字。听完女子的汇报,背着手在屋地踱了足有五分钟,脑海里在推算,验证;推倒,再验证。回顾二人交往及侯祥生家里的情况,他重重地点点头说,白天侯祥生到我这儿取钱,你再去仔细看看。看那个地方有什么变化,不要动,凡是你动过的地方,一定要恢复原样,不能留下任何纰漏,然后告诉我。对了,找个时间,你想办法把他领出去溜达溜达,我亲自去好好看看。
侯吉龙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从前到后,看了足有半个小时,圆点儿里的水没有了,干巴巴的,裂缝里也没有水珠,和女子说的不一样。他啥毛也没看明白。但他看出来,毛病就在这儿。只是不知诀窍而已。
侯祥生这一次就赚到七万元。现在,他不但是本村,而且是本乡的首富。身价起来,脾气也涨起来,实现了他想尿谁就尿谁的梦想。无论哪个村民和他打招呼,他都把眼皮一翻,最多不过是在嗓子眼里哼一声。左邻右舍既嫉妒又恨。天天暗地里骂他诅咒他:不是好道来的钱,早晚钱财散尽,人去家空。
侯吉龙和女子商议,侯祥生现在手里有近十万元啊!加上已掌握的秘密,他们要让侯祥生马上回到解放前,是时候下手了。侯吉龙让女子密切注意侯祥生的动态,九月的一日,侯吉龙通知女子,一切布置妥当,报纸已经铰够,装好。托儿已经找好了,就等一个恰当时机到来了。
9
一连几天都是晴空万里,太阳把大地当做一块面包在烘烤。侯吉龙来通知侯祥生,有大买卖了,看敢不敢赌。侯祥生从出师到现在,大小赌不下数十次,从未有过失手败北。自信心如黄河水在雨季肆意泛滥,极具膨胀性。有啥不敢的。多大赌资?侯吉龙支支吾吾为难的说赌二十万,你敢吗?侯祥生一拍屁股,一跺脚。二十万就二十万,送上门的钱,和钱有仇啊,干啥不收。你和以前一样,全权办理,手一挥送客。侯吉龙走出侯祥生宽敞气派的屋子,脸上不经意地划过一丝暗笑,那是一丝毒蛇一样的笑意,只是没有攻击前,毒牙还在口腔里潜伏。
赌雨的前一天,侯祥生照例不动窝,不见生人,不碰女子。晚饭时,女子精心布置了一桌菜,凉热搭配,色彩养眼,混合着一壶老酒的香味,直捅到侯祥生的胃底,在里面翻江倒海,馋得侯祥生好不难受。女子见时机到了,百般的哄侯祥生。祥生,你看这么大的人了,多大的风浪没见过,你不用紧张,咱俩喝一杯,放松放松,明日去收钱。这事儿,还不老太太捉虱子,手拿把掐,你怕什么?来,我陪你一杯,一抬手,一杯酒就见底了,两腮红彤彤的像秋天园子里熟透的苹果,等着人来采摘。受到女子的感染,侯祥生忘记了自己的底线,与女子左一杯右一杯的灌下去,最后成了一滩烂泥,堆在炕上。女子见侯祥生成了一堆喘气的死肉,嘴角一撇,放下杯子,麻利的收拾好。凌晨四点多钟,女子用手碰碰侯祥生,再用力推推,见侯祥生没有反应,依然在梦乡里酣睡,轻轻翻身下地,拎着手电悄手悄脚出去。幽灵一样闪到大石旁,只见飞瀑上已水珠涔涔,深潭里一浅汪碧水,她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干手巾,轻轻地把所有的水吸干,再检查一遍,没有漏洞,蹑手蹑脚的上炕,继续假寐。侯祥生一觉醒来,已大天亮,慌得趿拉上鞋,顾不得许多,向大石跑去,掀开塑料布和茅草,只见飞瀑和深潭潮潮的湿湿的,却没有一个水珠,这么长时间,这么多次了,也没有出现今天这种状况,他边看边思索,自己也蒙圈了。这是怎么回事儿?难道是起来晚了?他后悔地捶着自己的脑袋,自己昨晚倒是喝的哪条子酒啊!石缝里没有水珠,潭里没有水,照说该是晴天。可是为什么潭里和石缝又湿湿的?他感到别扭出弯了,很想取消这次赌雨。
侯吉龙这次领来的是邻县的一个大赌棍,光着头,戴一副墨镜,一条黄澄澄的金链子如拴狗的链子一样挂在脖子上。赌资嘛?真金白银,俩大旅行袋,足足二十万。看得侯祥生直眼晕,就见钞票化作一个一个美女,吱溜吱溜直往自己怀里钻。心就想着,这么多钱要是都归我,搂着睡几晚,那叫一个舒服啊!侯吉龙用胳膊捅捅侯祥生,让他回到现实。对他说,大侄儿,人家要求对等,真金白银的拿来了,你也得把钱拿来放在我这儿。我一手托俩家,一碗水端平,要是你信不着,另请高明。话在大家眼前说明,显得公平公正公开。侯祥生心知肚明,他和村长合作至今,哪回他不是这几句客套话,到时候还不是两个人分钱分到手软。忙接过来说,一切依你。将钱取来,侯吉龙清点一下,还差二万。脸上显出为难的神情,要不你把房子也押上,你看……话说到半截子停下来。眼睛已经赌红的侯祥生哪里还去退一步审视一下今天的局势。马上接过来,好,马上写字据,我签字。仿佛这一切都是自己的一样,那么轻松。侯吉龙说双方既然让我做中间人,就要认赌服输,下面验钱。双方都说你已验过信得过你。侯吉龙说没问题双方把字据签了。二人龙飞凤舞将大名签下。来人说,客不欺主,侯先生先请。侯祥生说明日无雨。来人哈哈一笑,好,我就赌明日有雨,咱们成交。侯村长,钱都放在你这儿,咱们后日算账。领着两个保镖,一溜烟远去。
10
第二天早上五点多钟,窗外的雨就急头歪脸地从天上直扑下来。打在古杏树上,树叶就沙沙成一片呻吟。侯祥生听见噼里啪啦的雨声砸在院子里,一个挺儿从炕上蹦起来,目注窗外渐下渐大的雨势,被敲断脊梁一样,一屁股坐在炕上,泪水就从两口无神的水井里哗哗地流出来。坚挺的气质也被霜打得成紫茄子色,扑的一下蔫下去。脸转眼间变得苍白如雪,而后灰黑憔悴。整个人就缩在宽大的衣服里,一下子苍老了二十多岁。
侯吉龙拿着字据来收房子了。侯祥生眼巴巴拉住侯吉龙的衣袖哀求。小叔,看在咱们俩合作这么长时间的感情上,房子给我留着,我这次马失前蹄,下一回我一定赢。侯吉龙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如同甩掉一把鼻涕一样,甩掉侯祥生的手说,大侄儿,认赌服输这个理儿你懂吧,你输了就得认。你赢了那么多钱,他们哪个耍过赖。人家让我来收房子,你就得给人家腾地儿。你爱去哪里去哪里,我管不着。至于你再赌的事儿,也是你自己的事儿,和我无关!我一手托两家,我容易吗?我还得担不是。侯祥生一听口气全变了,不像和自己合作的那个村长了。侯吉龙说你得马上搬走,现在就搬。侯祥生知道无论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事情已经发生了,就和自己当初那么绝情一样。恨恨地咬咬牙只有认栽,肚子里的怨恨只能化作咔咔响的牙齿声。遂喊女子,你还磨磨蹭蹭的干啥?收拾收拾咱们走,给好人腾地方。女子手扶二道门边,看不出一丝忧伤,反倒是花朵在脸上开得那么茂盛。展颜一笑,我去哪里?这里就是我的家,我就住在这儿。说着鸟一样翩跹飞进侯吉龙的怀里。侯祥生脸上的肌肉抽搐成一团,立时明白了。指着女子,嘴角白沫拧成一串,眼中的怒火熊熊燃烧,仿佛将二人烧成灰烬。你们早就好上了,是你们联合设局坑我的。手臂就像羊癫疯一样抽动着抖动着。身子却像被顺溜的子弹击中一样,萎缩下去,就在自己刚刚完工的新房水泥地上抽搐成团儿。
上场几天了,农村终于有了短暂的空闲。侯祥生被哥哥推出屋子,在院子里享受一下秋日的晨光。侯祥和家院子里堆满了玉米棒子,割倒的大豆在西园子里整齐地码成两排。东园子里的白菜翠油油的,万物都枯萎了,只有它还在晨霜里泛着绿意。经过一个多月的精心伺候,侯祥生终于在鬼门关前绕了一圈儿,又被牵了回来。活动活动虚弱的身子,他颤巍巍地站起来。这几天,只要不是睡觉,他就在心里酝酿一件事,而这一件事,他必须亲自解决。站起来,走起来,是他现在的第一个目标。
当侯祥生拎着大锤出现在自己原来那个家的大门口时,时间是经过精心选择的。因为这一天是赶集,侯吉龙和女子都去赶集了。
一锤子砸掉铁大门上的锁头,大门就成了摆设,再也拦不住任何人。侯祥生急扑古杏树下的大石。大石还在,只是待遇更高了,上面加盖了棚厦,既可挡雨,又可避风。望着大石,侯祥生感慨万千。往事一桩桩一件件在眼前幽灵一样忽隐忽现。几滴浊黄的泪从眼角挤出来。从发现大石的秘密,到人上人,从人上人到解放前,人生的跌宕起伏在自己身上也太戏剧化了。我得不到,你们谁也别想得到!都说我狠我黑,你们比我更狠更黑。他闭着眼睛,用颤抖的手,抡圆了大锤,把小时候吃奶用的力气都用上了,照准大石猛砸下去。咔的一声,原本就已风化的大石,立即从裂缝处碎裂成两半,碧潭就缺失了一角。侯祥生接着将“福”字上的一点用大锤凿磨碾平,直至与四周一样平展,才扔下大锤,抱头大哭。
11
第二天上午九点多钟,侯祥生背着挎包出现在气象局局长的办公室外,羸弱的身子随时都可能倒下去。用颤抖的手轻轻地敲了几下门。厚镜片出现在门口,见是侯祥生,一把抓住他的手,连搀带扶让进办公室。侯祥生一脸愧疚,握着滚烫的茶杯,混黄的眼泪吧嗒成残荷上的雨滴。在温馨如家的局长办公室,侯祥生把自己这二年近似虚幻的故事,向老局长一字不落的讲诉出来。
听了侯祥生神奇的讲诉,老局长一片感慨,稀世的宝贝就这么无声地被发现,又这么无声地被毁掉。太可惜了,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侯祥生在老局长的惋惜声中,从气象局踱出来,他没有回车站,沿着眼前的马路一直往南走。秋日的阳光温柔而又热烈,照得侯祥生身上暖洋洋的,整个身心仿佛沐浴在温泉里一样。
他抬起耷拉的头向四下仔细地观察了一下,大街上人来人往,车流如河,人们都在为生活努力地奔波着。旁边幼儿园里的小朋友正在做游戏,一阵阵、一串串稚嫩而又甘甜的笑声让这个世界充满了温馨和希望。侯祥生被小朋友的声音所吸引,趴在幼儿园外的护栏上,静静地看着一个个闪动的精灵在他的眼前舞动、奔跑、嬉戏。他的脑子里一遍遍循环着不堪回首的往事,耳朵里的笑声、嬉戏声却又那么祥和富有希望。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他的身体忽然一颤,仿佛受到洗礼一样,突然间大彻大悟,就觉得一缕阳光从头上直照到灵魂深处,原本幽暗苍白的内心,在这缕阳光的照耀下,显得那么得明亮透彻,羸弱无力的身体,霎时间充满了活力。他觉得自己在这一瞬间获得了新生,心里开始对自己的人生未来充满了希望,只要去奋斗,美好的生活会在等着他。
侯祥生直起腰杆,用手梳理一下凌乱的头发,一拉肩上的挎包,脸上满是希望和坚毅,顺着南面的大路毫不犹豫地走了下去,渐渐地融入到人海洪流中。
责任编辑 刘佩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