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扬眉女子，孤傲灵魂

◎高 帆

在盛产闺阁淑女的国度里是很少有扬眉女子出现的，李清照是一个。

如果说人生像一盒巧克力，那么李清照一开始取出的那一块一定是最甜的。她的起点太高：父亲李格非进士出身，是苏门后四学士之一；母亲王氏，出身名门，亦善文。官宦世家，名门闺秀，这在古代是何等的幸运，她有机会饱读诗书，接触文学艺术。

李清照的童年一定是受宠溺的。父亲李格非是苏轼的学生，老东坡那开阔的胸襟豪放的情怀必将影响到他，所以，对这个才华横溢的女儿，李格非是高看着的。少女时代的李清照就是名动京华，一首《如梦令》，整个洛阳纸贵。整个汴京都知道“李家有女初长成，笔走龙蛇起雷声”。

少时被有智慧的人宠溺长大的人，往往是以自信的姿态面对这个世界的。所以她不被世俗所囿，关键时刻，听取内心的声音。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在那个晚春季节，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羞少女李清照在花园里荡秋千。汗水湿透了衣裙，鞋子也荡掉了，头发上的金钗也散落了。在这个最青春活泼动人的时刻，遇见了他。人生若只如初见，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恍然乱了神—和羞走。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这个客人一定是李清照后来的丈夫、当时的太学士赵明诚。

李清照爱情的前半段是幸福的。她在一首词《减字木兰花》中写道：“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意思是让郎君看看：是我好看还是花好看啊？这句话就是现代版“你爱不爱我”。古人不轻言爱，但求爱的心理千年来是相通的。

也曾有过家庭纷纷扰扰之困：李清照的父亲被打成元祐党人，贬到蛮荒之地。李清照请手握重权的公爹为父亲求情，公爹不肯。李清照愤而写诗挖苦“炙手可热心可寒”。敢这么肆无忌惮地挖苦自己的公公，李清照自由率真的性格可见一斑，其实她的号“易安居士”就是源于陶渊明“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的意思。

在1108年，24岁的李清照和赵明诚返归青州故里。从此，这两位学者隐居田园，收集金石书画。青灯一盏、双影映壁，志趣相投的世界里只有相知的快乐。两人一直过着如同新婚般的生活。在赵明诚去外地搜罗金石的时候，李清照倍加思念，那首传诵很广的《一剪梅》就出自此时：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谈起李清照和赵明诚，人们往往记住的都是这一段甜蜜，然后忽视了他们爱情后一段的苦涩。后来赵明诚投身宦海，甚至纳了妾。北宋江山飘摇，赵明诚得急病身亡。李清照时年46岁。

46岁，对于女人来说是一个尴尬的年龄。有许多人会觉得，到了这个年龄了还谈什么爱？李清照很被当时和后世的学者所诟病的一点就是“晚节不保”。李清照是没有自我的人吗？显然不是，她的自我意识比谁都强；她过往的经历、她的才情、她的人格追求注定了她在做自己，谁也夺不走她的独立人格。所以，46岁的李清照选择了再嫁之路。

一定是有风言风语的，今天46岁的王菲再爱谢霆锋都变成了许多人手舞道德大旗讨伐的对象，何况在理学盛行的宋代？李清照偏不在意。她爱赵明诚是事实，但也未必要我心也陪你死亡。李清照对生命、对自然、对爱、对人生永远保持着鲜活的感受力，这让她勇敢地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

但是，李清照的前半生毕竟太顺利了。她衣食无忧、足不染尘，手上没有烟火气。她是活在自然里、活在书本上、活在大堂画上的女子，对人性的恶还没有足够的体察。

所以，她没明白张汝舟找她，一方面是贪图她的盛名和社会关系，一方面是贪图她的金石文物。所以他对李清照极尽“好”，虽然这好里藏了那么多见不得人的东西。想想李清照那时也是累了，站在历史的洪流中，带着她视之如命的一车又一车的金石文物，从建康出逃，山一重水一重，水迢迢路遥遥，途中又遇金兵焚掠，随身携带的几箱文物又被盗贼盗走。

乱世中，每个人都有朝不保夕的感觉。当一个人的生命像一枚秋叶一样随风飘零之时，那种孤苦感不安定感就愈加强烈。此时，张汝舟就是有点滴的关怀都让人感觉弥足珍贵。她急于安置一下自己零碎不堪的心灵。

张汝舟很得意自己的如意算盘，却从结婚的第一天就发现在财产支配上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在李清照那里，“这是前夫所托，舍命都不能丢的东西”。张汝舟立刻撕去温情脉脉的面纱，用“家暴”来填补自己欲壑难填的心灵。

李清照到这时才发现自己从来没有认识过这个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李清照是何等心性高洁，性格又是何等的刚烈！为了摆脱这个人，李清照走上了鱼死网破之路。

先前得意忘形的张汝舟曾对李清照说出他的官职是作弊得来的。李清照就用这一点以“欺君之罪”把张汝舟送进了监狱，以宋朝的法律，女人告丈夫无论什么原因都要坐两年监狱。还是朝中有人好做事，李清照在监狱里只待了九天就被家人“捞”了出来，结束了和张汝舟这一段不到两个月的婚姻！

当历史读至这一段的时候，我真为李清照击掌叫好！不苟且，不隐忍，不含混，不拖泥带水，不把自己置身于四顾渺茫的孤绝境地！几千年的天朝大国少见这样的扬眉女子！

但焉能不痛？尤其当雁字回首、当薄雾浓云、当风住尘香花已尽、当东篱把酒黄昏后的时候，只有百无聊赖地坐着，凄凄惨惨戚戚，听任那阶前冷雨，点滴到天明。

直到那首千古第一悲情之词《声声慢》横空出世，李清照的艺术人生站到了一个新的起点之上：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李清照无疑是孤独的：她不幸生活在一个男性主宰社会的时代。无论在男性世界还是女性世界里，她都是被孤立的。灵魂寻觅另一颗灵魂而不得，一生都陷在没有旅伴的漂泊途中。

李清照垂老之年，膝下无子女，有友带一十多岁的小女孩来家中。女孩甚是灵动。李清照自愿为师，欲授其生平所学，岂料那个孙氏小女说了一句“才藻非女子事也”，李清照当真一生自负瞬间碎了一地。

很多年后，诗人陆游在为这个小女孩写墓志铭中云：“夫人幼有淑质。故赵建康明诚之配李氏，以文辞名家，欲以其学传夫人。时夫人始十余岁，谢不可，曰：才藻非女子事也。”言辞之中对孙氏女子所说颇有欣赏。

我本以为，李清照遇到陆游这样的人，会和他一杯豪饮，诗酒话英雄。看来，李清照是生活在主流的男性世界和卑微的女性世界中的第三种人。

李清照的孤独，超越了感时伤春，超越了春花秋月，超越了个人爱情，她有着更开阔的胸襟和世界。

“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这铮铮之音是弱女子所能挥毫写下的吗？“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站在海边，李清照随着海风鼓起的是向上飞扬的气势。“欲将血泪寄山河，去洒东山一抔土”，这是国仇家恨，忧民之痛……

把李清照和林黛玉作比又有所不同。林黛玉的孤独中多少带着点孤僻；李清照的孤独里却是一份孤傲，是因为精神上的超群卓绝。李清照是那种心有猛虎细嗅蔷薇之人：在漂泊流亡的人生岁月里，她铮铮傲骨立世；在日常细碎生活中，她感悟着“一花一世界，一鸟一天堂”。

她的孤独是源于智慧，源于高处不胜寒。她站在天山顶上，四顾渺茫，云里梦里只能让灵魂飞翔。当上天赐予她超人才华的同时，也给予了她注定孤独的命运。但真正的孤独是属于强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