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黄金叶”
2017-12-05河南马思源
河南/马思源
父亲的“黄金叶”
河南/马思源
父亲从田地归家,锄头靠墙根一放,洗把手,坐在堂屋门槛上,扯上半张小孩子的作业本,指头一捋,折好,卷成筒;自家炕出来的烟叶,细细切成金丝,三根指头撮上一撮,纸筒里一装,父亲便可以在袅袅而起的苍青色里,闻得见草木的清香。
谷雨前后,杨花落尽,子规夜啼,樱桃在我家枝头红了,纷纷提着小灯笼告诉父亲:春天已尽,该育烟苗了。
父亲积下最壮的农家肥,太阳地里晒干,抓钩耧好,手搓碎,鸡粪猪粪的气息从父亲的汗水里荡出来。父亲挖出一个个工整有形的畦子,烟叶的绛色小种子在育苗畦里萌动,它们摩拳擦掌,见风就长。
春风和肥力让烟苗郁郁葱葱,青翠欲滴。到了移植的时候,父亲给烟苗浇水。父亲肩上挑着水,在太阳底下走得又快又稳,桶里的水竟然一滴不洒。一畦畦的苗苗咕嘟咕嘟喝得正欢。畦土厚墩墩肥实实,父亲用刀具切割成方块,带着“姥娘土”。父亲小心翼翼把它们送上架子车,拉到东北地里。东北地是一块沙黄地,适合烟叶生长。烟苗在这里吸足天地精华,终于长大成棵。
没有苦难的人生是没有分量的人生,没有经过炼狱的烟叶片不是有价值的烟叶片。父亲指挥一家老小,摘叶,织叶,把一堆堆烟叶片子织成芭蕉扇的模样。父亲满身是油,脚上手上脸上,裹满黑色的烟油和辛勤的汗水。那些黑色的烟油纠缠着父亲,了无止境,一直到他脱离贫困的晚年。
父亲一个人在烟炕里劳作。烟炕很高,排满了木头杠子。杠子粗细均匀,上下错落有致,烟叶片子挂着,吸引着父亲想望他的幸福生活。父亲汗水不断,内心充盈。
烟炕是烟叶锤炼的场地。女人不能进烟炕,女人进烟炕会惊扰神灵,神灵怪罪,烤烟就会烤得黑且焦薄,卖不上价钱。东头小碗娘可怜小碗爹一个人辛苦,偷偷进去帮她爹摆放烟叶,她爹知道了打伤了她娘的手指头。母亲遵循神灵之说,即使再心疼父亲,也不敢擅自入内去劳作。父亲的爱恨隐在一片神秘里。父亲一个人把烟叶扇子摆放好,烟炕里一锹一锹填上煤,火苗舔着父亲古铜色的皮肤,汲取父亲的汗水当养分。烟叶在烟炕里气象万千,慢慢显出金色的品质。
烟叶终于出炕了,品质非一般上乘。一片一片,大而修长,厚墩墩有质感;一片一片,金碧辉煌,金黄色上汪着一汪油亮亮的光。那光辉耀着父亲古铜色的脸,神圣且慈悲。父亲眉眼都笑开了花,朵朵如莲。父亲看着闪亮的烟叶,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满心喜悦。给它起个名字吧,就叫“黄金叶”!呵,黄金叶,多么吉祥的名字!这些金子要换成纸币,给小子闺女交学费、换口粮。
老家鹿邑,接界安徽亳州。顺着种烟叶的东北地东行四五里,一脚就踏进了江南地。“江南地”是家乡人对安徽的称呼。江南地是父亲的理想地。看看人家,公粮交得少,提留提得少,即使是烟叶,价格也高得多。烟叶买卖实行区域管制,“江南地”的汗水值钱得多。
父亲黑夜当白天,领着一家人挥汗如雨分拣烟叶。挑好拣好捆扎好,每一片烟叶都细心铺展开,每片叶子都如黄金铸成,散发光芒。三更时分,父亲骑着刚买的“永久”牌自行车,驮上两大包,足足二百斤,伙着村里的老孬和歪好,脚尖一点脚蹬子,歪歪拽拽骑到江南地去卖烟叶。
那时的江南地深夜未明,玉米地花生地红薯地一派生机蓬勃,各种虫子唧唧啾啾叫得正欢。月光下父亲想到了说书人讲古的情节,萧何在月下追的韩信也是这样仓促且心慌吗?父亲到底跟韩信的故事不沾边,韩信身怀绝技,父亲虽为子女的天,但于别人,父亲仅是靠手艺和辛劳生存的普通烟农。
父亲正在胡思乱想,突然眼前一亮,瞬间一阵眩晕。父亲下意识扶稳车把,稳定一下身子,一只脚支在地上,一只脚挂在自行车的前大梁上,后面的大包烟叶晃了几晃,差点连人带车晃下来。父亲的眼睛被透眼的光罩住,黄的绿的蓝的白的,各种颜色一齐登场。原来是江南地的公家人在巡逻。
“没收了!谁让你来这里偷卖的!”公家人嚷嚷着,理直气壮。拖的拖,拉的拉。父亲顿时没有了招架能力,握住车把,身子紧贴着自行车不放。“这是我一家人的血汗,孩子还要读书,可怜可怜吧!”父亲心存幻想,不停哀求。“谁让你乱跑的?”公家人似乎秉持了正义,父亲一下子矮了下来,嚅嗫着:“谁让跑来的,那还不是‘黄金叶’?”
黄金叶?几个公家人来了兴趣,拆包一看,黄灿灿,香喷喷,这成色,这质地,简直是一堆黄金!“黄金叶”,多难得的烟叶!这要对烟叶多虔诚,才能烤得出这样的成色呀!
他们在强光下传看着烟叶,不停赞叹。咱抬抬手让他过去吧,这是个“烟傻子”,还有上学的孩子……一个年长的声音顺着风传来,爹听到他们在嘀咕。烟傻子,是对父亲最高的赞赏了,父亲这辈子,除了以庄稼为痴,还真的没有什么其他爱好。
一场虚惊。也许父亲遇上的同样也是烟傻子吧。
江南地的暑夜清风徐来,各种夏虫唧唧啾啾,似为父亲的幸运而兴奋得手舞足蹈。
近二十几年,父亲不再烤烟,“黄金叶”于他已不再是人间美景,他的子女一个个早长大成人,在各自岗位上蓬勃向上。那些往事如风又如酒,够让他眯细着眼睛回想一遍又一遍,苍老的笑容,一片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