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纪事
2018-01-02广东邓海燕
广东/邓海燕
乡村纪事
广东/邓海燕
我人生的头几年是在奶奶家度过的。当时父亲从军,母亲也陪伴左右,我和弟弟就留守在奶奶家,直至学龄。那是一个青山绿水的小村庄。天空碧蓝,白云悠悠,层峦叠嶂,溪涧奔流。狗吠深巷里,鸡鸣桑树颠。采菊东篱下,悠然可见东西南北山。日子很清苦、很贫寒。大人都务农,忙得要命,我和弟弟就自得其乐,自生自灭。因为淘气,我曾掉进井里,差点儿淹死,曾从桥上摔到河心,静脉血管被石头割裂,曾从奔跑的驴背上甩落,险些摔成脑残,还曾从高高的杏树上掉下来,几乎摔成跛子。但,苍天保佑,每一次我都化险为夷,得以继续拿生命淘气。
当我穿越所有那些孤独闭塞贫乏而险象环生的岁月,一路走到如今,童年种种早被岁月的大手精心编织,呈现出童话般的诗意和美丽。
烤玉米
中国人爱吃玉米。
一年四季,超市里都供应剥去了绿皮和穗子、黄黄白白的鲜玉米,也有碧玺色的糯玉米,三五根码在泡沫盒中,包着膜。虽是极爱吃玉米的人,我也鲜少买,因其口感实在一般。小小的米粒嫩得能掐出水,下锅片刻即熟,吃起来毫无嚼劲。
只能说,还算是玉米的味道吧!
我吃过的最美味的玉米是在秋天的野地里烤的,带着山川的气息、大地的气息,和秋日落霞的光彩。
秋天一向是山村最好的时节,因为庄稼熟了,板栗熟了,核桃熟了,苹果鸭梨全熟了。漫步山间,遍地诱惑:红红的苹果,黄黄的梨,玳瑁般闪闪发亮的栗子,在棕黄咧嘴的壳里露出柔滑的身段儿。核桃熟了。村口的老核桃树挂满果实。孩子们手持木棍信手击打,熟透了的核桃就噼里啪啦掉下来,像下了一阵核桃雨。青皮已半腐烂,露出里面坚硬潮润的核桃壳。以卵石击之,青汁四溅,鲜嫩的核桃瓤应声而出,剥去薄薄的软皮,即是美味无双的白瓤。一个个忙不迭地砸着、吃着,及至饱腹,手指也已染成棕褐色,衣襟裤脚凭空多了洗不去的点点斑斑,回去被大人一顿数落。
但我最爱的,还是烤玉米。
走在乡间,随处可见玉米地,像玉米的方阵,从任何角度看都一排排、一列列。修长的秆儿,每秆上都结着三四个肥硕的玉米,头顶金缨,绿衣鼓胀,里面一兜儿金黄,成熟中透着水灵,软硬合宜。
于是,口水就流出来。同行的大孩子一窝蜂钻进地里掰玉米。我不敢,是因里面结满箩筐大的蛛网,上面爬着五彩斑斓的蜘蛛。有次不小心扎进去了,抬头一望,四面八方都是蛛网,吓得我魂飞魄散,猫着腰,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出玉米地。
所以此时,我便只负责捡树枝木棍,堆成一堆。
有人划着一根火柴,噗一声,树枝点着了,不一会儿便燃成橘黄一团。将玉米连皮丢进火堆里,只见青烟细细,袅袅飞升。此时天色正如琉璃,大青大橙大红大紫的色彩如海浪翻涌,在众人脸上投下瞬息万变的光辉。周遭很静,不时听见牧归人的吆喝、老黄牛的哞哞。不远处的村落传来狗吠鸡鸣,山风徐来,扬起细小的沙,在落霞中轻舞。空气中起初只是烟味、尘土味,慢慢飘出玉米香,愈来愈浓。那香气如此馥郁,它不光钻进你的鼻子,还钻进你的肺、你的心,直抵你洞开的灵魂。火光渐弱,玉米烤熟,大伙争先恐后抢一只出来,不顾烫手,胡乱剥掉烧焦的皮,露出里面金黄中带着焦黑的玉米。捏在手中,转个圈,找到光泽最诱人的一块,啊呜一口咬下去——时间刹时静止,满嘴天堂的气息。
离开故乡,我就再没吃过那样香甜的玉米,也再没闻过那样醉人的烟火气了。
平凡的快乐
山里的日子不说一成不变,也算得上单调乏味、墨守陈规。春种秋收,杀猪宰羊过大年,如是循环往复,无止无休,日子能一眼望到头。于是总隐隐盼着些波澜。比如,家里来客。不知何方来了个小老头,腰上别个菸袋锅子,手里提一匣面果子,大剌剌上门,一住数天。或哪里来了位年轻姑娘,眉眼还算清秀,奶奶忙不迭洗手做汤面。平日很少吃细粮的我趁机打牙祭,一碗菜面吃得热火朝天。再比如,生产队的牛从山梁上摔下来,死了,于是家家户户分得些牛肉,奶奶大火开煮,直煮到深夜还没烂,浓烈的肉香熏得我饥肠辘辘,索性爬起来,搬个小板凳坐在灶前。有时是哪位叔叔进山打猎,拎回来一只獾或一头麂子,于是全家连日开荤。我至今记得獾肉入口的感觉——活像灌了一嘴油。
这些都是庸常的岁月之湖不时会泛起的涟漪,却每每令我高兴到翻跟斗。但对我来说,最有意思的,还要数看新娘子。
从亲戚到街坊邻居,方圆几里,隔三岔五就会有人结婚。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主婚人庄严洪亮又煞有介事的吐字仿佛歌唱。仪式都是在院儿里完成。新郎新娘在院中央羞答答站立,新娘浓墨重彩,全身红艳艳有如山丹丹花开,新郎也西装革履油头粉面。满院张灯结彩,乌压压站满了亲朋好友街坊邻居,个个兴奋不已,伸长了脖子看新娘。主婚人套话说完,一声“发喜糖”,花花绿绿的糖果即如雨点飞落,大人小孩齐弯腰,满地抢糖。那年月,糖果还是奢侈品,喜糖大都是水果糖。撒完糖,主人要开喜宴,不相干的人就知趣地离开。一群孩子边吃糖边往家走,叽叽喳喳对新娘的模样品头论足。
也有村里姑娘嫁走的,比如我姑姑,以及隔壁家的姑姑。但娶进来的媳妇更多,不断开枝散叶,让小村庄越来越热闹、兴旺。
孤独之美
姑姑没出嫁时,在家帮爷爷奶奶做各种农事,有时还会赶着羊群去山坡放羊。
有次,我随姑姑去放羊。正值初春,天气阴晴不定,方才还风和日丽,转眼就刮起了大风。风越刮越猛,满山遍野飞沙走石。我穿得单薄,在风中瑟瑟发抖,又被风沙迷了眼,苦不堪言,连连央求姑姑回家。但羊儿尚未吃饱,不能就走,姑姑想了想,脱下外衣将我包住,让我耐心再等会儿,自己提着鞭子,径自走向风沙中。
姑姑的外套又大又厚,将我从头到膝包了个严实。我藏在衣服里,端坐岩石上,只听风沙呼啸,心内却异常安宁。将衣服扒开条缝向外瞧,只见漫山枯草,皆已在风中伏下了腰。周遭黄沙弥漫,唯独我用姑姑外套营造的小小世界里,一点点积聚起浓稠的暖意。
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在完全属于自己的小天地里,强烈感受到一个小小的自我、一份甜蜜的孤独。第一次,我发现一个人就可以那么快乐,那么满足。以至于姑姑放完羊喊我回家时,我半天舍不得挪动脚步。
另一次,我被一起爬山的小伙伴捉弄,在远离村落的山坡上,一不留神,他们都离开了我,茫茫山野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向四方张望,只见莽莽青山、幽幽山谷,鲜红的小山枣挂满枝头。侧耳听,只有风在吹,只有水在流。我大声喊每个人的名字,却无人回应。最后我在巨大的惶恐中,凭着记忆,独自摸索回家。
沿途我遇见一棵从未见过的槟子树,正结满红艳艳的槟子,形似苹果,却仅有汤圆大小,累累垂垂。那一刻天很蓝,阳光很亮,风很温柔,蝴蝶在飞,鸟儿在歌唱,蜜蜂在嗡嗡忙碌。我凝望满树红果子,内心忽然像鼓胀的风帆,朝一个不知名的所在急速行进。信手摘一颗果子吃起来,酸甜酸甜,有种凛冽的清香。我眼中噙泪,啃着果子,阳光打在脸上,风从所有的方向吹来,所有的恐惧都化为乌有。甚至,我感到磅礴的幸福。
在后来的人生中,我越来越多地体会到当时那种幸福。如今我明白,那就是当人与自然独处,与自己独处,圆融丰满,无欲无求,物我两忘的欢悦。
如今,世间最不能吓倒我的事,便是孤独。事实上,我迄今有过的所有至深至沉的幸福感,都源于最深沉的孤独。
徐红晖/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