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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文学:一种地域文学勘察及文化基因探源

2017-12-05农为平

边疆文学(文艺评论) 2017年11期
关键词:西南文学文化

农为平

西南文学:一种地域文学勘察及文化基因探源

农为平

地域文学是诞生于一定区域文化之上的特殊文学现象。关于地域环境对文化、文学创作的影响,前人多有论述。法国思想家丹纳所提的影响文学的“种族、环境、时代”三要素广为流传,其中前二者实际上就是文化的指称。在这方面,梁启超阐述得较为具体:“气候山川之特征,影响于住民之性质;性质累代之蓄积发挥,衍为遗传。此特征又影响于对外交通及其他一切物质上生活,物质上生活,还直接间接影响于习惯及思想。故同在一国,同在一时,而文化之度相去悬绝,或其度不甚相远,其质及其类不相蒙,则环境之分限使然也……环境对于‘当时此地’之支配力,其伟大乃不可思议。”

正是因为环境对地域文化、文学有“伟大乃不可思议”之“支配力”,所以我国文学界一直有根据地域来划分不同区域文学的传统,大的如北方文学、南方文学、西部文学、东北文学等,更具体一点的如江南文学、海派、湘楚文学、山药蛋派、荷花淀派等,所依据的标准主要是各个地域富于个性特质的文化氛围和文学面貌。然而令人遗憾的是,在中国缤纷多彩的地域文学版图上,作为自古就存在的地域指称的“西南”地区,却迟迟未能形成一个与之相对应的“西南文学”的特指概念。是西南地区缺乏独属于自己的地域文化?抑或是西南地区的文学创作未能形成自身的区域特色?答案显然是否定的。造成这种缺席的根本原因,笔者以为大致有以下几个方面:一是由于西南地区偏僻的边地地理位置,二是西南地区明显迥异于主流文化的异质文化色彩,三是政治、经济、文化的长期滞后性。以上三个方面的因素,使得西南文化、文学长期居于边缘位置,发展深受拘囿,为主流文坛所冷落甚至是排斥,自然也就丧失了获得区域命名的权利和资格。

一、西南文学与西部文学、大西南文学

事实上,在当代,西南文学曾一度引起文坛的关注。一次是在20世纪50年代初期,当时配合着“解放大西南”的军事行动,一批随军南下的军旅作家纷纷用文字记录下时代的变迁,他们的作品既洋溢着新时代的蓬勃朝气,更散发出一种清新特异的边地民族文化气息,在当时文坛备受瞩目。仅以云南为例,50年代,冯牧的散文集《这里永远是春天》,彭荆风的短篇小说集《佧佤部落的火把》,白桦的短篇小说集《边疆的声音》,林予的短篇小说集《森林之歌》,苏策的长篇小说《红河波浪》,徐怀中的长篇小说《我们播种爱情》,公刘的诗集《边地短歌》,周良沛的诗集《枫叶集》,郭国甫的《在昂美纳部落里》等一大批作品纷纷出版面世,在当时广受好评,流传甚广;再加之经由这些外来作家参与收集、整理、编写的一批民歌、电影(如撒尼叙事诗《阿诗玛》、彝族创世史诗《梅葛》,电影《阿诗玛》《五朵金花》《芦笙恋歌》等)在全国的传播,一时出现了一股“西南文学”热潮。这些文学创作活动热闹地拉开了当代西南文学的序幕,其中独特丰富的民族文化也给当代文学留下了一道绚丽多彩的边地风景。

而另外一次西南文学的整体出场则显得有些被动和无奈。在20世纪80年代末至90年代,一股关于“西部文学”的热潮蓬勃兴起。对于西部文学的范围指向,主要有广义和狭义两种不同意见。狭义指的是西北地区,丁帆教授主编的《中国西部现代文学史》是典型代表,书中明确指出西部范围是“以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内蒙古自治区、西藏自治区、宁夏回族自治区和青海、甘肃两省为主体的游牧文明覆盖区。”持广义认识者则主张从更广阔的视野来定义西部,例如陈国恩主编的《中国当代西部小说与地域文化专题研究》一书把西部范畴扩展为西北和西南两地;白浩等也反对把西部狭隘化为“西北”,认为西部文学的范围包括“西藏、陕西、甘肃、青海、宁夏、新疆、内蒙古、四川、重庆、贵州、云南、广西”。在这场范围之争中,西南文学的尴尬地位是显而易见的。而且,即使是持广义西部意见的学者,在他们的研究中也自觉不自觉地呈现出明显的“厚此薄彼”的倾向,即重西北而轻西南。究其缘由,“中国西部不论就地理空间、行政区划还是文化与审美属性而言,都不是一个统一的存在,而是在不同区域内具有其各自不同的特性”,也就是说,西北文学与西南文学实际上是两种在面貌、性质、个性、气质等诸多方面异大于同的地域文学,将二者一并纳入西部文学的考察视域,并非是一种妥当、科学的划分方法,——至少从地域文学的视角来说如此。在这种“大西部文学”的构架里,西南文学虽然名义上归属于西部文学,实际上却是被有意或无意的遮蔽了。

借助西部文学的构架,可以明显地看到西南文学主体性的丧失:要么被排除在西部文学之外,要么被西北文学所遮蔽甚而是替代。这样的困境无疑是不利于西南地区文学创作及文学研究的发展的。这些年来,不少学者在积极探寻如何破解困局,有的呼吁尽快让西南文学回归西部文学、重建西部文学新格局,有的致力于西南文学主体性的建构,推动和促进西南文学自立。而近年来颇具影响力的莫过于“大西南文学”观念的提出和理论上的积极倡导。“大西南文学”的概念,80年代以来被零星提及,但并未引起文坛的太多重视。2015年,由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联合举办的首届大西南文学论坛在西南重镇四川成都召开,与会学者对大西南文学的概念界定、学术开拓的各种可能性问题进行了讨论。会上同时宣布了四川师范大学西南文学研究中心的成立。这次会议注定会成为西南地区文学史上的一个重要的标志性事件,其意义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宣告了大西南文学作为一种独立的区域文学正式登场,使西南文学终于摆脱了要么依附西部文学要么“隐形”的尴尬处境;二是为西南地域文学的专门性研究开辟了全新的空间。

那么,“大西南文学”所指为何?它的隆重提出是否能解决西南文学长期以来面目模糊的根本问题并实现西南文学的主体自立呢?作为一个带有地域色彩的文学概念,首先应明确的是其地理范畴。在这一点上,“大西南文学论坛”首届学术委员会主任朱寿桐教授的界定最具代表性:

“‘大西南’首先确实是一个很大的地理概念,‘大西南文学’包含着巨大而驳杂的文学地理内容,体现着深刻的历史地理和文化地理内涵。在中国地理概念中,大西南主要是指中国西南部包括四川盆地、云贵高原以及青藏高原南部地区等巨大腹地。新中国成立之初,共和国的大行政区中设有西南行政区,所辖当时的重庆市、川东行署区、川西行署区、川南行署区、川北行署区、贵州省、云南省、西康省、西藏地方和昌都地区等十个省级行政单位,直至1954年各大行政区被撤销。此后,西南地区基本上按照这样当代地理基础概念加以把握。直至改革开放以后,经济发展模块化、区位化渐显新的整合态势,行政地理意义上的‘大西南’在原有的川、渝、黔、滇、藏五省市区的基础上,又融入了原为华南地区西部的广西壮族自治区,从而形成了较为稳定也更显博大的‘大西南’概念。”

这一界定清晰地划分了“大西南”的地理空间,同时也从历史维度概述了划分的由来和依据,“大西南文学”的整体形象得到清晰浮现,四川、重庆、云南、贵州、西藏、广西六省(区)、直辖市囊括其中。除了地域上的廓清之外,学者们也在努力概括归纳独属于大西南区域及大西南文学的个性特征:“这个广大的地域充满色彩、充满神秘、充满多民族的绚烂文化,它与西北的苍凉、与中原的肃穆,与东南的柔媚、与东北的遒劲、与中南的昌茂形成鲜明的对照,大西南充满着神奇与灵性”;“笔者愿先冒昧提出,大西南文学的独特美学精神在于3点,一是风格多元的绚丽化,二是多民族融合的多民族化,三是万物有灵式的神秘文化,权作抛砖引玉,提请学界对此命题的关注。”同时,大西南地区众多的作家作品、文学现象也以鲜明的地域特色进入学者们的研究视野,包括现代阶段的郭沫若、巴金、艾芜、蹇先艾、李乔等,当代的周克芹、阿来、罗伟章、梁平、冉仲景等,以及康巴作家群、大凉山彝族诗人群等地域群体,西南少数民族文学创作……总之,不论是概念的厘清、文学史的梳理,还是作家研究、文本分析、现象探究,通过论坛这一平台,都获得了重新或全新的阐释机遇,逐渐形成燎原之势,“大西南文学”作为一种独立的地域文学已鲜明地竖起了大旗。

“大西南文学”概念的提出,对于长期处于弱势、边缘的西南地区的文学来说,意味着一种由研究界推动的自我意识的培育与学术自立的美学追求,对于西南文学的独立命名及研究上的纵深化都必将发挥积极作用,这是值得期待和肯定的。但是,“大西南文学”这一命题是否是一个纯粹的地域文学概念?是否能体现西南地区文学自身真实的风貌和特质?要回答这样的问题,必须得返回到问题的原点,即什么是地域文学?在很多语境里,地域从来都不是一个单纯的地理指称,尤其是文学中的地域,正如有学者指出那样:“我们所谓的地域,不仅仅是一个地理范畴,更是指在特定的地理空间内的自然环境、文化传统以及社会历史等诸多因素,亦即地域文化生态……自然环境是其最表层的东西,其核心层面则是气质、心理、价值观念等。”因而地域文学是指“在某个地域产生的、受到某个地域的自然和人文环境的影响、具有某个地域的自然和人文特点的文学”。可见,地域文学应是一定地域内特定的历史文化产物,具有鲜明而独特的地域特色,并以此为标签,构成与其他地域文学的区别。正如《中国西部现代文学史》对“西部”所作的文化界定:“这里所讨论的‘西部’,是一个由自然环境、生产方式以及民族、宗教、文化等因素构成的独特的文明形态的指称,与地理意义上的西部呈内涵上的交叉。它的边界和视阈,既不同于地理地貌意义上的西部划分,也不同于以发展速度为尺度所划分的经济欠发达地区。它是以西部这一多民族地区所呈现出的生产方式、文化、民族、宗教的多样性、混杂性、独特性为依据划分的。”这样的观察视角突破了政治性的行政区划的干扰,将目光聚焦于一种地域文化稳定、统一的内部形态,在这样的视阀下划定的文学地域,不论是外在界域还是内在文化核心,都有极强的合理性和说服力,也才能真正体现地域文学的应有特性。

与之相照,“大西南文学”命名的逻辑出发点显然不一样。这从白桦研究员在“大西南文学论坛”最后的总结发言中就可看出,他指出大西南文学研究中心树立了区域文学研究的旗帜,对于西南文学的学术整合具有重要意义。这是一个很好的学术着眼点,是既能体现本土化,又能体现特色化的点。它超越了传统的区域文学范畴,带有强烈的纵深性和贯穿性。四川师范大学大西南文学研究所主任刘敏教授也说“大西南文学是一个跨区域、跨学科合作的大概念”。很显然,“大西南文学”概念的提出更多是基于资源整合、学术研究的宏观目标考虑,而非局限于真正地域文学意义上的文学研究,其“策略性”明显强于“文学性”。三十多年前,在“西部文学”甫兴之时也有过类似的策略诉求:“‘西部文学’这个概念,是西北文学界提出来的。开初的时候,它只不过是表达了落后贫弱又各自为战的甘、新、陕、宁、青五省(区)文学界一种攥紧拳头的意识。在他们看来,只有竖起一面共同的旗帜,这几支分散的人马才有可能集结在一起,向同一个方向努力,显示某种集团力量。”这种旨在表达边缘文学群体自我主体意识的强烈诉求,其实质正如有学者概括那样:“很显然,这是一个弱势文学圈旨在争得话语生存权而提出的文学策略”。

如今,“大西南文学”概念的出现及迄今为止可见的运作模式,不由人不联想起当时的“西部文学现象”,二者在主观意图、方法途径上确实极为相像。因而不妨可以这么理解,“大西南文学”观念的提出,实质上正是被遮蔽被冷落已久的西南地区文学界一次联合“起义”,试图通过资源整合的方式寻求突围,争取属于自己的话语权,旨在改变西南文学长久以来边缘的地位和处境。论坛的组织者们确实强烈地表达了这样的宗旨和意愿:“‘大西南文学论坛’以大西南文化共同体为旗帜,云、贵、川、渝、藏等多地专家学者共襄盛举。相信在此基础上,大西南文学研究中心一定会不断在‘大西南文学’这一富矿中取得更为丰硕的成果,并推动大西南文学的繁荣发展。”

由此可见,“大西南文学”与“西南文学”并非同质概念,二者有交叉共通性,也存在质的区别。与带有明显策略性、时代性、行政性的“大西南文学”不一样,西南文学理应是一个自在自为的地域文学概念,是孕育、生长于西南地域文化土壤上的天然文学果实,它未经人为嫁接与包装,呈现的是毛茸茸的原生形态。那么,作为地域文学中的“西南”所涵指的范围应该包括哪些地区?先看地理学意义上的“西南”。根据研究考证,有学者提出“西南地区的范围,即在云南全省,又大渡河以南,贵州省以西,这是自汉至元代我国的一个重要政治区域——西汉为西南夷,魏晋为南中,南朝为宁州,唐为云南安抚司,沿至元代为云南行省,——各时期疆界虽有出入,但大体相同。”有的学者则把历史上曾隶属中央政府而后又独立的外邦也囊括在内,“包括今云南省、贵州省、广西壮族自治区和四川省的西南部,以及在各个朝代受封建王朝或西南地方政治统治的中南半岛的一部分地区。”尽管不同时期西南的范围有所增减,但其核心区域是较为稳定的,就是传统意义上常说的云、贵、川西南三省(包括后来从四川划分出来的重庆),这应该是最为各界所认可的西南的地理指称;其次,再看看文化意义上的西南。严家炎先生曾指出,“地域对文学的影响,实际上是通过区域文化这个中间环节而起作用”。也即是说,要考量某种区域文学的存在、特征等核心问题,最为关键的是要先识别本区域的文化场域,文化一定是最基本、最重要的参照标准,也是核心因素,它在某种程度上决定着地域文学的生成以及面貌、特征,以区别于其他地域文学。“文化从本质上来说是特定文明形态的外化,它不仅受地理环境、自然条件、生产方式的制约,而且也与它相对应的民族心理和宗教信仰等意识形态息息相关。”不论是从历史还是现实维度来考量,西南地区都具有独特而稳定的文化形态,具备诞生自己独特地域文学的外在和内在条件,从而区别于其他地域文学。

综合以上地理、历史及文化诸因素,在北起巴蜀盆地,南抵与缅甸、越南交界的边境,西与西藏相接,东抵广西腹地的云、贵、川及广西部分地区,存在着一个以山地半山地稻作与旱作混杂(包括少数山地中的平原地区)为特征的农耕文明文化圈。该区域在地理状貌、历史渊源、民族传统、文化形态等诸多方面具有高度相同或相似之处,是一个有着较稳定的内部文化结构的传统文化区域。而且,从更大的视野来看,日本学者所提的“照叶林文化”带,以及近年来颇受关注的“佐米亚”(Zomia)山地带,在中国境内的区域与国内传统意义上的西南地区大致重合,也能在一定程度上佐证这一区域拥有相同或相近的区域文明。故而,该地域显然更符合地域文化的考量指标,是地域文学意义上的西南文学诞生并赖以生存发展的原生态文化圈。

二、西南文学的地域文化基因

凡是能被称为“地域文学”的相应区域文学,必然有其内在独特的文化基因。该基因决定了这一区域与众不同的文学面貌、气质和风味,使之成为一种个性十足的地域文学。自然,西南文学也拥有自身强大的地域文化基因。

首先是地理环境因素。地域环境对文化的塑形作用是极为强烈的。近代刘世培曾比较导致南北文学迥异的根源:“北方之地,土厚水深,民生其间,多尚实际;南方之地,水势浩洋,民生其际,多尚虚无”,“民尚实际,故所著之文,不外记事析理二端。民尚虚无,故所作之文,咸为言志抒情之体。……声音既殊,故南方之文亦与北方迥制。”还有,民间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文学中所写“妙舞起齐赵,悲歌出三秦”,“骏马秋风塞北,杏花春雨江南”,体现的正是不同地域所形成的不同文学风格、气质。从地理形态来看,整个西南地区主要位于四川盆地所处的巴蜀高地及有着世界第二阶梯之称的云贵高原,域内高山、峡谷、河流、森林众多,在山峦、水流的纵横切割下,坝子、山地、丘陵及少数平原交错分布,地形起伏变化大。“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蚕丛及鸟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李白的《蜀道难》形象逼真地状写了西南自古以来地势的险恶及交通的不便。不论是地形地貌的复杂性还是物产的丰富性,西南在全国都是独一无二的。这样的生存环境投射进文学中,往往使作品具有一种峭拔硬朗的独特风骨。

艾芜的《南行记》在对西南景物描写上很具代表性,这部作品是作者根据自己1920年代在川滇、滇缅一带漂泊流浪的经历而创作,从川滇交界如牛卧伏的莽莽群山,到滇西的悬崖绝壁、湍急水流,滇缅交界绵延无尽的原始丛林,尽悉进入作者笔下,烘托出一种肃杀、严穆的氛围,与作品中同情下层劳动人们苦难生活的悲悯情怀相得映彰,营造出一种别样的艺术效果。“像病了的水牛,一条条躺在荒漠的天野里,——这就是云南东部的山呵,可怕的山呵。”这是旧时代云南东部山区山峦层叠、荒凉凄清的自然图景;“江上横着铁索作成的索桥,巨蟒似的,现出顽强古怪的样子,终于渐渐吞蚀在夜色中了。桥下凶恶的江水,在黑暗中奔腾着,咆哮着,发怒地冲打崖岸,激起吓人的巨响。两岸蛮野的山峰,好像也在怕着脚下的奔流,无法避开一样,都把头尽量地躲入疏星寥落的空际。”此段文字,逼真描写了高原深山峡谷中绝壁兀立、江流汹涌的险峻景致,衬托着在如此险恶环境中讨生活的野猫子、老头子、鬼东哥等下层民众生活的艰辛及强悍的生命力。

对于作家而言,这种“在场感”过于强烈的环境不仅是外在的观察、写作对象,更会内化为一种认知世界的特殊方式。诗人于坚曾回忆幼年时随父亲到农场劳动,在看到大自然如同在自己面前展开了一幅斑斓壮丽的画卷时,诗人刹那间“意识到我生活的世界是位于一个高原之上”,“我的爱情在这时觉醒了,我知道我会永远热爱这个美丽的世界,为它活着。”出生于千里彝山的彝族作家纳张元则喜欢写山也擅长写山:“千里彝山,枯瘦如柴”(《山寨岁月》),“整座彝山瘦骨嶙峋”(《彝山速写》),“似卧牛、如睡狮、像走蛇,一座座奇形怪状的大山挤在一起,构成了连绵起伏,蜿蜒曲折的千里彝山”(《秋天的困惑》)……大山既是作者对世界最刻骨铭心的记忆,而大山所代表的乡土社会也成为他日后走出大山之后观照生活、审视文明最基本的参照物。

不仅是本土作家,西南独特的地理环境、风物,也会给曾与这片土地有过交集的外来作家留下深刻印象,不知不觉地赋予他们的作品一股特别的高原气息。沈从文描摹过高原的云、尤加利树;杨梅、宝珠梨、缅桂花、干巴菌、鸡枞等特产是汪曾祺念念不忘的高原味道;老舍笔下出现过西山、苍山、滇池、洱海等高山、湖泊的影踪;在王小波、阿城、叶辛等一批曾在西南当知青的作家的作品中,边地山川景物是其中的独特存在……“山被直着劈开,于是当中有七八里谷地。大约是那刀有些弯,结果谷地中央高出如许,愈进峡口,便越低。森森冷气漫出峡口,收掉一身黏汗。近着峡口,倒一株大树,连根拔起,仿佛谷里出了什么不测之事,把大树唬得跑,一跤仰翻在那里。峡顶一线蓝天,深得令人不敢久看。一只鹰在空中移来移去。峭壁上草木不甚生长,石头生铁般锈着。一块巨石和百十块斗大石头,昏死在峡壁根。”这是阿城短篇小说集《遍地风流》中极精彩的一段景物描写,用的正是他所擅长的白描手法,文字精炼之至,不过寥寥数笔,将高原深山峡谷的景像状写得栩栩如生,一股坚硬的高原气扑面而来。

其次,从人文历史的视角来看,“西南”作为一个地域指称由来已久,有着深厚的历史沉淀及人文背景。“西南夷君长以什数,夜郎最大;其西,靡莫之属以什数,滇最大;自滇以北君长以什数,邛都最大;此皆魋结,耕田,有邑聚……此皆巴、蜀西南外蛮夷也。”司马迁《史记·西南夷列传》中首次以官方正史的形式提到西南,此后《汉书》《后汉书》《华阳国志》等众多史书亦多有记载,西南遂成为一个特定的地域称谓,其内在含义在历史上也基本一致:地理方位;民族含义,指相对于中原汉族的少数民族;政治文化内涵,在国家“大一统”观念中,“西南”意味着一种“化外之境”,是相对于中原主流文化而存在的一种边缘文化形态。

确实,在现代新文学诞生的历程中,西南作家、作品首先是以一种迥异于主流文学的边地“异质色彩”吸引人们的关注的。蹇先艾初登文坛发表的《水葬》《在贵州道上》等小说,散发着浓郁的边地色彩,深得鲁迅赏识:“他所描写的范围是狭小的,几个平常人,一些琐屑事,但如《水葬》,却对我们展示了‘老远的贵州’的乡间习俗的冷酷,和出于这冷酷中的母性之爱的伟大,——贵州很远,但大家的情境是一样的。”马子华也是早期西南新文学的重要代表,茅盾曾专门写了《关于乡土文学》一文评介他的代表作《他的子民们》,在具体分析了小说的思想内容之后,茅盾概括性地指出:“描写边远地方的人生的作品,近来渐渐多起来了;《他的子民们》在这一方面的作品中,无疑是一部佳作。作者似乎并不注意在描写特殊的风土人情,可是特殊的‘地方色彩’依然在这部小说里到处流露,在悲壮的背景上加了美丽”。鲁迅和茅盾都同样注意到了这些来自西南边疆的写作者笔下的“异质”色彩;“老远”“远”“边远”“特殊的风土人情”等言辞,体现的不仅是地理空间的遥远和地域文化的差异,显然还包含着早已凝固成型的主流文化对边地文化的审视视角。

正如巴尔扎克在《人间喜剧》中所说“外省就是外省,巴黎就是巴黎”,由于历史上长期被隔绝于主流文化之外,一种微妙的边缘化、“外省”意识在西南文学中普遍存在。郭沫若在《巫峡的回忆》中很典型地表达了这种边地意识:“我如今就好像囚在了群峭环绕的峡中——但只要我一出了夔门,我便要乘风破浪!”成都在西南地区已属与中原文化交融程度最高的城市,但在巴金“激流三部曲”中,觉慧、觉民等觉醒的知识青年依然对内地充满向往。在《家》的结尾,觉慧在大哥的支持下乘船前往上海,这样的结局让小说在沉重中突现光明和希望。无独有偶,茅盾在小说《虹》中也设置了一个类似的情节:追求进步的女主人公梅行素经过抗争,终于乘上从成都开往上海的轮船。当轮船经过夔门,随着视野的开阔,梅行素感到自己正由曲折窄狭的路进入广阔自由的天地。这样的情节所包含的内蕴是双重的:显在层面表现的是革命青年的追求和进步,隐性指向的是边地与内地的隔阂与差距。

在当代,西南边地与内地差距依然存在,受时代影响,这种差距的重点已明显从文化层面转移到物质领域,文学比较多地书写经济大潮中依然贫困落后的乡土生活场景,写打工潮中乡土家园的破败。夏天敏获得“鲁迅文学奖”的小说《好大一对羊》是这类书写的优秀代表,小说描写地方官员刘副专员为了帮助与自己结为帮扶对子的德山老汉一家脱贫,专门给他们买了一对外国进口的高级山羊。谁料这对山羊非但没能改变德山老汉一家的贫穷状况,反倒让他们的生活更为窘迫:因为是专员赠送的羊,乡里、村里的干部都要求德山老汉必须把羊养好,这对珍贵的外国山羊不仅需要吃嫩草、黄豆面、红糖水、奶粉等上等食料,还需要定期给它们洗澡、补钙,在严寒的冬季要保持室内恒温。这对原本一贫如洗的德山老汉一家来说无疑是天大的难事,就为了养这对羊,一家人不仅倾尽所有,德山的小女儿还为此丧命。小说运用黑色幽默的反讽手法,以一个“人不如羊”的故事,刻画了一幅乌蒙山区滞塞、贫困、肮脏、毫无亮色的沉重生活画面,也对农村官僚主义及下层民众的卑微心理进行了一定程度的批判,具有沉重而发人深省的艺术效果。

第三种重要文化基因是西南独特的民族文化形态。西南地区自古以来就是少数民族聚居之地,至今仍生活着三十多种少数民族,其中不少是当地独有的世居民族。“多元一体,多源一体,多维立体,奇异古朴”的民族文化特征,各民族丰富的史诗、神话、故事、民谣、节日、风俗以及宗教信仰、价值观念、文化心理等,自然而然地渗透进字里行间,形成一种浓郁的“西南味道”。

公元1524年,杨慎因大礼议案被贬云南,当他历经千辛万苦从京师抵达荒僻的戍谪地永昌卫(今云南保山)时,对当地的奇异风光和习俗甚感新奇,文字也陡然充满奇幻色彩:“蒲塞重关峻,兰津毒草低。枝寒鸩鸟下,花煖杜鹃迷。淜环蜮射渚,畷入象囲畦。莹角髦牛斗,斑文筰马嘶。缅书涂贝叶,僰照燧松梯。”诸如此类的创作,在他此后漫长谪戍生涯所写诗文中并不少见。再看五十年代初随部队进入西南并自称“我甚至可以毫无愧色地把自己看成是半个云南人”的冯牧,在其后一生的创作中始终钟情于边陲的奇山异水和民情风俗,各种足以令他者咋舌称奇的少数民族生活画面在他的散文中俯拾皆是:马帮在泉水旁的林边草地上过夜,赶马人烧起篝火,用小陶罐煮着浓茶,用新竹筒在火堆上烧饭,一边唱着高亢的山歌;依旧保持着原始生活习惯的苦聪人在原始森林和岩洞里的生活;澜沧江畔的泼水节狂欢;深山佤寨里人们整夜围着篝火敲着木鼓跳舞;泸沽湖畔摩梭人母系氏族的“走婚”习俗……

地域民族文化对“外来者”的影响尚且如此明显,本土作家自不必说,民族意识、民族文化犹如血液般渗透进他们的文字与思想里,尤其是少数民族作家最为明显。不少作家直接从少数民族文化中获取创作灵感、素材、滋养,壮族作家韦其麟的成名作《百鸟衣》就取材于广西壮族民间故事,用壮族民歌形式进行叙述;苗族作家苗延秀的代表作《大苗山交响曲》《带刺的玫瑰花》,包玉堂的《虹》等作品均是根据少数民族民间故事而改写而成。类似的事例在西南少数民族作家中较为普遍,他们的作品很自然地烙上了鲜明的民族印记,具有强烈的浪漫主义色彩。少数民族作家还往往有意无意地在作品中张扬鲜明的民族意识,比如吉狄马加,关注当代西南诗歌的读者应该不会忘记80年代诗人“我是彝人”那一声石破天惊的响亮宣告,“我是这片土地上用彝文写下的历史/是一个剪不断脐带的女人的婴儿/我痛苦的名字/我美丽的名字/那是一个纺线女人/千百年来孕育着的/一首属于男人的诗/我传统的父亲/是男人中的男/人们都叫他支呷阿鲁……啊,世界,请听我回答/我——是——彝——人”。彝人、大凉山、火塘、毕摩、支呷阿鲁、祖先、鹰、吉勒布特……这些充溢着浓郁民族气息的意象始终是吉狄马加诗歌中的重要元素和符号密码,它们毫不掩饰地表达着诗人真挚的民族情感,传递着强烈的民族身份意识。

20世纪90年代,金克木先生曾指出我国的文学史研究,更多重视对历史的代性探索,而忽略了地域的、立体的研究。而以西部文学为代表的一系列地域文学研究的成功,正逐渐弥补这一缺憾。在这样的语境下,对西南文学进行地域身份识别,不仅有助于使其摆脱长期被遮蔽、被误读的晦暗不明状态,还原其地域文学的本真面目,更是当下文化多元时代重视地域性文化与文学研究的大势所趋。尤为重要的是,唯有将西南文学置放于地域文学的视阈下来予以整体性观照,才能凸显西南文学自身的特色与风貌、优势与不足,也才有可能获得跻身全国甚至是世界地域文学殿堂的“通行证”,为西南文学的繁荣与发展创造更好的机遇和条件。

【注释】

[1]梁启超:《近代学风之地理分布》,《梁启超全集》,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4259页。

[2]丁帆主编:《中国西部现代文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第2页。

[3]白浩、李婷婷:《西部文学的主体危机及大西南文学的美学自立》,载《西北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年01期。

[4]袁盛勇:《重识新疆文学及其当代意义》,载《当代作家评论》,2016年03期。

[5]如白浩在《西部文学的主体危机和西南文学的美学自立》中倡导的“重新描绘西部文学的版图”,“拓展西部文学的表达空间”。

[6]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与“西南文学”有关的各类活动及研究不断出现,如1986年首届西南五省区文学座谈会在四川宜宾举行;1988年西南五省区作家联合会在贵阳召开;2010年西南六省(市、区)文学工作协作会议”在成都举行;2009年《西南文学瞭望》(黄毅著)出版;2011年,由华文国际出版社主办的期刊《西南作家文学》创刊,等等。

[7]1986年5月17–22日,首届西南五省区(云、贵、川、藏、桂)文学座谈会在四川宜宾召开,会后有论文集《繁荣大西南文学创作》出版。另有李怡《从地域文化的角度探讨新时期大西南诗歌》(1997年)、叶向东《大西南文学:乡土意识与现代意识的变奏》(1995年)等论文提及“大西南文学”的概念。

[8]朱寿桐:《简论大西南文学及其离散形态研究的学术意义》,载《文艺争鸣》,2016年07期。

[9]朱寿桐:《简论大西南文学及其离散形态研究的学术意义》,《文艺争鸣》,2016年07期。

[10]白浩、李婷婷:《西部文学的主体危机及大西南文学的美学自立》,《西北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年01期。

[11]《泮池集——首届中国古代文学与地域文化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上海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2页。

[12]钟健芬:《文学地理学的几个问题——曾大兴访谈录》,载《世界文学评论·高教版》,2015年01期。

[13]白浩:《首届大西南文学论坛在成都举行》,载《文艺报》,2015年11月4日,第二版。

[14]《对话大西南文学研究中心主任、文学院院长刘敏涛》,载《四川师大报》,2015年12月2日。

[15]管卫中:《西部的象征·引言》,青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1页。

[16]白浩:《西部文学想象中的理论后殖民与主体重铸》,载《长江学术》2007年03期。

[17]李琴:《大西南文学论坛综述》,载《大西南文学论坛》,中国文联出版社,2016年。

[18]方国瑜著:《中国西南历史地理考释·略例》,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1页。

[19]方铁主编:《西南通史》,中州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1页。

[20]严家炎:《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与区域文化丛书总序》,载《理论与创作》,1995年第1期,第9页。

[21]丁帆主编:《中国西部现代文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第1页。

[22]照叶林文化:1966年,由大阪府立大学中尾佐助教授命名,是他从生态学角度提出的一种农耕文化。中尾教授认为照叶林文化具有从喜马拉雅山的南部,到日本岛的西南部之间广泛分布的照叶林的基础。是由热带形成的根部扦插的农耕文化在温带的一种适应型,与日本的绳文农耕有一定的关联。因此,被认为是日本文化的起源。

[23]“佐米亚”是一个地理术语,于2002年由阿姆斯特丹大学的历史学家WillemvanSchendel所提,指的是历史上脱离低地政府控制的大片山区,涵盖中国西南部分省区及东南亚数国的广大山地,被认为是世界上最大的山地文明和最后的村民自治地区。

[24]刘世培著:《刘师培史学论著选集·南北文学不同论》,上海古籍出版社,第203页。

[25]艾芜:《南行记·滇东旅迹》,云南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14页。

[26]艾芜:《南行记·山峡中》,云南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40页。

[27]于坚:《棕皮手记》,花城出版社,2001年版,第16页。

[28]纳张元:《彝山纪事》,中国文联出版社,2015年,第9、48、16页。

[29]阿城:《遍地风流》,作家出版社,1998年版,第9页。

[30]鲁迅:《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导言》,《中国现当代乡土文学研究》,东方出版中心,2011年版,第11页。

[31]茅盾:《关于乡土文学》,《茅盾全集》第2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28页。

[32]李子贤等著:《多元文化与民族文学》,云南人民出版社、云南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7页。

[33]杨慎:《恩遣戍滇纪行》,《升庵集》卷十五,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

[34]冯牧:《我的三个故乡》,《冯牧文集》第5卷,解放军出版社,2002年版,第369页。

[35]吉狄马加:《自画像》,载《诗刊》,1985年3月号。

[36]诗人家乡。

[37]金克木:《文艺的地域学研究设想》,《读书》1996年04期,第85页。

农为平 壮族,籍贯云南广南,中国民主同盟盟员,教授,现为南京大学在读博士,研究方向为现当代文学、云南本土文学。著有《云南乡土文学的边地书写与精神守望》《人文视角的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等论著,公开发表论文四十余篇。

责任编辑:杨 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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