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茅草》连载（八）

黄厚江

麒麟真的走了

麻溜心里放不下的是麒麟。已经几天不见麒麟了，他不知道麒麟到哪儿去了，还会到玉米地来吗？还会到小院子来吗？还会找他吗？

他想去找美国嘴子一起去，可是美国嘴子家里的门紧锁着。邻居说他病很重，去城里医院了。他妈妈也跟着去医院照顾他了。

麻溜便一个人向玉米地走去。

夜里刚刚下了一场雨。看来雨不小，玉米叶子上还有大大小小的水珠，地里和墒沟里低凹的地方还有积水。不小心踩到地里，泥土软软的，有时还会陷下去很深。空气特别清新，蜻蜓成群结队地在玉米叶子间飞舞，有的还咬着尾巴连接在一起飞。

麻溜在玉米地里兜来兜去，可走了半天也没有麒麟的踪迹。其实以前来也是如此，白天是很难看到麒麟的踪迹的，不知道它藏在哪里。忽然，麻溜想到，麒麟会不会藏在那个洞里呢？那个洞在河坎上一个树根的旁边，洞口不大，也不是很深，但进去有点拐弯。人们一般不注意，如果上面再有一点树叶，真的很难发现。

麻溜来到那棵树下。最近下了雨，草长高了，长密了，将洞口遮得很严实。麒麟很聪明，从来不吃洞口的草。麻溜拨开草，探头进去一看，他感觉麒麟这两天又来过了。伸手一摸，洞里有软软的粪便。麻溜知道，应该是这两天的粪便，可是麒麟现在在哪里呢？

麻溜有点后悔。要是那天小六子到处搜寻麒麟的时候，自己能先到这里来找麒麟，一定能找到而且能够把麒麟藏起来，或者自己陪着麒麟躲起来。有他，麒麟就不会害怕，就不会乱跑，就不会被六子他们发现追得到处逃奔。

现在麒麟到底在哪里呢？

走了一会儿，麻溜有点累。他觉得身上不是很有劲，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忽然眼睛一黑，栽倒在玉米地里。

麻溜醒来时，太阳已经偏西。他慢慢爬起来向家里走去。在庄子口，又看到六子他们神神秘秘的，还用异样的眼神看着自己。麻溜不用正眼看他们。

到了家，妈妈责怪他身体刚爽一点就到处乱跑。爷只是盯着他看了看。麻溜喝了一碗红茅草根煎的姜汤和两碗稀饭，上床睡下。一搭眼就开始做梦，各种各样的奇怪的梦，一会儿自己在空中飞，一会儿自己在水底下游，一会儿在坟地里打仗，一会儿自己的家就在坟里面。居然还做了一个梦，说自己在梦里和美国嘴子他们官兵抓强盗，大家都找不到他，后来他也找不到他们，也找不到家……

忽然，他在夢里听到外面有“嗑吃”“嗑吃”的响声，他一开始以为是在梦中，后来知道自己已经醒了，“嗑吃嗑吃”的声音还在一阵一阵响，而且还很清楚。

麻溜悄悄穿了衣服，开门出来。外面是一天的好月，地上都是树和篱笆的影子。天空澄蓝澄蓝的。月亮很圆很圆，桂花树的影子能看得清清楚楚，仿佛一使劲，就可以爬上去。

他走到小院子里，看到一个东西，轻捷地一跃从矮小的围墙出了院子。麻溜感觉那东西是从他为麒麟掏的草堆洞里出来的。对！是麒麟。麻溜快步走过去一看，草堆的洞口敞着，伸手进去，还是热乎乎的。麻溜知道，一定是麒麟回来找过他，一定是麒麟觉得躲在这里最安全，可是他却不知道！

麻溜呆呆地看着草堆上的洞口。月光在地上画出他矮小的身影，一会儿，一个大大的影子盖在他的身影上。麻溜一抬头，是爷。爷也披衣起来了。

“让它去吧，留不住的，”爷说，把肩上的衣服披麻溜的身上，“人，很多事情是由不得自己的。”

麻溜走进房间睡觉，爷跟在他后面，麻溜没有说话。

麻溜循着足迹去寻找麒麟

这天，麻溜吃了早饭又去找麒麟。起先想找美国嘴子一起去的，但美国嘴子进城看病还没有回来。也犹豫过，要不要告诉月亮，想了想，还是一个人去了，可还是到处看不到麒麟的影子。玉米地里兜了半天，没看到；河北的黄豆地里，也找了，没有；树根下的洞里，也没有。能想到的地方，都去了，全都没有。

天快中午了，太阳已经很晒人了。麻溜又来到那块洼地，躺在那片红茅草上仰面躺下。天很高很蓝，一丝丝的云在天上慢悠悠地飘来飘去。忽然，麻溜觉得有东西在脖子上轻轻拱着，痒痒的，他还隐隐听到背后玉米地里有什么声音。“对，是麒麟！”麻溜睁开眼，掉过头去，什么也没有。可脖子上还是痒痒的，麻溜用手一抓，手里捏着一个刀螂，已经被他折断了头。

麻溜心里很难过，坐起身子，低下头想着心思。地上仍有一条条极细小的沟沟，仍有无数的蚂蚁在忙碌地爬来爬去，可是麻溜却没有心思再编打仗的故事。忽然，麻溜的心跳得快起来，他在地上发现了一个个梅花状的脚印。是的，是的，这是麒麟的脚印，而且是新鲜的脚印。麒麟一定刚刚来过。麻溜手一撑站了起来，弓下身子，循着麒麟的脚印向前走。

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地来到淖边。

脚印还继续向前延伸着。平坦的泥滩上，两行梅花状的脚印清清楚楚。来到一条沟边，脚印延伸到水里，然后不见了。麻溜想了想，脱了衣服，举在手里，下了沟。在小沟那边又看到了麒麟的脚印。麻溜弓着身子，循着麒麟的脚印向前走去……

“麻溜，麻溜！不能向前了，前面有潭的。”

突然，背后有人喊他。麻溜掉头一看，是六子和大兔。—原来他们一直在跟着自己。

“呸！狗腿子！”麻溜唾了一口唾沫，狠狠地说。

“麻溜，不能向前了。——我们不跟着你了——你也快回来！”麻溜听到六子在背后死命喊着。

“麻溜，你快回来！”

麻溜看了看六子，又看了看地上麒麟的脚印，向前走去。

“麻溜！麻——溜——”

麻溜隐隐听到好像是美国嘴子和月亮的声音，但麻溜没有停下，也没有回头，在他的眼前是一片红茅草，就像那天夜里和美国嘴子一起看到的，就像在梦里看到，密密的、高高的，一簇一簇的，深红深红的颜色，在风中摇曳着，就像燃烧的火苗……

“麻——溜——麻——溜——”

但麻溜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脚步，寻找着麒麟的脚印，继续向前走着。endprint

淖里的太阳要温和得多，芦苇很高很密，各种各样的鸟快活地在芦苇丛中和杂树上跳跃着，唱着各自的歌，偶尔还有一两声水牛雄浑的叫声。

麻溜跟着麒麟进淖的消息，很快传遍了何淖庄。

月亮和美国嘴子跟着麻溜进了淖的事，更是惊动了整个庄子。

很多人先先后后来到麻溜家里，麻溜家的堂屋心里聚满了人，连瘦得皮包骨头的五子也来了，没有一点血色的脸上显得无比惊恐，嘴巴一直微微张着。

大家都站着。只有麻溜妈妈坐在吃饭桌子旁边的凳子上。她身子依靠着吃饭的桌子，招呼着大家也坐下。可是凳子不多，也没有人坐，只有从李家墩子过来的老香瓜坐在靠墙边的一张木杌子上。据说他会拿卦打时的。听说麻溜进了淖，他和别人说，过来看看麻溜妈妈要不要拿一卦，可麻溜妈妈没有说，他就一直坐着，没有作声。

“这下子可怎么好呢？”最先到的是美国嘴子的妈妈，很是紧张地说。说话时浑身不停地抖动，眼睛慌乱无助地看着麻溜的妈妈。她有四五个女儿，五十岁上才生了美国嘴子这个老来子。

麻溜妈妈没有说话。看得出，她心里也很是着急，她看了看美国嘴子的妈妈：“也不至于就一定有事，我已经让六子到地里找麻溜他爷了。”

“也只有麻烦三爷了，我们家那位是不敢出头的，也请不动谁，说不动什么人。三妈，你就把金贵当作麻溜的嫡亲兄弟吧。”美国嘴子的妈妈可怜兮兮地说。

“金貴妈妈，看你说的，不都是一样的细的吗？”六子的妈妈抢着替麻溜妈妈说，“这大家伙还不是一起想法子吗。”

“三妈，三妈在吗？麻溜妈妈，麻溜妈妈，麻溜妈妈呢？”这时，小脚五奶奶也来了，她一路念叨着走过来，不停地抖动着下巴，“这可怎么得了呢？这可是塌了天了！这可怎么办呢？”

“五奶奶，我在这儿呢。还惊动你了，你快坐下！”麻溜妈妈赶快站起来拉着她坐下。小脚五奶奶坐下之后，下巴还在不住地抖，两手用力地拄着拐棍，眼睛只是看着手下的拐棍。

“你不要嘘，本来天不会塌。你这一嘘，天说不定就真塌了。”九佬没有好声气地说。早稻已经登场了，他本来和几个人在帮王如金抬柴油机上岸准备脱粒。一听说麻溜这件事，和几个大男人就一起来了。

“可是，这怎么说呢？麻溜那么能干的细的，怎么就跟着这小怪物进了淖呢？”大兔妈妈声音低低地说。

“你看，这怪物有多大的魔力，连我家麻溜这样精灵百窍的细的都被它迷走了。”五奶奶又不失时机地说开了，“三嫂子，我真服你的心气。你怎么这样定定地坐着，得赶快想想办法。”

“你们不要神神道道的。什么鬼呀怪的，找人就找人。大家伙帮着赶快找人，扯这些不着边的闲篇有什么用呢？”九佬说话总是很冲。

“这说话的是九佬爷吧？”五奶奶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我跟你说，你不要这样跟老太说话。你不要以为你什么不怕，就真的什么不怕。要不是怪物，汪秀芳怎么陷进了泥塘？要不是怪物，加宽年纪轻轻怎么就进了淖里回不来？要不是怪物，怎么就把麻溜这细的迷得痴痴地跟着它到淖里去了呢？”小脚五奶奶终于发现了回敬九佬的机会，刚才她被气得一直在抖着下巴。

“所应，所应，我觉得这事不是闹着玩的，还是多当一点心好。人要找，那东西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谁也不知道，还是当心点好。”一直只是翻着白眼不说话的泥螺眼说，“所应，我见过，那东西古古怪怪，不像个正经东西。”大概因为泥螺眼亲自见过，所以他的话似乎有些权威，其他人便不再反驳。连九佬虽然脸上还是不屑，但一下子也找不到话驳斥。

（未完待续）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