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所有的夜晚

高东生

这大概是我拍摄昆虫微距以来遇到的最巧的事了。

我对准了一只菜粉蝶，拍了一张逆光，主体偏暗，准备换一个角度的时候，我看到不知名的一只小虫爬上了蝴蝶的触须，很慢，腿分立在两根触须上，像一个人在玩双杠。

蝴蝶的触须，一节一节的，有花纹，顶端稍粗，像小鼓槌，那是它精美而灵敏的信息接收器，可以感知空气的流动，温度的变化，收集异性释放的信息素等。小虫的这一举动，无异于太岁头上动土，我以为会使蝴蝶大怒，晃动触须，一下子把小虫甩到一边儿，或是以为大难将临，奋翅而飞。哪想蝴蝶毫无反应，任由小虫爬到触须的顶端，再慢慢爬下，经过它的眼睛、前腿，爬到草穗上，然后到其他地方去了。

这是为什么？

想起了刚才看到的一只菜粉蝶，拍摄位置很好，但背景却有一根芝麻秆，我用脚悄悄地把它踩歪，没想鞋子一滑，芝麻秆突然弹了起来，碰到了蝴蝶停靠的植物。蝴蝶也没飞走，而是被惊落到了地上，胡乱爬行。前年深秋大雾，我拍到了一只浑身缀满露珠的蜘蛛，我离得很近，甚至触碰到了它栖身的地方。这个平日里身手十分敏捷的昆虫杀手还是一动不动，我以为它气数已尽命归黄泉，哪知两个小时后我再回来的时候，它已经还阳了，在两根草杆间认真仔细地结网。

我还在初冬的早晨看到类似的一只蜻蜓，它缀满细小露珠的翅膀在晨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我不断变换着角度拍摄，甚至把它身边几个杂乱的叶子轻轻剪掉了，它也一点没有飞走的意思。我还以为它已经完成了涅槃，只是趴在那里保持一个飞翔的姿势而已。但不久，它便翅膀一抖，灵巧地飞走了。

气温合适，就会出现这样的情形。太阳隐没了，夜色渐渐笼罩了整个世界，寒凉也在悄悄聚集，雾气慢慢凝结，在植物的叶子上，也在昆虫的身上形成千百颗珍珠一样的露滴。端着微距镜头的我最喜欢看到这样的场景了，哪知这珠光宝气的装束对昆虫却是一场生死考验。

把这些片段联系到一块儿，我这才大致总结出，它们都是冷血动物，没有从外界获得足够的热量，也只能静静地等候，等候太陽升起，等候朝阳照到自己的身上，等候麻木的肌肉舒缓过来。凶猛的鳄鱼竟然也是这样，我在“人与自然”的节目中看到过。

那么，要是天敌在夜晚袭击它们的话，它们也只能束手就擒了。是不是可以说，它们的每一个寒凉的夜晚都是一次不可预知的劫难？

是的，对生命而言，都是这样，既然是生命，就都有脆弱的一面。既然脆弱，就难以预料生命的明天，甚至下一刻，下一秒。既然未来没来，那你就永远不知道未来的样子。美国有一个系列电影叫《死神来了》，看得我心惊肉跳，甚至疑神疑鬼，似乎周围的一切物件都可能是死神，静默之中却暗藏杀机。

有太多这样活生生的现实摆在人们的眼前，所以有一个词叫“无常”，它是勾人魂魄的厉鬼；有一个词叫“劫数”；有一个成语叫“在劫难逃”。

原来，我们的每一次出门，都是单身历险；任何生命的每一个夜晚，都苍凉如水。抓住你手中的这一秒吧。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