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千年的时尚
2017-12-04郭丹英
□ 郭丹英
Guo danying
跨越千年的时尚
Kuayue qiannian de shishang
□ 郭丹英
Guo danying
都 篮 考
春暖花开之时,带上你心仪的茶具,在开满鲜花的草地上铺上雅致的茶席,与友朋们把盏品茗,乃人生一大快事也。然而,打包安放这诸多的茶具,则需要有个专门的容器,今人叫它茶具收纳箱,古人则赋予它一个更好听的名字—都篮。
都篮之名,始于唐朝,最早见于陆羽《茶经·四之器》:“都篮,以悉设诸器而名。以竹篾内作三角方眼,外以双篾阔者经之,以单篾纤者缚之,递压双经,作方眼,使玲珑。高一尺五寸,底阔一尺,长二尺四寸。”时代稍晚于陆羽的封演对之作了进一步的补充,在其《封氏闻见记》卷六“饮茶”中载:“楚人陆鸿渐为茶论,说茶之功效,并煎茶炙茶之法,造茶具二十四事,以都统笼贮之。远近倾慕,好事者家藏一副。”都统笼就是都篮,封演把盛放茶具的笼子冠以都统的官职,恰好点明它的功能。首先,都篮的功能是贮藏茶器的,唐代煎茶所用的茶器很多,最多可达24种,需要特制的容器进行打包。其次,都篮的材质以竹子为主,竹蔑编织而成,也有以木为框架,以竹编织而成。关于尺寸,《茶经》中有标准的规定,但具体到个体,应按照所持茶具的大小而定,不能一概而论。
到了宋代,都篮延续其名,功能亦不变。宋诗中多有描述,如刘挚在《煎茶》中开篇就提到:“饭后开都篮,旋烹今岁茶。双龙碾圆饼,一枪磨新芽”。梅尧臣在《尝茶和公仪》也写道:“都篮携具向都堂,碾破云团北焙香。”晏殊《煮茶》诗曰:“稽山新茗绿如烟,静挈都篮煮惠泉。未向人间杀风景,更持醪醑醉花前。”蒋堂《新井歌》(并序)中也有“而我时邀墨客去,松涧过挈都篮游。净瓶汲引试香荈,雅具罗列无腥瓯”之句,可见宋代文人与都篮之关系。
一些描绘文人雅集的宋画中也曾出现都篮的身影。最有代表性的是传宋徽宗赵佶所作的《文会图》(收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画作描绘了北宋文人围桌茶会的场景,画面下半部几个茶童正在为主人备茶,值得注意的是在茶桌左侧,坐于绣墩上喝茶的小童右前方有一件四方体形的箱子状器物,应该就是都篮。都篮的门半开,隐约可见里面放置的茶盏(图1)。无独有偶,同样由台北故宫博物院收藏的《十八学士图卷》(据传也是出自宋徽宗赵佶之手,但台北故宫博物院的廖宝秀老师认为是伪托赵佶的明仿之作),其品茗雅集的场景与《文会图》布局如出一辙,其左下角也有一个都篮,盝顶,四方体,四围以黑漆木为骨架,外编竹为面。半开着门,隐约可见上下两层均排列着茶具(图2)。
北京故宫博物院的《春宴图卷》(图3)构图与《十八学士图卷》类似,但细节稍有差异,其都篮的门是合上的,而且都篮外围四角皆有穿带的绳子便于提携。这一点在李公麟的《山庄图卷》(图4),收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中亦有体现,图中有一处描绘一老一少两人备茶的场景,年长者正俯身烹茶,往眼前的风炉里投入炭火,风炉上摆放的正是宋代典型的点茶利器—汤提点;其身后有方型的箱子,就是都篮。有趣的是,该都篮用于提携的绳索还没解开,与《春宴图卷》中绳子已解开的都篮可相互对照。都篮和燎炉通常组合成一担,这对宋代外出游乐的士人们来说,是出行的必备行头。清代的范祖述在描写宋代临安城的风俗中写道:“杭州之有茶司一行,最为便当,每担一副,有锡炉二张,其杯箸、调羹、瓢托、茶盅、茶船、茶碗等件,无不足用。”另,河北宣化下八里辽墓壁画“备茶图”(图5)中有碾茶、烧水的场景,画面中有五个人,两童子分别在碾茶和烧水,一中年男子正切切地关注汤瓶中的水煮沸了没有,在风炉的后面,有一高一低两个箱子,高者为盝顶五层四方套盒,低者则为都篮。四方体状,竹木结构,与陆羽《茶经》中提到的描述基本相同。
图1 宋 《文会图》画面左下方形器就是都篮
图2 《十八学士图》左下角有一个都篮
图3 《春宴图卷》童子们正在备茶,边上那个盝顶四方盒就是都篮
宋代,随着文人阶层的蓬勃发展,器用方面也打上更多的文人印记。焚香、啜茗、饮酒、挂画、赏花、调琴是文人的日常生活,文人外出雅集,自然就喜欢随身携带这些雅物。由是,宋代都篮的范畴有所扩大,除了仅仅作为茶具收纳箱的含义外,还进一步泛化到集茶具、香具、酒具等为一体的包装箱概念。在北京故宫博物馆藏品《春游晚归图》(图6)中,描绘了一年老的显宦重臣骑着马晚归的情形,画面中最后部分绘一僮仆肩荷一担子,担子两边分别为燎炉汤瓶和都篮。都篮以竹木为材料编织而成,呈长方体型,尺寸较大,可见容纳器物之多,因封装,我们没法看清里面的器物种类。不过,宋代沈括在《梦溪忘怀录》中记载了一个叫“游山具”的东西,他说游山具分两种类型,分别是一个担子的两个箱子。其一,扁担一端是软皮衣箱,内置衣、被枕、巾等,另一端则是餐具箱,内置酒壶、酒杯、餐具以及糕点小菜;其二,扁担的一端为竹编文具箱,另一端是竹编琴匣,内分上下两层,上层藏古琴,下层放折叠式的棋盘、棋子罐以及茶罐、茶具等等。因此,我们不妨推断《春游晚归图》中的竹编方箱就是游山具之一种。
明代,都篮仍被使用。乐纯在《雪庵清史》中曾写道:“陆叟溺于茗事,尝为茶论,并煎炙之法,造茶具二十四事,以都统笼贮之。时好事者家藏一副,于是若韦鸿胪、木待制、金法曹、石转运、胡员外、罗枢密、宗从事、漆雕秘阁、陶宝文、汤提点、竺副帅、司职方辈,皆入吾籯中矣。”这里提到的茶籯,就是竹子编就的都篮,把所有的茶具打包存放的容器。此外,都篮在明代又多了两个雅号—“苦节君行省”和“器局”。明顾元庆《茶谱》中列举了茶具种种,其中提到了“苦节君行省”,他认为:“茶具六事分封,悉贮于此。侍从苦节君(即竹茶炉)于泉石、山斋、亭馆间执事者,故以行省名之……陆鸿渐所谓都篮者,此其足与款识,以湘筠编制,因见图谱,故不暇论。”“苦节君”是明清两代文人对竹茶炉的雅称,而用来打包储存茶炉及其它茶具的收纳箱,自然就叫“苦节君行省”了(图7)。《茶谱》(图8)中又提到:“茶具十六器收贮于器局,供役苦节君者,故立名管之,盖欲归统于一,以其素有贞心雅操,而自能守之也。”高濂《遵生八笺·饮馔服食笺》中也提到“器局”(图9):“竹编为方箱,用以收茶具者”,可见,器局的功能与都篮一样,也是收纳茶具的竹编方箱。《茶谱》还附录了苦节君行省和器局的线描图,可以看出两者均以竹编织而成,为了出行方便,器身外均有或竹或籐的系索。
图4 《山庄图卷》右边的方形箱子就是都篮,与左边的燎炉刚好组合成一担,是宋代士人出行的游山具
图5 河北宣化辽墓壁画中的都篮
同样,明代的文人也把都篮演化成游山具。钱塘人许次纾在《茶疏》“出游”一节中提到游山具,他说:“士人登山游水,必令壶觞,乃茗碗熏炉,置而不问,是徙游于豪举未托素交也。余欲特制游装,备诸器具,精茗名香,同行异室,茶罂一,注二,铫一,小瓯四,洗一,铜炉一,小面洗一,由副之。随以香奁小炉香囊七箸以为丰肩,薄瓮贮水三十斤,为半肩足矣。”在这一担游山具里,不仅有茶具,还有酒具和香具。
都篮在明代还有了升级版—提盒或提炉,不仅内置茶具、酒具,还有自带煮烧功能的炉子。高濂《遵生八笺·起居安乐笺·游具》中提到他曾自制此种“提盒”与“提炉”,共同组成一副担(图10)。他所说的“提盒”为“式如小厨,为外体也。下留空,以板闸住,作一小仓,内装酒杯六,酒壶一,箸子六,劝杯二。上空作六格如方合底。以四格每格装碟六枚,置果肴供酒觞,又二格,每格装四大碟置鲑菜供馔箸。外总一门,装卸即可关锁,远宜提,甚轻便,足以供六宾之需。”提盒里面的空间分格很讲究,分上下两层,下层装放六个酒杯、一把酒壶、六双箸子及两个劝杯,全部是酒具。上层又分六大格,其中四格内每格装碟子六枚,放一些水果菜肴及酒具;而后面的两格则每格装四大碟的下酒菜,足以供六人享用。高濂说的“提炉”,外观式样和提盒差不多,也分为三层,但构造较提盒更复杂,“下层一格如方匣,内用铜造水火炉,身如匣方,坐嵌匣内,中分二孔,左孔炷火置茶壶以供茶,右孔注汤置一桶子”,因为下层的内部有铜皮作为内衬,可将茶壶和桶子嵌入格内烧火加热,或烹茶或煮粥,并凿小孔以利于出灰和进风,出行时十分便携,上罩一盖,以使茶壶等不外露,得以美观,另有一格置炭以备用,十分周全。无独有偶,明代石房的《勘书图》(图11,收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中也有提盒的身影,画面描绘两位着公坡帽的士人乘小舟前往朋友家拜访勘书的情景。小舟上除了撑船的艄公,还有两位书童,小舟上摆放着士人出行的标配物件:风炉及茶釜、两瓮水、提盒、书匣、古琴及包袱,而提盒和书匣通常作为僮仆一肩挑的两头物件,这也可以在许多明代版画中得到验证。明代版画中,凡有士人外出,定有僮仆相随,僮仆通常会肩挑一担,担子一头是提盒或提匣,担子另一头书匣或别的。图中所示,僮仆的游山具为提盒和书匣,并附带古琴和伞具(图12)。
图6 《春游晚归图》 里也有都篮和燎炉组合而成的茶担
图7 苦节君行省线描图
图8 器局线描图
图9 《茶谱》中记载器局收纳的十六种茶器
图10 《遵生八笺》里提到的提盒及提炉
清代,都篮作为游山具之一种,继续被广泛应用。朱彝尊《沉上舍季友南还诗以送之凡三十四韵》有“都篮茶具列,月波酒槽压”之句。清代富察敦崇的《燕京岁时记·拖床》提到:“明时积水潭,常有好事者联十余牀,携都蓝酒具,铺氍毺其上,轰饮冰凌中以为乐。”清李斗的《扬州画舫录》对游山具也有详细的记载:“江增,字兆年,号瞿生。性好山水,于黄山下构卧云庵自居。制茶担以济胜,行列甚都,名曰‘游山具’。刳柳木令扁,以绳系两头担之,谓之‘扁担’。蒙以填漆,上书庵名。担分两头,每一头分上中下三层:前一头上层贮铜茶酒器各一,茶器围以铜,中置筒,实炭,下开风门,小颈环口修腹,俗名茶鏙;酒器如其制,而上覆以铜,四旁开窗,实以酒插,名曰“酒鏙”,俗呼为四眼井。旁置火箸二,小夹板二,中夹卧云庵五色笺,小落手袖珍《诗韵》一,砚一,墨一,笔二。中层贮锡胎填漆黑光面盆,上刺庵名。浓金填掩雕漆茶盘一,手巾二,五色聚头扇七。下层为椟,贮铜酒插四,瓷酒壶一,铜火函一,铜洋罐一,宜兴砂壶一,烟合一。布袋一,捆炭作橐,置之袋中,此前一头也。后一头上层贮秘色瓷盘八。中层磁饮食台盘三十,斑竹箸一十有六,锡手炉一,填漆黑光茶匙八,果叉八,锡茶器一。取火刀石各一,截竹为筒,以闭火。下层贮铜暖锅煮骨头羹,傍列小盘四,此后一头也。外具干瓠盛酒为飘赍,截紫竹为箫,以布捆老斑竹烟袋,并挂蒲团大小无数于扁担上。”江兆年亲自设计的茶担游山具,与高濂的提炉有异曲同工之处,当然,功能也就更齐全了。一副茶担,寄托的是雅士文人们的山水情怀和生活情趣。
中国茶叶博物馆收藏两件清代竹编都篮。其一竹编都篮(图13),高42、长36、宽23.7厘米,器呈长方体,整器以大料竹段为框架轮廓,余以竹编席纹为面,正面及背面以裁剪得体的小竹片镶嵌成回纹,两侧面则镶嵌成冰梅纹作为装饰。八个边角均包铜,并以铆钉固定,正面配饰双鱼铜拉手,两侧有菱花形铜扣便于提携。都篮内部分为两层,可容纳诸多茶器,方便外出时使用。其二竹编小都篮(图14),高15.5、长21.5、宽13.5厘米,也是竹编而成,体量较小。方篮四面主体纹样为编织而成的六方龟背形纹,以直径不同的大小竹丝编就,一个套着一个,整器呈现立体感。上有提梁,上部有铜合页作为锁匙。小都篮里储放14件(套)茶具及香具,都是主人的心爱之物,皆有刺绣小袋包装。分别为朱泥小壶一、紫泥孟臣壶一、锡方茶叶罐一、青花卧足杯五、锡十字花形托五、斑竹茶则一、红木四方茶盘一、竹簧合和二仙香筒一、铁箸一、锡香炉一、牙刻花仕女纹炉瓶一、锡荷叶形托一、红木小几一、湖石小摆件一。
图11 明 石房 《勘书图》画面中有提盒和书匣
图12 明 版画中的提盒
图13 清 竹编都篮 中国茶叶博物馆藏
图15 《卖茶翁茶器图》中的都篮
明清之际,都篮之名随散茶瀹泡方式的流播传入东瀛。江户时期有一个叫月海元昭的黄檗宗僧人对日本煎茶道进行不遗余力的推广,影响深远。他建通仙亭,挂茶旗,设茶炉,通过卖茶来传播煎茶道思想,时人称他为“卖茶翁”。后人木村孔阳氏为了纪念他,在文政六年(1823年)编绘《卖茶翁茶器图》,用白描的方式绘出卖茶翁的当年用过的三十三件煎茶器,里面有都篮的专门介绍,谓之“泉石良友”。(图15)
综上所述,自唐历宋,直至明清,作为收纳整理诸多茶具的容器,都篮常伴文人左右。同时,随着历代文人对风雅情怀的不断追求,都篮的范畴有所泛化,并最终演化为集茶具、酒具、香具及文具为一体的综合套装—游山具。
(责任编辑:田红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