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蕾舞
2017-12-03陈凯雯
陈凯雯
芭蕾舞
陈凯雯
脚跟紧靠在一条直线上,脚尖向外180度,双手上举头部上方,手心向内,后背挺直,送出坚定的下颌……
恢宏的乐曲声里,一群舞者迈开轻快的舞步,跳跃,旋转,柔软的纱裙下面是一双矫健的,灵活的腿。她们抬头,转头,凝望,直视,她的手指,她的足尖,呵,她的每一个姿态,都美得无法形容,像一群白色的天鹅仰起颀长的脖颈。
“你认识会跳芭蕾舞的女孩子吗?”
记得多年前他问我这句话时的眼神,明亮而清澈,熠熠闪光。可是,他不知道他的这句话招来了听众多大的惊讶,觉得他多少是大人们传说的那样,一个异想天开,喜欢做白日梦的孩子。
那时的他,阳光,帅气,是冶钢的一名年轻工人。他是我的记忆里,唯一的一个以向往的口气,真诚的态度提起芭蕾,提起这个距离当时我们的生活,离我们的梦想太过遥远的词汇的大男孩。他忽略了他身处一个怎样的小城市,这个城市里固然有歌舞团,但这是一群主要以民族舞与少量的现代舞统领小城审美的舞团,没有芭蕾舞。
这是一座有着钢铁和水泥一样质地的城市。
有些城市是阴性的,比如上海,比如深圳。由于拥有数量过多的女人,或者因为不可遏制地,呈现的一些阴柔特征使得它们具备了雌的属性。但是我的城属于阳性,它有钢铁、有水泥,虽然也有纺织布匹,但是处于末梢的地位注定了这个行业像个柔弱的妻子,钢铁的质地主宰了这个城市。他坚硬,粗糙,冷酷。
这里长大的孩子,常常感到莫名的骄傲与卑微,我们是最后的工人子弟兵,是这个阶级最后的贵族。当青春开始在钢铁间蔓延,这是一种水一样的形态,晶莹,透明,柔软,会折射出光的斑斓。它很快发现,它流淌的时候,会被一些坚硬的东西阻碍,包裹,甚至被凝结成型。
这是个可怕的诅咒。当水遭遇了钢铁水泥。
然而,他却提到了芭蕾舞,甚至还希望有一个会跳芭蕾舞的女友。
多年以后,看蒋雯丽主演的电影《立春》。看到那个热爱芭蕾的县城群艺馆男馆员,穿着芭蕾舞王子演出服,紧身的舞服纤毫毕现地展露出壮实的大腿肌和男性特征,出现在小县城春节慰问演出的街头。他踮起脚尖昂首、送颌,展开一个优美的舞步。但是,几乎在他抖落军绿棉大衣出场的一霎那,围观的群众立即发出哄笑。笑声中,他像一个丑角,或者一个精神病人,穿着一身可笑的衣服,摆着可笑的姿势,站在小广场破烂的水泥地中央。王子的骄傲很快被巨大的嗤笑声击得溃不成军,他落荒而逃。
这一幕,都让我想起那位朋友,还有遥远时光里的几位师长。那时的我只是一个高中女生,远远不懂得他们所讨论的诗歌、文学、艺术。他们与《立春》里的黄四虎周瑜一样,是炼钢厂工人、大集体工人、中学教师……他们喜爱书法,租了一间中学的空教室,每个周六晚上从小城的四面八方聚集而来上课。可惜,年轻的老师太多杂务干扰,很快课上不下去,这个小小的书法集会解散了。
尽管如此,这段极其短暂的时光依然给了我一些启发,在那里我上了最严谨最踏实的书法启蒙课。从他们的交谈中,我才听说我所在的城市企业里有着许多身份普通、低微,却疯狂地热爱艺术的人们。后来,我开始留意报纸上他们说的几个人的名字。其中有一位一直能够追踪得到他的影迹,成为著名画家,获得过多项省内国内大奖。这个人,也许永远不会想到,这个城市有个小女孩一直默默地注视他。因为他的名字象征着一段她过去的时光,一段似乎与艺术有染的年少时光。
一位以前的同事从广东回来,她依然色彩明亮,光洁。那年,她辞职南下,在酒吧唱过歌,教过钢琴,做过演员。近十年的漂泊,她依然一无所有,没有男人,没有票子,没有房子,没有名气。她笑着说她几次遇险,说她被客人在啤酒里放了迷药,她怎样站起来憋着一口气,摇摇晃晃地冲到DJ台边昏倒。她说她做原创歌手的梦想破灭,生病,怎样拒绝医治,企图死去……整整一个小时,她脸颊上泛着低烧般的潮红,不停地诉说。我静静地听着,不阻止,不插话。
传说中有一种荆棘鸟,一生只唱一次
那歌声比世界上所有一切生灵的歌声都更加优美动听
从离开巢窝的那一刻起,她就在寻找荆棘树,直到如愿以偿
然后,她把自己的身体扎进最长、最尖的刺上
在那荒蛮的枝条之间放开歌喉
在奄奄一息的时刻里,她超脱了自身的痛苦
那歌声使云雀和夜莺都黯然失色
这是一曲无比美好的歌,曲终而命竭
然而,整个世界都在静静地谛听
上帝也在苍穹中微笑,因为
最美好的东西只能用深痛巨创来换取
——摘自考琳·麦卡洛小说《荆棘鸟》
有些人注定要以这样的方式,决绝地行走,即使明知道前方是荆棘,是雷区。
去年冬夜的一天,偶然获知我那位邻居的消息,他已经走了。我听转述者重复了两遍才明白过来,走了意味着什么。据说他疯了,整日被幻觉,被幻听所折磨。我不知道他的具体死因。但是没有来由地,我相信他是因为梦想破灭后的纵身一跃——那么强大的落差,那么巨大的绝望,一个理想主义者注定会被毁灭。我清晰地记得他对我说喜欢芭蕾舞时的神情,眼睛明亮清澈,熠熠闪光。
后来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我不得而知。一个怀抱如此文艺梦想的大男孩,在这个小城市里,他必然会碰壁无数。多年以后,认识塞壬,读她的散文《沉默、坚硬,还有悲伤》,看完泪水奔涌而出。她笔下的老冶钢,那熟悉的气场,吸纳了无数青工的青春、梦想、汗水与激情的巨型工厂,那些钢铁,坚硬、沉默,而悲伤。在她之前,除了报纸上看到的激昂数据、成绩报道,没有一个人说出堆积在那些钢铁背后的故事,没有一个人注视到那些被压缚在沉重钢铁下的年轻灵魂。
他们太孤独了。我深知他们的创口,一如堆放在露天料场里沉默的钢铁,无人喝彩。这座城市,启用了他们的青春与力气,却不为他们的理想负责。央视记者柴静采访台湾电影导演魏德胜,后者说,他孤注一掷,卖房子倾家荡产地拍电影要感谢他的太太。他太太说了一句话,“这个世界上很多人有梦想,但是有了梦想去做的人很少,你是一个,所以支持你(去做)。”
难怪台湾电影在中国大陆通常是叫好不叫座,因为他们太文艺。但是他们很幸运,他们的背后通常有支持他们的家人亲人。幸运如魏德胜、如李安……然而我的那位邻居不会有。
飘荡在天堂里的寂寞灵魂,原谅那时的我过于年少。那时听到他说出这番话时也不禁惊讶得险些掉落下巴,因为,他不会文学、不会音乐、不会绘画……他对他所向往的艺术一样也不会!而那时的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艺术,从来没有想过写作。跟一位朋友说起他,对方问我:你怎么理解他的死亡?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给出我的答案:也许,他不会文学,不会音乐,不会绘画,但依然有着喜爱,有着向往的权利,甚至有着为此骄傲的权利,就像一只萤火虫的光芒,给不了人温暖,但是可以照亮自己。当这股光华消逝了,它的生命也就萎了。
我不知道这段解读是否正确。伊人已逝,任何阐释都是可能成立的。除了活着,我确信人们需要一种力量,哪怕秉烛夜行。像一生只唱一次的荆棘鸟,像爱慕一个得不到的人,像对待一种出离平常的生活方式,穿上红舞鞋不停地跳舞,跳舞,把自己弄得精疲力竭,苦不堪言,却并不后悔的人。这就是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