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瘦诗人,腴性情

2017-12-01连振波

飞天 2017年11期
关键词:海峰性情风骨

前年,西北师大文学院院长韩高年教授来定西师专讲学时,半开玩笑地说:“全国只有北大和定西师专仍然称中文系,其他都改文学院了!”尽管是调侃,但我觉得还是很受用。然现在已然连定西师专都被并入甘肃中医药大学了,自然没有了中文系,不免惆怅不已。定西师专中文系除了学术研究之外,重视文学创作也是其一个优点。老师的创作中,紫荆、连振波的现代诗、散文诗,何素平、汪海峰的散文,汪海峰、李政荣的旧体诗可以说各有千秋。而汪海峰的旧体诗创作,被认为是甘肃旧体诗创作的翘楚。

一、瘦诗人,朗风骨

汪海峰出生于陇西,西北师大毕业后,来到陇西师范学校工作。青年時期的他,颇有文人情怀,虽不是一副愤世嫉俗的模样,但给人一种学者的清高是肯定的。一是以才艺的丰卓而让俗人敬而远之,二是从不去经营自己的“仕途”,又让许多人为之扼腕叹息。他国学功底深厚,喜欢和学生高谈阔论。于是,瘦诗人、朗风骨的一种人生态度,几乎一直笼罩在他的人生和诗歌创作中,如《威远楼》:

暮色苍茫歌舞闹,华灯初上月西沉。

曾经风雨容颜旧,茕立街心傲骨新。

无语铜钟悲往事,絮聒铁马怅秋分。

从来高士多孤寂,往后识君有几人?

“曾经风雨容颜旧,茕立街心傲骨新。”不知是写威远楼还是自己,当然是自己,威远楼一直是威远楼,“铜钟”无语,“铁马”何尝“怅秋分”?倒是一个颇具峥嵘的“高士”,在古南安书院的土地上,精瘦而又自负地经营着自己。“往后识君有几人”的感叹,是孤独的呐喊,更是人生苦短,知音难寻的“蓝瘦”。李白见杜甫时有诗云:“饭颗山头逢杜甫,头戴笠子日卓午。借问别来太瘦生,总为从前作诗苦。”按照汪海峰散文《瘦诗人》中的诠释,“诗是英雄穷途末路的长哭,书生生不逢时的感喟,官宦流放贬谪的不平,明哲退居山水的寄托,情人望断归帆的伤痛……诗是壮志难酬的惆怅,浪迹天涯的彷徨,想望而不得的苦闷,相思而难遇的忧伤。”于是,“寻梅但愿人踪寂,访友唯求酒后狂”(《雪》)的情调和人生态度,自然而然在他身上显得尤为突出。

但是,一个诗人能瘦,风骨不可不朗然。没有风骨之朗然,诗人之瘦就会是羸弱和无用。尽管干的是教书育人的工作,但绝不是百无一用是书生的消沉,正如他的《讲学陇西师范古松下》:

设席常爱布衣单,神驭清风过远山。

出入步中分真假,诵读声里辨愚贤。

世无名利人皆善,月有圆缺我悟禅。

任尔东西南北雨,纵情天地寄云烟。

陇西师范学校乃南安书院故地,在本棵松树下讲过学的人,少说有胡缵宗、牛树梅、安维峻、王海帆等名流,文化底蕴之深、沉淀之厚,岂是他山之石所能攻破?因此,敢在此松树下设坛布道,本身就是一种勇气和精神。我们从汪海峰的诗歌中,能看到大量南安书院的影子,也能看出对陇西师范的感情。他在《陇西师范之古松入云》中表白说:“宁可赤心悲不解,勿将肝胆畏流言。”又在《陇西师范之断垣残雪》中说:“农夫取土削筋肉,卫士失时没远尘。”把人们对古城墙疏于保护、最后毁灭的行为,比之为“削筋肉”的疼痛。因此可知,“出入步中分真假,诵读声里辨愚贤”的事,岂不是一个真学者剖肝沥胆、教书育人的圣贤胸襟?然而,大诗人心中自然有大块垒,庄子、陶渊明、苏东坡皆然,其贵在旷达与洞彻,尤其要斩破名与利之关隘。而汪海峰先生“世无名利人皆善,月有圆缺我悟禅”之冷眼,可以说对人性的论述入木三分,对自己的心性表达却如朗月舒云,禅机涌动。这种把见识学问和人生态度容糅在一起的诗歌,虽无明确言志之豪壮,却在字里行间展示出“风骨”的健朗,于是,瘦诗人拥有了大乾坤,这在《咏仁寿山二石马》中达到了极致:

何人入寺忘驱驰,千载一拴化玉礅。

曾奋铁蹄飞校尉,高扬怒鬣战将军。

云烟过眼功名旧,风雨无情桀骜新。

宁置山阿埋野草,岂能俯首辱鞭痕。

“风雨无情桀骜新”不仅仅是牢骚语,而是其内在的骨骼里的棱角锋芒,一种“宁置山阿埋野草,岂能俯首辱鞭痕”的精神自在,是作者在现实生活的泥污中的一种“拖尾”,一种抗争,一种奋进。

二、腴性情,大智爱

很多人一沾风骨,往往就伤着性情;一谈性情,又在处处排斥风骨。其实,风骨又何尝伤着性情?性情何尝不要风骨?没有风骨哪来性情?二者同源异流,千转百回,而又同归于汪洋大海。读汪海峰的旧体诗,并不能从中读出复古气、学究气,而是在古老的诗歌形式中,充满了生机勃勃的情感和性灵。总的来说,这种性情之作集中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寄情山水的情怀,二是与朋友交往的赤诚。

汪海峰寄情山水的诗歌,并不追求玄远和高妙,而是在眼前的明处,在生活的深处,在脚印所及的细处,取象入诗,依境造象,借景抒怀,如《过高塄遇雨》一诗:

云重峰峦横铁蟒,龙须倒挂写疏狂。

奔雷闪电随心傲,草野花摇任性芳。

舒展山川长画卷,朗吟天地大文章。

迎风携酒逐烟雨,莫使林中三径荒。

高塄在陇西西北,上高塄之后就可到福兴、德兴,是陇西县一个普通的乡镇,但是,山高气清,视域开阔,渭水如青龙从西北蜿蜒绕陇西古城出东南而去,山川舒展,锦绣画卷,怎能不让人“朗吟天地”,即兴赋诗?在平常人司空见惯的地方,诗人却“朗吟”出了天地“大文章”,但这种大文章是什么呢?其关键在颔联之“随心傲”与“任性芳”,陶渊明有“心远地自偏”,心如何能远,性如何能任?这是一个大问题。自屈子《天问》至今,仍然在滔滔雄辩,仍然在欲说还休。作者这样摹写陇中的诗歌很多,贵清山、首阳山、雷公峡、镢头山、暖泉沟等,陇中有名的地方,他都能够涉足,并总能抓住要领、画龙点睛,令人耳目一新。对最平常最普通的地域,也能够视域独到,推陈出新,如《黄土高原》:

千尺黄尘埋秀峰,万年后土孕苍生。

天圆峁旷斜阳重,地远河曲细月轻。

犬吠如歌回皱壑,秦腔似怒吼西风。

人情景语浑然厚,父老嘿嘿绽古铜。

当然,平常之境,必须要智慧之眼,方可平地惊雷。《黄土高原》正是在没有奇特风景的地方,写出了大自然的人文与灵性。“犬吠如歌回皱壑,秦腔似怒吼西风”不仅真实,更是传神,寥寥一笔,廓然化境。此既是“父老嘿嘿绽古铜”的铺垫,又是“古铜”色黄土高原的张扬与内敛的精神。

汪海峰先生展示性情的另一类作品,当是与朋友交游之作。我们知道,海峰先生一生好酒,但从不烂醉。诗酒人生,绝少失态失言之事。由此可知,其學养之厚、修为之深。然而,寸管窥豹,我们也从这类作品中可以看出其人格中的智慧和价值取向,如《怀宗礼学兄》(其一):

落木萧萧意渺茫,忆君清泪向高冈。

对人常播三春雨,愤世不遗九月霜。

今少铁肩担道义,空余拙手著文章。

自从归隐林泉后,古道何方觅热肠。

胡宗礼先生是陇西学界名流,当时为陇西师范学校语文教研组组长,骨鲠气节,冠绝一时。他敢于担当,一丝不苟,全校师生奉为楷模。其人不苟言笑,正襟危坐,虽官方校方首脑,亦无谄谀之词、阿谀之态。故言多冷峻,学风教风依之为正。“今少铁肩担道义,空余拙手著文章。”岂止是怀念宗礼先生!在今日学风日靡、教风日坏的当口,安得有人如胡宗礼一般秉承“陇上铁汉”安维峻之遗风,开启一代“铁肩担道义”之文风!

袁枚在《随园诗话》里引用陶篁村的话说:“与诗近者,虽中年后,可以名家;与诗远者,虽童而习之,无益也。”汪海峰先生早岁并不以诗见长,而是陶醉于摄影,后来开始热衷于旧体诗,便一发不可收拾,这岂不正说明他心中有诗?他一生沉浸在书画、音乐与文学的氛围氤氲中,以智识与热爱切入生活、切入诗情,创作出了许多可圈可点的佳作。其情其态,跃然纸上;其心其性,观诗可知。

三、辞求工丽,诗达雅正

“磨铁可以成针,磨砖不可以成针。”(袁枚《随园诗话》)然而,人人皆知,磨砖易,磨铁难。一词之工,古人尚且“拈断数茎须”,更何况诗意之工,须澄怀味象,得意忘言。海峰诗作,以雅正胜,以工丽合,终篇不见奇谲怪癖之词。雅正,诗之上品。汪诗之雅,由博入简;其词之工,由浓至淡。云升雾降,清醇自在,如《农历十一月廿六日隔窗看雪有感》:

中年心事雪茫茫,后顾前瞻鬓已霜。

空剩诗书珍敝帚,未搏锦绣耻还乡。

琴从细处三生调,茶到酽时百味汤。

裹入喧嚣常错位,儿时木剑泛沧桑。

“空剩诗书珍敝帚,未搏锦绣耻还乡”的看似寥落,实则丰满;看似谦谢,实则傲物。用典于无形,言志于象外,吟咏弹唱,丰腴之极。与“琴从细处三生调,茶到酽时百味汤”相配合,一派大贵若素的境界跃然纸上。“琴从细处”,无声有声;“茶到酽时”,一味百味。故诗歌博大精深易,去繁入简难。辞工者易,境化者难。一般俗手,唧唧于平仄,戛戛于音韵,殊不知诗为心声,辞为用具,以辞害意,李杜不齿。孔子云:“辞达而已矣!”如何达?乃诗人之境界而已,即王国维所谓“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者是也。

观汪海峰先生旧体诗,咏物诗多有格调,如《咏茶几上文竹》:

十载教书不染泥,常青几上一盆诗。

婆娑羽叶听私语,柔曼纤枝看雨丝。

自古多情应瘦悴,而今少慧更丰腴。

清闲自有清闲乐,汲水浇花两忘时。

羽叶“婆娑听私语”,纤枝“柔曼看雨丝”,可以说微妙传神,辞工意洽。作者通过文竹之秀态,传出文竹之神韵。在“听”与“看”之间,把意境之美发挥到极致。然而,若文竹是文竹,我是我,其辞与意总难关合,辞又怎能达意?故意工乃诗之根本!诗人通过尾联“清闲自有清闲乐,汲水浇花两忘时”的表白,联系首联之“十载教书不染泥”,一种人生、一种人格、一层境界不言自明。现代诗歌评家往往不通古诗,不苟言志,不尊性灵,在崇洋媚外和隔断文史的自我狂狷中,把诗歌引向读者的反面。事实上,古代诗歌的传统,无外乎是“诗歌合为事而作”,诗歌在单独追求语言的玄妙和空灵中,不会有大境界作品诞生。很多在知名刊物上发表的作品,除了给作者带来暂时的光荣之外,几乎船过无痕,雁过无声。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诗歌脱离了人民群众,脱离了历史文化,脱离了其赖以存在的现实土壤。这在汪海峰的古体诗中,可以说得到了某种契合,其《感时怀庄子》就是化俗入雅、以雅对俗的佳构:

独行秋水怅苍茫,霜冷蒹葭怀大方。

鸦暗梧桐阴晚照,蛙鸣残月小池塘。

于今塑料充白雪,终古鸱鸺吓凤凰。

且引蝴蝶迷晓梦,浮生看破戏濠梁。

《秋水》对《蒹葭》并不难,难在“塑料”对“鸱鸺”,“白雪”对“凤凰”,平常俗物,喁喁俗语,却在雅极之《庄子》典故中,不仅词得工整,意亦新锐。整篇诗歌极尽“美刺”之能事,却不见锋芒毕露之辞章。明知胸中拥有块垒,却难现蓬莱之真容。岭断云连,影影绰绰。

当然,汪海峰先生的诗作优点多多,不是鄙陋之人所能尽道。我与汪海峰先生一起工作二十余年,其文其诗,多有交流。适逢其佳作出版之际,拉拉杂杂,续貂数言,虽不能成雅助,亦是文友一片明月之心。

(《汪海峰作品集·格律诗选》,2017年7月由甘肃人民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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