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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与光明的间离
——《推拿》中的生存焦虑

2017-12-01

小说月刊 2017年16期
关键词:毕飞宇推拿正常人

(中国传媒大学 北京 100000)

黑暗与光明的间离
——《推拿》中的生存焦虑

王榆茜

(中国传媒大学北京100000)

毕飞宇的《推拿》以其独特的视角观察了文学书写中常常缺失的“边缘人”形象——盲人。作者站在人的立场而非残疾人的立场勾勒着盲人的喜怒哀乐、爱情、友情、欲望和追求,他们同样拥有着作为“人”的梦想、反抗与绝望、私心和怜悯。作者抛弃了以往人们对弱势群体话语控制般的道德审视,不同于同情心泛滥式的观念化叙事,而是冷静思考阻碍盲人与正常人沟通理解的话语隔阂。本文就推拿师们的生存困境作为切入点,并试图寻找生存困境带来生存焦虑背后的原因。

生存困境;生存焦虑;尊严

2008年在人民文学上发表的长篇小说《推拿》继续延续了毕飞宇写作一贯的主题“疼痛”,他的笔触伸向特殊的弱势群体盲人推拿师。在他笔下的王大夫、小孔、沙复明、都红、小马、泰来等不是图解概念的公式化人物,而是有情感、有温度的人。他们的“天从来就没有亮过”,但是从另一个角度,他们的“天从来没有黑过”①。与健全的正常人相比,他们的感情更丰富、更细腻,更容易倾听内心,他们的心更澄澈。作者以此反观正常人,并反思作为正常人的我们,试图达到一种对自我的救赎。

盲人生存的特殊性就在于视力在生理上的残缺,是这一群体最忌讳也是最敏感的疼痛,是这一群体生存的最大妨碍因素。正是由于看不见,给他们带来了难以弥补的创痕,在外界和自身内部的双重纠葛下,盲人的生存焦虑则清晰的凸显出来。

1 生存困境——焦虑之来源

1.1 对物质的追求

盲人由于身体的残疾,缺失了正常人最基本的生理条件,他们连基本的生存条件都不具备,社会上竞争所需要的条件他们难以招架。但是拥有一技之长,特别是适合自己身体条件的工作之后,他们就贯以全力凭此维持自己的生计。于是,盲人推拿师就成为了他们维生的职业。盲人按摩师凭借自己的手艺和耐心赚钱,当然也就对这来之不易的金钱倍感珍惜,他们比正常人更在意自己的经济状况,王大夫面对弟弟的讨债人时声嘶力竭的喊出:“我们的钱和你们的钱是不一样的”,“你们把钱叫做钱,我们把钱叫做命”,“没钱了,我们就没命了。没有一个人会知道我们瞎子会死在哪里”②。他们对自己赚钱的行为就赋予了超出我们理解的范畴。于是他们为了赚钱不惜牺牲自己的身体、不惜冒着血本无归的风险。

1.2 与正常人交流的隔阂

盲人群体与正常人交流隔阂的原因在于一双眼睛,他们两者之间交流有隔阂的原因之一,也即从盲人的角度一方来说,是对光明既向往又恐惧的疏离感。正常人能看到世界、看到希望,他们向往光明,他们付出血汗的目的就是更加接近正常人的生活。他们把正常人的存在空间叫做“主流社会”,他们在走出“沙宗琪推拿中心”后就自觉按主流价值观念要求自己,“盲人总是弱势,他们对自己的那一套在骨子里并没有自信,只要和健全人相处在一起,他们会本能地放弃自己的那一套,本能的利用健全人的‘另一套’来替代自己的‘那一套’。理由很简单,他们看不见,‘真相’以及‘事实’不在他们这一边”③,于是他们不自觉的就把自己纳入到健全人的范畴中去。但是健全人对于盲人这类的残疾人是有明确定义的,他们掌控着对残疾人的话语控制权,他们占据道德的制高点,对他们的态度是同情怜悯的,所以就不把他们这个全体当作完整的“人”来看待。产生隔阂的两面正面碰撞的结果我们也能够遇见,必然是优势压倒弱势,并随之伴随而来歧视与损害。

无论是面对广大的公共社会,还是自己熟悉的空间,盲人与正常人之间总是存在着无法拆除的隔膜。

1.3 父母“盲目”的爱

“沙宗琪”中几乎所有的人都直接或者间接的受到父母爱的影响,他们把爱全都贯注在自己受伤的儿女身上,这种爱是源于对子女的愧疚与补偿,但由于他们无法感同身受,父母这种强烈的爱反而会成为他们的情感和道德负担。

盲人面对陌生的世界,父母就是他们唯一信任的人。父母的爱在带给他们关怀的同时,带给了他们无法摆脱、无法拒绝的心理包袱,他们体会到父母的良苦用心,但是毕竟有视力这一巨大的生理差别,导致他们在成长的过程中不断面临着是否顺从还是背叛父母的选择。

2 生存纠葛——焦虑之体现

2.1 精神的错位

毕飞宇在一篇文章中写到:“在许多时候,关于理解,我们只是嘴上说说而已,人生最大的不幸就在于,我们其实生活在误解当中,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的精神总是那么不安定。在《推拿》当中,几乎所有的一切都是错位的,这让我很伤怀。写完了《推拿》,我确信了一点我们都是盲人”④。《推拿》中很多人的人生轨迹都是错位的,由此带来的处事方式也是错位的。这种错位背后是我们对事物表面的误解,我们不了解他们某种举动的何种原因。毕飞宇认为:“在人生所有的错误当中,错位是最令人遗憾的错误。《推拿》是一个黑暗的故事,它的错位是醒目的,明眼人一看就明白。其实,我们每时每刻都在错位,只不过再没有一个器官可以提示我们了,这是一个苍凉的遗憾,也是一个十分文学化的遗憾”⑤。

(1)爱情的错位

一方面体现为对拥有爱情权利的错位。前面说到了季婷婷,她没有恋爱过,更不知道恋爱是什么,于是她放弃了追求爱的权利,听从父母的安排。泰来因为自卑,不敢接近爱情,觉得配不上金嫣,所以始终不主动掌握拥有爱情的权利。

另一方面体现为爱情追求的错位,最典型体现在沙复明和小马身上。一个看不见的人,强烈的追求一种他并无法感受到的“美”,这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反讽与悖谬。而沙复明这种对“美”的追求是出于都红美对他的吸引,他迫切的想知道都红的“美”是什么,他对“美”的追问近乎偏于病态,他去靠近、触摸都红,最终因为都红“美”而爱上了都红。不去猜测里面是否有爱情的因素,沙复明更多的是为了满足自己对“美”的理解和占有。而小马的错位则更多是一种情感的转移。首先他对王大夫的女朋友小孔开始产生感情是出于一种母爱缺失的想象,在情感投射到小孔身上之后,他开始痛苦不堪,不断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世界中。张一光出于好心带他去洗头房缓解欲望,他最终又爱上了洗头房小妹小蛮。这一系列的情感投射、转移,表现的是小马一种情感的缺失。无论是沙复明还是小蛮,他们爱情追寻的错位都是源于一种爱的缺失,他们对的爱的憧憬源于他们亲自建造的幻想空间,源于自我想象。这种想象是压抑下内指性的,而金嫣则是主动的外指性的。金嫣在得知自己黄斑病的病情发展之后,主动放弃的治疗,在自己彻底失去视力之前疯狂挥霍自己的视力,挥霍的对象就是爱情。她从别人口中听说徐泰来的故事后,立马认定他就是她的一生所爱,不顾一切的主动、强势地追求泰来,并在脑中构建婚礼想象空间。她的爱是疯狂的,也是“盲目”的。她追求的爱情具有概念倾向,她对爱情的渴望也是出于自身的幻想。于是在追求泰来的路上这种错位使她坎坷前行。

(2)责任的错位

典型体现在王大夫这一角色。作为一个盲人,社会给予的对象,他们不得不承担更多的责任与义务,甚至是以某种超出常理的方式获得自我的救赎。王大夫出于生来是盲人对父母的愧疚,全力为正常的弟弟付出,来获得父母的认同,使父母欣慰。在收到弟弟婚礼的消息之后,他赌气寄给弟弟两万元红包;在弟弟欠了高利贷之后,他以血偿还。他承担的责任占大部分的是对弟弟的付出。

他正常的生活轨迹被责任的承担打破,为了弟弟不惜冒着生命危险偿还债务。但是他弟弟却反过来埋怨他,丝毫不理解哥哥的处境,“弟弟的嗓门真大,隔着两层楼他也能清清楚楚地听见弟弟的控诉。弟弟是这样控诉他不公平的命运的‘你们为什么不让我瞎?我要是个瞎子,我就能自食其力了’!”⑥,哥哥的盲成了弟弟不思进取为自己争辩的借口;警察不相信伤口是他自己干的,他于是发誓“如果我说了瞎话,一出门我的两只眼睛就什么都能看见”⑦,这真是极大的讽刺。最终他以这种极端的方式获得了父母真正的认同,与弟弟彻底两清,不用再为此承担不必要的责任,也获得了真正的解脱,得到了自我救赎。

2.2 沉默的错位——孤独

由于看不见,他们与黑夜、黑暗更接近,他们生活在暗处,正常人生活在明处,所以他们尽可能的避免和正常人接触,与正常人交流的减少,使他们习惯于独处,习惯于沉默。“沙宗琪”推拿中心的每个人都善于沉默。

沙复明的孤独源于雄心,他不甘心自己的人生在黑暗中流逝,他积极向上寻找其他的满足填补自己盲眼的空缺,他读书填补自己内心的抱负、他追求美填补自己精神的饥渴。沙复明是主动疏离人群,而小马则是被命运抛离出人群。小马是被明处抛向暗处的,他经历了两个世界,正是在他最渴望了解世界的年纪,命运给他开了一个大玩笑。经历复明失败的次次失望后,他把九岁之前的自己杀死了,服从命运给他安排的新角色。在重塑自己的路上他的武器是时间和沉默,他不知道最后塑造出来的是怎样的自己。

无论是沙复明、小马,还是金嫣,他们的沉默、孤单都来自于内心的缺失和彼此沟通的隔膜。毕飞宇想要传达的不仅仅是盲人世界的问题,更是人类共同存在的问题——每个人都是一口井,人与人的交流的隔阂是永远存在的。

3 生命尊严——焦虑之指向

毕飞宇说:“我想写一种全新的人际,在这种人际里,尊严占有主导地位”。

在他笔下的盲人有半盲、全盲、先天盲和后天盲,他们盲的原因不同、盲的程度不同,但是就是这群不同的盲人他们都有着共同的追求,那就是——自信、自尊。著名的心理学家马斯洛的人的需求理论中,尊严需求是“建立在稳固坚定基础之上的对于自我的高度评价,包括自尊以及受到他人的尊敬”⑧。盲人同样在事业、爱情和生活中有维护尊严的需求。

3.1 制度化的尊重

盲人推拿师“自力更生”为自己的生计打拼,同时也为社会创造着财富。属于服务行业的他们服务着各种各样的个人,为社会贡献着绵薄之力。他们谨守着作为一个公民的社会义务,但是社会却没有给予他们应有的权利。尽管有着每月一百多元的保障金,但对盲人的权力保障并不完善。都红的残废的手指证明了“盲人压根儿就没有和这个社会构成真正有效的社会关系”⑨。

在“都红事件”发生前沙复明也考虑过和员工签署工作合同,他有着管理的雄才大略,他希望自己的推拿中心成为一个现代化、人性化的企业,希望给予员工应有的权力与利益。但是由于侥幸心理,他最终还是没有制定这项规定。他的侥幸不但是出于个人的私心,而是有着深层的社会原因。

首先,在开店之前他就了解到没有工作合同几乎是推拿行业的潜规则,社会上没有为他们提供权力保障和帮助的组织和机构,所以他不这么做也是社会习惯使然。其次,前来工作的员工也从来不提和推拿中心签订协议的事,那作为老板的沙复明也就没有主动再问。

盲人生活在这个由正常人操控的世界里,安全感是缺失的,他们怎么会甘愿放弃保障自己安全的权利。命运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他们生活在黑暗中就离命运格外的近,所以他们相信命运,“命是看不见的,看不见的东西才是存在,一个巨大的、覆盖的、操纵的、决定性的、也许还是无微不至的存在”⑩。我们所有人对盲人尊重的前提就是社会给予他们制度和法律的保障,肯定他们作为一个“人”权利。社会对盲人这类有生理障碍人士的统称,由“残废”变为“残疾”,已经是一个巨大的进步。但对之定义、称呼的界定还远远不够,肯定他们“人”的权利,社会公众才能给他们公正的对待,他们才能更有尊严的活着。

3.2 精神化的平等

无论是前文提及的物质追求,还是爱情、理想、人与人之间的隔膜,他们的起点和重点都是指向自尊与尊严。在小说一开头沙复明就强调是不是“按摩”而是“推拿”,称呼推拿师为“大夫”,“大夫”具有保健色彩,相当于半个医生,这样的称呼“体面”;小马因为坐公交事件尊严受到了极大侮辱,从此告别一切与公共有关的事物;泰来害怕和别人交流、恐惧恋爱,是怕别人嘲笑自己浓重的苏北方言;泰来对婚姻的恐惧,是由于父母怕盲人的婚礼丢人,这恰好与金嫣对婚姻的向往构成了潜在的冲突。毕飞宇笔下的人物自尊都不同程度的受到威胁。

结语

毕飞宇的《推拿》有意识的关注了盲人的日常生活,表现了他们的生存焦虑。作者没有简单对盲人采取滥施同情的态度,而是站在一种平等的立场上,展现“盲人”和“盲”之间的间隔,人与人之间的疏离。同时在生存焦虑的背后,他也客观的表现着这群人的乐观与希望。毕飞宇曾说:“写这本书,像闭着眼睛剥洋葱一样,一层层把我所知道的盲人的生活剥开,看到他们的心中始终充满着热爱生活的光明”。在推拿师对生活的希望中,感受到了他们最真实的人性,他们拥有执着的爱、理解、善良,也闪烁着灿烂的人性之光。《推拿》的好评正反映了当下盲人群体、残疾人群体话语的缺失,这需要作家们反思该以怎样的姿态来写作,《推拿》描写的是底层生活,以怎样的态度对待底层、弱势群体,书写怎样的人格,是底层写作需要不断思考的问题,这也是底层写作未来的出路。

注释:

① 毕飞宇:《推拿》,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9月第一版,第30页

② 毕飞宇:《推拿》,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9月第一版,第208页

③ 毕飞宇:《推拿》,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9月第一版,第221页

④ 毕飞宇、胡殷红,《推拿的体温》,《上海文学》,2008年6月

⑤ 毕飞宇《竞报》专访,杨帆,《给盲人免于恐惧的自由世界》,2008年10月13日

⑥ 毕飞宇:《推拿》,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9月第一版,第213页

⑦ 毕飞宇:《推拿》,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9月第一版,第213页

⑧ (英)马斯洛:《马斯洛人本哲学》,成明编译,北京:九州出版社,2003年版,第8页

⑨ 毕飞宇:《推拿》,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9月第一版,第248页

⑩ 毕飞宇:《推拿》,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9月第一版,第250页

王榆茜,女,汉族,河南安阳人,研究生在读,硕士研究生,中国传媒大学,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思潮流派与作家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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