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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庇天下女童俱欢颜

2017-11-30[回族]石彦伟

回族文学 2017年6期
关键词:女娃女童

[回族]石彦伟

遇见马志英,着实是一个偶然。

前年腊月,我陪李佩伦先生在牛街散步,行至礼拜寺斜对面,发现一家名为“西海固梦”的超市,便进去转转。一进门,宁夏口音的店主大哥便把老先生认了出来,握着手。更未曾想,当佩伦先生介绍我时,这大哥也“呀”了一声,脱口举出我的几篇小文。闲扯中,才知满面沧桑的店主叫杨万海,有着法律和英语两个大学文凭,在老家做过公务员。而他的妻子则是被授予“全国十大杰出母亲”荣誉称号的马志英。

“千呼万唤始出来。”一直在后屋忙碌不迭的马志英终于端着几杯水出现在面前。一顶浅蓝色的方布帽,一身家庭妇女般的围裙衣装,朴素得像是雇工。她不言声,别人说什么,只是浅吟吟地笑着,又似乎有些嗔怪,嫌丈夫说得多了。

两度下岗,四次手术,十八年来资助五百多名西海固女童圆了上学梦……眼前纤弱寡言的马志英,使我真的无法和她做过的壮举联系在一起。

不能叫她们重走自己的路了

时光回到1997年。

马志英从毛纺厂下了岗,找了份保洁员的工作。每天早上五点多钟起来打扫农贸市场,工资二百块钱。一天,她路过海原县一中时,发现一个女孩正在校门口踮脚张望,一问才知,女孩家住几十公里外的兴隆乡,本已考上初中,但父母不让念,她只好跑来看看学校是啥样子。说着呜呜地哭了起来。

马志英给女孩擦着泪水,自己心里也已泪流成河。

早些年景,当地重男轻女之风颇盛,“女娃上学有啥用,能认识男和女,上厕所走不错就行了。”这是一些家庭的偏见。马志英出生在海原县郑旗乡撒堡村,成绩一向很好,还画得一手好画。几岁时,空中飞过一只鸟,她抓起笔来就能捕捉到飞翔的姿态,梦想着到大学美术系求学。可距离高考还有几个月,她就被父亲喊着回家务农去了。那个没有飞出莽莽群山的大学梦,永远匍匐在了黄土尘埃里。

不能叫她重走自己的路!马志英有些冲动地带着那女孩找到班主任报了名,交上学费,又把她送到教室里上课。

回到家,马志英和丈夫杨万海讲了此事。“我也是苦孩子出身,”杨万海说,“你帮这孩子我支持,可你的工资就那么点儿……”外柔内刚的马志英说:“考虑不了那么多了。遇到了,我就这么做了。”

不久,又有几个上不起学的女孩辗转找上门,有的是残疾,有的是单亲家庭。这些娃娃能替自己上学圆梦,这是多么幸福的事啊。马志英凑了凑,把几个女孩的学费全交上了。

为了省住宿费,女孩们合租了一间巴掌大的小房子,只有一张用做饭案板拼成的床板。阴湿的房子寒气袭人,零下十几度的冬天,女娃们围着煤油炉做饭,喝一碗冷水,吃上几口干馍就去上学了。马志英看不下去,把几个女孩带回家,犒劳了一顿好饭,并腾出一间房子,不许她们走了。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女童俱欢颜。创办一个“女童书屋”的念头,就这么长了出来。

面朝大山,春暖花开

马志英想到了贷款。

她用贷出的两万元在县城盖了四间平房,其中最好的三间让女孩们住,自家四口则住在另一间坍颓开裂、透风漏雨的土坯房里。晚上躺在床上,可以看到月亮和星星。

但“女童书屋”就这样办了起来,马志英心里有说不出的熨帖。

投奔而来的女童从最初的五个,变成七个,十几个……每一个初来时,都像等待被收留的小猫一样怯生生地不敢进来。马志英就在门口微笑,并不需要她们张口说什么,直接拉进屋,登记上,铺好床。

天刚蒙蒙亮,马志英就起身出门,做她的清洁工去了。不过又多了一个任务:送孩子们上学。回家后,她摇身变成厨师,饼子、米饭、洋芋丝,偶尔也会用那口专门买来的大锅做个大盘鸡。“不能让孩子们有寄人篱下的感觉。”马志英说,可她和丈夫却只就着咸菜吃面。

有一次改善伙食,吃到一半,饭不够了,马志英就对双胞胎儿子说:“你们就不要吃了吧,让姐姐们吃了上学去。”一句话,把在座女孩都说哭了。此后,尽管玩耍和学习都在一起,但每次吃好吃的,两个儿子就悄悄躲了起来,等姐姐们吃完才回家,吃上一口凉凉的锅巴。

一眨眼,两个“小孔融”已经上了大学,一个在兰州,一个在武汉。他们坚持不要社会的救助,自己申请助学贷款,勤工俭学。

孩子们手小得像花朵,没有劲儿,马志英就帮她们洗衣服。有的女孩尿炕了,还得洗床单。十年九旱,用水要靠车来运,一立方米三十块钱。衣服坏了怎么办?马志英来缝,一缝缝到下半夜。

到了冬天,要生起四个大炉子,女娃娃受不得寒。一天早上,马志英叫孩子们起床上学,见一个叫李灵秀的女孩起不来,一摸额头,发高烧了,赶紧背下床,送到附近诊所打针。完后,又将她带到自己房间里休息,做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面。

从吃饭,到水、电、燃料、日常家用,马志英不收孩子一分钱。所有开销,都来自马志英的二百元和丈夫的七百多元工资,加起来不足千元。每分钱都要算计着花,每个月都存不下钱。2002年,马志英第二次下岗,窘困袭来,连寄信的邮票钱都拿不出了。

有时丈夫也会埋怨:“管吃管喝,又要担责任……”可教师出身的杨万海一看到娃娃们那求知的眼神,心就软了,不但骑着自行车买菜买炭,还主动教孩子们写作文,学唱歌。

群山合抱的小院里,十几个孩子围着一架大城市已很难见到的脚踏风琴在唱着歌,风儿不忍再吹,鸟儿也停在枝头上听得出神。那风琴破得只能发出一点声响,但音还算准。摇摇晃晃弹着琴的杨万海感到,他正在拥有一个广阔的世界。

马志英呢?她来教画画!

“唱歌、画画能开发右脑呢。”马志英说,她喜欢在石头上作画,家里挂着她画的古代仕女、山水花草,有时会编一顶草帽戴在爱人头上。要知道,她的素描还在县里获过奖呢。她想让孩子们也能在这闭塞的山区一角接受美的教育,快乐地学习。

漸渐地,马志英和女娃娃们画的松鼠、小猫、大马、老鹰幸福满满地贴上了墙,简直可以搞一个画展了。endprint

人皆往前看,享受己为先。

汝却掷千金,为女智囊满。

真情洒人间,操劳衣渐宽。

世人皆笑傻,辛苦为谁甜?

这是杨万海为妻子马志英写下的一首小诗。

娃娃们还不会写诗,她们更喜欢用直白的话来形容自己的家。于是“女童书屋”对内有了一个共同的称呼:幸福之家。

没有知识的贫穷才是真正的贫穷

在“女童书屋”的墙上,贴着一张大大的《奖励办法》:考入名牌大学奖金一千元,重点大学奖金五百元,本科奖金三百元,其他区内高校奖金二百元,县级三好学生奖金一百元,班级三好学生奖金五十元……

“家庭的贫穷不算贫穷,没有知识的贫穷才是真正的贫穷!”这是马志英和女儿们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如果一个女孩将来当了老师,她就能把知识教给更多的学生;如果当了大夫,她就能给更多的农民治病。

“这道理是谁给你讲的?”我问马志英。

“自己一直想着呢。”她柔柔弱弱的声音里,好像藏着一块坚硬如铁的磐石。

童话在沟壑梁峁之间流传,马志英的女儿越来越多。海原县关桥乡一位身患小儿麻痹的女娃,凑路费到银川寻找传说中的免费学校未果,绝望至极吃了安眠药,倒在家门口的水坑里被家人发现。后来她在校门口流连张望时遇上了马志英,在“女童书屋”居住六年,考入宁夏医学院。

一个叫丁秀的女孩,母亲去世了,父亲在山上拔草喂羊时,不慎摔下山沟,几根肋骨都摔断了。“不要伤心了,以后我就是你的妈妈。”丁秀一住就是五年,以优异的成绩被陕西一所重点大学录取。她为妈妈写下的话是:“青春会逝去,爱情会枯萎,友谊的绿叶也会坠落,一位母亲内心的希望比它们都要长久。”

还有一个女娃,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找到马志英。父亲在车祸中去世,母亲身患重病,女娃腿上全是青紫、泛红的斑块,像一条花布。更特殊的是,这个女娃还患有精神病,一受刺激就神志不清。这时,马志英端来一盆清水,洗头擦脚,喂水喂饭,安慰她安静下来。马志英给她洗尿湿的床单、内衣内裤,帮她擦屁股,给她熬中药,往往是她入睡了,马志英还不敢睡,在床边一陪就是一夜。后来,这个女娃疾病痊愈,身心健康考入大学。

马志英心情最沉重的时候,就是女儿们读着读着,就不见了。她总是搭头班车到乡里,走走歇歇几小时,一路打问到“失踪”女娃家里,劝说家长几个小时。一个个女娃就这样放下背篼、羊鞭,被马志英牵着小手走出大山腹地,直至走进高等学府的校门。她们报考最多的专业就是师范和医学。

女儿马小霞在上大学前夕曾写下这样的话:

今夜难眠,我静静地呆坐在窗前,想说的太多。站在巷口,我犹豫徘徊。因为我舍不得这个陪伴了我多年的家,这个让我感到真情难忘的家。我更不想远离这位在贫困和磨难中苦苦挣扎了大半生,却将一切献给农村贫困女童的母亲。

这段文字并不是我在哪里摘录的,而是对面坐着的马志英一字不差背给我的。她背得很慢,很小心,好像每一个字都很金贵,生怕把哪里背错了。背着背着,她却背不下去了,因为泪水早已流满了她的面颊。

女儿不能没有妈妈

在得知马志英的助学事迹后,2006年,一家国际NGO组织捐资,在平房原址修建了一栋三层楼房。随着国家对农村义务教育实行“两免一补”,马志英的资助对象也都改为高中女生。“女童书屋”有了一个更温暖的名字:“女生之家”。

经常会有志愿者来帮忙,国家和自治区妇联等部门也给予政策上、经济上的帮助。到了2012年,“女生之家”迎来了最热闹的时光:同时住进一百二十多个孩子!

就在这满楼的欢声笑语中,马志英却病倒了。

她患有严重的贫血,常常眩晕、乏力,眼前漆黑一片。为治疗胆瘤、肠息肉、额窦炎,曾动过四次大手术。食道和胃部的溃烂让她每天忍受着钻心的疼痛,可是她舍不得花钱看病,实在撑不住了,就一次次加大剂量吃止痛药。

2002年是马志英最难熬的一年。腹部一天天肿胀,像一个行将临盆的孕妇,时常疼痛得窒息,严重时昏迷休克,不得不被送往医院去做手术。

“我不行了。”这个仿佛能吞咽一切困阻,永远微笑面对女儿的钢铁母亲,清醒后勉强睁开眼睛,终于破天荒放了软话。

女儿们哭作一团,你一元我一角地凑着零钱,给妈妈买水果。有的女儿撸起袖管,要献血。她们的父母也翻山越岭从家里赶来,拿几个鸡蛋、提一只母鸡看望,却都被一一退了回去。

医生被这个病床上的弱女子震惊了。她是个被无数次警告的重病号,何故只住了四天院就执拗地要回家,有什么天大的事?

只有马志英自己知道,七个女儿后天就要考大学了,她必须赶回去照顾。女儿不能没有妈妈。

然而,马志英自己也有妈妈啊。娘家距县城三百五十公里,母亲身患重病常年卧床。那是2000年冬天,家里多次捎信叫马志英回去,说是娘很想女儿。可当时临近期末,她怕自己一走没人生炉子没人烧饭,只好一推再推,想等到放寒假时再回去。不料传来了母亲突然病逝的噩耗。

现在,老父亲也归真了。马志英对我哽咽着说,这些年一直没能好好地照顾老人,即便给点钱买点吃的,老人也舍不得吃。她为自己家付出得太少了。

她已经是一位杰出的画家了

自1997年至2015年,整整十八年,馬志英这位农村妇女共资助了五百多名残疾、贫困女孩上学,其中有四百多名考上了宁夏回族自治区内外的大中专院校。

女儿之中,有回族、汉族,还有东乡族、满族等多个民族。最大的女儿已经三十多岁,外孙子也会满地跑了。

几个女儿大学毕业后,拿到工资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寄钱给马志英看病,但都被她拒绝了。“你们考上大学,我就很满足了。你们已经回报我了。”

2015年春天,我从北京启程,翻越丘壑纵横的六盘山,来到了海原。在公益界朋友的带领下,我站在了“女生之家”的门前。endprint

走进展室,我才详细了解到,马志英的事迹已在《人民日报》、中央电视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宁夏电视台等多家媒体进行了报道,只是先前我们对低调优雅的时代英模关心得太少了。

2005年以来,马志英相继被评为首届“感动宁夏”十大人物,首届宁夏“十大新闻人物”,宁夏“三八”红旗手,全国“为国教子、以德育人”好家长,全国道德模范提名,中华慈善楷模,全国民族团结先进个人,奥运火炬手……

大幅照片中,留下了马志英受到时任中共中央总书记、国家主席胡锦涛同志接见的瞬间,身着节日盛装、头戴雪白盖头的马志英正把亲手制作的绣花鞋垫送到总书记手上。

宁夏人民会堂里,上演了根据马志英助学故事创编的花儿歌舞剧《大山的女儿》。

国际社会也对马志英的义举报以赞许。2005年,在“全球千名妇女争评诺贝尔和平奖”活动中,马志英获得提名奖。2010年,全球妇女发展贡献奖揭晓,五名获奖者中,马志英是唯一一名来自中国的妇女。

使我感到最为珍贵的一项荣誉,或许应数2006年由全国妇联、新华社等单位评出的“中国十大杰出母亲”,这个称号与马志英的本色最为贴近。

颁奖词也是我所喜欢的:

人们说马志英是一个有才情的女性,她没有机会受教育,不能去画画可惜了,其实,她已经是一位杰出的画家了,被她救助的那些贫困女童,如今就是她最好的作品。

谁会相信,走上人民大会堂颁奖舞台的马志英,身上穿的西装,竟是临时借来的。她怎么舍得给自己买件新衣裳呢,长年穿一件大褂,十几年来最贵的一件上衣只花了二十块钱。

所有的光环,马志英都不曾对我讲起。她只告诉我,如果哪天去了海原,可以看看图书室墙上孩子们留下的手工和字画,那才是她最看重的荣誉。“无血缘的好妈妈”,“母爱是人世间最神圣的感情”……每一首小诗、每一封信笺、每一幅水彩画的背后,都有一个凄美的故事。

荣誉过去了,生活开始了

时逢开学期,但学生们都已不见,院子里很静。询问一位值班的工作人员,得知国家“三免一补”等一系列教育政策出台后,女童失学的情况已越来越少,且周边学校改为封闭式管理,“女生之家”所发挥的社会作用正在延展。

在当地,有的妇女不识字,交话费时连姓名都不会写;在外打工的老公寄回汇款单,妻子不会签字,取不出钱来;母亲进城给住院的儿子送饭,不认得公交站牌,抱着饭盒在街上乱转……马志英就在想,何不办一个妇女培训班,就算教会姐妹们写自己的名字也好呀。

从2013年起,马志英就免费开办了文化知识、劳动技能培训班,自费聘请五名老师,先后培训妇女达一千五百多名,使她们掌握了一技之长,做出的十字绣、绣花鞋垫、手工花还卖了钱,贴补了生计。很多妇女是平生第一次走进教室,年龄最大的有六七十岁。她们笑说,这“女生之家”变成了“妇女之家”。

这些年来,两口子早已债台高筑,眼下办妇女班,巨大的开支又使并无经济来源的马志英愁眉不展。

2013年底,马志英借钱来北京看病。

一次偶然机会,她看见牛街有房屋出租,夫妻俩商量后决定开个超市来救救急。这样既可以维持一个巨大的家庭,同时还可以把家乡姐妹们的手工艺品展销出去。身上的五千块钱很快花尽了,只好冒险借贷八十多万,把超市开了起来。不想由于缺乏流动资金和经验,一年光阴就亏损了不少。

“怎么不把荣誉照片挂出来?让顾客知道你们的善举,争取更多的支持呀。”我言不由衷地按照媒体思维出了一个主意。

马志英无力地摇了摇头。静默的空气中散发着浓重的药味。

“那么,”我忽然想起,“女生之家还会有女生来吗?”

马志英暗淡的神色中立时有了几分光彩,“现在还有七个孤儿,正要给她们买几包棉袄棉鞋,买点面粉米油。”她叹着气说,“我不舍得送到孤儿院去。”

“以后呢?”

“我还想着在毛乌素沙漠边边上的月牙湖乡,建一个‘儿童快乐家园。那地方多是海原县郑旗乡、罗川乡搬迁过去的移民,留守儿童很多。”马志英忽然有些失落,“可是目前我还没有这个能力……”

两次采访过后,不知过了多久,说不清是哪一个时間了,再路过牛街时,发现“西海固梦”超市已停业关门。

马志英去了哪里?她又回到了海原吗?欠下的那么多债怎么还?她的病会好吗?“女生之家”未来何去何从,靠什么来维持?那个梦想中的‘儿童快乐家园是否已经在沙漠和黄河边孕育……

风声穿过车流,带走了所有的答案,轻飘得就像带走一片树叶。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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