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挣钱去
2017-11-30[回族]马慧娟
[回族]马慧娟
路灯下的等待
云彩给月亮戴上了一顶时尚的大帽子,只露出半张羞涩的脸。周围缠绕着丝丝缕缕的云,把月亮装扮成了一位神秘的贵妇,抓挠着世人不安分的心。
黎明将至,路灯在村庄里指引着方向。等了半个小时,车没有要来的意思,女人们有点后悔。早知道为什么四点就要起来等车,早知道再睡一会儿,早知道就不用这么着急,早知道就再拿个西瓜……但是哪有那么多的早知道。
十字路口,路灯下,一群女人打着哈欠,谈论着和赚钱有关的事情,羡慕着常年在家待着的女人,向往着远方未知的世界,期盼着今天的天气不要太热。
十几个人,身边除了锄头铁锹还有镰刀,再就是编织袋里装着的西瓜、一摞饼子、一大瓶水、一小瓶水。昨天缺的东西,今天挨个都带齐了。听说地方很远,听说草差不多和人一样高,听说活儿很难干,但有一点是充满诱惑的,那就是一天一百块的工钱,代价是十个小时。连同路上的两个多小时,连同中午休息的一个半小时,十四个小时,但干活是十个小时,一百块钱,诱惑大大的。
晨露散尽了,车还没有踪影,几个女人又开始抱怨不该这么早就来等车。
一个才从家里出来的男人在朦胧的路灯下询问着活儿的情况,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只有一顶白帽子是醒目的。他也要去,一起带工的女人让他赶紧回家收拾东西去。正说着,公交车打着喇叭霸道地冲进村庄,在电话的指引下找着我们所在的位置,过来好几个男人,都在问一个问题,干吗去?女人都会说:挣钱去!
在一个不比谁家女人打扮得漂亮,只比谁家女人能吃苦耐劳的地区,这句挣钱去,既有自豪,又有被动、无奈。
挣钱去,在路上。
鞋脱了坐在地上
公交车昏暗的车厢里,所有的座位都是满的,还有一个座上挤着两个人,农具在脚下堆成堆。大家扒着车门一看就心凉,一个多小时呢,铁定要站着去了。
一上车,脚气、汗渍,以及没有开窗通风捂出来的味道混杂在一起扑面而来。我跨过成堆的铁锹、头在靠后的过道中间找了个站的地方,座位上的人大部分在酣睡,并没有因为停车、上人受影响。
最后一个人挤上来,车子开始启动行走。司机也是女人,也是回民。路是新修的,女司机把车开得和火车一样平稳,我抓着吊环,既没觉得颠簸,也没因为加速减速前俯后仰。看惯了男人开着公交车横冲直撞,大家对这个开公交车的女人表达了赞叹。
我打量着车里的这些女人,表情是一样的,满脸写着疲惫和苍老。凭着自己老实巴交的脸,迅速博得旁边座位上一个女人的同情,她朝座位里挪了一下,示意我坐,我微笑着说谢谢,摇头拒絕。我不想挤别人,还是站着比较自在。女人冲我笑,她在表达对我生分的理解。
我和她攀谈起来,红寺堡很大,她在另外一个乡,三点半已经在车上了。我比她幸运,三点半还在和周公约会。我们的谈话让后座上一个女孩闭着眼睛皱起眉头,我吐了一下舌头,不再说话。
女人悄悄和我说,这过道里宽展呢,要不你把鞋脱了坐在地上。我还是笑着摇头,坐在一群不认识的女人脚下,我觉得我受不了。她说的鞋脱了坐地上,是让我把鞋脱了垫着坐下。
路似乎没有尽头,车单调无聊地跑着,路边是陌生的景,一遍遍地被车甩在身后。远处的小山看着尴尬,说是丘陵有点庞大,说是山吧又不巍峨,还光秃秃的啥也没有。女人数次和我小声说,鞋脱了坐在地上吧,我都笑着摇头。她是善意的,我是固执的。
中途把车上的几个人倒在另一辆拉人干活的车上,车里的空间开始宽敞起来。女人又一次示意我,去,现在坐到铁锨把上去。我还没挪过去,铁锨把上已经有了两个女人的屁股。女人有点恨铁不成钢地白了我一眼,指着剩余的一点空间又让我坐。我看着这个善良的女人,觉得再不坐下去,她会一路替我操心。
我坐的位置是铁锨头,不过是反着放的。一低头,看见女人们脚上清一色的布鞋,有的新,有的旧,但都是一个地方出产的,二十块钱一双。这几年,女人们都从做鞋这项工作中解放出来,再也不做鞋了。想当年,我也在这项工作中艰苦跋涉过,手指被针磨出了很多茧子。想当年,我也是有针线的人。
坐得久了,感觉腿压麻了。伸手去揉,却摸到了腿边的西瓜。不觉忐忑了起来,我一直以为腿边也是铁锨头,敢情半天腿底下压着人家的西瓜,不知道西瓜好着没?赶紧朝起拽了拽,再看座位上的女人,依旧熟睡,悄悄朝人家脚边搡了搡,但没办法心安理得。
车还是在走,我在公交车的过道里,透过站立的腿的缝隙,看见太阳从罗山上升起来,光芒万丈……睡醒的大地一片生命的蓬勃,路途似乎还很遥远。
起舞的老婆子
女人们像羊一样散落在枸杞地里,有拿锄头的,有拿铁锹的。无论使用哪个工具,目的都是一样的,那就是把眼前比枸杞树还高的草砍掉。
秋天的几场雨水让蓬蒿迅速膨胀,在枸杞树的空隙里尽情地舒展筋骨,一眼望去,像排列好的绿皮火车行走在各自的轨道上,互不干扰。
锄头铁锹碰撞在土地里,土地里石子和土掺杂,耳朵里听到的,是锄头砍在石子上发出的声响,低沉、细碎、反反复复。天气很热,石子把锄头,铁锹的锋芒逐步消减,平整的刃口变成了锯齿的形状。平时最能说的女人也陷入了沉默,漫山遍野只剩下铁锹锄头和石子厮磨的单调声响。地里的石子让女人们有种有力气没地方使的无奈,不使劲,草砍不下来,一使劲,碰在石子上,火星四溅。各人的力气不同,进度也逐渐拉开,一眼望去,干活的女人像股市的K线图一样参差不齐。
一阵细碎的歌谣飘了起来,又落在这片土地的边边角角,打破了这种沉闷。循着声音望去,唱歌的是一个老婆子,她挥舞着锄头的同时,断断续续哼唱着。在记得歌词的地方就唱出来,不记得歌词时就哼着调子,气力跟不上声音,却不显得突兀。唱会儿,停下抹一把头上的汗,又开始接着断裂的地方继续唱。她一起的胖一点的搭档笑骂:老不死的,你这是死灰里面冒烟呢,就剩一口水了,你给我扯着嗓子号,号干了我不给你水喝。女人不唱了,回头说,照你这么说,馒头也还在我包里呢,我也不给你吃,饿不死你。endprint
两个人的笑骂迅速扩散,旁边一个小媳妇说,阿姨,我给你放个音乐,你给我们跳一段吧。老婆子豪爽地一挥手,放,好像谁不会一样。
在秋天午后的山梁上,一个有点瘦弱的,五十多岁的老婆子,裹着头巾,舞着锄头,伴着一首流行的音乐开始起舞。所谓起舞,不过是胡乱扭着身子转圈,动作夸张。音乐结束的时候,锄头利落地砍向一棵草,音乐停,草歪向一边,身首分离,一切刚刚好。老婆子拄着锄头,像个得胜的将军,问旁边那个小媳妇,咋样?真以为我不敢跳啊。
小媳妇诧异地看着老婆子,几十个女人也诧异地看着老婆子。老婆子咧嘴一笑,干活干活,小心下巴掉地上。
干包工的女人
老板说,有人干包工吗,一米两毛八。没有人回应,心里没底的事情,谁都不愿意出头,更别说和钱有关的事情。万一包赔了呢,既出力,又挣不到钱,还会被一群人笑话。
在地里督促女人们干活的老板希望把自己解放了。干包工的好处就是早晨一登记,下午一验收,合格的工钱一给走人,不合格再返工干去。既不用一天到晚跟着,也不用用尽心思又是说好话,又是施加压力让人干活。干包工,干活的人自由,想多挣钱就多干点,没力气就少干点,实在不行躺着去,想吃就吃,想喝就喝,没人说,没人管。唯一一点不好,就是干不动活儿的人会吃亏,开工起码一百块钱是有保障的,可包工你赶不到前面,能不能拿到八十都两说。
老板在几十个女人中巡回问了好几遍,还是没有人回应。老板看着和羊群一样散落的女人,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忍不住拿掉头上的帽子使劲在面前扇着。
想了一会儿,他去做走在最前面的两个女人的工作。他承诺,让这两个女人先干着,到下午如果干得多,就按包工开,如果干不够一百块,还是按一百开。两个女人不说话,迟疑着用眼神交流了一会儿,谨慎地问,说话算数不?老板说,我这么大的干活面积,还能哄你吗?两个女人说,行。
兩个女人成了头羊,只一会儿,就把一大群女人甩出几十米,再一抬头,只能看见头巾的颜色在远处晃动。
“她们俩还不是耍二,发憎。”
“女人能有什么长力,你们看着,一会儿绝对趴那儿起不来。”
“就是,你们看着,今天挣个高工资,明天就和死狗一个德性。”
“她们要干干去,我们就这本事,只要一天能把这一百块钱混到手,就知足。可不敢那么二,毕竟是女人,能有多少力气啊。”
“钱把人害了,谁都想多挣几个……”
“现在这么拼命,等老了就知道了,下过大苦的女人就像糠了的萝卜,中看不中用……”
两个女人远去的背影招致了自己同伴的各种经验之谈,这些经验追着两个女人的背影,消失在枸杞树的枝枝丫丫上,消失在成堆的荒草里,消失在脚下的土地里。于是一群女人在干活的同时严密监视着两个女人的进度,预测着明天,甚至几十年以后的事情。
拉开的距离太远,两个女人听不到身后发生的场景,或者听到了,也不会当回事。自己的日子自己过,能多挣钱,谁都会拼命。
一群女人等着验证对两个女人的预测,但结果是,两个女人四点钟就歇在了公交车上,干了比其他女人多出一半的活儿,挣了一百七。
第二天,所有人开始干包工,昨天那两个女人淹没在你追我赶的人群中,没有人再有闲时间说话,也没有人再预测明天和未来会怎么样。
山那边还是山
还有不到二十米,女人的眼睛早已奔着终点而去。脚底下的土地比冬天的热炕还烫,鞋底子吸收着这些热量,从脚底爬进喉咙,蔓延到嘴皮上。
最后一口水早在地中间就喝完了,她开始后悔早晨没有带水,后悔中午只买了一瓶矿泉水。一块钱一瓶,一块钱铲草要铲六米多才可以,地里的草比人还高,草根比手指头还粗。她五十多岁了,挣这一块钱不容易。
实在是渴得不行了,她向旁边一起的小媳妇儿求救,你还有水没让我喝点?小媳妇想也没想反问她,水是还有一口,但是你喝了我怎么办?女人的期盼如同砍断草根的草,在太阳下瞬间蔫了下去,她开始无比想念她家的茶壶,只要想喝,壶里总有凉好的茶水。
在这里,水是没指望的。这里是个枸杞基地,依一座丘陵呈南北走向无限延伸,据说有近两万亩。丘陵上长了一点浅薄的植被,像秃子头上的癞痢星星点点。周围没有农田没有村庄,没有绿化带。这一大片无边无际的枸杞树的存在,就好像一个丑汉子突然娶了一个俊媳妇。
陆续有人铲出去坐在路边休息、喝水、吃馒头,女人再一次抬头看着不远处的终点,她觉得,那现在是自己和家里的水的距离。
女人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觉得嘴里连唾沫都没了。她叹口气,双手抱着锄把支着下巴,再也不想动了。
远处的山横在天地间,山底下是一片平原,房子分散在大片葱茏的绿色中,一派安详富庶的情景。她听见一个女人说,一看那些房子,就知道人家这片土地上的人过得好。另一个女人说,你这啥时候学会看风水了?一阵大笑淹没了剩下的话语。女人突然想,不知道山那边是什么?
她无法想象山那边是什么,在老家时,山那边还是山。有人喊,你有空瓶子吗?她回过神,说有呢。一个年轻的小媳妇拎着一大瓶水向她走来。小媳妇包着头巾,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含笑的眼睛。一瓶水下肚,她的世界瞬间清凉了下来。一抬头,小媳妇已经走了。再找时,眼前已经是一群裹着头巾戴着口罩的女人。
时间在一点点过去。转眼,天快黑了,云像赶集一样在头顶这片天空汇合,又像这群女人一样聚了散,散了聚。眼看着一场雨就要落下。家在远处等她。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