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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鸟是云朵的伴侣

2017-11-30彭一田

湛江文学 2017年7期
关键词:红树林水鸟飞鸟

※彭一田

候鸟是云朵的伴侣

※彭一田

我独自在云朵之间飞过,你可能看见了我。我飞翔的速度并不快,大多数时候是徒手的,一般情况下我只用自己的脚力,并不借助于其他机械工具。天空辽阔,你有看到其他的鸟在飞吗?那些结伴而行的候鸟,有时会占据天空的一角,他们一窝蜂地来和去,在我的周围,或者离我较远的地方。你知道它们都飞过哪些地方,以及它们现在的位置分别是在什么地方吗?我是大致清楚的。我在飞行中,能看见远处无数的鸟群在飞翔,间或我会注视它们的动向,因为它们和我是同类。鸟儿并不都是成群结队,也有不少像我这样单个儿飞的,它们大都自由而率真,视性情为生命本身,这些单飞的鸟因特别富有诗意而得到了我更多的关注。是的,你清楚在同一个家族中,大家都是堂兄妹之间的关系,尚未出五服。

相传鸟类起源于南方的热带森林,随着种群扩大,迫使部分鸟类向北方迁徙,以满足食物和繁衍的需求。他们每年过冬时向南方越冬,春天时又从东南亚,新西兰,澳大利亚启程,这就是候鸟的来由。候鸟有史诗般的大迁徙,他们的生命岁月本身就是迁徙。候鸟有节律地在空中变幻队形,舞动穿梭,此起彼伏,划过流星,在太阳和月亮下一次又一次起落,最终到达阿拉斯加、西伯利亚等繁殖地,然后又返回,然后又启程。他们在漫长的旅途中以平均时速60公里飞行上万公里,途中在为数甚少的驿站歇息和补充能量。鸟群在接近九龙山这样的永久不变的驿站时,时而呈巨龙状,时而散开如群星,时而如升腾的烟雾,或者翻转的海浪,人们称之为“鸟浪”。 这“鸟浪”就像是是我国的春运,你也是一样的,每到春节时回一次北方。

把生命交还给大自然,融入生生不息的流转中,我想说,身体是他自己的一半,另一半就是他的飞翔,两半合在一起,方组成完整的生命。现在我正在丰饶的九龙山区域徒步,九龙山在国际上的知名度首先是因为水鸟。九龙山是东亚——澳大利亚西迁线上的必经驿站。迁飞区包括22个国家,从阿拉斯加和俄罗斯远东地百向南经东亚、东南亚延伸,直到澳大利亚和新西兰,每年上亿只水鸟,分属250多个种群,包括36种全球濒危物种和13种近危物种通过东亚——澳大利亚西迁飞区。迁徙期间,这些水鸟需要依赖一系列优质湿地休息和觅食,积聚能量,以便完成下一阶段的旅程。

迁飞区范围内的国际合作对于迁徙水鸟及其赖以生存的栖息地的保护是至关重要的。因而在九龙山,普通的草木也富有诗意,何况这里还是国家级湿地保护区,和雷琼世界地质公园的组成部分。

那天下午,我走在九龙山的星岭上,边走边看山岭上的那些具有华南地域特色的庄稼,甘蔗林、香蕉树、波萝和花生是这一带主要的农作物。它们都是翠绿的颜色,甘蔗林更苍郁。离星岭不太远的地方有一家老牌的国有农场,叫收获农场,流向大海的湛堰河是要先经过那里的。听说后来有不少人离开那里进城了。天上的白云离这里的农作物很近,离我也似乎不太远,它在聆听和接受天空的真谛,将风雨源源不断传达给大地上的植物。风时刻有,雨经常有。而天空则一如既往敞开心怀,等待着候鸟的飞临。太阳西斜很久了,但离落山尚早,而月亮便已迫不及待挂上了半空。矮矮的月亮比山岭上的那株桉树要低多了,时不时的有鸟儿从附近的天空飞过,我能清晰地看到它们的模样。月亮挂得那么低,鸟却飞得很高,看上去巳经高过了月亮。

单个的候鸟展开翅膀在月亮下面悠悠地飞啊飞,它打着巨大的弧度在一圈又一圈地飞,看上去好快活。候鸟在涣散的云朵之间悠闲穿越,它们随心栖落到那些比云朵低很多的树冠上。山岭上的那些树与树都挨得很近,远看像是一座座山丘倚在落日时分的地平线上。又像是几位老农分别坐在自家的篱笆院子里,缓缓吸着水烟,他们的身后炊烟袅袅。

飞鸟们有的是黑灰色的身子,在蓝天下显得格外突出,有的是白色的翅膀,比云朵还要白。这些鸟色彩分明,有着十分醒目的辨识度 。夕阳下,不时有单飞的候鸟在超低空慢飞,一派悠然自得的模样 。此时飞过来的一架飞机,也像一只鸟,它银色的机身在夕阳的反光里,很像一只白色鸟 。

此时我也是单飞的鸟,在山岭上的泥路和树冠之间信马由缰。月亮也离我很近。和那些飞来飞去的鸟不同的是,返程时我朝宝林禅寺走,蒙寺里的师父慈悲,这些天我住在那里。候鸟们有的飞向山岭上的杂树丛,有的则飞向洼地里的湿地红树林,它们在那里歇息。在山岭上的树林里歇息和在洼地红树林里歇息,这通常是林鸟和水鸟的一种区别。林鸟一般是留鸟,水鸟则是以候鸟居多。这里的山岭是星岭,晨昏之际,鸟鸣众多。

时值夏至,太阳的光照几乎直射雷州半岛,这是极其具有标志性的一天。因为夏至是太阳的转折点,这天过后它将走“回头路”,阳光直射点开始从北回归线向南移动,北半球白昼将会逐日减短。北回归线是23°26′,而九龙山所在的雷州半岛,位于北纬21°15′~21°20′,这距北回归线还是有点距离的。

九龙山是国际候鸟迁飞区内的必经之路和重要驿站。包括在东北地区、华北东部繁殖的候鸟们,沿海岸向南迁飞至华中或华南,甚至到东南亚各国的;或由海岸到日本、马来西亚、菲律宾及澳大利亚等国越冬的,九龙山湿地都是它们必须经停的地点。这里的湿地红树林内潮沟纵横发达,河口两岸滩涂广阔,有丰富的底栖生物作为饵料,是候鸟们理想的栖息和觅食地,是重要的能量补给地,是国际上公认和重点保护的湿地红树林区域。

九龙山位于雷州半岛南端,而雷州半岛是在祖国大陆的最南端。你知道的,我在这里住下来的初衷是因为想看鸟,想听到多彩的鸟鸣声。但现在不是候鸟的迁徙季节,月岭这边的湿地红树林现在主要是由各种鹭鸟栖居。那天,从湛江红树林保护局里下来巡视的小何说,这些鹭岛有相当部分已成为了新的留鸟。月岭是一座山包,比另两座和月岭呈南北向一字儿排开的山包要高大许多。另两座山包分别叫日岭和星岭。日岭在中间,北边是月岭,南边是星岭,星岭上分布着茂盛的原始次生林,这是留鸟之所以栖居于此的良好条件。

我是在一个路口遇上你的,二妮。像平时那样,我本来不发一言也就过去了,互联网时代的各种微信群,要比天上飞过的那些候鸟多多了。人们说,那些好热闹的帅哥们美女们在互联网的喧哗中失去的只是锁链,而他们获得的将是整个世界。微信群有一种虚幻的繁荣。但现实中,人们对经过具体的路口时所碰到的许多人与事,持视而不见、或一闪而过的态度是正常的。这个世界人太多了,各种路口时常拥挤不堪,那怕在一个小镇上,比如横峰。上海那样的特大城市就更不用说了。因为生活的紧张与匆忙,人们通常不愿、或无法待在屋里,在路上奔忙成为这个时代的习惯,于是路口成为一个具有时代特征的重要隐喻。现实的路口也意味着行走的人变飞鸟的梦幻产生,当拥堵每每成为路口的代名词的时候。

候鸟具有穿越辽阔时空的本领。石塘小镇、大连广场、宁波机场、雁荡山农居,这些地方我们都曾驻足,我们在那里补充能量和玩耍嬉戏。去年,那个春意盎然的季节。这些地方都在海岸线上,雁荡山也是离海不远的,就在乐清湾的南部。乐清湾北部的一条叫江厦的老街,是我的出生地,我带你那里去看过的。原来那里就是码头,舟船可以直扺温州,现在那里离出海口要远多了,原因是多年来政府向大海要土地,在那一带修筑了拦海堤坝。并且还在距出海口更近的另一个乡上修筑了潮汐电站。现在的江厦老街和内陆的乡村景观没什么不同了。在那里飞过的基本上是林鸟,也就是留鸟,候鸟恐是很少了。但在不内行的人们看来,它们都是鸟。

我的父亲是一只候鸟,从遥远的江西到浙江,在江厦街觅食、栖息,并生下了我。我在那里长到6岁,之后随父亲的调离到另了一个乡镇,开始上学。9岁时我从留鸟转变成一只候鸟,而我的父亲则从候鸟被变回了留鸟。二妮,这些我曾和你说起过的,当时我看见你的眼睛里泪光闪闪,在我对身世的叙述里。我开始相信爱是一种缘,它应该是前生注定的。我写道:“那一天路口,我与她突然相视/很快她就低下了头/我也低下了头。”这是《身体史》中的几行诗。接着,我们去了离老街不远的明因寺,并在第二天去攀登楼旗尖。

那是多么快乐的时光啊,万物生机勃勃。时值春夏之际,作为候鸟的我们在石塘小镇吃渔家海鲜饭,在大连的青年旅舍自己下厨做饭,从超市买来的新鲜春笋,我做了一道杭州菜油焖笋。春笋是南方的特产,我是南方人,这一年却是在北方的大连首先吃上的,你说这是多么神奇的事。哦,我记得最深的,还是在楠溪江的竹筏上我们一起朗诵“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天气时而细雨,时而晴朗,像一个顽皮的孩子,我们也是,撑筏的艄公看着我们天真烂漫的模样,也乐了。二妮,你还记得那些场景不?

那些天里,我们是从留鸟转变过来的候鸟,我们学着迁徙的飞鸟,不是在海岸线飞,就是朝着大海的方向飞,但事实上,我们离真正的大海还很远。可是,那作为候鸟迁徙的大海的背景和飞翔的路径,曾被我们眺望和遥想过多次:生长在热带亚热带的红树林,在大海边上垂手而立,等待着候鸟的降临。

通常飞鸟是随心所欲地在淡然的云彩之间穿梭,不大可能在乌云到来时进入其间,除非情不得已。乌云覆盖的天空是另一个世界,乌云是另一种云,它具有某种突然的性质,不是飞鸟在日常生活中的伴侣。但是乌云昭示了天空丰富的内涵,天空那难以对众生言说的一面,通过乌云得到暗示。不过,飞鸟在乌云到来时并不会惊慌失措,它们有纯熟的应对手段,就像人类会盖房屋应对天气的变化。那么每当乌云汹涌过来的时刻,飞鸟们会栖息在何处呢?红树林。对了,这是个位于风云前线但又是最适合飞鸟隐身的地方,在乌云和大海之间,生长在湿地水岸的各种红树林就是绝佳的堑壕,飞鸟居于其中,进退有据自如,去留两相宜。但是,在温州以北是没有红树林的,因为地理纬度的原因,红树林是热带和亚热带的滨海植物。

亿万年来飞鸟迁徙的线路是固定不变的,从南而北,又从北返南,在逐水而居的同时生下它们的后代,因而它们的家园也只能是安置在迁徙路线的驿站上,比如九龙山这样的湿地肥美,水草茂盛,树林多姿的地方。飞翔是鸟的天性。湛堰河是九龙山湿地的唯一入海河流,总称叫潮落港,两岸红树林是水鸟的天堂。湛堰河在月岭前的仙女池叫月岭港,在入海口的那头叫英楼港。湛堰河的源头是在收获农场那头的东风水库,毗邻徐闻,内业人士说,湛堰河的上游具有旅游漂流的开发价值。

在夜间,鸟也熟睡了,林间静悄悄,万物各安其命。我也是热爱睡眠更甚于飞翔,包括白天必不可少的饭食,我的本性是一株植物。夜晚是植物的天堂,我想鸟在白天是动物,在夜间是植物。我睡下了,在白天曾有过的,对天际线的质疑也不再打内心提出来,夜晚的熟睡和白天的饭香一样,都是生活里美好的依恋和回味。一些鸟在夜晚的鸣叫同样令人心醉,有助于人类入梦。候鸟在经过漫长飞翔后,凭籍黑夜安歇的重要性亦丝毫不亚于白天的饭食,而更多的诗意会在黑夜掩护下的梦中涌现。在那时,花开有声,鸟过无痕,比如在夜间开放、白天闭合的玉蕊花。

羞于直白地说出真相,或者说以另一种方式说出事物的存在,这应该是诗人产生与存在的原因。但诗人的初心并不是要掩饰真相,而是相反,向天空敞开心怀,就像那些飞过蓝天的候鸟。它们面临的所有问题只是以何种路径飞越大海,通过天空去完成人生中一次又一次的迁徙。是的,人生的重大问题也是迁徙,甚至可以说,就是为了迁徙,候鸟才来到了世上。我想说,人生的历程丝毫不亚于鸟群万里迁徙的惊心动魄。天空有行云流水之美,鸟在其间飞翔。而仔细听上去,鸟类的鸣叫声是不一样的,我觉得林鸟的声音混浊,水鸟的鸣叫清亮。

刚飞过去的那一只是什么鸟呢?在不同的地域,根据候鸟出现的时间,还可以将候鸟细分为夏候鸟、冬候鸟、旅鸟,和漂鸟。对候鸟更为规范的称呼是水鸟,飞鸟是对鸟类笼统的俗称,当然这是鸟类学家的工作,我不是。我是说,作为鸟,它一生在天空的飞翔是注定的,这不是问题;如同性爱是爱情的应有之义。问题是在于爱出于激情的本质意义在何处,以及爱情对人的解放的可能性有多少。爱情是生活解放的一种动力还是人生本身的目的,就像云朵是水汽做的,水化为汽,云朵是可见而不可触摸的,哪怕它看上去是一种柔软的真实。云朵是水的过程还是水的目的呢?而飞鸟却是真实的存在,它飞过大海和山岭上的丛林,也飞过我们居住的那个城市,真实地栖落在我身旁。

和候鸟一样,云朵也在不断地飞翔,而且是以比候鸟更为复杂的形态。正是在这一点上,飞鸟和云朵达成了高度的吻合,成为伴侣。云朵是时隐时现的,它变化多端,形状各异,这倒是在另一种向度上衬托了天空的无边法力。实质上,云朵和飞鸟都是天空的孩子。我这样表达,像是在飞鸟之外谈论天空,甚至在岁月之外谈论命运,我似不应该像以往那样,只强调飞鸟而忽视云朵的。如同飞鸟,云朵也是天空的组成部分。云朵从来也不是孤立的事物,每一片云朵都有它从地面到空中的细致曲折神奇美妙的历程,虽然它承受着水的宿命。

站在星岭的山顶上看,九龙山景区像是一朵面朝大海盛开的花朵。花瓣的梗脊在东南方向一字形排开,分别是月、日、星三支大花梗,距离更远些的地方叫将军岭,它在西边构成了另一支花梗。从月岭到星岭的花瓣左边依次是月岭河、仙女池、石壁瀑布和瀑布峡谷,还有居于星岭和将军岭之间的山坳上的宝林禅寺;右边是众多的“虾塘”“洼地”,和婀娜多姿的湛堰河。湛堰河的入海口是英楼港;星岭到湛堰河对过的英楼岭之间的那片辽阔“洼地”,就是这朵盛开之花的花蕊部分。其间的美丽泽国生长着种类繁多的红树植物,无数水鸟据此栖息在那里。景区15公里长的湛堰河的黄金部分也在这里,可以说湛堰河最美的区块就在这一带的“洼地”里,在这朵花的花蕊上。在保护区设立之前的那些年里,农民开挖的虾塘将湿地上的原生态红树群落碎片化了,打从保护区建立后,经过有组织和有规划地不断对湿地进行养护和管理,红树林的碎片化状况已大有改善。鸟岛和“观鸟屋”就在月岭的那头,每当晨昏之际,鸟儿在湛堰河滩涂和山丘般的红树林冠项上纷纷起落,如万人广场上的列队和编舞,场面十分壮观。你如果在春天或秋天来九龙山,则更加动人心魄,那是候鸟万里来回的迁徙旺季,天空的草原上万马奔腾。

在幽然的原生态红树林丛间,数以千万只计的国家级保护飞鸟在这里觅食、栖息、散步、飞舞,它们美丽迷人的身影与海水交相辉映,构成一幅富有诗情画意的“鹭舞图”。 细致一些说,栖息在月岭的飞鸟包括了大批候鸟和少量留鸟,滨海湿地和湛堰河沼泽上的红树林湿地是候鸟的地盘;星岭上的林丛则是留鸟的地盘,少有水鸟在那儿栖落。九龙山国家湿地公园有不少国际共同保护的候鸟,其中列入中日候鸟保护协定的有87种,列入中澳候鸟保护协定的有38种。这是构成九龙山享有国际知名度的一个要素。而九龙山还拥有千姿百态的山间岩石,它们是火山遗迹,是自然遗产。这里是雷琼世界地质公园的组成部分,这是构成九龙山国际知名度的另一个要素。

在我看来,整个九龙山景区像一只女式高跟凉鞋,前脚掌和足尖部位粘满了泥巴,湛江红树林九龙山国家湿地保护区的主要内涵都在这只凉鞋的“前足掌”的部位。这只凉鞋的足跟部位是湛堰河的入海口,就是安园以远,在井仔村那头,对岸是英楼村的海口位置。鞋上的泥巴有火山灰的特有粘性,轻易抛不掉的,这是我的亲身感受。今年正月初十,我随几位师友初访九龙山,走在雨后的湿地圩堤上,灰褐色的泥土非常粘鞋。它们原来是浸润在海水中的,亿万斯年从没经历光照,现在被捞上来构筑为堤路,才见到了阳光和风雨。它们才有机缘经历日晒雨淋,我想等过若干年后,这些泥土的颜色也有可能会转变成九龙山山岭上的那种土黄色的泥土颜色,那种泥土非常适合种甘蔗、香蕉、波萝,和花生。不过,这事具体还得问地质学家,我们只听说沧海桑田。

从河岸和滨海湿地往上看,整个九龙山庞大而亲和,望不到边;从山岭上往四周看,九龙山就是个大平原,一望无际的农作物随风摇曳。甘蔗林、波萝地气势非凡。九龙山这一带不但容纳了数个行政村镇的辖地,而且还是一个历史悠久的省属国营农场的作业区。这个农场不小,据说过去这一带都是亚热带森林,后来是部队成建制地驻扎在这里开采,开辟为农场。我觉得完整地看,九龙山是非同小可的。整个九龙山系位于潮落港,东濒大海,南经收获农场接徐闻县,西北连英利和调风圩,琼海铁路穿境而过。而整个雷州区域的内陆横贯面在120公里以上,从南边雷州湾的潮落港,到北边纪家镇辖区的濒北部湾小渔村。这是生长在雷州的诗人梁永利告诉我的。如果从南边的东里小镇算起,路程则更长了,我在百度上查到那个小镇位于雷州半岛东部,属于东海岸的一个小半岛。

作为一名徒步者,我是无法走遍整个九龙山系的,所以我能了解到的九龙山只能是有限的,如同我在这里所听到的鸟鸣也是有限的一样,包括关于九龙山那些历史悠久的神话传说。九龙山的内涵异常丰富,不是走马观花就可以完成对它的了解,包括水鸟、红树林、湿地、火山遗迹,和宗教文化。我当然无法仅凭鸟鸣声来辨别和理解它们的内涵,通过鸟鸣声来辨别世界,恐怕是属于鸟类学家的工作。但通过各种不同的鸟鸣声来想像候鸟的身世和历程,以及它们在飞过蓝天时,和云朵相伴的那些温馨时刻,包括它们与人类的隐秘关系,这是诗人必要的工作,它们从属于心灵的想像性开拓。我相信飞鸟是人类生存现状,和未来展望的一种美好的观照,如果世界上没有了飞鸟的形像,人类将会变得孤寂,精神萎靡不振。简言之,吃完饭之后去听鸟叫,也应该是属于人类要做的工作之一,而且不止是鸟类学家的事情。我是说,诗人独自去听鸟鸣,是一件重要的工作,关乎全人类。

水鸟是指在生态上依赖于湿地,即某一生活史阶段依赖于湿地,且在形态和行为上对湿地形成适应特征的鸟类。它们以湿地为栖息空间,依水而居,或在水中游泳和潜水,或在浅水、滩地与岸边涉行,或在其上空飞行,以各种独特的方式在湿地觅食。无论它们在湿地停留的时间是长还是短,是日栖还是夜宿,是嬉戏还是觅食与筑巢,湿地水鸟在喙、腿、脚、羽毛、体形和行为方式等方面均会显示出其相应的长期适应的特征。湿地是红树林赖以存在的疆场,而水鸟则是红树群落的精灵。

湿地占地球表面接近7%,被环境科学称为“地球之肾”。有湿地,才会有红树林植物的存在,也因为有了红树林,才会有无以计数的水鸟来到这里觅食、嬉戏、栖息,它们征程万里,去了又来,来了又去,年复一年生生不息。湿地是多样化的,专业上通常把与红树林有关的潮间带湿地,称之为红树林湿地,以示与其他类型湿地的区别。水鸟之于红树林湿地的关系,像不像情人之间的关系呢,二妮?我想说的是,很多时候水鸟作为我们内心的翅膀,在代替你我飞翔。是的,从大地到天空,是飞鸟连接起其间的各种事物,它把阳光牵引过来,不仅照临琐碎的生活,而且引导人们按照自己内心的抉择冲天飞起,去拓展自己人生的地平线。我后来了解到,在适合的生境条件下,候鸟和留鸟是可以互为转换的,这像人类,也是逐水草而居的。在当下这个不是迁徙的季节里,栖居于星岭湿地上的部分鸟类也已经是留鸟了。这是何韬告诉我的,水鸟的栖居地上有留鸟,对我而言,是个重大发现。

红树林既是湿地的产物,又是湿地的守护者,故素有“海上森林”之称。它是一种生长在热带亚热带海湾、河口滩涂上的奇特的植物群落,大部分红树随着潮起潮落若隐若现,宛若出水仙子。红树、半红树植物,以及藤蔓型的红树林伴生植物,这三者是红树林的基本形态。在九龙山湿地保护区内还生长有珍稀的半红树植物玉蕊、银叶树,其中玉蕊是海南、台湾以外的中国大陆地区首个记录。几年前的这项记录在填补了中国大陆植物学空白的同时,丰富了广东的红树林品种。湿地不但是红树林的摇篮,说是命脉也不为过。红树林就是湿地的身体,是其身体健硕和娇美的各个部分。

湿地水鸟在南方以热带和亚热带种类为主,它们表现为在北方繁殖,在南方越冬。在这里,二妮,我试图想表达的是,飞鸟实质上是人类灵魂的形式,和精灵的某种化身,它们和肢体上的其他要素,比如翅膀、羽毛、眼睛、喙和利爪一起成为在天地之间飞翔的生命形态;灵魂是鸟类终其一生在天空飞行的力量来源。因为飞翔,候鸟来到世界上,就像人们因为爱情,从北方到南方,从内陆沙漠,到滨海城市。按照自然法则下的生境选择,在那里,我们有可能从候鸟变回留鸟。

这是一个以城市化名义大迁徙的时代,从农业到商业,以工业为介质。这个时代的大迁徙源于传统农业文明和现代商业文明的冲突与融合,有它的历史必然性。无数农民兄弟一夜间变身为工人;农民工是这个时代特有的称呼,暗合着历史转型的急促与困顿。一时间候鸟增添了无数,它们急匆匆地飞去又飞来,在老家和城市之间,在故地和陌生地之间;人们在求得自身存活的同时,陆续生下了他们的第二代。作为漂泊者的他们,其后代会在哪里上学?在何处可以参加高考?失去了作为生产要素的土地的他们,凭籍什么可以在另一个地方获取自己生存的条件?这个大迁徙时代,许多人的生存特点和候鸟的生存史有颇多相似之处,而众多问题又是不言而喻地显然、突然、当然。换个角度说,候鸟的家乡到底有几个?哪里才是它们真正的家乡呢?家乡和故乡的差别又是什么?这些恐怕正是这个时代留给历史的重要记忆特征。

时代的价值取向决定了无数人的生存方式,这在乡村那些零散的老弱原住民身上也能看出来,他们虽然固守在破败的村庄上,但也十分明白要想有钱就得出去闯。有钱方有活路,因而凡是具有劳力的“好手好脚”者,如果还是呆在家乡做农活,是会被那些村庄里的留守者看轻的。这些老弱者往往左右了“村庄话语权”,他们以各自的具体神态参与了乡村“沦丧”的表达。农作物大都不值钱,在老家做农活比不上去城里打工。而外出多年的人们为了“争脸”,花尽多年打工积赚下来的辛苦钱,在老家新砌的住房,也只是在过年那几天里回去住一下,平时都是大门紧闭的。某种意义上说,那些把尽历艰辛打工得来的钱财用于在老家新建“空房子”,也只是为了顺从“村庄话语权”,以便获取“好评”。进城打工的一代农民工们,既便赚了一些钱回老家盖起了新房,也还是处于迷惘状态——在老家盖了新房,他们中的一些人因为来去两难而更加迷惘。

不同的生存伦理促使人们去改变自己的生存方式,当作为老弱的“村庄守夜人”都在以他们各自具体的表情和言辞催促村里的少年、青年、和中年人统统外出打工挣钱的时候,意味着一个时代的转变巳在基础层面实现了它的完成仪式。相当数量的农民在事实上巳经失去了故乡,这是历史语境的一种悖谬。劳埃德·斯宾塞在其《讲故事的人》一书的前言中写道:“相对于工业资本主义的宣传,农民阶级保存着一种历史感,一种时间的经验。资本主义的兴趣是切断与过去的所有联系,将所有努力和想像转向未曾发生的未来。”他的意思是说,历史的进程已从纵向的方式转变成横向的方式了,横向的方式首先涉及到的是生活方式的改变,而农民却是保存历史感最强的群落之一。这历史感就是故乡记忆,生活方式的改变促使人们选择遗忘。而那些背井离乡的农民工最无法绕开的,正是故乡记忆,也就是说迁徙中的人们在骨子里是很难轻易忘记掉他们的故乡的。于是在他们那儿,日常时间和内心冲突已然成为生活里的时代背景。你看见没,候鸟是顶着烈日飞上天空的。

整体地看,作为人类历史的命运迁徙,是从祖先就开始的,据说现在于南方世居的我们,祖先大都是来自山西洪洞县的大槐树下。历代以来,各种不同原因构成的迁徙路上,人潮汹涌。春天一来,候鸟们就要飞越大海,去到北方了,它们要飞过大槐树,去到更加遥远的阿拉斯加、西伯利亚。但是,有部分候鸟在迁徙的途中,如遇上适宜的生境条件,它们有可能会进行身份转换,从候鸟转换为留鸟。也有一些是反过来的,从留鸟转换为水鸟。但候鸟的迁徙带有命运的必然性,它们是在迁徙中成就自己的,以不断的飞翔来照亮自己的生命。尽管如此,那些具有顽强的记忆情结的人在自言自语地嘀咕:这每年消失的几百万个村子都消失到哪里去了?消失到房屋堆积的城市里去了。

星岭上那些高耸入云的桉树林下面是茂密的灌木,密不透风,林冠绿得发黑,林鸟就在那里栖息,日出而飞,日落而归。我不止一次看到比翼齐飞的林鸟,它们或者一左一右,或者一前一后,缓缓地飞了过去,有的过一会儿还会飞回来,像是黄昏时分我们手牵着手去动车站广场散步,二妮。我也是在黄昏看到它们的,在这里。以我这个外行人看到的而言,林鸟身体的颜色大都是黑色、或灰褐色的,而水鸟则是乳白色或米白色的,这是最粗浅的区分了。还有,林鸟和水鸟的鸣叫也是不同的,听上去林鸟的啼鸣有些自恋和矫情,声音细碎温婉,声色单调,是家居的那种气质;水鸟的鸣唱则嘹亮、简洁而透明,刚劲有力,体现行者的风格。

在通往云朵的山路上,我不时能听到鸟鸣,大多是林鸟在树丛里发出的。这是黄昏时分,像是村庄里的各家各户在忙着准备晚饭时的那种烟火之语。间或有婴幼儿的哭闹声。林鸟是家园之鸟,不准备做长距离飞行的,而水鸟生来就是迁徙的命。我想这也是由它们的遗传基因决定的,包括作为导航系统的神经功能都会有不一样的地方。林鸟不出远门,水鸟则是一生都在迁徙路上。水鸟经停在这个地方,等它补充足够的能量后,会继续远行。这是没有疑问的,但是,水鸟来回都会经停这里,而且因为年年不变,这里也成为了它们事实上的家乡,这一点是很重要的。像一个小孩,每年的寒暑假都去乡下外婆家住上一段时间,长大后对外婆家就有了不低于自己家乡的感觉。用一个时髦的说法,九龙山是鸟都。而林鸟和水鸟类似于民族兄弟的关系,它们共同生栖在九龙山这个山川海水相连的地方,只是各自栖居的地貌和所依存的树种不同而已,但它们都处在同一片天空下,这一点是尤为重要的。

在九龙山,当我走在长满红树林的海堤上,或者走在桉树挺拔的山岭上,飞鸟们是我亲密的伙伴。我看天看地,走得辛苦。这是中国大陆最南端的雷州半岛的夏日,出一身汗水是正常的。但我想每一只飞鸟要比我来得轻松和悠闲,它们可能不会像我这样汗水淋漓,即便在烈日下也像是闲庭胜步。我是一只至今尚在学习飞翔的准候鸟,或者说我正在由留鸟转变为候鸟。在我看来,飞鸟比人类更为高超的地方是在于,飞鸟有更有能力接近虚无的事物,它们的虚无之美时隐时现。你看这会儿,在悠扬的鸣叫声里,它们又隐向了天空深处,渐渐消逝在天际线的尽头。候鸟们勇敢地向前方未知的天空飞去,而白云只在远处不紧不慢地跟随;白云不出声,也很少出汗——下雨才是云朵在出汗。

和云朵一样,诗歌也是飞鸟的伴侣。泰戈尔是一名热爱大自然的诗人,他认为人类情感和自然之间是有内在联系的,或自然融入人类的感情,或人类的感情融入自然,人类是在融入自然后才能净化自己的生命的。因此,自然不仅为人类提供了比照的形像,而且还积极地协助人类抹去生活中一切分离的痕迹;情人可能会分离,但这种分离将淹没与在阳光里欢笑的绿草和繁花之下。二妮,我想对你说云朵和诗歌分别是飞鸟的两扇翅膀,她们不仅和鸟儿如影随形,实际上本身就应该是一体的。正因为是这个样子的,飞鸟才成为超时空的精灵。云朵和飞鸟都在天空的怀抱中,这话你同意吗,二妮?

那天黄昏,太阳刚下山,天就提前黑了下来,云朵终于没憋住,在起风的同时下起了雨。雨是零星的,它们一落下来,天空反而变得敞亮了。 过了一会儿,雨就停了,天空又回到了高处,飞鸟的身影又出现在了天空中。当时我在九龙山的月岭上散步,看着天空的表情就想起泰戈尔这位东方老人。是的,诗人并不是为了自然而抒写自然,抒写广阔博大的自然世界实际上是为了赋予人性极大的自由。鸟儿在天空中飞行,这暗示人类理想的却又难以企及的巨大自由;暮色中飞鸟归巢的翅膀,又会使诗人联想起人类情爱的不可阻挡的力量。二妮,我们一起来重温泰戈尔《飞鸟集》中的诗行吧:“星星也是自由、爱情和欢乐的像征;它们就像天庭盛开地花朵,它们又似乎在默诵着神自己地美妙乐章。” 这里的“星星”一词,我想也可以置换为“飞鸟”。

湛堰河入海口上空的云彩特别美,可惜用手机难以拍下它们的全貌,但我想,那些被我遇见和与我擦肩而过的云朵,都是我的亲人。普拉斯就是曾经这样表达的,这是她的题为《晨歌》一诗中的句子:“与其说我是你的母亲/我是一片云,蒸馏一面镜子/去反射自己,在风之手/轻拂中的缓慢消失。”我想云朵和候鸟都是在漫远的飞翔中一次次感受到天空的无穷魅力的,如同人类在昼夜轮回的世界中去感受生活的乐趣,以及怀有对未来的期待。也还是在陆地上行走,有一次我惊喜地见识到一片随风飘落的羽毛,雪一样洁白的,正好落到我的身旁。那会我正在一条林间小径散步,不远处是空旷无人的广场,天空静悄悄的。

我在想,与一朵云彩的初识,很可能也是永别。与候鸟的相识也可能如此,就因为距离遥远和空间无垠,云朵和候鸟都会走得很远。而云朵除了远去,还会在途中消失得没有了影踪,我是说云朵会转化为别的,比如雨水、雾气,或者干脆直接就被太阳汲取了。对于候鸟,你也不知它何时返回,返回时还会不会栖落在同一棵树杈上,而那时我正好还经过这里。我还在这里,或者说我会不会在那棵树旁守候着它的归来。是的,候鸟只是在你不经意时飞来,偶然间飘过你的头顶,然后就必然地消失在浩瀚的天空中。换句话说,候鸟只是路过此地,在这里逗留是因为觅食的需要,经过能量补充和休整,它又要去飞那没有尽头的蓝天了。候鸟们飞过一片又一片天空,像农民走过大平原上的一道又一道田埂,总也走不到尽头。飞鸟的田埂隐在天空里,你和我都是看不见的,而云朵的出没,在我看来是没有规律可循的。或者说,我尚不拥有识别和体认云朵出没的那种理性能力,但飞鸟不是盲目的,它以出自生命本身的强大直觉,指导自己的身体与云朵在天空中曼妙起舞。

太阳落山后,月亮越发明亮了,鸟儿们纷纷归窠。出宝林禅寺山门,从右边走,在星岭的这面山坡下,可以看见红树林湿地上栖息着的众多候鸟。夜幕下,我所听闻到的鸟要比看见的鸟多得多,——我是从潮水般的众多声调各异的鸟鸣中意识到这一点的。鸟鸣呈多声部状态,此起彼伏,像是一个浩大的低音合唱团,但由若干个中音来分别领唱。暮鸟之鸣大都是疲惫的,独自走在回家路上的神情,像那些好不容易下了班的工人。黎明和凌晨的区分,像是从陆地过渡到大海的潮间带,其间就是枝繁叶茂的红树林。而晨鸟与暮鸟相比,别有诗意。从黎明到早上,是鸟鸣声最丰富的时间段,它们醒来,立马以清脆的鸣叫声重新打开天空,每天都这样。我对凌晨的印像深刻,是因为此起彼伏的鸟鸣声,它们清亮、婉转、温厚的鸣声给了我无数美妙的感受与暇想。简言之,鸟鸣声胜过早茶。

候鸟在阳光里,在风中 ,在永不止息的迁徙中融化自己的骨头,它未竟的心愿交给了云朵收藏。这一粒种子从遥远的地方衔来,跨过了千山万水。虽然云朵在很多时候是任性的,但在这个时候,她会以女性特有的坚韧和细腻,用心来完成候鸟的托付:化成阵阵滂沱大雨和一场又一场绵绵细雨,一遍遍去浇灌埋在地上的种芽,待它长成苍郁的树林,供后来的水鸟栖息和嬉耍。这是爱情的影响力在鞭策云朵,她说自己的余生只够爱生命里出现过的最重要的那个人。当他不在了,她却愈发地爱了,因此她以下雨的方式精心养育供后代候鸟栖息的家园。这粒种子是他和她共同的后代。只有草木能给候鸟以家的感觉和实质,是的,世上并没有不曾栖息于树木的鸟类。她是清楚这一点的:未来的候鸟也将和前辈一样重复着迁徙的命运,而九龙山还一如既往地是它们万里跋涉途中必不可少的驿站。

天空是解放万物的神灵,通过候鸟的飞翔赋予大自然以生生不息的力量,或者说因为天空的存在得以释放了候鸟的激情与灵性。辽阔的天空下,阳光因无私而慷慨 ;云朵弥散开来,轻盈地飞向更高处,从高处俯瞰整个世界,下方的山川和大海均静若处子。我以蚁蝼的步伐在地上行走,看到又一架飞机从头顶的青天白日里飞过。飞机上的旅人们都在想些什么呢?他们是否知道此刻飞机正在经过九龙山这个国际候鸟迁徙的著名驿站的上空呢?哦,你们也是候鸟,不同的是,你们的旅行大都是一站到达目的地,不用像这里的候鸟那样,中途要经停驿站,补充能量之后,再去飞行千万里。噢,在这里暂栖的一些候鸟还会适时产蛋,等守候它们孵化成小鸟后,母候鸟才会重新启程,继续上路。在这里出生的小鸟是否会成为留鸟呢?像混血儿成为外籍人,比如我的两个外甥是美籍华人。我的大个子妹夫是德裔美籍第三代。

候鸟在其迁徙的征程上,时刻处于生存的挑战中,每只候鸟的一生都是一首壮丽的史诗。候鸟是以挑战命运和飞越天空为已任的,它和世上铁打的钉子根本不同,钉子是以破坏别的事物为代价,来达到它的既定目的。是的,任何一只水鸟都不是钉子,它们的胸怀与气质是通过对无垠天空的泼墨般的着色得到表现的。每一只候鸟都是在其不停的迁徙中度过一生的,逐水草而居是候鸟的生活方式。因而以挑战命运和飞越天空为己任,这就是鸟的性格。就是死亡,它们也是以一种格外高贵的方式——传说候鸟既便死去,尸体也不会回到地面上,它们是在向着太阳的飞行中融化自己的肉体和骨骼的,大地上见不到候鸟的骨头! 候鸟在天空中把自己融化了,借助太阳的光辉;地面上的人类只能见到些许鸟羽,它们无不带着上天的空灵,和飞鸟的神韵。死亡是轻易不敢记起候鸟的,阳光、云朵,还有风,乃至天空本身,它们都是候鸟涅槃的见证者与守灵人。

十一

宝林禅寺顺山而建,殿宇坐南向北,格局气势非凡,造型庄严雄伟,规制严谨有序。左右两溪顺势护寺,左溪隐在奇岩幽谷中,潺潺湲湲;右溪开朗透明,昼夜喧腾。左右两溪在寺门前合流,前行不久后接纳石壁瀑布,一同汇入湛堰河;湛堰河一、二号码头都在此区域,舟船经过湛堰河的九曲十八湾后进入大海。这里是雷州湾靠近琼州海峡东面区域,湛堰河也是海上渔船的重点避风港。宝林禅寺引左溪建于寺前的放生池,容量巨大,池中小岛景观优美。中国大陆仅见的天然半红树植物玉蕊就生长在右溪的潮间滩上,距寺院山门仅百米之遥,玉蕊是湿地公园的镇园之宝。涨潮时,海水顺着湛堰河涨到宝林禅寺门前的溪流中,海潮满河;退潮时海水又带走了河流。低潮位时,湛堰河上的水位只剩下一小半。

早课后,听鸟叫。此时天刚亮不久,天色清丽,空气滋润。鸟儿们有的在大殿的屋檐上轻盈跳跃,有的静静地栖落在大殿的金色屋脊上。宝林禅寺右边的山岭是星岭主峰,山峰上是原始次生林,树木尽情舒展身躯。早晚时分,林鸟的鸣声在叶茂枝繁间漏出来,有如音乐会。林鸟栖居在山岭林丛中,候鸟经停在山下的红树林湿地上。出禅寺往东北方向走出不到2公里,就是候鸟的栖息地,那里是九曲湛堰河的核心地带,有望不到边的红树林湿地,候鸟们在那里觅食、玩耍、栖息。此时我站立的地方是月岭,保护区工作站在这里建有观鸟小屋。

每天凌晨4时一过,师父就会敲响一天中的晨钟,晚钟在晚间9时敲响。在黑夜与白天的分界线附近,清悠的晨钟暮鼓声能给人以许多启示和联想,有一天我就随手就写下了这么一首诗:

敲钟者

钟声响起

和尚想让世界安静下来

干净的骨头里,举止从容辽阔

他先把自己敲空了

寺庙在山坳里

人迹和鸟兽均稀少

吹来的风无事人一样

我看了下时间,是晚上八时半

看完诗歌记得付费

多少随意,不看不用赏

你没记下与敲钟不相干的这两行

白天在寺内,你抬头望天空,见到的都是祥云,充满阳刚之气的蓝天上,如同你那年在高原上所见到的那样,二妮。祥云停泊在宝林禅寺周围,围绕在菩萨身边,纯白,柔和。宝林禅寺与红树林湿地,以及火山遗迹构成了九龙山景区的三大文化内涵。九龙山景区的全称是:广东雷州九龙山红树林国家湿地公园。(我觉得“国家”一词应置于“九龙山”的后面、“红树林”的前面,盖因“红树林”和“湿地”既是并列名词,又是不可分割的生态内涵,这里是国家首个“红树林湿地公园”。“九龙山”是地域,“国家”是保护级别,“红树林湿地”是生态类型。)在这里,你抬头注视着祥云,久之就会有忘我的效果,忘我是人们所向往和追求的一种境界。忘我也是真爱的一种表现。我想起你那年去尼泊尔,向一位割草的当地男人问路时的那幅照片,你站在背草的尼泊尔男人旁边,目光看着前方,脸庞上具有铜雕式的光亮。因为高原阳光的原因,你和那位留影的割草男子都涌现出开朗的热情,阳光有助于表现人们从内心生发的乐观和友善的神态。哦,尼泊尔的阳光有菩萨的气息。

十二

飞鸟是以迁徙度过其生活史的重要阶段的。就我看到的而言,候鸟的体形大都是矫健的,可能由于生存的要求不同,林鸟和候鸟各自的体型是不同的,候鸟的肢体矫健而修长,相比之下林鸟飞行的姿势要笨拙一些。我看到的林鸟以零星飞翔的居多,而且一般只绕着它们栖居树林的周围飞翔,并不去到更远一些的地方。水鸟则看上去有很强的团队精神,它们在空中的飞舞往往是呈集团状起落的,场面浩大而壮观,给人以昂然振奋感。前面说到过的“鸟浪”就是集团化的一种队形,另有许多小股部队式的起落,也煞是好看,像是舞者的自选动作。飞鸟们以各种不规则的自由组合把天空裁剪得十分诱人,云朵则随意赋形,为飞鸟和天空的动静搭配增添色彩,并点出它们之间所蕴藏的丰富内涵。而相对于飞鸟来说,静泊在空中的云朵是颇有禅味的。

九龙山是观鸟的好地方,这边的山岭树丛是林鸟的聚居地,那边滨海红树林湿地则是水鸟的驿站,两者相距并不远。九龙山占尽了山海之便利。我看到,林鸟振翅的幅度和飞行的速度都远低于水鸟,像是小碎步,水鸟却是大步流星的,不少时候是箭一般冲刺的。像汽车,由于发功机的功率不同,水鸟的加速度非常快,通常几乎在一秒钟内可以完成加速,冲上云霄,飞鸟轻快地衔起云彩而令人血脉贲张。林鸟则慢多了,它们的飞翔和云朵较为疏离,而且林鸟大多时候只是在一个空间层面横飞的,它并没有水鸟那种一个箭步往高空冲击的能力,或者说习惯;当然也不太可能会有从高空俯冲下来的强劲势头。林鸟的家园就在这附近,不想走得更远已是它们的习性,“足不出乡”是林鸟的一大特征。林鸟是留鸟,像是乡村中那些村庄的留守者。

有一个形像的说法是:林鸟是农民,水鸟是商人。农民是土地的守护者,以庄稼的方式与历史发生纵向的深厚联系,商人是大海的泅渡者,以金融的方式与时代发生横向的辽阔联系。这么说来,星岭上的那些树林草丛就是村庄老宅,洼地里的滨海红树林则是城市街巷,因此你可以想像得到水鸟和林鸟,它们的生活形态当然是各自不同的。林鸟栖息的星岭上是原始次生林占据的地盘,山岭下的河流沼泽和滨海湿地则是红树林生长的福地,水鸟在此觅食、嬉耍。城市化的进程并没能有机融合乡村,而是相反,以农村的荒芜和空心化为代价的,区域地貌上的两极分化态势已经颇为严重了。但是在九龙山的鸟界,林鸟与水鸟在九龙山是各司其命、和谐相处的,从这里你可以发现九龙山的神韵。

我们已知道,雷州九龙山是国际水鸟北迁途中重要的停栖地,水鸟在这里经过休整、补充能量后又踏上了万里征程。人类也是长年累月在离乡和返乡的路上奔忙,他们大都有明确而固定的家乡。但水鸟的故乡在哪里?我们作为非鸟界的外行人恐怕难以说得清楚,只见它们在我们头顶上飞来又飞去,就是不见它们在一个地方定居下来。按汉语的语义理解,在同一个地方繁衍过三代以上的才叫故乡,否则只能是称作家乡,或者出生地。故乡的另一个名字叫祖籍地。从水鸟迁徙的出发地、停栖地和目的地看,澳大利亚和西伯利亚都可以说是飞鸟的家乡,新西兰和阿拉斯加也是。九龙山也可以说是。总之,家乡对于水鸟并不像人类传统认识的只有一个,那么,水鸟的故乡在哪里?或者水鸟有没有故乡呢?现代以来,经过历次大变革式的社会性迁徙,有无数人都在感慨自己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水鸟是否也生来就是没有故乡的呢?有人说,故乡是一个意像,属于末知的远方。事实上,每个人都是应该有自己的故乡的,只是他们在反复和曲折的迁徙过程中,有的人被迫丢失了故乡。许多在海外的华人热衷于寻根,比如客家民系在祖国大陆的一些活动;生活在马来西亚的彭姓人,多年前发起成立了世界彭氏联谊会,每两年一次指定在中国大陆的某个城市举行盛会(早前在马来西亚和台湾轮办),共叙宗亲情,其目的还是试图在同姓人身上发现和寻找故乡的影迹。乡村人们常见的族谱,也是用以寻找和留住故乡的一种方式。因此,故乡在很多时候不止是一个古老的地方,它是随血脉流徙的一种精神存在,既古老又崭新。我有理由认为,人本身就是行走的故乡——他身上蕴含着自己故乡的一部分。

理论上说,因为长途迁徙,随空间变换而带来的生存智慧有不可限量的可能,此之所以行万里路是也。但是白昼的谵妄,和夜晚的真实,包括相册上的点赞和微信群的激越都有一种虚幻的繁荣。我们有时免不了会回忆那些被光阴扭曲的事物,汉语世界里那些像上帝一样的读者,使得作者能够一再保持警醒和审慎,尽管本质上看,诗人的作品并不是为那样的读者而存在的。候鸟在深渊般的天空里和云朵擦肩而过时的心情,是否也如同诗人面对文字时的那种悲欣交集呢?虽然是这样,但是“扭曲”二字的闪现对于在红尘中修行的诗人来说几乎是不适宜的, 正如飞鸟在天空中修行,它们凭籍的是自己对未来的信心。差点忘了说,二妮,有的鸟鸣在我听来似号角。我是说,可能在飞鸟的眼里,世间没有沟壑,一切都是平的。弘一法师就说他在人世间看见的都是好东西,没有不好的东西。

在天性上,每个人都是候鸟,但现实中,太多的人都只能是一只未完成的候鸟。因此,无论是作者还是读者,有时候他们心头会分别产生一种“孤鸟式的落寞”。这落寞是来自殊途同归的理解,还是各执一词的分歧,都不重要。人类和鸟一样既是群体动物,又是个体动物,既能随众生存,又能以个体的目光审视群体,包括容纳了自己生存的这样或那样的生活形态。这是神性存在于人性中的一种维度,定则慧。从这个意义上说,所谓在人间的“落寞”就是神性可能出现的地方。

二妮,实际上我们是集林鸟和候鸟于一身的飞鸟,候鸟和林鸟在我们这儿是能够自如转换的,我想我们有这个能力。你还记得吧,我从前还是从植物类转化为鸟类的呢。我想,人的一生就是经历由最初的植物到后来的林鸟,再到后来的水鸟的过程;然后又从水鸟依次变回林鸟,变回到生长在泥土上的植物。又或者我们得数度经历从植物到动物,从留鸟到水鸟,又从水鸟变回到留鸟,乃至从动物变回到植物。二妮,天空多么辽阔,有时你飞得远一些,有时我会飞得久一些,这一次,我已经飞了三周了。但我惦记着在飞翔的旅途中给你写信。你也是,每次在外出的途中,都会经常地打我的手机。只要你飞,我的手机是24小时都开的,随时准备接收来自你的信息。哦,现在天不早了,晚安先。

十三

在九龙山湿地周围,我远远地就听到了水鸟在树丛里鸣叫,它们可能是在聊天,也可能是在求偶,还可能是在讨论一些别的什么,比如天气,在附近生活的人类的态度;或者是正在表决自己是否要转变为留鸟的重大问题,可惜我都没能听懂 。又一群长腿白鹭轻盈地飞了过去,看着它们修长的裙裾、婀娜的身姿,听着它们此起彼伏的感性充溢的啼鸣,我倒是很快就想起了博尔赫斯的如下诗句:

我爱过一位高傲的白人姑娘,

她有着拉丁美洲的宁静。

我看到过一些田野,那里,吉他

粗糙的肉体充满苦痛。

我调过数不清的词汇。

我深信那就是一切,而我也将

再看不到再做不出任何新鲜的事情。

我相信我贫困和富足中的日夜

与上帝和所有人的日夜相等。

前一年的初夏时节,那一天我们从雁荡山转道去楠溪江,路上花了整整一天时间,这兜兜转转的一路上我们如切如磋,真是没有比你更亲的人了,二妮。我们在云朵间穿行,最初的情欲渐渐滤过爱情的层面,融入到亲情的基石中。第二天,我们坐在竹筏上顺平缓而细腻的江流而下,细雨里的楠溪江有一种幻美色彩,像你的身体。就身体的感受层面看,我想所谓前世情缘可能包含了一种自我想像和相互激励的成分。

我吻你的时候,给我们呢喃之声的

那株树向着黄金的太阳摇摆,

太阳让黄金逃避,那株我的爱情的树,

树上的瞬息即逝的财宝。

这是西班牙诗人希梅内斯诗歌《你的灵魂的颜色》中的一节。作为被圈养了太久的鸟,飞向天空是人类的向往,但我们终究无法让自己的双足离开大地,尽情张开双臂拥抱风和云。人类在退化吗?是啊,那些云朵看着我们的笨拙样儿,也只能是望洋兴叹了。但是二妮,这并不妨碍我们一次次飞翔,以爱的激情和抱紧身体的方式;或者说像笨拙的人在学骑自行车。生命是通过一个个瞬间来体现的,那么活在当下就是生活的信条了,但岁月中曾有过的那些风景并不只属于走过的旅途。去年,我们分别在我们小区的11楼和9楼住了很久,在11楼居住期间,我养好了我的足伤。楼下地面是小区碧蓝的泳池,我们躺在在半空中听着池中游泳的人们所发出的击水声,恍惚觉得自己住在大海上。在9楼居住的日子里,我们不顾街道上的车水马龙声而安然入眠,度过了许多空旷而幽静的夜晚。可能是临街的原因吧,我们都未曾见到有飞鸟经过我们家的窗口。倒是有一次,在不经意中我见到有一只红色塑料袋张着无辜的嘴巴,飞过客厅的窗户。我赶忙叫你过来看。白天在半空中感受车水马龙——那是类似于海潮不断拍打堤岸的声音,我写下了这首短诗:

空寂

乘电梯回家

住空中。下面是街道

车轮辗压过大地

车轮连续不断辗压过河流

车轮无数并列辗压云朵

车轮昼夜不停辗压过天空

车轮强台风,窗玻璃彻夜无眠

天穹因此变脏很多年了

我却浑然不知

白天,我们一起去看这个城市的景点,每一个景点都有不同的特色,这里的天空是高远的。黄昏,我们携手去附近的火车站广场散步,这个车站只接送动车,每天趟数不多。黄昏时,偌大的火车站广场变成了市民广场。很多人分成若干群,在广场靠街道一侧随音响跳舞,舞姿大都带有那个年代严重的痕迹,有的集体性动作令人陡然生出毛骨悚然的感觉,好在灯火明亮,星空简洁。那头有一个专供儿童骑电动玩具车的区域,租玩具车的小妹亲切细致。散步的人则在距人群稍远的地方来回,散步者以双人行居多,但也有不少是单个儿的。你去北京的那些日子,我就是独自在广场上蹓跶的。独自散步的感觉不同于双人,那时我拄着拐在广场上走来走去,感觉也很不错的。

据说,鸟类的求偶是动物界中最为复杂和多样的,有的尽情歌唱,有的展开漂亮羽毛,有的撞击亲吻,有的比武格斗,有的追逐翻飞。在南国鲜花盛开、气候舒爽的夜晚,我们激情勃发,一再回到需要性交来确认爱的地步。

……

又一群水鸟接连飞过来

这株壮硕的桉树伸入天空

捋顺你发丝的同时,葆有倾听的耐心

一个人睡在平原上

两个人单腿相拥在峭壁上

这是我在《放风筝的人》一诗中的几行。二妮,我们都是热爱阳光的人,喜欢在更高的地方看城市轮廓、云朵的表情,和天际线的模样。住在高处,还可以看到许多各式各样的鸟来来去去,它们有的会飞到离我们较近的地方,当你站在临海的阳台上时,就有机会看清它们的身形。又过去这些天了,你精心呵护的花草,长得可好?这么些年了,我虽未曾当面向你说起,但在心里曾多次喊你为花仙子,我不当面说,不仅是怕你骄傲,还怕你更美。这些天来,你一如既往在家中养花,我则在山水中流连。无论是沉浸在花草中,还是行走在山水间,其实首先都是为了呼吸到一口美好的空气,因此,我们才能够更好地去认识那些飞翔在天空中的候鸟,理解关于人类迁徙的新内涵。

现在我正在往回飞,离你只差一朵云的距离了,二妮。

十四

前两天我走过星岭时,天色很好,有的鸟就飞得很低,似乎只要我跳将起来,伸出手就能够得着它们在风中划过的翅羽 。彼时鸟儿的叫声是“咕咕咕”的,这应该是林鸟吧,我是在山坡上听到这种鸟鸣的,听上去它们像是在商量家事。但有一种鸟鸣像是军营里的号角,有时又像是乐队中的小号,我在上文提起过的,现在我愈加清晰地认为这种音色是面向未来时的,既便是回忆也是建设性的;回忆本身就包含了对未来的想像。我想每只鸟,包括候鸟和留鸟,它们对未来都是有期待的,尽管对于未来它们可以一无所知,(我们对于未来又能知道多少呢?)天空和云朵对于飞鸟是一种富有魅力的召唤,毋宁说飞鸟的生命价值是通过天空无限拓展,和云朵的禅意存在来体现和证明的。

鸟群在地面觅食时大都是十分警觉的,大抵是因为人类的关系吧,它们在林丛间栖息时可能要放松些,除了人类,飞鸟可能还会有其他天敌。但也有例外的,有一次我寻寻觅觅走在湛堰河边一处荒废的虾塘圩坝上,那一小群在干涸虾塘中觅食的水鸟就没有被我惊飞。也许是我轻手轻脚走来,没有被水鸟察觉,也许是我友善的表情让水鸟感觉到我是无害于它们的吧。人类和自然和谐相处的关系,我想就是各安其命的意思,在那一刻我是清晰地感受到了,这是因和谐而呈现的美好景象。我甚至恍惚意识到有的水鸟在湿地上觅食的同时,还抬起头冲我示意了一下,像是在喊我一起吃饭,又像人际之间相向而行时致以注目礼的那种。感谢水鸟对我的信任,唯其如此,大自然的美才能真正被我体会和分享到。自然世界本身是上天对我们人类生命的美好馈赠。

我是说通过鸟翅振动的频率,我看到了地面上人类的起居,如同鸟一样,人类也是日出而起,日落而归的。此刻是早晨,是人们忙着陆续走出家门,去向田野劳作的时刻,就像飞鸟舒展它的翅膀奔向远空一样。新的一天就是这样开始的,在清新的天空中,鸟的鸣叫声温暖而响亮,令人有心旷神怡之感。是啊,我有生以来,从未有听到过苍老的鸟鸣声——这就是说,鸟是不会老的,就像天空永远是年轻的那样。既便有过“落日倦鸟”的那种时刻,但在经过夜色的抚慰后,黎明到来时又会重归年轻,飞鸟和天空都是青春永驻的。大自然本身就是艺术经典,是人类生命的导师。在我的记忆里,鸟鸣声大多是圆润和婉转的,我也从未听别人说起过有苍老和枯涩的鸟鸣声出现在风中。虽然空中曾响起过凄厉的鸟鸣声,我想这是在紧急情况下,它们所发出的求救或警告讯息。通过鸟鸣声,你就大致可以判断出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质量状况,比如在九龙山。

从现在起,九龙山景区的外貌形状:一只粘满火山泥的高跟鞋,印在这只候鸟的脑海里了。九龙山地区晴空万里,我在岭上徒步,一会儿看飞过去的鸟,一会儿看岭上一望无际的农作物,一会儿驻足遥望岭下的那些波光粼粼的沼泽地,以银白色居多、银灰色和黑白两色间杂其中的无数候鸟正掠过沼泽,栖落在那些错落有致的红树林丛冠上。茂盛的红树林像是另一道山岭,而其中的无瓣海桑因其个头高挑而成为山顶。这种红树是相关部门当年从孟加拉国引进的品种,植物学表明红树海桑科有6个品种,无瓣海桑是其中之一,其余5种分别是拟海桑、海南海桑、杯萼海桑、卵叶海桑、海桑,它们都属于真红树。这里的一切都是悠然的,时间比城市要慢了许多,连经过九龙山上空的飞机都飞得很慢,甚至比那些懒散的水鸟还要慢多了,飞机舍不得快速通过九龙山上空,它要尽可能放慢速度,以便好好浏览九龙山这大美山川、这蜿蜒曲折的湛堰河,以及这迂回幽静的河汊沼泽和滨海湿地上风华正茂的红树林 。飞机是顺着候鸟的方向飞往北边的,粗看上去,飞机也是一只候鸟,它的颜色和体形都和一只候鸟别无二致。

下雨了,在雷州半岛的夏天,雨是珍贵的事物,整座九龙山在此时都喜上眉梢。在这个下午,我终于见到了这么多天来的第一场雨,我形容为痛快的大雨。那些昼夜站立在山岭上的庄稼们,一改在烈日下的焦燥表情,变得喜气洋洋的,香蕉树、甘蔗林、波萝地,和等待采摘的花生,都在欢快尽情地吮吸雨水。而对山坡上的草地和树林来说,大雨是技法最高的泼墨。机巧的鸟儿在此时是很少出来的,它们都窝在了树丛里,就像在传统的农村,在雨天人们大都窝在家中闲扯,或者打牌喝酒。远处的红树林湿地一片朦胧,呈现出一种幻美,鸟儿好像就栖落在这幅空灵的画里。云朵则隐退到了混沌中,它们和天空融成一体,悠闲安静地看着雨淅淅沥沥飘下去。这是雨中九龙山的图景,那些雨像银丝钱一样,连缀起天空和大地,无限辽远。而此时的我却展翅在雨中飞翔,内心的净土在天空之路上自由拓展,四周充满了花的香气。

那一天,我曾在自己过去的一首诗里停了很久,这是写给你的《身体史》,这意味着我的情绪又一次回到梦开始的地方。二妮,我依然记得在去年的路口,桐花落向海潮时的那声惹人怦然心动的巨响,当时我顺着潮水追出去很远,一会儿走着追,一会儿跑着追,一会儿又飞着追,在茂密的红树林里不停地钻来钻去。桐花是高桥那一带红树林的主要品种之一,过了正月就开花,因花蜜无污染,吸引众多养蜂人争相在那里安营扎寨。桐花的花开花落在别人眼里很平常,但那天你从枝头坠落的神情,是那样地惊心动魄,我确定这声响会影响我的余生,二妮。

我的身体里没有疼痛。

直起腰,我看见蓝色的海和白帆。

米沃什的这两行诗,很有意境。有一天的黎明时分,我起床后在院子里站了一会,看到天上的下弦月较为黯淡。在它的旁边有一颗相当明亮的星,那是不是启明星呢?我是说米沃什这两行空旷的诗,对表达我此时的感受实在是意犹未尽,我得抄下另外一句诗,续上自己正在自言自语的意思:“那只飞鸟撞在我们梦中一尘不染的玻璃上”。这是诗人游刃的诗,我在他的朋友圈看到后,作了改写,原诗是:“那只蝴蝶总是撞在我们梦中一尘不染的玻璃”。此刻我像是站在一座天桥上,一头是云朵,另一头是母语,它们都具有突然的奇遇性质,而飞鸟总是以自己的坚定,托起母语和云朵在天上高高飞翔。命运也有突然的时候,但飞鸟以它的镇定托住了天空;没有飞鸟,浩大的天空将是死寂的。换句话说,因为有了飞鸟,天空才使其存在的意义具有了完整性。而诗歌是人性存在的永恒表现,对于诗人来说,母语才他的故乡。

云朵在聚散间,月亮在盈亏间,飞鸟在其间不停来回,它们的节奏频率是可以自主把握的,它们之间的搭配十分完美,看上去是巧夺天工的。我白天看云朵,夜晚看月亮,前面问过候鸟的故乡在哪儿这个问题,至今没有完整答案;这里还要问的另一个问题是:云朵有故乡吗?当然,这也是一个自问题,用不着别人来回答或给出答案的。候鸟和云朵的出身与归宿可能不同,但两者在迁徙路上面临的情况,和表现出的态度有时却惊人一致。而月亮是另一个维度的呈现,它也是不停地走在找寻故乡的路上,那盈了又亏,亏了又盈的神态,就是它在漫漫路上的辛苦模样。月亮和云朵是姊妹关系,在寻找故乡之路的心态这一点上说,她们不如候鸟有定力。候鸟在飞翔中与云朵为伍,或与之并行,或融入其间,或相互追赶着嬉戏,无论云朵如何变幻,飞鸟怎样翻转,它们都是一生中不可分离的伴侣。月亮是变化多端的,从月芽儿到上弦月,到满月,到下弦月,又消隐为月芽儿。这期间包含天空和地面多少的喜乐悲欢就不说了,单是照在飞鸟身上的那些形状不同的月影就足以令诗人感慨系之,令爱人泪流满面了。月影是一面神镜,它多方位和多角度地照见了人类的宿命,以及映照出无数个体生命遭际的那些百转千折的故事情节。月亮也只是天空的一部分,如同云朵和飞鸟;就是说,月亮本身也有其宿命的一面,宿命即不可克服。月有圆缺,鸟依然在飞翔,云朵照旧在起床后梳妆自己,她和它们都处在同一个天空下,惟有天空才是所有生命的礼物。

因此宿命本身是一件不用讨论的事情;道法自然,修心为上 ,如何在有限的生命历程中,心怀慈悲才是重要的。慈悲是天空对候鸟的嘱托,也含有云朵对飞鸟感恩的成分,天空和候鸟对云朵表达慈悲的含义在形式上是不尽相同的。云是干净的,她属于天堂的一面自然而轻盈,这是内心的愿望。候鸟相比云朵而言是木讷的,它只会简洁地鸣叫几声,就又起飞了,而云朵却可以借助于各种形态不同的雨水,甚至闪电和雷鸣,来反复表达自己的要求与感受。比如在许多清幽的早晨,你一次次先于我醒来,泡茶,做早餐;等太阳爬高了,你就端茶进到卧室,放到我这边的床头柜上,轻声唤我喝茶先;我只在嘴巴里面咕嘟一声,翻个身又睡了,我得待一会才会真正醒来。在每感受到一次幸福后,人类就对生活里的一切会再次发出亲和的微笑。世界就是这样在微笑和睡眠之间交替下去的,我们在这两者之间一天天老去,不,是一天天成长。此时,天快亮了,我得休息了,黎明时分我又写了一首诗,你先看吧,二妮。

岭上的细雨

浅栗色的头发在闪光

清澈的目光留有下个时代的回忆

那上面布满了胡碴子的痕迹

这个年代若干处不宜论爱

海水在私处奔忙

我要忘却自己的天赋

在双人浴池里饲养月亮

落日后的群山跳起广场舞

山坳上的全部火把不过是微黑

两柄利刃组成的刀剪朝同一方向铰

天上打满补丁,星星漏了下来

此时的激情仍然是意外

荒芜已久的双乳把自己拓成纸张

一树花红在这里先是问号,经由逗号

最后长成惊叹号,快到秋天了

我会在那条街的拐角等你

命运有时从天而降

我家乡叫马公桥,那里的人

因富足而写诗,他们的内心一无所求

一生怀有对明天的顺从和悲悯

彼时已是秋天了,他们穿过了大海

反复擦亮的瓷器在天际静默

里面依然有肉体的喧哗

现在我要睡会儿

二妮,你和曹操都轻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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