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心
2017-11-29张灵芝
张灵芝
外婆年少就喜欢上了佛经,捧上一本经卷便可足不出户,待在闺阁中,并誓与佛经、青灯相伴到老。那时的外婆该是怎样的女子呢?她该是像一株初生木棉一样安静柔和地生长,却又浮动着薄荷清浅的香味吧,或许她还有着如莲的心思:一盏青灯一卷经书,罗衫飘飘临窗读。
除了习读经文,外婆也捣鼓草药。外婆到底研读了佛经外的多少医书呢?在我的印象里,经外婆手拂过,百草皆为药,她的室前一串串挂着,门里一堆堆码着,到处堆放着草药。外婆配制的草药常常是能起到药到病除的效果,并且完全免费。因草药配制精准、独到,且一颗慈悲的佛心,外婆被十里八乡尊称为“先生”。我喜欢外婆捣鼓草药时的专注,轻偎在她身边,闻着她粗布衣上清浅的药香,祥和柔美的脸上盛着温软绵和的微笑,清冷的月光落在她额角,便有了一丝神圣的庄严。
母亲说外婆曾是拒嫁的,可那个年月的姑娘又怎抗拒得了家族的力量?外婆也是被逼嫁的,抓着门槛大哭着拼死不放,还是被大汉们生生地抬到了岭头源外公家的院子,从此过上了平常女子烟雨朦胧里来、炊烟袅袅里坐的生活,每日穿梭于鸡鸭狗跳的院子里、忙活于锅碗瓢盆的撞击乐中,却也因一份经卷而享有了她内心的平和,一份医治病者的佛心而拥有了祥和的美好。
无论多忙,外婆都保有着她在闺阁中念佛经的仪容:精致的发型一丝不乱,头上斜斜地别着一枚发卡,露出她光洁的额头。因为忙碌,她只能在柔月中静坐在家门口的石礅子上轻轻念诵她的佛经,也常用温润的手轻拂着我额角教我念诵一些简单的经文。我会在独自走夜路时学着外婆把前额的头发用发卡卡住,露出额角,轻轻念诵着经文,仿佛这样前面便有了一盏风吹不灭的灯,再无恐懼地一路前行。
母亲传承了外婆的慧眼和一颗佛心,她识得山上的草草木木,并在日常生活中教我辨识各种草药:首乌的叶是浓缩版的红薯叶,藤蔓细若铁丝,柔而有韧性,首乌呈褐黑色,常择在几尺的石堆下深居;路边茎立在路旁居多,茎灰白,叶指甲盖般大小,呈椭圆;田鸡王戴黄花,喜潮,细细密密地散布在稻田边或者滋润的土地里与野草为伴……而紫苏根与牛皮冻加冰糖蒸水喝止咳;栀子根与路边茎煮水下火;花椒蔸蔸煮鸡蛋治牙痛……有很多若富贵病般的顽疾,常是在医院打针消炎暂时好了,过阵又复发,大凡这样的便常常找到母亲。例如难断根的牙痛、腰痛、关节痛……母亲便扛了锄头到山里去帮着挖些草药配好了给送去。方便乡亲邻里,似乎这也成了她修习佛法的功课。
我对草药虽有一定的辨识,却少了母亲和外婆的耐心和热情,把草药的配制大多忘得差不多,也不愿去爬山越岭寻那些稀奇少见的草药。我只是喜欢上了佛经,常坐在一盏桔色灯下,照着经卷工工整整地抄写经文。经卷抄得多了,内心便莫名地沉静安宁起来。我也常把工资里的一部分划入一些陌生的求助账户,资助时间最长的是一位程姓武警,他在一场火灾中因为救人而造成85%的烧伤面积。我在一些帮扶救助中感触着灾难面前生命的脆弱和囊中羞涩的无奈。于是,我在淘宝上开了一家名为“心恋物语”的店铺,并把店铺所有的收入用作公益。
外婆早已在清浅的药香里随她的佛经故去,母亲也已年迈,那些我能叫得出名的各类草药,便在都市忙碌的生活中被我遗失于山谷。打工的弟弟在广东因尿毒症晚期无钱救治的求助电话将刚步入正轨的生活打乱,我请了半个月假跑到广东守护着抢救中的弟弟。那时父亲刚刚离世,我怕年迈的母亲受不得这双重打击,站在医院门口的大街上,泪流成河。
当弟弟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我偷偷地把他接回永州,送往市中心医院做进一步造瘘手术。我把消息封锁得死死的,为了把白天的时间腾出来跑往医院照顾弟弟,我只能彻夜上班。那么严重的他,隔天就要做一次血透,高额的治疗费几乎让我崩溃,接下来还有走往湘雅的配型、等肾源……我来回地奔走着,再次与时间赛跑。年前在同一条奔跑的路上,我把父亲跑没有了,我很想有一个人可以商量、倾诉,抬头却是白晃晃的日头,一浪高过一浪的山脉,八月的骄阳似火啊,它刺痛着我的眼,更大力度地撕扯着我焦渴干裂的唇。咬下一块剥离的唇皮,和着溢出的血水吞下,我向着绵绵的群山狂奔,以潇水逆流的姿势。
含着热泪用颤抖的手在空间敲下:“我该如何去爱你,我的亲人?”任泪雨倾盆,我的脆弱无助展露无遗;我在笔会时偷偷溜走,跑往阳明山秀峰寺,跪在地藏殿里,眼含热泪一字字、一句句地大声诵读《地藏经》,字字悲切……一赶来的两位文友静立一旁默然陪伴,任我声声泪、字字血地哭着,直到三个小时后我哭趴在地上。
即使我无暇顾及叽啾叽啾的QQ声,却也无法抗拒朋友们热闹闹的电话铃声,朋友们在电话里大声笑着说:“丫头,快出来走走,初晨的霞光好美噢!”我还来不及回话,响脆脆的敲门声便迎来蜂拥而入的朋友们,姐妹们笑着拥过来,举起手机打开热火朝天的群消息,那里面是漫天飞舞的红包雨,雪莹正发出一个红包,并以五十元一幅的价格出售他的画作,说收入都将捐给笑笑,蓝月亮以一千元的价格购买了其中一幅画卷……我清楚地看到每一条消息都离不开“帮笑笑一起渡过难关”,那一串串灰黑色的字符,变得茁壮起来,在我心灵的冬季里伫立成一株傲雪寒梅的枝干,而那飞扬的红包,舞成了一朵朵梅的姿态,它们盛开在我苍白的雪地里……接着,母亲打来电话,说我单位的领导去看她,留下了一个鼓鼓的信封;敦权大哥在电话里说,晚上他约医生一起吃饭打听下哪里的医院会有合适的肾源……电话依然在响,QQ里热闹闹的叽啾声依然不绝于耳。
跑到窗子边使劲地拉开帘子,所有的明亮瞬间涌进屋子,霞光中,我似乎隐约地又看到穿斜襟盘扣服的外婆,闻到了她那满屋子的药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