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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光粼粼

2017-11-29西维

野草 2017年6期
关键词:金鱼舅舅母亲

西维

它钻进了二楼住户的空调孔,那个没有粗管线伸出,四周布满铁锈和泥渍的圆孔。一截尾巴还露在外面,不伸展开是黑色,伸展,就看到一刹那的白。不知道是什么鸟。某种雀,小小的,比麻雀略大,黑色的头颈,白色的腹部,黑色的羽翼两侧有两条长长的白纹。在冬天,它们像一只只跳跃着、能够发出清脆叫声的饱满羽球。

我看着那只黑白相间的球从空调孔钻进钻出,跳上防盗窗顶棚的蓝色铁皮,再跳到下方浅黄色的横向煤气管。看着它的尾巴一翘一翘的——它应该还发出某种悦耳的叽叽喳喳声,只是我没能听到。我正站在它对面的窗口打电话。

电话另一头是我的舅舅。我正和他解释我的身份。我已经很久没联系他——有两年多了吧,加上他年纪大耳朵不好使,让这事变得有点费劲。我是你的外甥女,我是方琳。方琳。我重复着。要是再大点声,就足以把对面那只黑白相间的鸟球吓跑。

舅舅正走在路上。声音充满疑惑略带警惕,混杂在汽车喇叭、电瓶自行车的滴滴声以及街市上鼎沸的人声中。他已经八十岁了。我没法要求他能那么快将好几年没露面也没联系过他的外甥女的声音辨出来。

那只鸟飞走的时候舅舅总算听明白了。用一种恍然大悟且欣喜的语气重复了我的名字。

“你怎么样,还好不好?”紧接着,他问我。

他先问我好不好。本来该我问他好不好的。可我在费了这么大劲才让他明白我是谁之后竟哑然了。我得重新把那些被舅舅打碎的话再组织起来。他的问候却是顺手拈来。就像很多年前我上学时那样。我是回答他问题的那个。他问我学习怎么样,生活怎么样,考试怎么样,问我爸爸妈妈身体怎么样。

“我很好。现在正上班。今天不太忙,就打个电话给你。你怎么样?你身体还好吧?”我说。今天不太忙——这话让我觉得不对,我以前从不这么给他打电话。

电话那头响起了咕噜咕噜的声音。不是来自马路的噪音。声音来自舅舅的身体,从喉咙口出来,流转了无数个基站,传到了我的耳朵里。这不是我所熟悉的声音。似乎电话那头是另一个拥有着舅舅的声音却不停发出奇异咕噜声的兽类,而不是我曾经熟悉的那个在我年少时期每学期给我写一封信的舅舅。

我离开了窗前那片平凡无奇的风景,出了办公室,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拐弯,沿着一段灰扑扑的楼梯走到了五楼。那边有一家单位刚刚搬离,装修公司还未入驻,悬着红色挂锁的玻璃门内有几把上了灰的黑色办公椅和一些散落在地上的废弃文件。我迅速扫了一眼,站到了楼梯转角处的窗户边。

那里可以望见更为广阔的淡蓝色天空。不再有一整排居民楼屏障般地阻碍着我的视线,可以看见下方的马路,马路边高大的樟树,以及被巨大树冠掩映着的路边商铺。行人正在冬日依旧浓绿的樟树叶的缝隙里走动。饭馆的女人拎着黑色塑料袋出来倒垃圾。两手插在裤袋里的染了黄发的青年正从垃圾桶边走过,向她投来了漫不经心的一瞥。

舅舅那边的喧嚣声弱了下去。或许他在路边找了一个相对僻静的适合打电话的地方。他正以一种温和又缓慢的语调和我说着话。说他的身体很好。除了耳朵不太好使了,别的什么都很好。他说现在讲电话不太方便了。电话里的那些东西,他有时候只能听清一半。我说什么他都说,好,好好。他说话的节奏依旧没有任何变化。包括他的声音。这种声音我曾经觉得很好听。不像一般男声那般粗粝,带着女性的细腻,却不阴柔,是一种混合着流动的泉水与静止的江流一般的声音。

他问起了我的母亲。还有弟弟。他问我母亲在不在我身边。我说在弟弟那里。在S城。弟弟在S城。我又补充。他没说什么。只说好好好。

他知道弟弟在S城。这些年来,弟弟不可能像我这样不给舅舅打一个电话。他联系过,我知道。他或许还回去看望过他。那么他为什么还要问母亲是否在我的身边呢?他认为我打电话给他是出于母亲的授意?还是他认为母亲应该呆在我的身边——他们曾经都这么认为。

但我不能这样想。至少此刻。

“舅舅我这周末回淳城一趟。到时候来看你。”我看着下方减速驶过的一辆红色宝马轿车,笑了笑,放大了音量,以一种略带欢快的语气说。

“好好。你来。一定要来。”舅舅别过去和一旁的舅妈说了两句——意思是方琳要来。

“好哦好哦。”舅妈的声音清楚地传了过来。

舅舅说周末在家等我。接着,他告诉我他搬家了,换了个新的小区,还告诉我乘车路线,11路车到底。11路。他说。可他没告诉我在哪坐11路。其实我用不着坐11路,我们有一辆车,就算不开车也可以叫出租车。打的。我和他说,我会打的。打的。出租车。我又说了出租车。他懂了,并把他的小区名字告诉了我。让我到了给他打电话。他下来接我。他没有告诉我他是几幢几零几。他怕我会找不到,又重复了一遍小区的名字,东安花苑。

“东安花苑。嗯,我记住了。”我用背书一般的语气重复着。

阿基阿基。斌斌朝着正坐在餐厅吃晚饭的我说着。黑玛瑙一般的眼睛望向我。他站得直直的,蓝紫格子的棉纱口水巾的结从颈后跑到了右侧的肩部,他正用左手拉扯着它。但他要和我说的不是那个当围巾用的口水巾,而是他的小车。

“嗯,掉了,去,去捡起来,乖!”我指着那辆带着黄黑相间搅拌桶的红色小车,又指了指他自己。他便迈着企鹅一般摇摇晃晃的步子走向了他的车。在离车子还有一小段距离时他蹲了下来,身体前倾,伸出了手,却还是够不到车。他对距离的判断还未能准确。但他立即爬到了地上,左手撑着地面,右边的膝盖往前挪了一步,便轻易拿到了他的车。

“真棒!”我说。

“宝宝乖,接着玩。”正用一把白瓷大汤勺舀汤的家扬说。

笋干老鸭汤。家扬母亲将那只大汤碗往家扬那边挪了一挪。

小汽车落地之前,我正在考虑是否要和家扬谈谈看望舅舅的事情。东安花苑。我在心里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有点土气。我沒听说过,不知道这个小区位于县城的哪个位置。

这天是周五。我和我的老板请完假——回淳城计划是4天,除去周末,我得请两天的假——将这两天可能会发生的意外状况向关系好并信得过的同事交代完毕,再给窗台上的那些绿萝吊兰常春藤浇够水。endprint

“你不用把花浇得那么湿啦,水都流到墙壁上了。干了我会帮你浇的。反正也就4天嘛。”同办公室的女孩说。

反正也就4天嘛。在女孩脆生生带着些许娇气的声音里,我想到了舅舅。

这么些年我都没有想起他——我知道这不应该。那一刻我却突然就想起他来。或许是声音。女孩的声音里有某种和舅舅相似的特质?事后仔细想想却不是。但拨开开关的的确是那与我共事了半年多,已经完全不陌生了脆生生带着些许娇气的年轻女孩的声音。至少,它让我意识到了我的错误。甚至令我羞愧。

女孩和我说完话就与她的男朋友谈论周末的安排了。在她与男友旁若无人的亲昵交谈中——她总是这样,她爱他爱得要死,我有了与舅舅打电话的冲动。我想去看看他。这本来在我们的计划之外。

去淳城是家扬的几位朋友们提议的。淳城以湖光山色著称。按他们的话说,早就该去了。去你老婆的老家好好玩几天。他们就这么说的。

斌斌抓着他的小车,迈着婴儿式摇晃的小步子走到了我的身边,把头埋在我的大腿上。他想要抱抱。或许我一抱起他,他又会轻轻扭动着身体,让我把他放下来。我把刚夹起的蒜苗肉片放在了我的碗里。抱起了他。顺便吻了吻他柔软的面颊。

阿基阿基。他在我离开餐椅时扭动了身体,整个身子朝着地面倾斜。我只好又放下了他。

“抱他干嘛,让他自己玩。”家扬喝完汤,从纸巾盒里抽纸时发出那一贯的刷刷声。连续两张,动作干脆而迅速。

“小孩嘛!”婆婆说道。

“来!爷爷吃完了。爷爷陪你玩!哒哒哒哒哒!”爷爷手里的小枪已经指向了斌斌。斌斌扔掉了小汽车,像只小企鹅一般摇摆着跑向了他的绿色鳄鱼枪。

我担心他会摔跤,可他在我的注视之下脚步突然变得稳妥,安全地绕过餐桌的转角,在即将抓到鳄鱼枪时还记得放慢了步子。抓到枪之后,他转过头,朝着我咧嘴一笑。

我不再想東安花苑的事。

“新买来的奶粉放在老地方。医生说奶量一天要500毫升。所以晚上睡前还是得泡200。”乘着婆婆起身收碗时,我说。

“知道。你还有什么不放心。斌斌白天不是一直都在我这吗,现在也就是多放三个晚上。”

“鱼肝油别忘了。还有补锌。”

“知道知道。哎呀,你不要让他坐在地上啊,这个瓷砖,这么冷的天,多少凉呐…..那个泡泡的他不爱喝,你下次还是买一支一支的那种吧!”

她说的是葡萄糖酸锌口服液,一支一支的。斌斌被爷爷从地上拽起,他不情愿地发出嗯嗯的声音。

“泡泡的是上次去医院时配的,估计是甘草的味道他不喜欢。一支一支的那种要去药店买。下回我再去买点。”我向她解释。

泡泡的。一支一支的。她的描述总是这样。得理解得透彻而又迅速。

这不是问题。问题是她要我帮她带虫子。她的朋友托她的。是很要好的朋友。年轻时在一个车间的,她强调。别人我可不麻烦你们了。她让我们逛街的时候留意一下。

虫子并不好找。不像水果或是什么五花八门的土特产。两年前我曾经帮她带过一次。一种长在某种带刺的木本植物里的肉虫。其实就是树段段里的蛀虫。只不过并非每种树里的蛀虫都像那种那么值钱。家扬母亲,也就是我的婆婆,说菜场要卖100元一条,而且很难找得到,要碰巧。据说淳城有,说是有人去旅游时就带回来过。即便我从未听说过这种有大补功效的虫子,却还是同家扬几乎踏遍了整个县城,最终在中医院门口那段上坡的台阶上看到了那个守着一堆树段段正与旁边卖芝麻核桃粉的大妈聊天的瘦高个中年男人。我们买走了所有的树段段。

“你们运气好啊。我刚从山上下来。这东西不是想买就买得到的。”买树段段时,那个男人这么说。他还教我们怎么伺候那些肉虫子。不能闷着,不能热着,不然就死了。

“等斌斌再大点,也得给他吃点这虫子补补。”她说,“比药店买来的那些东西好多了!”

斌斌正蹲在地上,玩他的红色小汽车。外公坐在一边的沙发上。对于这种发条汽车,他还不知道要先把车子倒退,等上满了发条再松手,车子就会独自飞快地向前。他的手正用力地按着汽车的车身,车子在咔咔咔的声音里向前挪动。

“他还这么小。”我看着斌斌。没错,他连外婆都还没学会叫。

“再过两年就可以吃了。大补的。这你还不信吗。”

“信!”我回应。

这回答就像个玩笑。我不确定两年之后我是否真的会听从她的建议给斌斌吃她在炒锅里焙好的硬邦邦颜色已经变得焦灰的虫子。但有一点我十分确定,此刻我不想陷入一场关于虫子的毫无结果的争论。

如果家扬不与我同行,我不知道他母亲是否会让我帮她带虫子。这种事从来没有发生过。每次去淳城家扬都会同行。当然,这种时候不算多,在我母亲搬离淳城之后就更少了。

即便是我独自去,我想我也会答应下来。我找找看。我会这么说。用一种不那么确定的语气,实际上肯定会抽出时间满大街地去帮她搜寻她想要的东西。不只是她,换做任何一个与我的生活有着密不可分交集的人,我都会这样。

虽然不那么喜欢,可依然会去做。这种事情近年来我做了不少。就像坐月子时吃炒猪肝——因为得补血。又比如带着斌斌逛公园时和同样在阳光灿烂微风习习的公园花丛边溜娃的主妇们聊天。她们不说上半小时不会住嘴。而我更倾向于说上几句就离开。不过公园就是这么大,不出十分钟很可能又在另一棵树或是另一个阳棚下遇见。我得用上十二分耐心和诚意与她们谈孩子的奶粉尿布以及出牙睡觉诸如此类的话题。这是许多年前我不能想象的。那时我还看科幻小说,期待着的是遇见一个从天而降有着绿皮肤或是紫瞳仁的外星人而不是一个逛公园的大妈。

这一回,我还跟着几位我并不是很喜欢的男性一同出游。不很喜欢,不是讨厌。这和他们的习惯品行无关。我只是没把他们当成我自己的朋友。他们是家扬的朋友。

这不是第一次。我们这个小团体去过不少的地方。我是其中唯一的女性。家扬的妻子——第一次去时还是女友。阿良。大林。还有小郑。我们五个人。这次去淳城也是我们五个人。endprint

阿良以前是家扬的同事,在他们公司当过一阵子驾驶员。阿良年轻的时候曾在驾驶学校呆了一年,专业学习驾驶技术。所有关于车的问题,他都很懂行。因而每次出行,开车的任务都交给了他。

出游是件令人愉悦的事。更何况还有一个利于出行的好天气。在一个冬天的晴朗的周六早晨,那辆充满旅行气氛的银色别克商务车拉着我们出了城,开上宽敞的省道,接着进入高速公路。

一个多小时后我们进入服务区。阿良他们去买饮料小解的时候,家扬和我在一家卖汤包的店里买了包子。之后我们在停车场的花坛边一边吃包子一边等他们。他们或许还要逛会,抽根烟什么的。我们就坐在花坛的大理石沿上等他们。赭红色带着金色及黑色片状花纹的大理石。除了我们,还有两三个人坐在那地方。真是冰凉透顶。我站了起来,看着对面服务区商店大片玻璃墙上自己身穿灰色夹棉风衣的臃肿身影。这里的影子比镜子里的更真实。

“和你妈说过了吗?这次我们回去。”家扬也站了起来,将脚底的几片干枯的叶子踩得咔咔响。

“嗯。提了一下。”我理了理围巾。

“她怎么说。”

“能怎么说。她一般都不会说什么。”我冲他笑了笑。他于是也笑了笑。

我不是在揶揄他。我心里没这意思。

家扬从不了解我和母亲到底能说些什么。我也几乎不当着家扬的面和母亲打电话。除非,是逢年过节的例行问候。三两分钟说完挂掉。果断、迅速,谁也不拖泥带水。

他问起我的母亲似乎是出于礼貌。一个女婿应有的。我想他应该不太喜欢我的母亲,虽然他从未表现出特别的讨厌。对这样一个固执,又有点神经兮兮的丈母娘。她见了他总是笑嘻嘻的,每次来我家,总会给他准备一些令他尴尬的礼物,一件过时的衬衫,或是一条劳工气质的裤子。她不会逼着他试穿,她从不逼着任何人做任何事。你带走吧,她就笑嘻嘻地说。她和我说。我也只能带走。可我不能把这些东西装进家扬的衣柜里。

他和她没什么话可说。除了吃饱穿暖身体好坏之类的问候。这么说来,私底下不打电话才是明智的。

我和母亲说要回淳城还是周二的事。那时给母亲打电话是为了处理别的事。对,处理。这个词或许在往后的时间里将频繁用于我和她之间的本应出于情感维系而产生的交流。

这次是处理一只兔子。

弟弟在QQ里给我留了言——妈又养兔子了,家里很臭,你去和她说说。

他的留言通常很短。但我足以从这不到二十个字的冷冰冰的字眼里感受到他的焦虑。一种掉进了兔子窝的惶恐。这不是第一天。兔子说不定已经从一小团白豆腐养到肥肥硕硕足以生儿育女。

“我以为你不会和她说。毕竟是去玩的。”家扬又坐了下来,将手中的塑料袋团成一团,放在身边的大理石花坛上。随后,他架起了二郎腿。他从不抖腿。我讨厌抖腿的男人。他只是那么架着,这种姿势让他感觉更自然。更放松。

我看了看他,又笑了笑。他到底在担心什么?如果不是他身上透出的那股子松懈,让我觉得這未必是他没话找话的一个话题,旨在打发时间,我可能会好好地嘲笑他一番。

“为什么不能和她说。只是回去看看。我没说是去旅游。她也没问我呆几天。周六去周日回。她以为是这样的。以前不都这样吗?”

家扬点点头。不再说什么。他看见了另一头的阿良。他们正站在洗手间附近的空地上抽烟。他朝他们招了招手。

他不知道那只兔子的事情。他也不清楚母亲和弟弟这几年里为这些莫名其妙的宠物而起的那些大大小小的冲突。他什么都不知情。他一年一次陪我去到S城看望她时,他也看见过她的宠物。金鱼和乌龟,还有在笼子里不停滚圈圈的仓鼠。还有别的吗?兔子和鸟呢?它们会被藏起来。有时候。

我并没有让母亲把她的宠物藏起来。或许弟弟授意了。但弟弟不和我说这个。很多时候,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除非和家扬说到他熟悉领域的一些技术问题,他才会侃侃而谈。

就是这样,如果家扬处理这类烦琐的家事有足够的经验,那或许我会告诉他,兔子,金鱼,或是鹦鹉的事,以求得一些可靠的建议。哪怕他对养宠物有什么经验也行,但他不养这些东西,包括他的母亲,连一只狗都没养过。

我的母亲曾经也是如此。在我们小的时候,她从没养过什么可以称之为宠物的东西。在乡下住的那几年养了几只鸡。但那也是父亲在喂养。她从来没管过那些鸡。那些没能被调教的鸡总是把她养在院子里的茂盛美人蕉和夜来香给啄坏了。她还为此生过气,拿着扫把赶过它们。

父亲去世后不久,母亲就到了弟弟工作的城市与他一同生活。她养宠物是那时开始的。最开始是在鱼缸里养了几只金鱼。那些金鱼很漂亮。最初母亲会和我说她买了什么样的金鱼。水泡眼,狮子头,大红,墨黑,银白,深橙,五花。那鱼多漂亮多美多水灵。那时我给她打电话比现在频繁,我怕她到新的地方不习惯。因而她在电话里兴奋地谈论她的金鱼时我还为此欣慰了一阵子。我觉得她迅速地调整了自己,适应了那个连我都未必能适应的魔幻大都市。可金鱼不好养。母亲完全没有经验。我不知道她是处于何种原因养起金鱼来的。她不像一般的金鱼迷那样费心去研究养鱼诀窍。她连卖鱼的人交代的最基本的喂养常识都会忘记。不多久,我就要在电话里“处理”金鱼的事了。她的鱼一条一条死了。她不明就里,没气急败坏却伤心欲绝。她的鱼一般都是被撑死的。弟弟是这么说的。

除了金鱼。她还养过仓鼠,巴西龟,甚至还养过鸟。绿色的小鹦鹉。叽叽喳喳。你永远都听不懂它在说什么,它却一副总能明白你在说什么的表情。她这么和我说。

家里搞得一团糟。弟弟觉得他都快住不下去了。但他不能去住宾馆。住宾馆太贵。实在受不了也只能到某条街上逛一逛,连去找个朋友喝酒都不行。他不想喝醉。更不想喝醉时向朋友抱怨自己的母亲。那一堆乱七八糟的宠物。这是不光彩的事情。弟弟认为这会伤了他的自尊。我能理解。我想我不和家扬谈论此类的事情多少也有类似的原因。他一定会告诉他的母亲。他的母亲或许又会告诉其他人。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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