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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想家

2017-11-29草白

野草 2017年6期
关键词:小舅幻想兔子

草白

1

我的小舅,十几岁时便当了泥水匠,如今五十多了,还在操此旧业。他一天也没有喜欢过这份职业,无数次宣布要弃它而去,奔赴灿烂辉煌的前程。他想象自己像某个亲戚那样大发横财,大腹便便;他幻想投资某个稀缺产业一夜暴富,从此开启人生新旅程。所有事情中,属那些以讹传讹之事最令他深信不疑、神魂颠倒。

那些年里,驰骋大江南北、魅惑人心的传销产业大概就是为我小舅这类人量身打造的。可是,小舅果断地摆脱掉它们,毫发未损,也算是奇迹。

总之,在已成过往的大半生里,在我小舅的脑海里,那些荒唐古怪、发财致富的念头,就像春草一样,一茬茬割了又长,从未消停过。好像唯有如此,他的生活才充满希望,值得接受。

小舅谈论钱财时惯于使用的单位是亿。谁谁谁如何在最短的时间里赚了几个亿。谁谁谁的身价是多少多少个亿。那个谁谁谁通常不是他小时候的玩伴,便是与他有些沾亲带故的人,至少是他听说过的,只有谈论这些人,才让他觉得带劲,好像人家的好运随时可能转移到他头上。

小舅是外婆家最小的孩子,大哥结婚的时候,他还未满十岁——这便给他永恒的错觉,好像自己永不会长大,无论长到什么岁数,在这个家里永远有人比他还大。

我在离家后,便成了他假想中的生意伙伴,合作对象,电话里的聆听者。那些从他脑海里源源不断冒将出来的荒谬想法,让人连反驳的话头都没有。那一次,他谈论的是橡胶制品。他想与我合作,到城里来开店,开橡胶制品店——我的大舅就以此发家,他在羡慕嫉妒之余也想仿效。这是他所有想法中最没有创意的一个,只是蹩脚的模仿而已。即便是模仿,电话里,他仍旧口若悬河,俨然成功人士,生意场上的叱咤风云者。当然,他的热情并没维持多久就偃旗息鼓了。

直到下一次,他的“奇思妙想”再次涌现,再次“偃旗息鼓”,那些幻想之于他,就如护身符之于孱弱多病者,它们可以免除人们对危险的恐惧,而不是危险本身。

能不能这样推测,或许小舅对发财致富本身并没有多少兴趣,只是他必须这么做,他可以忍受贫穷,却不能忍受自己毫无想法,哪怕那些想法毫无用处,从来也不会给他带来财富。如果硬要与人攀比,他的生存环境可称得上糟糕,兄弟姐妹个个比他有钱。他们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这个事实,他是一个穷人。穷人。穷人在这个世界上可意味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他们会在一个穷人身上扣很多帽子,懒鬼,倒了大霉的人,目光短浅之辈,愚不可及者。没有希望的人。

不幸的是,这些帽子随便哪一顶扣在我小舅头上完全合适,非常合适,没有一点扭捏勉强的成分。

就在几天前,母亲在电话里忽然说:“小舅可能要来找你。”我嗅出母亲话语里所蕴含的危险气息,它比出自小舅本人之口,更让我感到惶然。我离家太久,一点也不希望被人打扰。

特别是被小舅这样的人。

这些天,他又癫了似的,谁的话也听不进。这是母亲的原话。在我们那里,形容一个人执迷于某事,用的就是这个“癫”字。

千万不要让他来找我。我可一点空都没有。电话里,我夸张地叫着,惹得母亲一阵叹息。

其实,小舅从没有到城里来找过我。他只在电话里找我,不时地告诉我他的各种想法。有时候,没等他讲完,我就把电话挂了。

那些荒唐可笑、不切实际的想法,可能全是他工作之余,站在脚手架上,或在逼仄的墙角落里想出来的,它们充满着钢筋水泥空洞乏味的气息,同情之余,让我感到说不出的厌烦。

2

那天清晨,小舅的电话,还是打来了。

无论如何,我都得把日脚过下去啊。那些石灰吃我的手,我的手已经快不行了。我不想再干这一行了。他在电话那头向我诉苦。

我问他这一次想做什么。

兔子。我想养兔子。

养兔子?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小舅将他的愿望再次重复了一遍。没错,他说的就是兔子。我的外祖父就养过长毛兔,他把卖兔毛赚来的钱供我阿姨念完大学。也就是说,是那些可爱的兔子让我阿姨圆了大学梦。

现在,这些兔子可以帮小舅实现他的梦想吗?

电话里,我总算听明白他的意思,他要养兔子,剪兔毛,做兔毛衫,挂到商店里出售。

怎么说也要三五百块一件吧?小舅在电话那头得意洋洋地说。

大概是吧。应该有的。养兔子,做兔毛衫,然后把它们一件件卖掉。怎么就断定有人会喜欢那种东西?

他的想法是——在家养兔子,到我这里来加工,出售。从兔子到兔毛衫,什么叫一条龙服务,这就是啊。

我要過来。我一定要过来看看。你等着啊。等我啊。

那些激动万分的语言在小舅的舌头上打转,彼此挣脱出来,试图闯出一条清晰无比的道路来。

挂完电话(幸亏我们只在电话里说话),我才如梦初醒,他不会来的,更不会养什么兔子,这一切只是说说而已。无疑,这个想法可以支撑他一段时间,直到下一次,更好的想法自动冒出来,再次将他弄得魂不守舍,神魂颠倒。

人们要让现实变得可以接受,脑子里没有一点荒唐的想法是不行的。我的小舅就是这样的人。生活中有很多这样的人。

这么多年里,我好像一直在等小舅来。每次他说,我要过来找你。我就以为是真的。他会来的。我做好了他随时可能抵达的准备。甚至,他说话的语气,斟词酌句时的神情,都在我脑海里一遍遍地回放着。我想着如何应付他,劝他打消那些不切实际的念头,不要幻想,不要走捷径,安心做他的泥水匠,即使不能发财致富,至少衣食无忧。

有一次,他连出门的礼物都买好了。那些来自家乡海塘里的螃蟹是他准备带给我的见面礼。可是,临出门之前,他还是把它们吞进了肚子里。没了那些螃蟹,他自然不能来找我。后来,我母亲问起此事,他说那些螃蟹都快死了,或许它们会死在大巴车上,除了吃掉它们,我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呢。

我总不能拿着死蟹去送给她吧。小舅言之凿凿,好像是那些螃蟹不争气,而不是他自己根本就不愿出门。

3

很不幸,作为一名不折不扣的体力劳动者,小舅却拥有一张艺术家似的忧郁沉重的脸庞,颧骨高耸,下巴收紧,我母亲家族特有的大眼睛深埋在他那颓废凹陷的眼眶里。一对静态而大的眼睛,在物体上的停留时间比一般人要久,因此更显迟钝而木然。

无论看什么东西,给人的感觉是他永远也看不透任何东西。他的眼神在那些东西上无谓地停留,呈涣散状态,却毫无深入的天赋。小舅是一个没有任何天赋的人,不会赚钱,不会讨女人欢心,年纪很大了,才在媒人的帮助下勉强娶到老婆。舅妈长相不差,至少肤色白皙,还会念唐诗,可小舅对她马上就感到了不满。女人有什么用呀,只会花钱,花钱如流水!任何人和东西,一旦被他拥有,他就觉得不过如此,没什么大不了的。可他自己连吃饭的营生都干不漂亮。一堵普通的墙壁,简单的横平竖直,他都弄不好,砌不直。他会说,不就造个房子吗,不倒,就好了呀。

那时候,他还没有学会幻想。可是有一个方面,他倒是无师自通。那就是逃跑。每当他做什么事情做烦了,就逃。从脚手架上,从施工现场,从家庭生活中,他不停地逃离。

与别人不同的是,他会回来,若无其事地返回,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他根本就没有逃跑,只不过是自己让自己“隐”了一会。如果这世上真有隐身术,那肯定是他最想学会的本领。

无论逃离、隐身,它们表达的都是同一个意思。对生活,小舅充满了厌倦、不满,他要表达自己的厌倦和不满,他要反抗。

这并不容易。

直到有一天,他掌握了幻想术,一种伟大到无以复加的本领,它们会在某一时刻毫无预兆地产生,以脑子中某样分不出材质与性状的东西为原料,有不短的衰竭期,整个过程中人体感觉适宜,呈微醺状态,情绪、情感都处于上升期,宛如电器通了电,木柴找到火焰,风暴遇到大海,一切皆有可能。

那种时候,他会变得鬼鬼祟祟,对手头的劳动、身边的人,也不那么挑剔了,好像一切都充满必要,变得完全可以忍受了。

我母亲问他,养兔子的事可和家里商量过了?

他眉毛一挑,气呼呼地说,谁要和她商量!

这种事情,有风险的呀。

风险?做哪样事情不承担点风险!不冒险,怎么能发财!这次,我是一定要冒险的!你们谁也别拦着我,反对也没用……他越说越离谱,越说越生气。我母亲在边上捂嘴偷笑,任他胡说八道去。

母亲说的没错,小舅再次“癫”了。他变得鬼鬼祟祟,满脑子生意经,满脑子都是兔子——那些远去的,我外祖父时代的长毛兔成了他的救命稻草。

他知道那些汽车轮胎已经救不了自己。他的大哥,我的大舅就死于鼻咽癌中晚期。那些橡胶轮胎原来是有毒的呀,会让人得癌症的呀——哪怕它们可以让人发财,那也是可怕的!

小舅要健康地发财,不要早死,也不要有任何后遗症。于是,他想到了那些兔子。那些来自童年时代的兔子,一只只活蹦乱跳地来到他的面前,告诉他很早以前就存在的关于财富的秘密。

4

一个人无论抵达过多少地方,见识过多少人,其实,他的一生永远都生活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人永远没有机会开阔自己的视野。我的小舅如此,我的祖父也是。我们大家都是。无一例外。

我祖父在弥留之际,认为自己找到了寻觅一生的宝藏,它们就藏在他的床底下。

我小舅,苦苦思索了大半生后,终于认同自己父亲的营生是真正值得为之奋斗的发财致富方法。那些塑料制品,橡胶轮胎,以及别的那些个面目全非的东西,统统都是些不怀好意的东西,是可能致他于死命的东西,他绝对不能与它们发生任何瓜葛。这世界每天都在变,我们永远无法说清楚正确的事情是什么。或许养肥一只兔子,取其长毛,再以兔毛制成兔毛衫拿到市场上出售,就是无比正确的行为,正确到让人毫无反驳的理由。

我等着小舅来找我。或许,他会来的。毕竟他一次也没有来过。就算不是为了兔子,他也可以过来找我。我对小舅形象的记忆还停留在二十几年前,那个下雪天,八岁的我参加了他的婚礼。作为婚礼场上的主角,他的动作和神情却充满着不合时宜的烦躁与犹疑,根本不知如何安顿自己,好像新郎不是他,而是另有其人——他在人群中寻找那个人。

很早的时候,我就发现了这个秘密:人与人之间是很不同的。我的小舅就与别的舅舅不一样。他的眼神、说话时嘴角抽动的模样、走路的姿势,暴露了一切。当人群欢乐的时候,他会未卜先知地摆出一副深沉沮丧、无限怨烦的样子,好像在说,事情根本不是这样的,你们都高兴得太早啦。

时间流逝,我的小舅逐渐成为家族中的不安定分子,消极元素,一个不思进取、让人讨厌的人。

人群中,我们很容易发现这类人,那些幻想家——他们以过分突出的语言能力让人印象深刻。他們尽管喜欢说话,可所说之话并不是要让人感到信服,他们表达的目的并不在于此。在那些天花乱坠的语言表象背后,埋藏着一颗蠢蠢欲动的心。他们可以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但很明白自己不想干什么。

这辈子,他们从没有主动干过一件事,体验过真正的挫败感。他们总是在观望,寻找,然后偃旗息鼓,直到被新的幻觉所左右。

有一段时间,传销团队的女伴们天天来小舅家吃饭,他领着舅妈好酒好菜招待着。他们推杯换盏,谈笑风生,讲不完的体己话,诉不完的衷情,似乎找到久违的人世的知音。

——有人说小舅看上了传销团队的某个女人,进而被其蒙骗;也有人认为,他根本就没有胆量进入其中,又架不住她们的热情,只好好酒好饭招待着,顺便听听发财致富经,过把瘾。

小舅肯定为这种闻所未闻的发财方式着迷过,那么多人,癫了似的,在公园里围成一圈,编故事,喊口号,做白日梦,要多疯狂就有多疯狂。

他无法想象这个世界上居然有那么多这样的人。从他们身上,他看到了某种被放大的东西。那个东西里面有他熟悉的事物,这让他感到难堪。他抑制着发现秘密后的厌恶与惶恐,悄悄退出那个群体,从此之后再也没有理会过。

5

大舅得到小舅没有的一切,却过早地丧失了时间。那个豪奢的墓穴似乎在提醒世人财富永远是有用的,人们对它的追逐是不会有错的。于是,小舅调整策略,继续奔赴在通往财富的路途中。

来自往昔记忆里的兔子给了他灵感,外祖父曾以此创造奇迹,这个奇迹多年来在亲戚中间口耳相传。小舅被此感召,激动得热泪盈眶。他想做一件大事,一件很大很大的事,让所有人都震惊的事。

此时,村子里早没了兔子,与兔子们同时代的动物,牛、猪和羊也差不多绝迹了,却有青草。橡胶废品堆积如山的地方,长出兔子们的食物,那些过度鲜绿肥嫩的食物看着像是有毒的。

现实生活中消失已久的兔子长进小舅的脑子里,它们就像某件失而复得的东西,那些关于财富的秘密一直折磨着他,从不轻易放过他。

相比于早年的犹豫迟疑,良机尽失,如今的小舅更不会急于行动。那些兔子却在他的脑海里跑得欢,催促他,让他吃不好,睡不安,没完没了地只想找人说话、咒骂。

小舅忧郁缄默的眼神很像某位我敬仰的文学大师,天生地长有这种眼睛的人,是能给人一种致命影响力的人。

小舅老了,他的儿子也已长到必须赚钱的年纪,家族血脉里的品性好像是会遗传似的,这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对于如何在社会上站稳脚跟,也是一筹莫展,毫无办法。

——养兔子的主意就是获得他首肯,并被推波助澜的。或许他是从哪个过期网页上获知消息,说某地兔毛衫市场一片红火(那个市场恰在我的居住地附近)。我告诉他那都是十几年前的旧闻了,那种注定会缩水、板结的兔毛衫早被淘汰出局,无人问津了。

小舅或许相信了我的话,或许并没有。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他像失踪者一样不再与我联系。或许,他正偷偷地在某个地方饲养兔子,那些超现实主义的兔子,从时光的丛林里奔跑而来的兔子,正被他避人耳目,养在某个神秘角落里。我不知它们以何为食——人世间早没了它们的食物,除非它们与主人一起以幻想果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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