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中“畸人”形象论略
2017-11-29潘琼
潘 琼
(河南大学 文学院, 河南 开封 475001)
《庄子》中“畸人”形象论略
潘 琼
(河南大学 文学院, 河南 开封 475001)
《庄子》中塑造了许多与世俗不同却顺乎天道自然的“畸人”形象。 已有研究多认为《庄子》中塑造的“畸人”唯右师、 支离疏等11人。 事实上《庄子》中塑造的“畸人”还应包括师旷、 捧心而颦其里的丑人、 逆旅主人之恶妻、 接舆、 盗跖诸人。 《庄子》塑造此类人物与当时社会状况密切相关, 是作者对混乱现实的深刻体认, 亦是作者在随时可能招致杀身之祸的生存环境中借以阐释自己思想的重要手段, 体现了“顺乎自然, 安时处顺”和“无用之用”的哲学意蕴以及“足性即美”和“贵真贵自然”的美学意蕴。
《庄子》; “畸人”形象; 哲学意蕴; 美学意蕴
庄子是先秦诸子中不得不提的人物。 在先秦诸子散文中表现出其主要思想的《庄子》一书占有重要地位。 在此书中庄子用一个个想象奇特的寓言故事向我们阐释着他的思想, 同时塑造了许多生动逼真的人物形象, 其中最耐人寻味的是其塑造的“畸人”形象。
1 所谓“畸人”
庄子笔下的“畸人”到底为何意?在《大宗师》中他借孔子之口给出了答案:
子贡曰:“敢问畸人。”曰:“畸人者, 畸于人而侔于天。”[1]1
郭象注云:“问向之所谓方外而不耦于俗者, 又安在也。”成玄英疏云:“畸者, 不耦之名也。 修行无有, 而疏外形体, 乖异人伦, 不耦于俗。”“侔者, 等也, 同也。 夫不修仁义, 不耦于物, 而率其本性者, 与自然之理同也。”陆德明《经典释文》引司马彪言曰:“畸, 不耦也。”“侔, 等也。”意谓“畸人”是与世俗不同的“异人”, 异于普通人却能顺乎天道自然。 可见, 仅将《庄子》中的“畸人”理解为残疾人是不符合庄子本意的, 还应包括不同于常人的很多方面, 总体来说, 可分为外在形体存在残缺美丑的残疾人和内心反抗世俗秩序的狂人疯子两类。
外在形体存在残缺、 美丑的残疾人是指外貌上不符合世俗的审美标准, 他们或天生残疾, 如右师和支离疏; 或天生貌丑, 如哀骀它; 或后天遭刑致残, 如王骀、 申徒嘉和叔山无趾; 或后天生病至貌寝, 如子舆。 但无论残疾亦或貌寝, 是先天还是后天, 这些形象都是“畸于人”, 不符合世俗的审美标准。 内心反抗世俗秩序的狂人疯子是指言语行为不符合世俗的标准, 如盗跖竟大骂孔子为“盗丘”[3]。
2 “畸人”之因
庄子塑造众多“畸人”形象来阐释其思想的原因有二。 首先, 庄子塑造外在形体存在残缺、 美丑的残疾人是社会状况所致。 庄子生活的时代是一个动荡的时代, 残酷的战争、 血腥的屠杀以及统治者的剥削与掠夺, 使人民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所谓“宋国之深, 非直九重之渊也; 宋王之猛, 非直骊龙也”。 在这样的社会状况中“殊死者相枕也, 桁杨者相推也, 形戮者相望也”。 人民极易遭受酷刑而致身残, 如王骀、 申徒嘉和叔山无趾都是兀者, 即遭受刖足之刑的人。 一句“方今之世, 仅免刑焉”道出当时遭受酷刑之人的众多, 因此庄子选取当时常见的兀者形象来阐释自己的思想也在情理之中。
庄子选择内心反抗世俗秩序的狂人疯子作为阐释其思想的另一类“畸人”形象亦为社会状况所致。 正是因为处在混乱的社会中, 稍有差池就可能身首异处, 所以即使敢于直言上层恶行的庄子也只能虚拟接舆给出:“来世不可待, 往世不可追”的断言, 借盗跖之名将儒家宗师孔丘斥为“盗丘”, 将历代圣贤帝王唾骂为窃国大盗。 常人眼中的狂人疯子正是其反对他派思想、 反抗既定秩序的代表, 如此, 即使招来横祸他们也能用“非吾罪也, 人之罪也”寻求自保。
其次, 庄子塑造“畸人”形象来源于他对人之“德”和人之“形”的分辨。 《逍遥游》中, 庄子借连叔之口说道:
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 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 岂唯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1]2
庄子将人的修养分为“德”与“形”两方面, 人的形骸与精神是相对举的两个范畴, 形骸上的聋盲固然会带来生活的不便与缺憾, 可精神上的聋盲则会带来更严重的损伤, 世人又往往执拗于形体的残缺美丑而看不到精神的可贵, 所以庄子塑造了各种各样的“德形”搭配的形象, 而大部分“畸人”是其所肯定的“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的人物。
在“德形之辨”中, 庄子并不是以前研究所谓的人道主义者。 有人认为庄子同情赞许“畸人”, 肯定残疾人的身残志坚, 赞美他们的自食其力。[4]其实不然, 庄子只是肯定那些符合自然之道并能够借以阐述自己思想的“畸人”, 如支离疏:
支离疏者, 颐隐于脐, 肩高于顶, 会撮指天, 五管在上, 两髀为胁 。 挫针治獬, 足以糊口; 鼓荚播精, 足以食十人。 上征武士, 则支离攘臂于其间; 上有大役, 则支离以有常疾不受功; 上与病者粟, 则受三锺与十束薪。[1]3
支离疏是《庄子》中一个真正的身残貌寝的“畸人”, 他给人家缝衣洗衣, 簸糠筛米, 足够养家糊口。 因为身残, 在国家征兵时他可以大摇大摆地游于闹市; 国家征徭役时可以免除服役; 国家救济贫病时他可以领到三钟米和十捆柴。 如果庄子是所谓的人道主义者, 那么他对于支离疏的评价应该是赞许其自食其力的美德, 但请看庄子的评论:
夫支离者其形者, 犹足以养其身,终其天年,又况支离其德者乎![1]4
成玄英疏云:“夫忘形者犹足以养身终年, 免乎人间之害, 何况忘德者邪!”换言之, 忘记外在形体的人尚可养活自身, 享尽天年, 更何况那忘掉世俗德行的人呢!可见庄子肯定的是支离疏所体现的“忘”, 忘却人生的痛苦而遵循自然之道, 而不是他能够靠自己的劳动养活自己的能力。
显然, 对于依靠自己的才能却违反自然之道的“畸人”, 庄子是否定的, 如师旷。 师旷是春秋时著名乐师, 生而无目, 为晋大夫, 博学多才, 精通音乐, 善于弹琴, 辨音能力极强。 倘若说庄子对“畸人”充满人道主义的关怀, 那师旷必是他歌颂的“畸人”之一, 但在《胠箧》中他却要“塞瞽旷之耳”, 这是因为庄子认为师旷“乱五声, 淫六律”依靠自己特殊的才能扰乱了自然之声, 所以说要塞住师旷的耳朵来保住天下人耳力的通彻。 由此可见, 庄子并非对“畸人”充满人道主义的关怀, 也不是极力称赞“畸人”身残志坚的奋斗精神, 只是借助能够顺应自然的“畸人”来传达自己的思想。
延续上文对人之“德”与人之“形”的分辨, 庄子在书中塑造了四类人物形象: 第一类是德形俱全的神人, 如藐姑射之山的神人; 第二类是德形俱不全的丑人, 如捧心而颦其里的丑人; 第三类是形全而德不全的人物, 如子产; 第四类是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的人物, 如王骀。 庄子所肯定的是第一类和第四类人物, 而书中的“畸人”形象大部分是庄子所肯定的“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的理想人物。[5]他们是庄子塑造的“畸人”形象中的最高层次, 是其理想中的方内之人。 如上所言, 德形俱全的神人是庄子最为肯定的理想人格, 即“无待于形”与“无待于神”的结合, 但世俗之人想要真正达到这两者的“无待”是十分困难的。 在这些“畸人”形象中, 有人能够认识到自己在形体上已然“无待”, 所以转而追求更为重要的德上的修养, 从而超越了形体的局限而达到了与“道”共游的境界, 达到了世俗之人的“逍遥”境界。 这也就是庄子之所以选择塑造外形上“畸于人”的形象来阐述他的思想的动因。
3 “畸人”之含蕴
《庄子·寓言》一篇介绍了该书的写作手法, 是庄子揭明立意之言, 其中说道:
寓言十九, 藉外论之。 亲父不为其子媒。 亲父誉之, 不若非其父者也。 非吾罪也, 人之罪也。 与己同则应, 不与己同则反。 同于己为是之, 异于己为非之。[1]5
郭象注云:“言出于己, 俗多不受, 故借外耳。 肩吾、 连叔之类, 皆所借者也。”为了让自己的学说更易为他人接受同时避免受到他派的诋毁与排斥, 庄子托言于他人他事来阐述自己的思想, 他费心塑造的“畸人”形象也是为了宣传其在哲学和美学方面的主张。[6]
庄子塑造的“畸人”形象所阐述的最重要的哲学思想是其关于“顺乎自然, 安时处顺”的主张。[7,8]继承了老子关于“道法自然”的思想, 庄子的“道”实际上是指主观意识之外的, 不受任何力量支配的自然之道。 这在《庄子》的其他篇章中也有所表述:
天道运而无所积, 故万物成; 帝道运而无所积, 故天下归; 圣道运而无所积, 故海内服。 明于天, 通于圣, 六通四辟于帝王之德者, 其自为也, 昧然无不静者矣。[1]6
天地固有常矣, 日月固有明矣, 星辰固有列矣, 禽兽固有群矣, 树木固有立矣。[1]7
“道”即自然之道, 自然就是“自为” ——任各物自动自为。 天地万物本来就如此, 并不是外力改变, 所以庄子认为世人也应当顺应自然之道, 他塑造的“畸人”形象必然要阐述此哲学内涵, 如右师:
公文轩见右师而惊曰:“是何人也?恶乎介也?天与?其人与?”曰:“天也, 非人也。 天之生是使独也, 人之貌有与也。 以是知其天也, 非人也。”[1]8
正是对于自然之道的认同, 右师才可以坦然面对自己的残缺, 认为天道使然并非人为所致。 又如《大宗师》中的子舆和《至乐》中的滑介叔, 这些“畸人”形象的塑造正体现了庄子所宣扬的自然之道, 无论是先天残疾还是后天所致, 都应安时处顺, 理智接受。
“无用之用”是庄子大力宣扬的另一哲学命题[9], 这主要是借助书中反复出现的“不材之木”来阐述的:
匠石之齐, 至于曲辕, 见栎社树。 其大蔽牛, 絜之百围, 其高临山十仞而后有枝, 其可以舟者旁十数。 观者如市, 匠伯不顾, 遂行不辍。 弟子厌观之, 走及匠石, 曰:“自吾执斧斤以随夫子, 未尝见材如此其美也。 先生不肯视, 行不辍, 何邪?”曰:“已矣, 勿言之矣!散木也。 以为舟则沉, 以为棺椁则速腐, 以为器则速毁, 以为门户则液瞒, 以为柱则蠹, 是不材之木也。 无所可用, 故能若是之寿。”[1]9
匠石所遇之树不能说不粗大, 但它的木质却不能用来制造适合人们使用的物件, 所以被视为“散木”。 然而正是“无所可用”的木质使它逃过匠人的砍伐, 获得长寿, 这便是庄子所肯定的“无用之用”。 庄子所塑造的“畸人”形象中亦有为阐释这一思想服务的, 如上文所提支离疏, 他在国家征兵时是没有用的, 但对于缝衣洗衣、 簸糠筛米他却有用, 而且正是残疾让他免受战争徭役之苦, 并能在国家救济贫病时领到三钟米和十捆柴。 可见貌似无用之人, 却有大用。
毫无疑问, 身残貌寝的“畸人”在现实生活中是一些丑陋的形象, 然而这些“畸人”形象在庄子的描绘中, 被赋予了美的内涵, 体现了庄子独特的美学思想。 在庄子的笔下, 其美学主张首先是取消了美与丑的绝对界限[10], 他认为“性足即美”, 《齐物论》有言:
民湿寝则腰疾偏死, 鳅然乎哉?木处则惴栗恂惧, 猨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处?民食刍豢, 麋鹿食荐, 蝍蛆甘带, 鸱鸦耆鼠, 者孰知正味?猿猵狙以为雌, 麋与鹿交, 鳅与鱼游。 毛嫱丽姬, 人之所美也; 鱼见之深入, 鸟见之高飞, 麋鹿见之决骤, 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1]10
细审之, 可知庄子认为美丑并没有确切的标准。 如此, 则何者为美?《齐物论》又言:
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 而大山为小; 莫寿于殇子, 而彭祖为夭。 天地与我并生, 而万物与我为一。[1]11
旅人有妾二人, 其一人美, 其一人恶。 恶者贵而美者贱。 阳子问其故, 逆旅小子对曰:“其美者自美, 吾不知其美也; 其恶者自恶, 吾不知其恶也。”[1]12
旅店主人的两个小妾, 从世俗的审美来看一丑一美, 本该是美者贵而恶者贱, 但真实情况恰恰相反。 原因就在于那个小妾其性不足自恃为美, 而自以为丑的小妾以“足性”成美, 所以旅店主人以“恶妻”为贵。
“畸人”形象的塑造还体现了庄子“贵真贵自然”的美学主张, 这与其顺乎自然的哲学主张是紧密相连的。[8]如其《渔夫》篇所言:
真者, 精诚之至也。 不精不诚, 不能动人。 故强哭者, 虽悲不哀, 强怒者, 虽严不屯, 强亲者 , 虽笑不和。 真悲无声而哀, 真怒未发而威, 真亲未笑而和。 真在内者, 神动于外, 是所以贵真也。 ……真者, 所以受于天也, 自然不可易也。 故圣人法天贵真, 不拘于俗。[1]13
本真是精淳诚实的极致, 不精淳不诚实就不能动人。 那些勉强啼哭的人, 虽然表面上看着悲伤, 但实际上并不哀痛; 那些勉强恼怒的人, 虽然表面上看着严厉, 但实际上并不可怕; 那些勉强亲近的人, 虽然表面上喜笑, 但实际上并不温和。 而内心存有本真的人, 神色就会表现在外面, 这便是人们要贵乎本真的道理。 本真是人们禀受于天的, 是自然的, 不可改变的, 所以圣人效法自然, 贵重本真。
庄子认为自然本真即美, 所以塑造了捧心而颦其里的丑人形象。 她看到西施皱眉很美就效仿西施的样子, 用手捂着胸口皱起眉头, 却不曾想到让自己变得更丑了, 原因在于“彼知颦美而不知颦之所以美”。 西施皱眉捧心是由于她患有心痛之病, 她的动作神情是自然的, 产生于本真的, 这样别人看来就很美。 而同村的丑人的捧心皱眉是模仿得来的, 是做作的, 并不是出于自然本真, 其结局可想而知。
总之, 对于《庄子》中“畸人”形象不应局限于传统认定的貌寝残疾之人, 尚需特别留意内心与世俗世界相悖的“疯人”。 庄子着力塑造众多“畸人”形象有其特殊的原因和目的, 是其当时生活时代的曲折反映, 亦是其哲学思想、 美学意蕴的形象表达, 探究此类形象是理解庄子的绝佳路径, 对深入理解庄子的思想有重要意义。
[1] 郭庆藩. 庄子集释[M]. 北京: 中华书局, 1961.
[2] 杜晓平. 庄子笔下人物形象的残缺美及其成因[J]. 南都学坛, 2014(5): 60-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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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AnalysisontheDisabledCharactersinZhuangzi
PANQiong
(Henan University Faculty of Arts, Kaifeng 475001, China)
Many disabled characters, which are not secular but natural, were created by Zhuangzi. Previous researches, which believed that there were only eleven disabled people, such as Youshi, Zhilishu and so on, are incomplete. Shikuang, Dongshi, the evil wife of the innkeeper, Jieyu, Daozhi and so on should also be included. These characters, created in Zhuangzi, not only reflect Zhuangzi’s deep awareness of the chaotic reality at that time but also are important ways to illustrate his own thoughts under a very harsh condition where fatal disasters were highly likely to occur at any time. It reveals Zhuangzi’s philosophical ideas of “in accord with the nature, to comfort oneself all the time” and “the useness of the uselessness”, and the aesthetic implications of “the relativity of beauty and ugliness” and “the real expensive nature”.
Zhuangzi; the disabled characters; philosophical implications; aesthetic implications
1673-1646(2017)05-0076-04
2017-06-28
潘 琼(1994-), 女, 硕士生, 从事专业: 先秦文学。
I206.2
A
10.3969/j.issn.1673-1646.2017.05.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