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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写“偶然性”

2017-11-28张俊萍谢俊芳

湖北工业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17年5期
关键词:偶然性小说

张俊萍+谢俊芳

摘 要: 瑞士作家迪伦马特以哲理剧的创作闻名世界,而其小说也沿袭了他戏剧创作的哲理深度,具有独特的魅力。迪伦马特众多小说大力书写“偶然性”——哲学史中十分棘手的一个问题,他在小说创作中力图揭示人类理性在面对偶然性时所遭受的冲击。

关键词: 迪伦马特;小说;偶然性

中图分类号: I106.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5-8153(2017)05-0053-04

瑞士德语作家迪伦马特(1921——1990)早年学习哲学,对哲学史稔熟于心,对众多哲学问题作过深入思考,其蜚声世界的戏剧主要以哲理深度著称,而其小说创作也往往沿袭其戏剧创作的哲理思考,具有独特的魅力。在其小说创作中,他通常以生动丰满的人物形象和扣人心弦的情节设计摆出一些让读者深入思考的哲理问题。哲学史中十分棘手的“偶然性”问题便是其大力书写和探索的重要问题。

迪伦马特在其哲理剧创作方面,对“偶然性”情有独钟,在他看来:“剧作家的艺术就在于:在情节中恰到好处地插入偶然事件,”与此同时,戏剧中的“人物行动越按计划进行,偶然事件落到他们身上时的效果就越显著”[1]。这些戏剧创作原则也带到了他的小说创作中,而且他在小说中特别关注人类理性在面对偶然性时所遭受的冲击。下文将以其小说《抛锚》、《诺言》和《法官和他的刽子手》为例管窥迪伦马特对“偶然性”的思考。

小说《抛锚》的主人公特拉普斯是一个小职员,他头脑简单,生活也平庸乏味。由于汽车的偶然抛锚,他来到路边一位退休老人家里借宿,当晚参与一群退休老人的“审判”游戏。“审判”游戏中已具备“辩护律师”、“起诉检察官”和“法官”等角色,只缺“被告”演员,特拉普斯这个偶然闯入游戏的男人便受邀扮演起“被告”的角色。这群游戏者一边宴饮一边“审判”。“被告”特拉普斯无意中提到,自己抛锚的车是刚换的新车。因为他的上司犯了心脏病猝死,因而自己得以代替其职。晋升加薪后他就购了一辆新车。特拉普斯还得意地说到他曾与上司的妻子通奸一事。有了这一桩“通奸”案,起诉方“检察官”立即展开联想、运用推理,“论证”出一桩“谋杀案”。“检察官”认为,“嫌疑犯”特拉普斯因窥觑上司的职位、对于上司的残忍和自私图谋报复,他通过与上司的太太通奸并间接把此事透露给犯有心脏病的上司, 以刺激他病发以达到谋杀的目的。在“起诉方”论证话语中,“嫌疑犯”手段高超、头脑精明,善于使用心理策略,他使被害人的死亡看起来像是偶然事件从而得以逃脱司法当局的注意。 为特拉普斯辩护的“律师”也摆出种种论据,论证“嫌疑犯”的清白,说特拉普斯的上司本身就是个残忍和自私的恶棍,他的死纯属偶然。而特拉普斯则是个艰苦奋斗的普通人, 他是靠勤奋和意志得到了晋升和加薪。他的某些行为虽然看上去有些肆无忌惮, 但那是在商业生活所许可的规定范围之内, 他虽希望上司快快倒台,但那“只是想想而已, 越出这种思想的行为既不存在, 也没有证据”[2]332。总之,在辩护方的论证话语中,特拉普斯既无犯罪意图也无犯罪事实,他只是个普通人,做的是普通人都会做的事情。

特拉普斯对两番论断都深感吃惊,他一边极力否认自己曾有杀害上司的企图,一边又不希望自己被论证为一个智力平平的普通人。但是,在这两番论证中,特拉普斯像着了魔一般越来越相信“检察官”的话,特别是“检察官”赞誉其智慧、抬升其才能的论述,而摒弃辩护律师的“辩护”,因为这种善意的辩护把他贬为他力图摆脱的普通凡人身份。小说是这样描写特拉普斯的感受的:他在听了辩论后“开始对自己有所理解,就好似重新认识了自己”,在“检察官”话语的步步诱引下,他“对于自己已经干下一件谋杀案的想法也越来越深信不疑。特拉普斯为这种想法所打动,彻底改变了自己的生活。生活已变得更为艰巨、更具英雄气概,也更有价值……他要让自己成为更重要、更深刻的人。”[2]329因此,“他请求处刑,绝不是出于谄媚,而是由于渴望,因为直到今天晚上他才有所醒悟,懂得什么才算是一种真实的生活,懂得那些比较高级的思想,关于正义、罪过、赎罪等等的思想,为什么对人生如此必须……”[2]333于是,当游戏进展到高潮时,“检察官”“作为对于这么一件令人钦佩、惊讶、尊敬的罪行的奖赏”冠冕堂皇地宣布特拉普斯死刑,特拉普斯对此残酷的刑罚只感到幸福。 深夜,特拉普斯对自己施行了真正的死刑,用以证实自己确实犯下了如此高超的罪行。

《抛锚》中的主人公的奇遇起因于他的汽车偶然出了故障,还因为他恰巧提到了自己的升职、新车和通奸。审判游戏中双方严密的逻辑推理和因果论证都起因于这几个偶然事件。迪伦马特在《抛锚》的开头针对偶然性问题提出:“人们不再惧怕上帝,不再相信正义,不再信奉第五交响乐中强调的命运了,但是还存在着车祸,因建筑不当而造成的岸堤决口,因技术人员的疏忽,关错机器而导致的原子能工厂的爆炸事件……一场微不足道的灾难会触及人类的普遍真理……”[2]282《抛锚》展现的便是,抛锚这一“微不足道”的偶然小事不仅彻底改变了主人公的认知和命运,而且围绕“抛锚”事件,上升到对人类普遍真理的探讨,最后是主人公深深地折服于“那些比较高级的思想,关于正义、罪过、赎罪等等的思想”,以至于要牺牲自己的生命来证实一切,让最初的“偶然”彻底变成“必然”。

小说《诺言》则讲述了一桩颇具悬念的谋杀案——奸杀幼女惨案。案发后,探长马泰伊向被害幼女的父母许下了抓住真凶的诺言。很快,一个有前科的小贩龚登被当作嫌疑人逮捕,而且其在供录过程中自认有罪并于当天在监狱中自杀身亡。案子算是了结,马泰依可以说实践了自己诺言。但种种迹象和证据让精于推理的探长马泰依怀疑真凶另有其人,他布下周密计划企图抓住真凶。马泰依是个信奉“必然性”、擅长缜密计算和理性推理的人。在他看来,这个世界中一切都按因果律展开并且均表现出必然性。他根据种种证据推断:此案的犯罪嫌疑人与几年前两起女童被杀案的犯罪嫌疑人很可能是同一个人,而且此罪犯很可能是一个智力有些障碍并有些精神变态的男子,他估计此人由于在家中不得不忍受一个地位、年龄、权威都远胜过他的伴侣的压迫,因此以杀害女童作为发泄;马泰依还推断嫌疑犯很快又会物色新的作案对象。很快,他根据自己的推理设置了逮住罪犯的陷阱,他在嫌疑犯最有可能路过的地方盘进了一家加油站,还领养了一个嫌疑犯很有可能加害的女童。就这样,马泰依开始了等待嫌疑犯出现并犯案的机会。很快,马泰依从女童那里了解到她新近结识了一个奇怪的陌生男人,馬泰依以十分严密的逻辑推理推断此人很可能就是凶手,于是安排好警务人员跟踪女童并全副武装等待凶手,然而,凶手却一直没有落入如此精密计算的陷阱中。严重受挫、失去同事信任的马泰依依然固执己见,相信自己推算出来的案件“真相”,在加油站年复一年徒然地等待凶手的出现。马泰依为了兑现自己的诺言、为了证实自己的推理,几乎葬送了自己的一生。endprint

迪伦马特用三个偶然事件展现给读者关于这个案件的前后真相——不符合因果律和必然性的偶然事实。第一,凶手阿尔伯特虽然家庭情况、个性特征、作案动机正如马泰依所推断的,但他在当天前来行凶途中遭遇车祸,而这正是当天马泰依布好陷阱却未能如愿的重要原因。此外,对马泰依命运起着决定性作用的还有两处偶然事件。第一件,小贩龚登是偶然情况下发现被害女孩尸体的,而且他被当作成嫌疑人的原因也多是偶然巧合,首先他正好有犯案前科,其次,被剃刀杀死的被害者死前吃过巧克力,而龚登恰好随身带巧克力和剃刀。无辜的小贩因为这些偶然巧合被捕,在绝望中承认了莫须有的罪行,最终自杀。如果没有这些“偶然”就不会有之后的故事。也正是这些“偶然”让探长马泰依开始了艰苦卓绝的深入侦探。第二处,凶手的遗孀施罗德太太在临终前恰好看到一个红裙子女孩才突然想起丈夫当年对那些穿红裙的女孩犯下的罪行,她在作临终忏悔时说出了案情的真相。若不是这一偶然出现的红裙女孩,真相会一直石沉大海,马泰依也永远难以洗刷自己的名声。探长马泰依的悲剧主要是由这些偶然事件引起。马泰依的严密逻辑论证最终败给这些偶然性事件,使得他在苦苦等待中失去了自我,最后穷困潦倒,甚至被人当成疯子。小说中出现的偶然事件对小说的整体发展拥有决定性的作用,迪伦马特“总是让偶然小事在作品中极尽能事,最大程度上影响‘事后的情节因果链,甚至彻底破坏‘事前的整个情节因果链”[3]95。

“在迪伦马特看来,‘偶然把世界搞得荒诞不经,人类的理性无可避免地具有裂隙。”[4]129偶然事件超越了人类的理性可以计算的范围。《诺言》中的警察局长也正是如此评价马泰依的:“不妨说有一种偶然性……这使他的天才、他的计策与行动在事后看来显得荒谬……马泰依不认输。他认为他的计算很准确,必定可以和现实相符。因此他否认现实,从而变得一无收获……出于一种执拗的道德原则,我们会试图建立一种完美无缺的理性社会,而这种完美无缺恰恰是彻头彻尾的谎言和极端无知的标志。”[2]463-464 迪伦马特虽然用《诺言》的大部分篇幅刻画了探长的逻辑“必然性”演算、推理的能力,却让它最终输给了“偶然”,作者突出的是世界的非逻辑性、“偶然”的强大威力和人类因果推理的漏洞。可以说,“马泰依的悲剧,在迪伦马特看来,很大原因是理性的、个人的力量去对抗非理性的、整体的力量的结果”。[5]94-95

而在《法官和他的刽子手》中,主人公侦探长贝尔拉赫正是因为运用了偶然事件才完成自己的计划、实现惩罚凶犯的愿望。

这部小说讲述贝尔拉赫与大罪犯加斯特曼斗智斗勇的过程。之前,贝尔拉赫无论以多么严密的追捕手段追踪罪犯,却总是让狡猾的加斯特曼成功脱逃;而在临退休前(贝尔拉赫因疾病缠身感到来日不多)的最后一次追捕中,出现了他意想不到的偶然事件——他派去追踪加斯特曼的得力助手施密特不幸被人暗杀。在这种情况下,贝尔拉赫不得不重新调整他的计划,把这一偶然事件纳入他逻辑严密的追捕策略中。于是他不得不重新布局,利用杀害施密特的凶手处置了大罪犯加斯特曼,此后又当面揭穿了凶手——一个嫉恨施密特的侦查员,使得凶手在羞愧中自杀。贝尔拉赫因为无法在逻辑严密的成文法系统里解决加斯特曼的惩罚问题,在自己生命垂危来日不多的情况下,只能退而求其次,利用偶然事件一石双鸟,既惩罚了加斯特曼又让杀害施密特的凶手自露马脚。面对心慌意乱的凶手,贝尔拉赫说道:“我半辈子都在追踪加斯特曼。而施密特是我最后的机会。我让他恨这个披了人皮的魔鬼,一群野兽中的一只高贵动物。但是接着你就来了……带着你的可笑的、犯罪的野心,破坏了我的唯一的机会。这当儿我抓住了你,你,这个杀人犯,我把你转变成为我的最最可怕的武器,因为绝望逼着你,一个杀人犯必须找到另一个杀人犯做替身。我把我的目的变成了你的目的”[2]134,这就是说,當力图执行正义判决的“法官”贝尔拉赫在法律系统里以正常手段解决罪犯判决问题的机会被凶手破坏后,他只好利用偶然插入的谋杀案凶手的心理弱点,将凶手转变成“刽子手”,执行实质意义上的正义判决。

小说中一直逃脱惩罚的大罪犯加斯特曼对贝尔拉赫说:“你的论点是,人是不完整的,事实上我们不可能事先有把握地判断别人的行为,我们也不可能考虑到隐藏在一切事物中的偶然因素,这就是大多数犯罪行为必然会被揭露出来的原故……我认为正是由于人们的错综复杂关系使犯罪行为有可能进行,而不被识破,由于这个原故,极大多数的犯罪行为不仅没有受到惩罚,而且也没有被人们料到,仅仅是在暗中发生的……”[2]92-93其实,这是一段关于“偶然性”的精彩对话。在加斯特曼看来,正因为有各种偶然因素,犯罪行为才有可能逃脱侦探的缜密推理和理性判断;而贝尔拉赫则认为,正因为有各种偶然因素,即便是精于计算的高智商犯罪分子也有可能露马脚。贝尔拉赫本人正是凭借一起偶然出现的杀人案,将计就计,利用了一个没有执照的“刽子手”,打败了加斯特曼这样一个作恶多年的“天才”罪犯。

贝尔拉赫得以成功惩治罪犯,正是因为他的理性思考并未排斥“偶然性”。在迪伦马特看来,正因为“偶然”的力量强大,人类只有包容“偶然性”、把“偶然性”纳入思考①才能把握大局。

一般来说,作家的意识往往具有整体性,一位作家的所有作品是其整体意识的不同面貌和方式的展现。作家作品中出现的“各种重复现象及其复杂的活动方式,是通向作品内核的秘密通道”[6]7。迪伦马特小说中反复出现的“偶然性”主题,表现出作家对“偶然性”问题的不断思考。迪伦马特虽然也孜孜不倦地刻画逻辑推理——人类理性的威力,但他着力书写的是“偶然”的威力、“必然”推理的荒诞、人类理性的局限、因果律的困境。在《抛锚》中,他嘲笑了人类所谓的因果推理“链”;在《诺言》中,他驳斥了人类自以为是的理性、突出了世界的非必然性;在《法官和他的刽子手》中,他赞颂了包容“偶然性”的思维方式。既然“偶然”事件不可预料,人类能采取的唯一正确的行为便是包容“偶然性”。正如作者借《诺言》中一人物之口所说的:“我们只有谦卑地把这种荒谬性包括到我们的思想体系里去,承认在理智企图诚实地面对现实时,人类的理性不可避免地是有裂隙的,总是有扭曲的时候的。”毕竟,人类的理性所照亮的只是世界的一个极微小的片面,理性所遵循的“充足理由律实际上不过是我们的理智的这样一种强烈要求:把我们所有的感觉都纳入它自己的控制之下。它并不是一种自然规律。”[7]279人类的因果逻辑推理企图建立一个人类自己能“控制得住”的“线性”世界,但世界是复杂、混沌、非线性的,甚至常常是荒谬的。endprint

[參考文献]

[1]迪伦马特.关于《物理学家》的二十一点说明[M]//老妇还乡.叶廷芳,韩瑞祥,译. 北京:外国文学出版社,2002:389-390.

[2]迪伦马特.迪伦马特小说集[M]. 张佩芬,译. 上海: 译文出版社,1985.

[3]张俊萍.迪伦马特小说中的“蝴蝶效应”——评《抛锚》、《诺言》、《法官和他的刽子手》[J].江南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1(3):94-96.

[4]张俊萍. 诺言:侦探小说的安魂曲[J].外国语言文学,2012(2):127-130.

[5]陈 浩.理性与偶然性对抗下的悲剧——简析《诺言》[J].上海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2(5):90-96.

[6]米 勒. 小说与重复[M]. 王宏图, 译. 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 2008:7.

[7]恩斯特·卡西尔.人论[M].甘 阳,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279.

Writing about “Contingency”

——On Dürrenmatts Novels

ZHANG Jun-ping,XIE Jun-fang

(School of Foreign Studies,Jiangnan University,Wuxi 214000,China)

Abstract: Swiss writer Friedrich Dürrenmatt has a world-wide reputation for his philosophical plays. His novels follow suit with regard to the philosophical depth,which makes his novels quite unique. In many of his novels he writes about“contingency”, a knotty philosophical problem in the history of philosophy,and explores human beings reasoning limits when confronting the world's contingency.

Key words: Dürrenmatt;novel;contingency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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