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心正在开花
2017-11-28潘彩霞
潘彩霞
她就像屋檐下的一盏灯
1933年6月,上海酷热无比,站在巴黎大戏院门口等梅志,身形高大的胡风心情激动。自从在“中国作家左翼联盟”成员韩起家中偶然见过她之后,那个穿浅蓝色旗袍的身影就一直留在他的脑海里。当时,因为在日本组织抗日文化团体,他被驱逐回到上海,任左联宣传部长、行政书记,暂住韩起家中。当韩起推荐梅志为新出的油印刊物刻蜡板时,他写信约她面谈。
梅志如约到来时,胡风早已满头大汗。在附近的冷饮室,他点了两份刨冰,迫不及待地吃起来。虽然加入左联已有一年,但梅志从来没有和男子单独约会过,何况他还是鼎鼎大名的诗人和文艺理论家。窘迫中,她拿出钱起身付账,这一幕,惹得他哈哈大笑。她秀美的脸,顿时羞得绯红。
19岁的梅志,质朴纯真,热爱文学,甜甜细语、绵绵笑意令胡风滋生了多情的渴望。一番交谈后,她已成为他眼中移不开的风景。接触多了,志同道合又朝夕相处,梅志对胡风好感渐生。而比她大12岁的胡风,经历过风风雨雨,急切地想要家庭的温馨与安宁。
“我不能再隐瞒了,只有你才能将我从混乱的感情中挽救出来,我这个漂泊的人,只有你才能给我归宿。”虽然表白来得猝不及防,但梅志从胡风炯炯有神的目光里看到了热烈和真诚。不顾年龄差距,也不在乎他没有固定工作和住所,还不时被特务盯梢,从“我相信”到“我愿意”,1933年底,他们在上海巨鹿路简单安了家。
婚后,梅志学着做饭、料理家务,并渴望在文学上有所建树。在胡风指点下,她开始系统地读书,帮助他油印刊物、抄稿之余,尝试写作。在无数次“被理论家丈夫否决”后,小说《受伤之夜》得到他“有生活、有人物”的肯定,经他推荐,发表在《自由谈》上。
时局动荡,胡风一度失去饭碗,靠著译为生。日子虽灰暗,但梅志就像屋檐下的一盏灯,有她就有温暖、有亮光。每每看到红得耀眼的枫叶,她总会摘下两片,一片夹在他的日记本里,另一片夹在自己正看的书中。儿子出生后,胡风尽显慈父的温柔,小家庭安乐和谐。
爱情跑赢了时间
不久,抗战全面爆发,胡风开始主编《七月》周刊。刚烈、耿直的他,在创刊号上发表诗作《血誓》,誓与侵略者战斗到底。可上海沦陷,他们不得不流离辗转,于1938年底到达重庆。
生活稍稍安定,胡风就全力投入《七月》的复刊事务。在日军的狂轰滥炸中,在两间牲口棚改建的破房里,携儿带女的梅志成为胡风的得力助手。那些交织着压迫、苦难和创伤的文稿,因着她的整理,行文中多了生活的情趣。在胡风指引下,一批青年作家崛起于文坛,为抗战文艺贡献不菲。
1941年,“皖南事变”发生,国民党当局掀起了反共高潮,《七月》被勒令停刊。他们被迫出走香港、潜往桂林,之后又回到重庆。为了排解孩子的孤单,梅志开始讲故事,故事越讲越长,不仅孩子入迷,连胡风都有了兴趣。在他的鼓励下,梅志的《小面人求仙记》诞生了。书出版时,一向苛刻的胡风特意撰写了广告词。他的赞许激发了梅志的创作欲望,由此走上儿童文学创作的道路。
胡风主编刊物,发表文艺评论,出译文、杂文、评论集,梅志则接连发表童话、小说、儿童诗,创作颇丰。事业齐头并进,感情恩爱有加,现世虽不安稳,岁月也算静好。新中国成立后,胡风激情满怀地写出“惊住了一切人”的400行长诗《时间开始了》。对新生活,梅志充满憧憬。
可随着文艺界整风运动的开始,胡风的文艺思想受到批判,学术争论渐渐变成政治问题。他发声的机会越来越少,以他为核心的“七月派”都受到牵连。自责的同时,胡风历时半年写出30万字的《关于几年来文艺实践情况的报告》,详细阐明了自己对文艺界存在问题的看法,并提出了建议,史称“三十万言书”。明知此举是鸡蛋碰石头,但梅志还是为他抄了整整一个月。
报告递上去了,字字赤诚换来的却是“反党、反革命”的帽子。1955年5月16日晚,家门被敲开,第二天孩子们醒来时,已看不到父母的身影。作为“同谋”,梅志同时被捕。
彼此音信全无。在监狱,不管受到怎样的折磨,梅志始终坚持“我没看出问题,我没法划清界限”。六年后,因母亲去世,停在太平间无人处理,她被不予起诉、释放回家。出狱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听他的消息,得到的答复是“他很好,不必看,别影响他的改造”。直到1965年,羁押整整十年后,胡风判决书正式下达,梅志才得到允许探监的通知。
那天,梅志早早来到秦城监狱,远远地,穿着蓝短衫的他走过来了,他用力握住她的手,眼睛仍然明亮。千言万语无从说起,他给她吟诵在狱中写的诗:“在周围冰冻的日子/我们在这条路上走过/但我们的心正在开花/生命的花……”诗一共作了1000多首,写给她的叫《长情赞》,给女儿的叫《善赞》,给儿子的叫《梦赞》。与世隔绝的十年,在没有窗子、连鸟叫都听不到一声的牢房里,“胡风反革命集团首领”这座大山没有把他压垮,唯一支撑他的,是亲情与爱。
胡风被判有期徒刑十四年,剩下的四年允许监外执行。回家的第一个晚上,他说:“你知道多年来我有一种想法吗?万一……你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道路,那时我就想,出来后,只向你讨5元钱,去到天津塘沽,那汪洋大海就是我的归宿!”
爱情跑赢了时间,不论他是叱咤左翼文坛的骁将,还是身陷囹圄的阶下囚,除他之外,她没有选择。
你的明天我来守护
1966年春节刚过,梅志与胡风一起被发配四川。在劳改茶场,他們开荒种地。每天早上,他抢着生炉子让她多睡一会儿,晚上她坐在破蚊帐里为他捉蚊子。只要在一起,她别无所求;只要不分开,苦累她都不怕。可1967年11月,胡风被突然带走,又一次失去消息。
再见面已是六年后,而他,已不复当年,长期的凌辱导致精神崩溃,他患上了心因性精神病,多次试图自杀。她是作为编外犯人来照顾他的。
面前的他,衣衫褴褛、目光呆滞,佝偻着背,看上去比她都矮。她的心一下子碎了,“一向挺直腰杆、轩昂豁达、压不倒、摧不垮的我的亲人,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当天夜里,他突然坐起来,两眼发直全身哆嗦。她抱着他,像哄孩子一样安慰他。认出她后,他号啕大哭:“我连累了你!我对不起你呀!”“我们是夫妻,夫妻间还谈什么连累不连累吗?不要害怕,不要难过,我会一直陪着你。”endprint
高墙内,这一陪又是六年。长期失去人格尊严,被管制被欺凌,胡风的内心充满恐惧,梅志做给他的鸡蛋面,他吓得直摆手:“这不是我吃的东西,将来会斗我的!”他睡觉不敢脱衣服,说怕干部叫他来不及穿;幻觉常常导致精神错乱,他逼着她喝他的尿液,有一次还差点砍伤她。
“我们就像被冷冻了的生物,安心地等待着解冻苏醒!我有一个信念,我们是无罪的,我要坚持地等着这一天,自由地在广阔的天地间享受阳光和雨露。”外表柔弱、内心刚强的梅志无微不至地照顾着胡风,她和他一起回忆做过的事、写过的文章,给他讲安徒生童话,背诵他喜爱的古典诗词。
像与阳光重逢,许多过往被唤醒,有一天,梅志在纸上随意写:“山山山山/山山山山/重重叠叠的山/大山小山压在你的肩上/你躲着/双腿还在颤动/别屈膝/别倒下……”一旁的胡风突然说:“你这类诗写得不好,只能写儿童诗。”旧日那个指导她写作的胡风回来了,梅志潸然泪下。
1979年1月,他们被释放出狱时,除了身体孱弱,胡风的精神完全正常。那时,他已77岁。二十四年监禁生涯结束,获得自由后的短短几年里,胡风出版了《胡风晚年作品选》和《〈石头记〉交响曲》,还为30年代的“两个口号”之争写下10多万字的记述,为中国现代文学史贡献了最后的力量。
尽管已获平反,但当年的“胡风问题”还保留着“言论错误”的尾巴,这荒唐的一生让胡风无法释怀。1985年,临终前几天,他握着梅志的手焦急地说:“不得了,他们又在冤枉我,说我干了见不得人的事,我怎么说得清啊?”“你放心,谁也不能再来诬蔑你,往你脸上抹黑了,我会为你说清的。”梅志承诺。
不顾年迈体衰,梅志开始上诉。1988年,胡風去世三年后,“胡风问题”终于得出“言论没有错误,胡风集团纯属子虚乌有”的结论。沉冤得雪,梅志决定重塑胡风的形象,开始整理胡风的日记、文稿。《胡风回忆录》脱稿后,她又历时九年,完成了60万字的《胡风传》。为着“说清楚”的承诺,她燃尽了最后的生命。
“我与胡风共同生活了五十二年,我饱尝了那么多的酸辣苦甜,那么多的幸福和惨痛,真是一言难尽!但在选择与胡风相爱并共同生活这一点上,我从未后悔过。”付出全部的深情与爱,2004年,梅志去世。
她的一生,老友聂绀弩的评价最为贴切:“天使!”
(编辑 张秀格 gegepretty@163.com)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