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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期的“机密”

2017-11-28石英

长城 2017年6期
关键词:机密电报姐姐

石英

有一种说法:一个人一生总要有几个知心朋友。我也未能免俗,比较亲密的朋友也有几个,而小于就是其中之一。小于,当然是几十年前的称呼,不过,至今偶尔见面或在通电话时还是这个习惯的叫法。他呢?还是称我老石,其实,我比他仅仅大十一个月而已。

小于是我机要战线的同行和小同乡,我们俩无话不谈。他所在的那个军1950年冬天与其他兄弟部队入朝,一过江就在零下40度的风雪东线作战。许多人冻坏了手或脚,乃至被活活冻僵。但小于侥幸熬了过来。后来战线稳定在三八线附近,我方凭借坑道工事与美、李(承晚)军对峙,但战斗始终也未中断。他来信告诉我:在朝鲜前线,除了想念父母,再就是想我,还告诉我他心底的一个秘密。原来在过江前一天,在吉林辑安(今名集安)食堂吃饭时,偶然间碰上一位胶东老乡小庄,她长得秀气、小巧,笑起来一双眯眯眼,很好看。两人同属一个军,她在通讯科,是拍电报的;他在机要科,是译电报的。关于电报,外行人可能不清楚:其实报务员是不知电报内容的,只管嘀嘀嗒,收过来,发过去。如今影视屏幕上在发报机前拍发电报,好像就是密码电报的全部,其实只是象征性而已。真正知道电报内容的机要译电员,知道内容却不能直接上报下达,只能借助报务员的工作才能完成。所以机要员和报务员谁也离不开谁。具体到这时,当小于面对小庄,他们彼此都明白:到了战场他们只能是协同作战,谁也离不开谁。

但在辑安那个阴冷的夜晚,他们不可能多说什么,好像不约而同地说:“到了朝鲜那边再见。”

然而,一旦到了“那边”,他们的整个身心(尤其是大脑和两只手)都投入到了生死搏斗中,连小庄的两条发辫也盘到了头上,小于原来的分发也剃成了光头。在整个天地空间,压倒万籁的只有分不出点的密集枪炮声。哪里还能见到对方?说实在话,在最紧张的日子里,谁也顾不得去想在江北只见过一面的那个异性小战友和小老乡。

而当战争环境相对稳定,他们的部队移防半岛中部时,尽管估计对方所居的坑道相距不会太远,却还是没有见面。因为他们的工作虽然有关系,却不能直接交接,而中间是由机要交通员穿针引线的。

直到停战以后,在地下“礼堂”召开的庆功会上他们才见了面。不,开始他俩还没相互认出来。虽然自初次见面到这时还不到三年时间,彼此却有着某些变化。小于显得更加魁梧,面色黑红,分发变光头,现在又长成板寸;小庄呢,双辫变成了短发。在小于眼里,她显得更加成熟,气质更好,面色如老家人爱说的那样“如红似白”,添了许多风采。在他们认出对方后,最先说的是:

“原来我收的电报都是你译的!”她笑着说。

“原来我发的电报都是你拍出来的!”他红着脸搓着手说。

对比而言,她显得大方自然多了,而他每吐出一句话都很“艰苦”,比在风雪严寒的东线掩蔽部发出4A特急电报还要艰巨。不过,她似乎并没有讥笑他的难为情,彼此还是交换了一些各自的情况。包括年龄——她比他同岁却还大两个月;还有家庭——他生于普通农家,有一个姐姐已经出阁,除了父母,社会关系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他初中毕业就参了军,在连部当了一年通讯员就被调去受机要译电训练。

“就立了两次三等功,进步不……快。”他的尴尬突出地反应在手上。

她以略带烟台口音的普通话谈了她的经历:父母都是教师,1948年春敌占烟台期间,姐姐带她混出封锁线逃到了我方根据地。中途遇险,据点的敌人在岗楼上开枪,姐姐拽着她从一条大沟猫着腰往前跑,子弹从头顶上嗖嗖地飞,总算拣了条命。后来,姐姐被分配到区党委机关报做见习记者,她被选送至通讯学校……

“反正是,就工作呗。”说到这儿,她抬手一捋短发,又浮现出一双动人的眯眯眼。她没有说自己立没立功。但在小于心目中,这并不意味着她没有立功。

小庄说的这些,被我的朋友小于看作一大收获牢记在心。“当天夜里我没睡好觉。”小于为此专门给我写了一封信,把过程说得详详细細,并提到他的遗憾,“分手时都怪我,连手都没好意思握一下。”不过,他说她在外面的山根下掐了一支金达莱花插在他的上衣兜里,“走了一段路之后,还回头向我使劲地招手。”

在这次交谈中,他们彼此都没有涉及“对象”或是“朋友”的话题,但他断定她没有结婚。我太了解我的这位朋友:太质朴,太谦诚。他在信中对我毫不隐瞒他的心愿,但又绝对不敢对她吐露,除了腼腆,还总觉得对人家小庄是“高攀”。

分手之后,仍然是收报发报。明知道对方就是她,咫尺之距,却就是见不着。有时拿起电话想给她打一个,又怕人家不愿意,或者这会儿不方便,反而使人家印象不好。这类矛盾的心情,他写信时都不瞒我。对此,我不好说啥,也不好说是对还是不对。总之给我的感觉是,我这位朋友小于在这个问题上既自谦,又自尊心强。也许真实的人就是这样:有些烦恼是别人加予的,而有些则是自找的。

一年多以后,他们这个军从朝鲜回国,小于原先乐观地估计肯定会和小庄碰面的,但出发时上火车没有看到她,过江后在丹东也没见到她,在沈阳欢迎大会上还是没看见她。他纳闷透了:难道她已调到别的部队?或者是因病提前回国?还是他无法料知的意外原因?本来,在这过程中他也碰到过相邻单位的同志,却仍然没好意思向他们打听小庄的情况。这在今天听来也许有点匪夷所思,但在那个年代,对于小于这样性格的一个人,半点也不奇怪。

回国后,他被安排到一个海岛要塞部队当了机要组长,虽然年轻但独当一面。又过了两年,他姐姐给他介绍了一个对象,结了婚,第二年又生了个胖小子。但他在心底仍没有忘记那位其实啥关系也没有的小庄女士。有一个情节最能说明这一点。有一次他原来的军参谋长,现在是他们的军区副司令员来要塞视察工作,特别来看看他喜欢的“小于”。不知为啥,“小于”在老首长面前“放肆”起来,问起后者当年也认识的报务员小庄的下落。老首长说,只听说她转业多年,现在青岛一个中学里当高中语文教师,至于是哪所学校他也不知道。但小于对这样一个“线索”也觉得珍贵。这之后在我们同时回老家探亲见面时,他向我坦言曾在唯一的一次去青岛出差时,发现招待所有本电话簿,便在一连串的中学电话栏中依次拨打,问有没有名叫“庄悦仪”的老师,想以此“撞运气”的办法取得联系,拨了四个学校后,对方都说“没有”,他忽然意识到:我这是干什么?便自惭起来,放弃了这个寻找故旧的念头。当时我听了,什么也没说,至少我并没有批评他“自讨无趣”之类。

半个世纪过去了,小于也已离休,有一次他去省城办事,前去拜访一位机要部门的老大姐,也是他的入党介绍人老毕,在那里竟碰上了他只曾见过两面却终未忘怀的小庄。原来她与老毕有亲戚关系,这是小于不知道的,而且也绝对不是老大姐的事前安排,完全是偶然碰面。甚至,他们开始还没有一下子认出来,是老毕介绍之后才破例地相互握了手,而且握得很紧,时间也很长。他仿佛在仔细辨认着她。她笑时,眼袋上面托着的仍是一双轮廓不那么清晰的眯眯眼,鬓边微拂的白发也似在絮语。

“我老了。”她说。

“我也老了。”他也说。

一时没有别的话说,只有手茧摩着手茧,似乎在传递某种密码。只可惜,多是过期的讯息。

责任编辑 刘遥乐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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