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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生命仪式的存在(散文)

2017-11-28薛梅

长城 2017年6期
关键词:油松塞罕坝林区

薛梅

1

追溯滦河的源头,我们找到了生命丰沛之象。一片绿洲,一幅有层次的画卷,在蓝天白云下,缓缓打开,清风徐来。塞罕坝的绿,多么轻快流动的美感,将我们的视野带到了天边。在河流与天空之间,林海吐纳着生命的呼吸。在海拔1600公尺的峰峦上,看坝上坝下,丘陵连接着丘陵,那是浑然一体的绿呀。吐噜根河、羊肠子河、撅尾巴河,还有伊逊河,这些滦河的孩子,在塞罕坝成年累月地撒欢,春夏它们喊来一坡坡白桦林,唤出一片片落叶松,秋冬它们就安静地听北风翻起树叶,讲述着一個又一个的传奇。

国外卫星遥感的一次扫描图谱,让塞罕坝的绿,像氢弹的发明,在国外引起强烈的关注。这个六十年代,才仅有几小块天然次生林的高寒地带,在二十年时光里,将1000平方公里的土地,变成了绿色的波浪。数字就是神奇的魔方,每翻转一次,就有一次奇妙的变化。塞罕坝的第一代林场人,以47%的森林覆盖率,吸引了世界惊诧的眼光。魔方翻转了三次,林二代、林三代们,他们茁壮成长、前赴后继。三代林场人用54年光阴,建造了112万亩人工林带,筑起一道绿色城墙,护卫京畿,屹立在中国的北方。塞罕坝的人心啊,有着种子般的信仰,它们以旺盛的生命力,以不屈的意志和奉献的精神,催醒了千山百岭的歌唱。

一场风就是一个故事,一块石头就是一个见证。“春天刮出土豆籽,冬天刮出犁地层”,这早已是过往的历史。肆虐的大风,不再是一种灾害,而是在森林的怀抱里,暖热了双手,推送风车的旋转,将电力源源不断地传送。坚硬的石头上刻写着一个个林场人的姓名,人心不死,树木长青。刘琨的点将、张启恩的奔赴、刘文仕的小红马,是留给塞罕坝最初的剪影;李兴源的苗圃、王尚海的纪念林、一对对夫妻的望火楼,谱写出塞罕坝最美的风景。

2

我来到这美丽的高岭,徜徉在白桦林、云杉、樟子松之间,雀跃在松鸡、袍子和野鹿的周围,大大小小的生命都值得敬畏,这一切像梦境,又像神坛。

在1962年,刚刚走出东北林业学院的曹国刚,义无反顾落户在塞罕坝。这个东北汉子爽直硬气,又踏实肯干,很快就和林场职工、雇佣的农民工打成了一片,抱成了一团。冬天的坝上极冷,滴水成冰,白毛风割得人骨髓缝疼。他和工友夜宿马棚,他将自己仅有的一个褥子挂在门口,为大家挡风,自己就和工友们一起睡在干草上。他还是个拼命三郎,胆大心细,勇挑重担。为了不耽误工作,他将干粮随身携带,为了不让干粮冻成冰坨,他将干粮捆在腰间。他把时间都交给了这片他热爱的塞罕坝,他的老树林。这片老树林越来越葱茏,越来越青翠,这里有他付出的汗水和艰辛。

那是一场松毛虫的灾害,曹国刚看到被蚕食掉树叶而裸露的光秃秃的树枝,心如刀割。他不眠不休,和同事们在林子里治理虫害。每天凌晨一点,他和工友就开始收拾行装,背着沉重的喷雾器穿行在树林中,他们要在三四点钟最有效的防虫时间里,不间断地喷洒药物,连续作业。当灾情得到缓解的时候,曹国刚却中毒倒下了。他像一棵老树,即使倒下了,也要绽放新绿。曹国刚又开始了新型喷雾剂的试验,他上山试药,连续试验了一个星期,他又中毒了,昏迷了两天两夜。虽然抢救过来,却从此患上了肺气肿,病痛一直折磨着他。

一个人的精神,是病魔压不倒的,就像一棵树,年年地枯黄,又年年地放绿。在1985年,曹国刚担任了塞罕坝第三分场场长,他自知肩上的担子更重了,也就更严格要求自己,争分夺秒想为自己深爱的林区多出些力,多尽些责。他是林业科班出身的高材生,深知油松作为景观树,有一种其他树木无法相比的森严肃穆的气象,作为颇负盛名的塞罕坝林区,树品繁茂,没有油松将是一种遗憾。但油松抗大气污染的能力较差,又属深根型树木,立地条件要求土层深厚。为了让油松上坝,他反复试验,又和北京林业大学的王教授一起联合攻关,但由于操劳过度,休息严重不足,他的病情突然恶化了,肺心病导致心脏衰竭。

曹国刚不能说话了,就将植林经验和心愿诉诸笔端。病榻成了他新的试验田,他和同事们用笔传授,和王教授用笔讨论,字字传情,笔笔蕴爱。汗水如雨,打湿纸张;油松如盖,枝繁叶茂。他用信念支撑着自己最后的岁月,他渴望有朝一日可以为塞罕坝又添新绿。但最终他遗愿未了,死不瞑目。妻子大哭道:“你放心吧,我还让孩子搞林,把油松引上塞罕坝!”这个七尺男儿才缓缓合上双眼,年仅五十岁。

生命虽有长短,但生命更有深度和宽度。像曹国刚一样的塞罕坝人,以植树造林为使命,以护林爱山为职责,将短暂的生命拓宽、拓深。他们就像一棵棵蓊郁的青松翠柏,阻恶风,挡尘埃,庇一方厚土,荫后世无疆。

3

塞罕坝的季节总是那样多变,夏日一来就是酷暑,秋风一吹就是寒冬。塞罕坝人被馈赠了红脸蛋,那颗火热的心呀,更是红彤彤。

我在林场见到了顾殿江师傅,这位木讷不善言谈的老人,普通得就像三万亩千层板林区中的一株落叶松。说到大家对他的赞誉——“活地图”,他腼腆一笑:“这没什么,大家工作都这样干,熟能生巧吧。我因为上学少,就自己多跑多看多琢磨。”这简单的话语却传递了厚重的道理。“人”这个字一撇一捺看似简单,但要想写好,却得要沉下心来,用一生去反复练习。

像顾殿江师傅一样,塞罕坝的林区人都在每天繁重的工作中,用心揣摩,在林业生产一系列活计中,练就了一身本领。比如在间伐时,为哪些树砍号(做记号),是根本不用尺子来量间距的。顾殿江师傅带出了很多敬业务实的好徒弟,其中就有当上千层板林场场长、被誉为“全国乡村好青年”的于士涛。他们都能够以一棵树为点,将这棵树前、后、左、右的树木分别目测,很快就能挑选出哪些树木在要砍伐的距离要求中。一亩山林下来,都基本能够做到跟尺量过的一样,一次成功,让留下的树木数量跟要求几乎不差。

像顾殿江师傅一样,塞罕坝林区人都对山林充满了热爱。一个林区人不爱山林,就等于一个人不爱家。他们视山林为亲人,每天不去转转,不去看看它们的生长态势,就坐不下,睡不好。转山看树成了他们的一种习惯,近三万亩的林地,山连山、岭连岭,高高低低,起起伏伏,四季、天气变化从不能止息他们的脚步。雨天泥泞不管,雪天危险不论,大风呼啸不怕,酷热严寒不惧,塞罕坝的每一个山坳,每一处沟壑,都留下了他们的汗水和足迹。顾殿江师傅的“看山经”得到了传承,他们也都习惯随身揣一个小本本,每到一片林地,就认真记下这片林木的名称、形态,还有山地形状、特色标志等等,小本本上画满了各种不同的标记和符号。长此以往,这些小本本就长在他们的脑子里,他们就像一部部精密的雷达搜索器,哪块是山川,哪片是林地,哪些是沟汊和禁地,都一清二楚。

林区人一年四季都闲不下来,工作非常枯燥。春天要造林、辅高、割草,夏天要修枝、间伐、防虫害,秋天要防寒、防火,冬天也要间伐和修枝。这些工作都要一棵一棵树去落实,哪棵都不能忽视,这三万亩的林海要真正清理一个遍,是个极耗体力的活,更何况冬天要顶着白毛风踏着齐腰深的雪,夏天要忍着蚊虫的叮咬。跑山常常要起早空腹而行,带的干粮有时中午能吃一口,有时干脆一口也吃不上,下山时饿透了,就不知道饿了,一天吃一顿饭是常有的事。要是赶上林业调查等重大工作项目,他们经常个把月都吃住在林区,白天爬山涉水,晚上加班加点,任务完不成就不能下山。他们常常跑山跑得满身汗,口渴了一喝凉水,牙就受不了了,山里的水即便夏天也是哇凉哇凉的,很多人年岁不到,牙已经一颗不剩了。

这些朴实的林业工人,从没有豪言壮语,他们就在这样平凡的岗位中,一生坚守,无怨无悔。平凡的坚持成就了伟大,岗位的坚守成就了担当。他们用半生生根、发芽、开花,用半生结果、收获、储藏。

4

这是一坡坡绿色的呼喊,更是一片片生命的和谐。天、地、人,同构了生命的仪式。野百合、虞美人、山鸽子花、金莲花,一同绘制一本多彩的生命图册;百灵鸟、山喜鹊、蝈蝈和飞虫,精心合奏一曲动听的生命交响。

我肃然仰望:塞罕坝人的造福、奉献,汇成松涛的诗行、林区的篇章。塞罕坝人以诗性的热爱,表达着对生态进程的理解,对一切生命形式的赞美。

如今,当仪式感越来越陌生,我们才意识到,仪式回归的必要。塞罕坝,正是一种庄严的生命仪式。塞罕坝精神,是家园的同在感,是民族的向心力。

责任编辑 张雅丽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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