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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传统园林蔷薇造景历史初探

2017-11-28陈意微袁晓梅

风景园林 2017年10期
关键词:蔷薇园林

陈意微 袁晓梅

中国传统园林蔷薇造景历史初探

陈意微 袁晓梅*

蔷薇是中国传统园林应用中历史悠久的重要造景植物。通过考察历代诗词、园记、园图、园论等史料,探析中国传统园林蔷薇类群发展及其配置手法演进、审美趣味变迁,并指出蔷薇从早期具有重要药用价值的野蔷薇,发展到具有重要观赏价值的类群;配置手法从简单走向丰富多样,并且日益同其他景观要素有机融合;审美趣味从早期对蔷薇色、香、姿的笼统描述及艳情意趣,发展到对蔷薇格韵的高下品评,以及对不同配置手法的雅俗鉴赏。蔷薇造景历史反映了传统园林植物栽培从实用到观赏,并逐渐提炼出形式多样的艺术化配置手法的基本演进历程及植物品评标准的复杂变迁。

蔷薇;中国传统园林;植物配置;历史;审美

蔷薇是中国传统园林应用历史悠久的重要造景植物,其在古代语境中是蔷薇类群的通称,往往指现代植物分类学中的蔷薇属(Rosa)的野蔷薇(R. multif l ora)、黄蔷薇(R. hugonis)、悬钩子蔷薇(R. rubus)、金樱子(R. laevigata)等众多藤本植物,但往往不包括木香花(R. banksiae)、玫瑰(R. rugosa)、月季花(R. chinensis)等蔷薇属植物。本文以“四库全书”“古今图书集成”及“中国基本古籍库”的数字检索为基础,结合《园综》[1]、《苏州园林历代文钞》[2]、《扬州名园记》[3]等现已出版的历代园记,并与描绘蔷薇景致的园图互为佐证,从蔷薇类群发展、配置手法演进、审美趣味变迁等层面,对中国传统园林蔷薇造景历史进行探析。

1 中国传统园林蔷薇类群发展

关于蔷薇的早期文字记载可追溯到汉末的《神农本草经》和《名医别录》中的“营实”。营实是蔷薇的果实①,具有重要的药用价值。《神农本草经》曰:“营实味酸,温。主治痈疽,恶疮,结肉,跌筋,败疮,热气,阴蚀不瘳,利关节。”《名医别录》中则言“久服轻身益气”,并对采摘营实的最佳时节及保存方法进行记述:“八月、九月采,阴干。[4]”由此可见,蔷薇早期是作为药用植物被人熟知的,其在人工环境中的栽培也极有可能是基于采摘营实的考量。值得注意的是,并非所有的蔷薇果实都可称为营实,据学者考据,营实特指野蔷薇的果实[5]。古代文献中对野蔷薇性状的普遍描述是“花小,有淡红、纯白二种,皆单瓣”(民国·徐珂《清稗类钞》),与其对应的应该是现代植物分类学中的野蔷薇原变种(R. multif l oravar.multif l ora)及其变种粉团蔷薇(R. multif l oravar.cathayensis)。这2种植物均可入药,但花小、单瓣、花色浅淡,观赏价值较低。

魏晋南北朝时期,蔷薇的观赏价值被发掘,出现了与野蔷薇不同的、花色艳丽、花朵丰硕的类群,并开始在园林中广泛栽植。据宋·乐史《太平寰宇记》载,梁元帝的园林“竹林堂”中种植的蔷薇有“刘宅紫蔷薇,康家四出蔷薇,白马寺黑蔷薇名十里香,长沙千叶蔷薇,多有品彚”。尽管成书于宋代的《太平寰宇记》记述内容的可靠性尚待考证,但从魏晋南北朝诗文中对蔷薇的描述可以确定当时的蔷薇已经出现红、紫、白等多种花色②,而乐府诗《燕歌行》“蔷薇花开百重叶”句则证明重瓣种也已出现,这些迹象表明蔷薇类群开始从药用性野蔷薇向观赏性蔷薇发展。

唐宋时期,帝王将相与文人士大夫之间赏花风气盛行,宫廷、私家园林、寺庙广泛栽培蔷薇,甚至成为时尚。从《全唐诗》中描述蔷薇的诗词来看,花色已有红、紫、白、黄数种③,其中黄蔷薇是魏晋南北朝诗文中未曾出现的。唐·李德裕《平泉山居草木记》则明确记述其园林中有移自会稽的百叶蔷薇和稽山的重台蔷薇2个重瓣品种。宋·周师厚《洛阳花木记》中记述“刺花三十七种”,其中冠以“蔷薇”之名的有:倒提黄蔷薇、千叶白蔷薇、蔷薇单叶、二色蔷薇、千叶蔷薇、黄蔷薇。宋·范成大《吴郡志》中界定为“蔷薇类”的植物则包括:红蔷薇、野蔷薇、金沙、宝相、刺红、紫玫瑰、五色蔷薇、金樱子、佛见笑、黄蔷薇。足见当时的蔷薇类群已相当丰富。相比魏晋南北朝时期,唐宋时期的蔷薇类群花朵丰硕的重瓣、厚叠品种增多,并且出现了二色蔷薇、五色蔷薇等一株多色的新品种。

明清时期,赏花风气渗透到社会各阶层,促进了花木栽培技艺的继续发展。明·王象晋《群芳谱》、清·陈淏子《花镜》等论著中均对蔷薇进行了详细描述(表 1),可见当时蔷薇类群之丰富以及时人对蔷薇性状特征认识之深入。值得注意的是,时人不仅对观赏性蔷薇与药用性野蔷薇的性状差异有了明确的认识,而且依据其应用性质的不同往往将其区分为两小类。例如《遵生八笺》将蔷薇花、宝相花、十姊妹、金沙罗、黄蔷薇、金钵盂、间间红等性状特征相似、花美色艳的植物视为一类,而将“疟病烹食即愈”的野蔷薇视为另一类[6]。《本草纲目》则将观赏性蔷薇与野蔷薇进行比较言:“蔷薇野生林堑间。……既长则成丛似蔓,而茎硬多刺。小叶尖薄有细齿。四五月开花,四出,黄心,有白色、粉红二者。……人家栽玩者,茎粗叶大,延长数丈。花亦厚大,有白、黄、红、紫数色。花最大者名佛见笑,小者名木香,皆香艳可人,不入药用。[7]”可见,随着中国传统园林走向超越实用目的的艺术化形式,“不甚可观”[8]的野蔷薇在园林中已基本被淘汰,“不入药用”的众多观赏性蔷薇成为园林中蔷薇造景的首选。

表1 明清重要植物论著中对蔷薇类群的界定与描述Tab. 1 Definition and description of rose in important plant books in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2 中国传统园林蔷薇配置手法演进

蔷薇早期在人工环境中的配置手法,可以从其早期命名窥得一斑。“墙薇”“墙麻”“墙蘼”等是蔷薇的早期名称,见于汉末的《神农本草经》及《名医别录》。以植物的形态与生活特征命名是古代植物命名的普遍方法[9]。“墙薇”“墙麻”“墙蘼”中的“薇”“麻”“蘼”表示蔷薇的形态,而“墙”则表示蔷薇的生活特征。“薇”是一种形态似豆的蔓生的菜④;“麻”是用于生产纤维的植物,细长柔韧;“蘼”即蘼芜,指芎藭柔靡的幼苗。蔷薇借以这些植物命名,因其具有类似的蔓生、柔靡的形态。正是由于这种形态特征,使得蔷薇需要人工构筑物“墙”的扶持,否则滋蔓于地,杂乱无章,因此有了“墙薇”(魏晋以降演变为“蔷薇”)“墙麻”“墙蘼”之名。正如明代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对其释名曰:“此草蔓柔靡,依墙援而生,故名墙蘼。[7]”可见,种植于墙下,攀援墙壁生长应该是蔷薇早期在人工环境中最为普遍的配置手法。

魏晋南北朝时期,随着蔷薇观赏价值逐渐被发掘,其种植方式开始自觉地融入园林景观及其空间功能,蔷薇不只简单地依附墙壁自然生长,同时出现了专为观赏而设的“蔷薇架”。南朝时期刘缓《看美人摘蔷薇》中“绕架寻多处,窥丛见好枝”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这种搭建骨架承载藤蔓植物的做法在北魏时期已经有了成熟经验,贾思勰在农学著作《齐民要术》记述蒲萄(注:葡萄)的种植方法,“蔓延,性缘不能自举,作架以承之”[10]。而与葡萄具有类似形态的蔷薇在园林中“作架以承之”也顺理成章。

至唐代,蔷薇架非常流行,成为园林中蔷薇最主流的配置手法,如元稹《蔷薇架》诗描述了庭中蔷薇架:“五色阶前架,一张笼上被。”韩偓《深院》“深院下帘人昼寝,红蔷薇架碧芭蕉”;高骈《山亭夏日》“水精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等句,也传递了庭院中蔷薇覆于架上的景致。蔷薇架还与园林路径相结合,形成香气馥郁且具有良好阴蔽作用的“花廊”,例如白居易《裴常侍以题蔷薇架十八韵见示因广为三十韵以和之》中言:“淑气熏行径,清阴接步廊。”

宋代蔷薇架的做法依然流行,除了与路径结合形成香气馥郁的过渡空间外,蔷薇架下的休憩活动开始受到极大关注。蔷薇架常作为“花屋”存在,并在其中设置榻几石墩,可以小憩,可以酌酒。例如南宋名臣郑刚中在其园中栽植红蔷薇,“上布圆竹,复破竹交加之,加出四檐,如屋之状”,并在“地下置一榻一几,可以独酌”(宋·陈思《两宋名贤小集》)。宋·陈骙《南宋馆阁录》中记述一处省舍园林的蔷薇架下亦“设石棊盘一瓦,墩四”。可见,在蔷薇架下饮酒行乐是宋代园居生活的内容之一。

宋代除了流行搭建花屋状的蔷薇架外,“蔷薇屏”这一独特的配置手法开始兴起。通常以竹木搭建篱架,牵蔷薇编结其上,形成有如宽幅屏风的花障。“蔷薇整整就列,可编以为屏”(宋·洪咨夔《东圃记》)的观念与做法在宋代被普遍接受与采用,宋·吴曾《能改斋漫录》“方物”卷中记述“花外屏”时提到金沙、红蔷薇、黄蔷薇、刺红等蔷薇类植物,可见当时蔷薇常作为室外花屏的原材料。宋·潜说友《临安志》“风土”卷言:“蔷薇,园圃多用以编篱屏。”可见蔷薇屏已成为江南一带的“风土”,是园林中普遍采用的配置手法。宋代诗词中常见的蔷薇与篱的密切关系亦可以对蔷薇屏进行佐证,如张侃《秋日闲居十首》言:“蔷薇绕篱根,园丁采去卖。”而陆游《家园赏花》“红云夹路蔷薇障”句则体现了蔷薇屏置于路径两侧,沿路径延伸的做法已经出现。

明清时期,蔷薇屏极为流行,成为园林中最主流的蔷薇配置手法,甚至几乎成为园林不可或缺的景致,文震亨《长物志》用了一个“必”字进行描述:“尝见人家园林中,必以竹为屏,牵五色蔷薇于上。[11]”植物专著中亦体现出蔷薇屏的做法受到普遍认同,如明·王路《花史左编》中言“蔷薇性喜结屏”,《闲情偶寄》曰“结屏之花,蔷薇居首”[12],清·汪灏《广群芳谱》言蔷薇“结屏甚佳”,《花镜》亦云“宜结屏种”[8]。从众多文人笔记中可见,明清时期对蔷薇屏的视觉审美要求比宋代更高,竹木支架的做法也更趋精致,蔷薇屏的形式、功能更趋多样。

蔷薇屏的视觉审美要求主要体现在不同蔷薇类群的搭配上。清·李渔在《闲情偶寄》言:“大约屏间之花,贵在五彩缤纷,若上下四旁皆一其色,则是佳人忌作之绣,庸工不绘之图。列于亭斋,有何意致?”而“结屏之花,蔷薇居首”的原因正是由于“其可爱者,则在富于种而不一其色……有赤,有红,有黄,有紫,甚至有黑。即红之一色,又判数等,有大红、深红、浅红、肉红、粉红之异”。因此,在编屏的时候,应“尽其种类所有而植之,使条梗蔓延相错”,达到“花时斗丽,可傲步障于石崇”的视觉效果[12](图1)。以“锦绣”形容蔷薇屏在宋代已有出现,但如此自觉地要求造景时采用多种蔷薇进行搭配编织⑤,并且以石崇的“锦步障”⑥作为追求的营造效果则到明代才出现。这种造景要求与蔷薇品种栽培技术的进步密不可分。

1 《求志园图》中的锦绣花屏Flower screen in Qiu Zhi Yuan Tu

蔷薇屏支架的做法也颇为讲究,其形式、用材多样。清·李渔《闲情偶寄·种植部》“藤本第二”言:“藤本之花,必须扶植。扶植之具,莫妙于从前成法之用竹屏。或方其眼,或斜其槅。因作葳蕤柱石,遂成锦绣墙垣。”清·李斗《扬州画舫录》“工段营造录”记述垂直花架的样式、用材、工价:“花架有一面夹堂之分,方罫象眼诸式,盖以围护花树之用,诸园皆有之。多种宝相、蔷薇、月季之属,谓之‘架花’。架以见方计工,料用杉槁、杨柳木条、薰竹竿、黄竹竿、荆笆、籀竹片、花竹片、棕绳。”如此多样、具体的花架材料记载是明清以前文献中所未曾出现的。其中描述花架样式所采用的“方罫”“象眼”2词均为围棋术语,棋盘上的方格称为“方罫”;2个棋子下在“田”字形的斜对角上,其中央的交叉点称为“象眼”,“象眼”交汇的对角线可将“田”字切割成多个直角三角形,这与李渔所谓“或方其眼,或斜其槅”相符。这些造型可以从明清园图中得到印证(图2、3)。

2 《携姬赏花图》中的方眼屏架Square screen frame in Xie Ji Shang Hua Tu

3 《雍正十二美人图》中的斜槅屏架Triangle screen frame in Twelve Mei Ren Tu

蔷薇屏在明清园林中的应用方式也较为多样,主要有3种。一是夹峙道路两侧,围合路径空间。如王世贞“弇山园”中入门有“惹香径”,两侧“皆织竹为高垣,傍蔓红白蔷薇、荼蘼、月季、丁香之属”[2](图4);王献臣“拙政园”中的“蔷薇径”也是采用类似做法[13](图5)。二是作为墙垣分隔园林空间,图1~3所呈现的蔷薇屏便是典范。从图中可见,类似于墙垣,蔷薇屏上精心地开设卷门、月洞门、长八方式窗等,沟通内外空间。三是以短屏的形象设立于建筑前以供欣赏,或作为山石等其他造园要素的背景(图6)。

蔷薇除编屏外,唐宋时期颇为流行的水平花架在明清的园林中也依然存在,其形象可以从清·孙温的绘画作品中可窥一斑(图7),按照《红楼梦》的描述,孙温描绘了贾宝玉居所“怡红院”中由蔷薇、宝相、月季、金银藤等编就而成的花架和花屏[14],并在花架下设置石榻以供休憩。而明代高濂《遵生八笺》还提到蔷薇结为高塔、为亭2种配置手法[6]。

此外,早期依墙种植的蔷薇配置手法因具有“野趣”而在明末清初开始复兴,文人园林(尤其是江南文人园林)中多有应用,清·钦琏在其《春日杂兴》诗注中曰“江南蔷薇多缘墙而上”,明·吴翌凤《东斋记》中描述的“东斋”便是“蔷薇抽条负墙而上,春夏之交,妖艳溢目,馣■蒸鼻,睡未起,蜂喧若雷,落花红斑斑布地如铺锦”[2]。明末计成在《园冶》中则提出另一种蔷薇配置手法:凭石种植[15]。尽管《园冶》中对“凭石”的做法没有详细描述,但从清代的园林实例中可以得到佐证。常见的是蔷薇种植于假山旁,攀援石壁生长,如周雨郇园居中有“石壁引上蔷薇梢”(清·孔尚任《饮向山堂酒祉》);徐子容“薜茘园”中的“蔷薇洞”,因假山石洞口蔷薇缭绕而出名(清·卢文弨《常郡八邑艺文志·薜荔园记》)。

4 “弇山园”中的“惹香径”The Provoking Fragrance Path in Yanshan Garden

5 “拙政园”中的“蔷薇径”The Rose Path in Humble Administrator's Garden

6 《园林胜景图》中的蔷薇屏形象The rose screen in Yuan Lin Sheng Jing Tu

7 “怡红院”中的蔷薇架The rose screen in Yi Hong Courtyard

总之,随着传统园林艺术的不断发展,蔷薇的配置手法也不断丰富,并且日益同其他景观要素有机融合。

3 中国传统园林蔷薇审美趣味变迁

笔者在上文提到,魏晋之前的文献对于蔷薇的记述仅基于其药用价值,无涉审美。至魏晋南北朝时期,诗文中开始出现赞美蔷薇性状特征的文字,表明其观赏价值已被发现。例如谢朓《咏蔷薇》赞美蔷薇的花色:“发萼初攒紫,馀采尚霏红”;简文帝《咏蔷薇》赞美蔷薇的姿态:“燕来枝益软,风飘花转光”;柳恽《咏蔷薇》则描绘了蔷薇香气弥漫及花瓣飘落的优美景象:“不摇香已乱,无风花自飞”……这一时期,人们对蔷薇药用价值的关注明显减弱,取而代之的是赞赏其色、香、姿之美。蔷薇花因色红而繁密,成为女子常用的头饰,女子摘蔷薇花插鬓也成为园林中一道亮丽的风景线,“看美人摘蔷薇”成为齐梁间咏蔷薇诗最流行的主题。如刘缓《看美人摘蔷薇》:“新花临曲池,佳丽复相随,鲜红同映水,轻香共逐吹,绕架寻多处,窥丛见好枝,矜新犹恨少,将故复嫌萎,钗边烂熳插,无处不相宜。”鲍泉《咏蔷薇》:“佳丽新妆罢,含笑折芳丛。” ……这些描述佳人与鲜花共妍同香、摘花插鬓的动人情景的诗作,蕴涵着浓浓的艳情意趣。

唐代时期咏蔷薇的诗作大增,据笔者粗略统计,《全唐诗》中赞赏蔷薇的诗歌就有80多首。唐朝文人抛弃了魏晋南北朝皇族士大夫赏蔷薇中的艳情意趣,齐梁间流行的“看美人摘蔷薇”主题不再是关注的重点,而转向对蔷薇的色、香、姿等更为细致的观察及对其不同造景形式美感的体会。考察《全唐诗》发现,“绣帷”“锦衾”“锦帐”都是形容蔷薇架的高频词⑦,其将蔷薇编织而成的花架比喻为色彩丰富、精致华丽的锦绣帷幄、衾被,呈现出一种“斧凿雕琢”的美感。而蔷薇依墙种植,则表现出一种“自然天趣”。“狂蔓”是常用于形容墙上蔷薇的词语,例如陆龟蒙《蔷薇》诗言:“清香往往生遥吹,狂蔓看看及四邻。”体现了蔷薇依墙生长、不受拘束、纵横伸展、自由狂乱的形态,这种“顺生理”“得初性”⑧的特征被唐人高度赞赏。蔷薇架、依墙种植2种不同的配置手法呈现出截然不同的美感,反映了唐人蔷薇审美经验的切实丰富和深入。此外,蔷薇的氤氲香气也被细腻地描绘,并常与用以焚烧、熏衣的香品进行比拟,蔷薇花也因此获得红熏笼的美名,如唐·张碧《林书记蔷薇》诗曰:“双成涌出琉璃宫,天香阔罩红熏笼。”这些迹象表明了唐人对园林蔷薇的观察和欣赏走向了更为具体、细腻的境地。

宋代蔷薇审美进一步提升,由对色、香、姿的欣赏转向对整体的“花品”“格韵”的讨论。在宋人看来,在不同花色的蔷薇类植物中,红者妍艳,白者素雅,五色蔷薇占尽风流,而黄蔷薇则是“格韵尤高”(宋·范成大《吴郡志》),被视为珍稀种⑨。此外,蔷薇被赋予了独特的人文内涵,张翊戏造《花经》,以九品九命升降次第之,蔷薇为“七品三命”而广为流传(宋·陶谷《清异录·花经九品九命》);张敏叔以十二花为十二客,蔷薇作为“野客”被津津乐道(宋·龚明之 《中吴纪闻·花客诗》)。

明代蔷薇的人文内涵更为丰富,其作为“惊蛰三候”的代表花卉在明初流行的“二十四番花信风”中已经确立[16],蔷薇成为追求“四时有不谢之花,八节有长春之景”[17]的明代园林中不可或缺的春季花卉。但在晚明兴起的“雅”“俗”文化交融与抗衡的潮流中,蔷薇不同的配置手法之间产生了明显的雅俗分野。

“雅”“俗”是晚明常用的“长物”鉴赏语言。在晚明时期文人士绅的艺术标准中,雕琢、造作之物往往被视为“俗”。相反,朴素、稚拙之物则被视为“雅”。例如《长物志》中论及几榻时言“古人制几榻,虽长短广狭不齐”但“古雅可爱”,而“今人制作,徒取雕绘文饰,以悦俗眼”[11]。园林营造亦追求“虽由人作,宛自天开”的艺术形态,表现为一种远离匠气,浑然天成的朴素、稚拙的“雅趣”。正因为如此,斧凿雕琢意味浓厚的蔷薇架、蔷薇屏在晚明时期被幽人韵士诟病。计成在《园冶》中论述“城市地”时有言“蔷薇未架,最厌编屏”,在论述“墙垣”时又强调“夫编篱斯胜花屏,似多野致,深得山林趣味”[15]。可见,计成认为蔷薇“未架”“最厌编屏”,也是基于这种形式过于造作、缺乏野致、不得山林趣味的考量。

柯律格指出,有关“雅俗的分野”社会标准尺度起到重要作用,“因为某物是否为‘雅物’,不仅取决于它的材料、构造和装饰的形制,还在于其功能,即如何以及在何种情境中使用它”[18]。诚然,在晚明时期文人士绅界定某物(某制)是“雅”或“俗”的时候,亦往往基于其常用于何地、被何人喜用的考量。文震亨、李渔等人将蔷薇架、蔷薇屏判定为“俗制”,往往因其在市井中极为流行,为俗子喜用之制(图8、9)。例如文震亨讥讽世人园林中搭建蔷薇屏、木香棚,花时杂坐其下,与酒食肆无异[11];而在李渔看来,蔷薇编屏本为“善制”,“无奈近日茶坊酒肆,无一不然”,而致其变“俗”[12]。可见,曾经在唐宋时期被文人士大夫认同赞赏的蔷薇屏、蔷薇架在晚明时期因市井的效仿而沦为“俗制”。

8 《苏州市景商业图册》中当铺的蔷薇屏形象The rose screen in a pawnshop in Suzhou Shi Jing Shang Ye Tu Ce

9 《苏州市景商业图册》中服装商店的蔷薇屏形象The rose screen in a clothing store in Suzhou Shi Jing Shang Ye Tu Ce

作为幽人韵士精神安顿之所的园林,其景观营造必然要摒弃、避开市井园林所采用的雕琢、造作的俗制,正如柯律格注意到的,《长物志》在严谨地讨论如何将“雅”从“俗”中区分出来[18]。这种雅俗分野,体现在对蔷薇配置手法的选择上,便是蔷薇“非屏架不堪植”[11]、“不妨凭石”[15],因此促进了晚明时期依墙种植这种早期配置手法在文人园林(尤其是江南文人园林)中的复兴以及凭石种植的兴起,并对清代蔷薇造景形式,乃至现今的园林遗存修复产生了深远影响。如今,依墙种植已成为现存苏州古典园林⑩中藤本蔷薇唯一的造景形式(图10、11)。

10 “艺圃”入口墙上蔷薇The rose in the entrance wall of Garden of Cultivation

11 “留园”墙上蔷薇The rose by the wall of Lingering Garden

4 结语

中国传统园林蔷薇由早期具有重要药用价值的野蔷薇,发展到后期包括黄蔷薇、五色蔷薇、荷花蔷薇等在内的具有较高观赏价值的众多类群,成为传统园林重要的造景植物。其配置手法由早期的依墙种植,逐渐发展出蔷薇架、蔷薇屏、凭石种植等多种精心设计的形式。其审美趣味从早期对色、香、姿的笼统描述,及美人与花共妍的艳情意趣,转为对色、香、姿以及不同配置手法的细致观赏,乃至对蔷薇格韵高下的品评,以及对蔷薇不同配置手法的雅俗鉴赏。

蔷薇造景历史反映了中国传统园林植物栽培从早期以实用为目的,逐步发展成以观赏为中心,并逐渐提炼出形式多样的艺术化配置手法的基本演进历程;其不同历史时期的审美趣味也从侧面反映了中国传统园林植物品评标准的复杂的变迁过程。为我们今天深入理解传统园林植物造景历史提供了有价值的参照。

注释:

①据南朝梁时陶弘景对《神农本草经》的注释曰:“营实即是墙薇子。”明代李时珍《本草纲目》中对“营实”释名言:“其子成簇而生,如营星然,故谓之营实。”

②例如南朝·刘缓《看美人摘蔷薇》有“鲜红同映水”句;南朝·简文帝《赋得蔷薇诗》则曰:“回风舒紫萼”;西晋·嵇含《南方草木状》中描述末利花(即茉莉花)的花色时言:“似薔蘼之白者。”

③例如唐·白居易《戏题卢秘书新移蔷薇》“露垂红萼泪阑干”;唐·徐晶《蔡起居山亭》“蔷薇一架紫”;唐·皮日休《重题蔷薇》“浅深还碍白蔷薇”;唐·李端《宿荐福寺东池有怀故园因寄元校书》“蔷薇暗吐黄”。

④汉代许慎《说文解字》曰:“薇,菜也,似藿。”魏晋时期陆玑《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言:“薇,山菜也,茎叶皆似小豆,蔓生。”

⑤往往还搭配通常不被时人纳入蔷薇类群范畴的木香花、玫瑰、月季花等蔷薇属植物。

⑥西晋时期富豪石崇(字季伦)的奢靡之举被世人津津乐道,据南朝·刘义庆《世说新语》载,石崇与王恺斗富,王恺“作紫丝布步障碧绫裹四十里,石崇作锦步障五十里以敌之。”石崇的“锦步障”也成为明清园林中追求的蔷薇屏营造效果。

⑦例如唐·徐铉《依韵和令公大王蔷薇诗》:“架迥笼云幄,庭虚展绣帷。”唐·李绅《新楼诗二十首·城上蔷薇》:“窦闺织妇惭诗句,南国佳人怨锦衾。”唐·韩偓《寒食日沙县雨中看蔷薇》:“雨声笼锦帐,风势偃罗帏。”

⑧例如唐·李白《登梅冈望金陵,赠族侄高座寺僧中孚》言:“冥居顺生理,草木不剪伐。烟窗引蔷薇,石壁老野蕨。”⑨例如宋·许纶《黄蔷薇》言:“佳色光浮额,微香露着衣。枝条还更好,花品世间稀。”

⑩考察范围:拙政园、留园、狮子林、沧浪亭、怡园、耦园、艺圃、网师园及环秀山庄。

⑪图1、2、4、6引自《不朽的林泉:中国古代园林绘画》;图5引自参考文献[13];图7引自《清·孙温绘全本红楼梦》;图3引自https://shuge.org/ebook/yongzheng-shier-mei-ren-tu,为故宫博物院藏;图8、9引自http://weibo. com/p/1001603848110366436805,为法国国家图书馆藏;图10、11为作者拍摄。

⑫表1为笔者依据《群芳谱》《花镜》绘制。

[1]陈从周,蒋启霆,赵厚均.园综[M].上海:同济大学出版社,2011.

Chen Congzhou, Jiang Qiting, Zhao Houjun. Yuan Zong[M]. Shanghai: Tongji University Press, 2011.

[2]王稼句.苏州园林历代文钞[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8:242;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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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顾一平.扬州名园记[M].扬州:广陵书社,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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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南朝·梁)陶弘景.本草经集注[M].尚志钧,尚元胜,辑校.辑校本.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1994:309-310.

(Nanchao·Liang) Tao Hongjing. Bencaojing Jizhu[M]. Shang Zhijun, Shang Yuansheng, annotate. Beijing: People’s Medical Publishing House, 1994: 309-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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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王一兰)

Study on the History of Rose in Chinese Traditional Garden

CHEN Yi-wei, YUAN Xiao-mei*

Rose is a kind of important plant which have a long history in Chinese traditional garden. Through the historical data, this paper analyzes the evolution of Rose and its design technique and aesthetic taste in Chinese traditional garden. The conclusions are as follows: 1) Roses used in Chinese traditional garden develop from medicinal Rosa multiflora to varieties of ornamental Roses. 2) The design techniques of Rose develop from simple to rich and varied, meanwhile integrate with other landscape elements harmonically. 3) The aesthetic tastes of Rose develop from Rose’s color, smell, posture and erotic connotation to “geyun”and the evaluation of elegance and vulgarity with different design forms. The history of Rose on one hand reflects the evolution of garden plants which develops from usability to ornamentality with various forms of artistic planting techniques, on the other hand reflects the complex changes of plant artistic criteria in Chinese traditional garden.

Rose; Chinese traditional garden; plant design; history; aesthetic

TU986

A

1673-1530(2017)10-0110-07

10.14085/j.fjyl.2017.10.0110.07

2017-02-02

修回日期:2017-07-26

陈意微/1983年生/女/广东汕头人/华南理工大学建筑学院博士/研究方向为风景园林历史与理论(广州510641)

袁晓梅/1968年生/女/贵州赤水人/博士/华南理工大学建筑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亚热带建筑科学国家重点实验室固定研究人员;广州市景观建筑重点实验室成员/研究方向为风景园林历史与理论,设计与健康(广州510641)

邮箱(Corresponding author Email):xmyuan@scut.edu.cn

CHEN Yi-wei, who was born in 1983 in Shantou, Guangdong province, is a Ph.D. in School of Architecture, South China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 Her research focuses on history and theory of landscape architecture (Guangzhou 510641).

YUAN Xiao-mei, who was born in 1968 in Chishui, Guizhou province, is a professor and doctoral supervisor in School of Architecture, South China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 fixed researcher in State Key Laboratory of Subtropical Building Science, member of Landscape Architecture Key Laboratory of Guangzhou. Her research focuses on history and theory of landscape architecture, design and health (Guangzhou 5106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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