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冈石窟中金翅鸟形象的汉化研究

李梅香

（华东师范大学艺术研究所，上海，200062）

云冈石窟中金翅鸟形象的汉化研究

李梅香

（华东师范大学艺术研究所，上海，200062）

中国汉代墓室画像石以及魏晋南北朝墓室壁画等常有鸟类形象的出现，而许多佛教石窟中出现的金翅鸟、凤凰等形象，由于图案元素的交织，使造型的某些特征具有相似性而很容易混淆，主要从文献记载比较、造型比较以及分布位置的借鉴三方面对云冈石窟中金翅鸟形象与中国本土以凤凰为代表的凤鸟形象的关系展开讨论。

云冈石窟；金翅鸟；凤凰；凤鸟

由于地域信仰的不同，相异的文化往往有各自的文化系统，而对鸟类图腾的崇拜在很多文化系统中都有体现，有些造型甚至寓意还惊人的相似，是各自为系，还是有着交汇糅合，是一个值得探究的问题。东汉之际，一些佛教中的经典形象承载着佛教思想传入中国，在与中国本土文化的接触中不断融合渗透甚至衍生出新形象新寓意以扩大传播的深度及广度。中国汉代墓室画像石以及魏晋南北朝墓室壁画等常有鸟类形象的出现，而许多佛教石窟中出现的金翅鸟、凤凰等形象，由于图案元素的交织，使造型的某些特征具有相似性而很容易混淆，本文就云冈石窟中金翅鸟形象与中国本土以凤凰为代表的凤鸟形象的关系展开讨论。

一、文献记载的相似性

凤凰是糅合了中华民族许多思想寓意的神鸟，凤凰图案也是中华民族的传统图腾和文化象征性符号。最早记载凤凰的文献是《尚书·益稷》，书中记载“箫韶九成，凤皇来仪”[1]，是描述大禹治水成功后的庆典上凤凰前来朝贺的场景。另外，《山海经·南山经》中也有记载：“有鸟焉，其状如鸡，五采而文，名曰凤皇，首文曰德，翼文曰义，背文曰礼，膺文曰人，腹文曰信。是鸟也，饮食自然，自歌自舞，见则天下安宁。”[2]这些记载都是将凤凰的形象定位成祥瑞的象征。不过凤凰这一形象在传承演化中不断吸收新的寓意，与汉代“四神”①中朱雀的形象寓意不断糅合，趋于一体，同时在墓葬中也有出现，如东汉的河南方城县东关汉画像石墓墓门上的凤鸟、东汉的邳县陆井乡庞口村汉墓《六博图》、徐州铜山县洪楼汉墓《迎宾宴饮图》（图1）等，承袭了引魂升天的思想。东汉之际，佛教开始传入，随后的魏晋南北朝时期战乱频繁，现实社会越是动荡不安，人们对现实社会环境的不满越能增加对安定的美好社会的向往，而佛教思想正迎合了战乱时期人们祈求和平、向往来世安宁的心理，佛教的传播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得以蓬勃发展即受到这一因素的影响，此时出现了将中国祥瑞象征的凤凰形象与佛教中形象组合在一起的现象，有些佛教形象甚至直接与中国传统形象相结合，呈现出一种汉化的形象，云冈石窟中的金翅鸟就是一例。

图1 迎宾宴饮图

金翅鸟是佛教中的形象，又称迦楼罗。迦楼罗形象起源于印度神话中一种凶猛的神格化的巨鸟鹫，曾是毗湿奴的坐骑，因出生时周身光芒熠熠，使得诸天误以为是火天而纷纷参拜，由于它的翅膀是由众多珍宝交织而成，所以又称为金翅鸟或者妙翅鸟。《慧苑音义》记载“迦楼罗，或曰揭路荼，此云食吐悲苦声也。谓此鸟凡取得龙，先内嗉中，得吐食之，其龙尤活，此时楚痛出悲苦声也。”[3]与此记载相吻合，在新疆克孜尔石窟171窟即有人头鹰身口衔蛇形的金翅鸟形象。而最早出现在印度桑奇大塔的金翅鸟的形象仅为单纯的鸟形，在新疆克孜尔石窟中除了人头鹰身金翅鸟形象外也出现了鹰类纯鸟形的金翅鸟形象，敦煌中则表现为以八部众身份出现的头戴鹰冠的人类形象，本文主要探讨云冈石窟中全鸟形金翅鸟形象，其余不作详释。

就文献记载比较而言，以凤凰为代表的中国神鸟跟印度佛典中的金翅鸟有着相似之处，都是与火相关的神鸟形象。《春秋元命苞》记载“火离为凤”[4]，类似的，《春秋演孔图》也有记载：“凤火之精也。”[5]，《春秋合诚图》中记载“皇帝坐元户洛水，与大司容光等临观凤皇衔图置皇帝前，皇帝再拜受图。”[6]可见凤凰已然成为一种与火有关的神鸟形象，而金翅鸟也是一种与火相关的神鸟，因吞食毒龙积累的毒火最终会在体内自焚，金翅鸟于灰烬中重生，有佛偈：“猛焰从心生，状如金翅鸟。”基于这一特征的相似性，中国凤凰等神鸟为承载佛教护法的金翅鸟提供了传播时的借鉴和依附对象。

二、造型的相似性

云冈石窟中的金翅鸟形象集中出现在中期石窟中，一般呈现侧面和正面展翅的形象，主要装饰于仿汉式建筑（庑殿式建筑）上方、门拱两侧以及门楣上。中期云冈石窟开凿于孝文帝执政时期（465-494），相对于早期开凿的石窟造像来说已经汉化了，具体表现在造像与装饰纹样上，大的造像数量有所减少，佛像面相庄严中带着清秀，服装上也出现了褒衣博带式样，而在装饰纹样的表现上更趋复杂，装饰内容也更加丰富，龛楣内的装饰不再是单调的小佛像、帷帐和莲花纹的组合，而是大量出现博山炉、兽面、龙、庑殿式建筑屋顶等中国汉地常见的装饰，甚至在龛楣、窟门以及屋顶式装饰等处大量出现结合了中国传统凤鸟造型的金翅鸟。

不同于略早的新疆克孜尔石窟中嘴衔“毒龙”的壁画形象以及居庸关拱劵石雕上的凶猛金翅鸟造型（图2），云冈石窟中金翅鸟虽然在双爪的表现上仍保留其锋利强劲的特征，但整体形象已经趋于温和，造型等借鉴了汉代墓室壁画以及汉画像石中的凤鸟形象，有了汉式祥瑞鸟类的温和特性。在云冈中期石窟中，正面金翅鸟形象有多种表现，其中保持其佛典中凶猛特性最明显的形象是第12窟前室东西两壁上层中部以正面示人的金翅鸟（图3），该处金翅鸟被塑造成头戴宝冠的全鸟形展翅形象，鸟的面部虽为鸟形但略偏人脸，眦目圆睁，长有大而尖的鹰喙，双爪强劲有力地站在中国传统庑殿式建筑的屋脊上，尾巴没有在身侧特别表现出来。而第9窟前室北壁以及第10窟前室东西壁的正面金翅鸟除了与上述相似的宝冠、鹰喙、圆目形象外，在身侧都有对尾部的刻画，其造型与金沙遗址中小玉鸟以及三星堆中青铜鸟的尾部造型相似，朴实又不失灵动，富有装饰感。除此之外，第11窟南壁二佛并坐的佛龛龛楣两侧也有一对对称的金翅鸟，其造型较之展翅欲飞的金翅鸟有所区别，但是在汉式造像中依然有迹可循。该处金翅鸟对称分布于龛楣两侧，呈回首状，头顶无宝冠，鸟头已无人形可寻，双腿粗壮有力，尾巴饰满鳞片且高高上扬，此形象在稍早的中国汉地画像石造型中即有出现。

云冈石窟中金翅鸟正面或侧面多表现为展翅欲飞的动势，无论是双翅展开的动态、回首静立的姿势还是侧身的角度等造型表现都跟中国汉墓中画像石、画像砖的凤鸟动势神似，如第12窟前室东西壁上层（图4）、第9窟前室北壁拱门上方以及第10窟前室东西两壁上层等侧面造型的金翅鸟都表现为展翅欲飞，双足驻立的侧身姿势，其尾部的造型表现虽然不是完全一致，但整体呈块状流线的朴实感，有些则在块状尾形中以阴线刻画成如花似叶的飘逸感，更增生动韵味。而这一尾部细节与稍早的南朝邓县画像砖中的凤凰画像砖（图5）类似，都是将尾部塑造成一个整体，在整体中再刻画细节。同时，侧面的金翅鸟颈部较正面金翅鸟更加细长，跟西晋甘肃敦煌市佛爷画像砖墓中的凤鸟（图6）一致，为细长弯曲的蛇颈造型，而这一特征在更早的金翅鸟形象中是没有的，完全是运用了中国的凤鸟形象。

就造型而言，无论是展翅欲飞的侧身动态、细长的脖颈造型还是各式如花似叶的尾部表现都体现了中国造像中的传统凤鸟的特征，所以云冈石窟中的金翅鸟造像是结合了中国传统的以凤凰为首的凤鸟的特征加以组合吸收而成的。

图2 居庸关拱劵石雕金翅鸟

图3 第12窟前室西壁上层正面金翅鸟

图4 金翅鸟

图5 凤凰画像砖 南朝

图6 朱雀画像砖 西晋

图7 《六博图》 东汉

图8 《迎宾宴饮图》 汉

图9 第12窟前室西壁上层金翅鸟

图10 第9窟前室北壁金翅鸟

三、金翅鸟分布位置的借鉴性表现

从云冈石窟壁面整体上看，中期石窟壁面的雕刻布局较之早期石窟更加紧凑、上下分层、左右分段，窟中仿木结构的屋檐分层装饰其间，很有汉画像石的韵味，呈现出一种中国汉代殿堂的格局。云冈早期石窟中也出现过装饰在佛龛顶部的庑殿式屋脊，但是屋脊处并没有雕刻金翅鸟的形象，所以在云冈中期石窟造像中将金翅鸟这一形象装饰在庑殿式屋脊处是一个创举。云冈石窟中绝大部分的金翅鸟分布在庑殿式屋脊上，而这种将中式屋脊作为装饰和分层的作用的雕刻也遍布窟内壁面。其实在中国汉代以凤鸟作为建筑屋脊的装饰风靡一时，关于这一装饰的文献记载也颇多，在《三辅黄图》卷二记载：“三辅旧事云：建章宫周回三十里。东起別风阙，高二十五丈，乘高以望远。又于宫门北起圆阙，高二十五丈，上有铜凤凰，赤眉贼坏之。西京赋云：圆阙耸以造天，若双碣之相望是也。”[7]“建章凤阙赋序云：秦汉规模，廓然泯毁，惟建章凤阙，耸然独存，虽非象魏之制，亦一代之巨观。古歌云：长安城西有双阙，上有双铜雀，一鸣五谷生，再鸣五谷熟。按铜雀，即铜凤凰也。”[8]另外书中有引“《汉书》曰：建章宫南有玉堂，壁门三层，台高三十丈，玉堂内殿十二门，阶陛皆玉为之。铸铜凤高五尺，饰黄金栖屋上，下有转枢，向风若翔。”[9]书中引《太平御览》卷一八十七引用汉武帝故事：“上起神屋，甍附作金凤，见翥若飞，口衔流苏，长十余丈。”而我们从汉代墓室画像石中也可以窥见一二。如东汉邳县陆井乡庞口村汉墓出土的《六博图》（图7）画像石以及徐州铜山县洪楼汉墓出土的《迎宾宴饮图》（图8）等都有凤鸟在屋脊处的刻画且与文献记载一致，传说中凤鸟为火鸟，而将其装饰于木质的建筑屋顶有避火的用意，同时建筑上饰凤也取其辟邪祥瑞的寓意。

中国传统文化很讲究对称，一般在庑殿式屋脊出现的凤鸟形象都是以对称的方式出现的，这一点在云冈石窟中也有体现，如第12窟前室西壁上层金翅鸟（图9）等，云冈石窟中的金翅鸟有跟百鸟朝凤相似的五只朝中对称样式如第9窟前室北壁金翅鸟（图10），及居中站立一只金翅鸟的样式（第13窟东壁）等。

就分布及位置而言，无论是开始与庑殿式屋脊一起作为装饰元素出现，还是以对称组合的方式呈现，云冈石窟中的金翅鸟都借鉴了中国以凤凰为代表的凤鸟形象的位置分布特征，至于凤鸟形象出现于屋脊处的避火、辟邪以及祥瑞的寓意也在潜移默化中被金翅鸟吸收借用。

四、结论

佛典中的金翅鸟与中国以凤凰为代表的凤鸟是由两个不同的文化系统产生的不同形象，但是在佛教传入汉地以后，佛教造像在佛教思想的传播过程中不断汉化，金翅鸟造像就是一例。金翅鸟与中国凤鸟有着关于各自神话传说及精神寓意的相似性文献记载，以北魏云冈石窟中的金翅鸟的造型方式及分布位置来看，金翅鸟传入中国之后侧身形象及正面形象的表现方式、尾部造型的装饰性变化、从装饰位置的或散状或孤立分布到仿造汉式屋脊上凤鸟的对称分布模式的借鉴性表现、以及将脖颈细长化处理等方面，都可以得出以下结论。在佛教传入中国之后，承载着佛教护法功能的金翅鸟一改以往凶猛的形象，借鉴并依附于有相似文化寓意的中国凤鸟形象，更多地融合了汉地凤鸟的温和祥瑞特征，为佛教更好地在汉地传播融合发挥了作用。

注释

①四神：指青龙、白虎、朱雀、玄武。

[1]李民，王健.尚书译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45.

[2]王斐.山海经 译注[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4：20.

[3]俞莉娴.慧苑音义研究[D].上海师范大学，2009.

[4][5][6] [明]孙毂.《春秋元命苞》钱熙祚（清）附注[M].上海：鸿文书局，清光绪十五年（1889）：9，5，6.

[7][8][9]何清谷.三辅黄图校释—三辅黄图（卷二）[M].中华书局，2015：127，129-130，131.

[10]迦楼罗（金翅鸟）[N].大同日报.2006-11-03（011）.

[11]陈琳，兰超.论汉代建筑凤鸟脊饰的文化渊源[J].美术向导，2015（05）.

[12]张焯.云冈——中国石窟艺术[M].南京：江苏美术出版社，2011.

[13]北京市文物事业管理局编.北京文物精粹大系——石雕卷[M].北京出版社，2000.

A Study on Chinesization of the Image of Garudas in Yungang Grottoes

LI Mei-xiang
（Art Institute, 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Shanghai 200062, China）

There are some bird images on the Chinese Han dynasty tomb paintings and tomb murals of Wei, Jin, Northern and Southern Dynasties. Many Buddhist grottoes have the images of garudas and phoenixes, which are easily confused by the interweaving of pattern elements. Because the interweaving can lead to the similarities of some characteristics of the shape. This paper mainly discusses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images of the garudas in Yungang grottoes and the riflebird images represented by phoenixes in China from the aspects of the literature record comparison, the modelling comparison and the distribution position reference.

Yungang grottoes; garudas; phoenixes; riflebirds

J301

A

CN22-1285（2017）082-086-05

10.13867/j.cnki.1674-5442.2017.04.13

李梅香（1992-），女，华东师范大学艺术研究所2015级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美术学。

（责任编辑：姜 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