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释春风无限恨
2017-11-27杜柯
杜柯
每个人都是祖冲之。每个人和故乡的关系都是祖冲之在求算圆周率,就是:无限不循环小数。小数点便是你的心,那小数点后面的,就是你与故乡千丝万缕的联系和羁绊……
人到中年,某一个秋季,我思乡的心绪也骚动起来。年青时我离开故土,出去要轰轰烈烈闯荡一番,已经十几年没有回去一睹故乡的面貌了。人,可以变老,故乡也可以变老吗?
故乡似乎真的变老了,却又仿佛还是从前的样子。这是一个日暮时分,我有点失魂落魄地回到老屋。说“失魂落魄”是因为我觉得不真实,迷离恍惚,好像在云里雾里,好像自己只是梦游中又回来了,我的游魂与多年前那个在此生活的躯体“咔嗒”一声重合,接上了轨。然而,中间那一段时空错乱的乱码还在,堆在我记忆的蓝屏无法消除……如此,让我活脱脱失足悬空。我是又回来了吗?回来的就是多年前离开故乡的那个少年吗?——他身上异乡的气味已经多过故乡。
我家的那栋老房子还在,不过,我已不能以主人身份自居。继主是买我家房子的苟叔。苟叔那时30多岁,现在50出头,说话做事都比以前显得慢,连抽烟的姿势也有点知天命年的意思了。那时他儿子才七八岁,现在长大成人,精壮结实,听说长年在外面打工,我从苟叔拿出的照片上看到,这在小子面貌大异,突飞猛进,我早认不出来啦。
这个秋季的傍晚对我来说是非同凡响的,我在同样的时间吃同样的晚饭,但是,这次晚饭是在我的老屋,——我十几年来心心念念生我养我的地方,在重复着以前无数次重复的内容而又和以前有所不同。
饭毕,喝茶,我的倦意渐渐褪去,来了精神,就和苟叔谈论外面的世界,聊我们很多过去然而过而不去的往事。苟叔静静地听着,一面吧烟袋锅,那些风云变换的岁月,一如他口中缓缓吐出的烟雾一样,袅袅上升,徐徐变幻,最终消逝不见……
秋者,古之称为“清商”,——自是思念的季节。山川易草木,物候发悲吟。我想起我家地头的一棵树了——那是东边林子我家地界上的一株桃树。因为不在大路上,常常是收拾庄稼时才看到。但小孩子不会忘掉它的。春天时,那里无人,她开的蓊蓊郁郁却寂寞无主,独纳春风,一派灿然。远望去,如胭脂云,红成一片……放学回家的路上,我们常绕道来到树下翘首观望,看蜜蜂嗡嗡嘤嘤在粉色花朵间和泥巴一样笨手笨脚的样子,听对面林子里传来斑鸠清亮的啼唤声,忽然一阵微风吹来,掠过桃树,花瓣便纷纷坠落一层,犹如下起了桃花雨。
“那桃树还在么?”
哪知苟叔听后一派茫然,摇头说:“那里没有什么桃树呐,只有一株……”
“一株什么?”
“是有一株桃树,”他订正说,“但不是桃子树,是核桃树。”
“核桃树?呃,不可能的。我从小在家里长大,活了二十年,怎么会不知道那里还有棵核桃树?记忆中核桃是没有的,只有桃树!
“你老是不是记错了……再仔细想想。”
“嚜,”苟叔用力吸一口烟,笑了,露出焦黄的牙齿,“我尽管老了,还没有老到犯糊涂的地步,我在那里年年种庄稼,怎么不知道地头还有一棵桃树?!——就是核桃树嘛,没错。”
“难道是我记错了?”我有点骇然。苟叔见此,便把疑惑的目光投递过来,“你出去的早,十几年了,记忆出现差错是难免的……”
这时候我又和苟叔一样自信了。我虽人到中年,记忆还没出现衰退的迹象。况且,小时候的事记忆最为深刻,——我们看桃花,吃桃子,在桃树下玩耍,怎么会一笔勾销了呢?
“绝不可能,一定是你没注意。那里本来就有一株桃树,也许年头久了,已经死掉了吧……”
苟叔听后嗤的一声笑了,又缓缓吐一口烟,语重心长道:“我说你啊,那里只有一棵核桃,绝对没有桃树的,也没有死掉什么树……不信,你明天去看。”
“我明天去看,我就不信我的记性这么差劲。”我打赌似的说。
抱着这样的执念,晚上我躺下来,心头却如窗外刮过一阵阵萧瑟的西风,久久不能入眠。
?
第二日饭后,我要去田间地头转悠,顺便看看那棵记忆中的桃树——如果她真的不在,我要弄明白她为什么不在;如果她还在,想必她该认不出我了吧?我都由一个纯真无虑的少年变成了额纹深深、目光沉郁的中年人了……
我谢绝了苟叔陪我同去的好意,说我认得路。
于是来到我家的地界。那片庄稼地我再熟悉不过了,以前我们在这里收获过麦子、玉米和马铃薯,每年我都短时间帮父母劳作过。这块地土质细腻朴厚,脚踩上去绵软温热,感觉像被褥似的舒服,让人心生一种踏实和沉静。
这是块儿永远沉默的土地。现在,当我重新看到这片我吃过产出粮食和蔬菜的土地时,深深吸了一口气,一种跌宕的情感震撼了我。是的,土地是永远不会变的,改变的只是土地的主人。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铁打的寺庙流水的僧。人间至理,万物同一。现在,它只是显得比以前荒芜了点。那是因为苟叔老了,疏于照管。
我缓慢地穿过土地,又绕着它走了一圈,像在进行某种郑重的仪式。很快,我把这片土地走遍了,但是没有发现那记忆中十分熟悉的桃树。
就在以前生长桃树的地方——那地方我记得很清楚——赫然地,几乎是突兀地长出一棵高大的核桃来。
这核桃树我十分陌生,和我对视中也是一幅疏离冷淡的样子,没有情感交汇。可见真的不是故人。现在白露已过,满树的核桃都被收采打尽,只剩下个别零星地在风中颤抖。
是哪里弄错了吗?桃树变成了核桃树。这是移花接木吗?还是我的记忆有误,年少时的经历都不可信呢?
假若这里没有一株桃树,必要把记忆中诸多内容删除。我的大脑重新开机,又扫描了一遍,进行全方位搜索,到底还是出现了关于桃树的记忆库存。确定无误。但是,哪里出现了问题呢?
这件事我感觉十分荒诞不实,正如此次归乡之旅,在昏昏沉沉的暮秋之际,我一个人影子般回来了,连自己都感觉十分魔幻、缥缈。醒着时,我觉得这是在回家,睡着后,潛意识又觉得是在梦境里时光倒流吗?endprint
我满腹心事回到苟叔家,苟叔见我样子,就知道事实证明他对我错了,我被击败了。他笑了一下,给我泡了杯上好的乌龙茶,开解道:“管他桃树还是核桃呢,你追究那些有啥用?……是桃树,这阵叶子也落尽了,更吃不到半个桃。得,核桃我倒是有,打下来了,你尝几个,味道蛮不错的……”说着就让苟婶从屋角竹筐里抓出几把核桃放在地上,让我砸了吃。
但我却兴趣全无。走出门去,给我哥打电话,他现在正在另一个遥远的北方城市。
我说哥,我已经回到老家了……你知道吗,我们东边地头有一棵桃树?
电话里,他愣了一下,说记得啊,那棵桃树开花的时候,可艳了,结的桃子都拳头大小,口感很好……
这就对了。我松了一口气,对他说,可是这棵桃树找不到了,现在变成了核桃。苟叔说这里从来没有桃树。
这……
我哥怔了好一会儿,说,我不相信,你肯定没找到。
就这么大个地方,怎么会找不到?!
也许时间久了,你的记忆有误差……
呵呵,我几乎笑了,我还没老到晕头转向丢三落四的地步,就这么大一个地方,不信,你回来看看!……
我哥叹了一口气,说:怪哉,桃树怎么变成了核桃?……我不信,正好我也想回来看看,你等着,这几天我就回来看个究竟。
随着电话的落音,我的心坦然起来。起码我有个同谋之人,证明这段记忆不是凭空臆造出来的,也不是死无对证的幻觉,我们有共同的记忆,共同的时光之履,——从焜黄华叶的岁月深处逶迤走来……
我哥很快就回来了。
回来后触目所及和我一样感慨万千,然而苟叔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又长年固守家园,极少外出,过着平淡如水的生活,所以我们的感慨并没有得到他太多回应。
第二日饭毕,午后,我哥迫不及待要和我一起去看桃树,仿佛孙猴子的金箍棒对着妖物要它显出原形一样。他和我一样,深信那里有株桃树,此刻,他就要用自己的火眼金睛检阅一番,验证他的记忆。
我哥在那块地头和林子边走了又走,陷入惶惑,他已经发福的身子不再似以前那个俊秀玉立的少年了。但是,他要找回少年时经常玩耍的那棵树,树还在——只是脱胎换骨变成了另一棵。他面对这棵陌生得对他毫不低眉顺眼的核桃树目瞪口呆,绞尽脑汁竭力激活记忆,没错,就是这里呀,就是在以前长着桃树的地方长出了一棵面目狰狞气质颟顸的核桃。
桃树啊桃树,你到哪里去了。我在林子边盘桓往返,也几乎要流下泪来。
我觉得这事来去不对,又无法解释。好像中间隔着巨大的断层,一时被悬置空中,两头不沾地。我看着脚下的土地,还是原来的土地,林子还是原来的林子,前面的山水人家,后面的坡岭白云,一仍其旧,可是那棵给我们最深生命印迹凭证的桃树却不见了,我感到了一种荒谬和无所适从。
回去的路上哥哥一言不发,形容沮丧。我亦十分失落,不免感慨系之:“唉,没有了,没有了哦!——”
我想起有一年,我和哥哥放学回来的路上拐到这里,我像猴子一样跃上树去,摘了一颗颗大而饱满的桃子,从树上丢下去让他在下面接,没有一颗落地的。我们技术之娴熟有如玩杂技的两个少年,最后装了满满一书包才回去。有一次我从树上差点摔下来,吓的哥哥惊叫一声,还有一次我真的从树上掉下来了,可喜的是竟然全身无恙,只把屁股摔疼了。
一般桃树都种在自家门前,不知为什么这里会有株桃树,是谁种的,或者就是种子飘落这里自然生长的吧。如此避静寂远,与庄稼为邻,从我们记忆起,她就在这里开花结果,每开一遍花,轮回一次春秋,和门前的果树没有什么区别,甚至因为长在野外,而多了一份家门的果实没有的美味。
现在,这棵桃树却突然烟消云散消遁于无形,没有被砍被伐的痕迹,也没有被挖走、毁掉的迹象,再说,在农村,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几样果树,谁会跟一棵别人地头的果树过不去呢,更不会去偷了。
回来后,哥哥仍然不说话,陷入了苦闷和失落之中,——这只是重复我前面的“功课”而已。他百思不得其解,眉头紧锁,形成一个“川”字,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我突然在他的“川”字间看到了桃花的浅影。
苟叔拿来核桃让我们吃,调笑说,变成核桃树也好,核桃是补脑的,你们这些知识分子就要多吃!
闲来无事,我就吃核桃。砸开一个,把它剥开,吃了。才吃一个,突然觉得有点不对,接着就是一阵天昏地暗,心口像被踩着似的疼,然后便晕了过去……
我似乎中了毒,嘴脸乌青。隐约渺茫之间,耳畔苟叔与哥哥疾风唤雨的声音渐渐远去,淡去,最后什么也听不见了。然后,像进入一个太虚幻境,我的魂魄从躯壳里出来,飘飘荡荡,难以想象的自由。忽然,稍一纵念,就飘到了东边地头那株桃树的位置。
啊,桃树还在,缥缈恍惚中我自是欣喜,又不免惊奇,绕树看了又看,并用手细细抚摸,好像多年不见的亲人。忽然,我听到哭泣的声音。
疑惑之际,我看到桃树的花叶也随之颤抖,就问:“谁在哭?”
“是我。”
“你是谁?”我找不到人。
“我是桃树呀。”
我觉得有几分惊异,“你为什么哭?”
她用悲抑的声音说:“你现在看到的,只是我的幻象,并不是真实的存在,我其实早就死了,是用魂魄在与你说话……”
???“啊!”我大为惊耸,“……你是怎么死的?”
“你们走后,苟叔的儿子把我砍了……他自己砍的,家人都不知道。”
“好好的为什么要砍你,真是作孽啊。可如果砍掉你,应该还有树桩在那里,为什么那里变成了一株核桃呢?”
“他又把我连根挖起,在原来的地方栽了一棵核桃树苗。”
“这怎么可能?”我仍然不可思议,“十几年时间,小树苗就长成这么大了?”
“他买的是良种树苗,就像你们现在养鸡养鸭一樣,吃饲料的,短时间就出栏了。”endprint
我愣怔:“不仅动物如此,可以速成,就是植物也可以呀?!”
“是的,这是个速食时代……据说,以后人怀胎都不要十个月了。”
我差点笑出声来,“人怀胎本来就不要十个月嘛,九个月。”
?“不要传统的九个月,听说五六个月就行了。”
“嚯,那生出来的是什么妖魔鬼怪?”
她没有心思再作回答,只是声音悲戚地说:
“我是早就不在了,今天有缘在梦里见你一面,”她的声音如深秋的蟋蟀一般颤抖,“我好怀念过去的时光……那些美好的日子,——有你们和我一起度过。”
我的心很重很重地沉坠下去,“我们永远就不能再见面了吗?”
“不能了。”她哽咽道,“过去的永远过去了,时光不能倒流……这一切都只能存储在记忆里,以后就多回忆吧,过去的,像一个梦。”
我的眼泪不由得潺潺而下。
然后,我又傻子似问了一句:“……怎样才能再见到你?”
她正欲恋恋不舍挥泪别去,突然顿住,“有了”,她喃喃说,“我想起来,还有一个法子,”她的声音透出大悲喜,“在你家后墙一个墙眼里,还有一粒我的种子,你把它种到土里……我们就可以再见面。”
一刹那间,我脑海里电光石火似的闪出了曾经遗忘的一幕:一个少年在后阳沟吃桃子,吃完随手把核仁塞进了身后的一个墙洞中,走了出来……此后他完全忘掉了这件事。
那个少年就是我,当时十二岁。
“太好了,我们还可以再见面,”我喜极而泣,如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我一定要把你好好种下,精心护养你长大……
“是的,我可以再长大,我们还能再见面。只是……那时候,你已经不认识了我,正如我不认识你一样,——我们的确都是以前的自己,可是我们再也不认识对方了……”
“真是这样吗,为什么?”
“隔阴之谜。”她痛楚地说,“好比人去世后投胎,前面的事都记不得了……”
我抓心之极。
“再见了朋友,”她最后说,“我们将永远分别了……同时,我们又很快再见面,我们见面了,也不会认识对方,可是我们要再见面。”
我一恍神,满头大汗醒过来。
我觉得天花板非常低,人非常矮,我哥哥、苟叔、苟婶都探着身子焦急地望着我,见我醒过来,十分欣慰的样子。我动动手脚,发现自己躺在床上。
我爬下床,觉得脚步虚浮,摇摇晃晃出了门,苟叔他们大声呵斥让我回来,我一路走到后阳沟,在几乎被岁月尘封一个墙眼里,找到了那枚致命的桃仁。
?
回去后,经过反复权衡,我和哥哥最终决定将这粒桃核种在我家新屋的楼顶上。新屋是在城里,远离乡下朴土,可是我可以照管她,看着她日日长大。
我的房顶本来没有土,只有水泥。于是我不辞劳苦一遍遍搬运,把河边的黄土泥沙搬运到楼顶,并用砖垒成一个几尺见方的花坛,就在这花坛里,我种下了一枚几十年前故乡的桃的种子。
有一天,种子终于萌芽了,胖胖的豆瓣似的拱出地面,她真不认识我了,可我还认识她。我日日浇水,施肥,松土,精心护养,祈盼早日长大。
梦是可以续接的,桃花,是可以再开出来的,未来的某一天,我们终将见面。
解释春风无限恨。每年春风拂过,绿染天地,蔚然了万物,这一切是多么美好,那时候就会有一株桃树,于春去春又回中在我家房顶粲然绽放,照亮我的眼睛,再次成为美好的揮之不去的记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