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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眠者

2017-11-27金意峰

鹿鸣 2017年11期
关键词:妻子母亲

金意峰

黑夜里传来各种各样的声音,它们以不同形状旋转在他的耳蜗里。卫生间水管圆润的滴答声,窗帘柔软的条状的拂动,风越过阳台金属栏杆发出的尖锐的唿哨。他躺在床上闭紧双眼,身体里的每个细胞却兴奋地尖叫。

大约有几个月之久,他便处于这种随波逐流的状态,这让他感觉羞耻。如果换作别人,也许早就奔走呼号了,可他竟然还能安之若素。唯一使人欣慰的是他夜不成寐。

最初他发了微信,没有回应,于是又拨打手机。她似乎不太情愿,但还是接了。他问她什么时候回家,她说她也不知道。他的声音忽然就高亢起来,你他妈不知道现在几点了吗?这么说话他后来做过一番解释,那无非是中国男人表达关爱的习惯方式。可当时她显然被噎住了,半晌才冷冷地回答,今晚我睡旅馆。

一个成家后锱铢必较的女人,怎么可以睡旅馆呢?他躺在床上百无聊赖地猜测。他对黑夜愈来愈熟稔了。过去他一直以为黑夜像远方的客栈,而他是偶尔羁留的旅人。可如今,他像回到家那么自然,如同她彻夜不归已成为一种积习。

好像从这天起,他只有半个她了。白天的那半个。但白天的半个也是一个游离的她。她行踪诡异。即便偶尔与他外出,她会忽然说,你先走,我呆会儿回家。至于为何呆会儿,她决不肯言明,只有天晓得了。他知道她在微信群交了一些好友,但不清楚究竟是些什么人。他洗碗的时候,她便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自得其乐地在手机上刷屏回复。他问什么她都缄默不语。他便只好与女儿逗乐。他们的女儿在距此一百二十里的外国语学校读初中,有一张与她相似的圆形脸盘。他俩一唱一和,犹如相声节目中的逗哏与捧哏。但她坚壁清野,目不斜视。也并非不动声色,她有时会面对着手机屏幕无声地微笑。偶尔几次她躲入卫生间煲起了电话。他感到浑身孤寒。她这是要把自己藏起来?

他的母亲,有时候会从乡下赶过来看望他们,顺便捎带点土特产。女人的直觉是敏感的。母亲帮着擦桌拖地洗涤衣物,目光疑疑惑惑。她去了哪儿?他回应,哦,和一些闺蜜去爬附近的龙山,她们经常在一起锻炼身体。母亲瞥了他一眼,垂下了眼睛。

晚饭是两个人吃的。母亲做了他爱吃的韭菜炒鸡蛋,糖醋排骨,还有油爆螺蛳。他们默默地吃着饭。收拾碗筷时,母亲立在他桌前不动。他猛然抬起头。母亲目光哀怨地盯着他。

你们怎么啦?

他一脸懵懂,什么怎么啦?

你们,你们怎么啦?

哦,哦,他仿佛如梦初醒。是这么回事,他咽了口唾沫。他的嗓子有点干涩,便比划着双手对母亲说,她工作上犯了点错,她把她们经理给炒了。

母亲笑了,一笑整个人松懈下来,脸上的皱纹舒展开了,连老年斑似乎也清浅了许多。

那你把小兰找回来,咱婆媳俩好好唠唠。

这倒让他为难了。这些天他仍是时不时发微信、打电话,她很少回应。他就像一个可有可无的问路人。

他还是摁了手机。果然,电话自动掐断了。他朝母亲歉疚地笑笑。

你看,你这个男人是怎么当的,连老婆都管不住。母亲嗔怪地说。

夜里睡觉,有时候他一个侧身就像长柄调羹倒扣在另一半床上。以前他喜欢这么冷不丁倒扣在她柔软的身上。他们会情不自禁脱掉对方。运动就此开始。时间一久,膝盖会承受不了,于是他便再次倒扣在她身上沉沉睡去。他睡得那么深,那么香,清晨醒来发觉自己像个赖床的孩子还趴在那儿,嘴里流着或多或少的哈喇子。她已不在了,隔壁卫生间的淅沥声提示了他。他便懶洋洋扒上内裤,倚着门框瞅着她。她端正地坐在马桶上,裸露的屁股像一个削了皮的白梨。

可是天哪,他现在再没有那么好的睡眠了。数羊、烫脚、服药……似乎都无济于事。他不再侧身倒扣,记忆中那几乎是远古时代野孩子的游戏了。

他在床上辗转反侧,听见隔壁空调外机嘘嘘的侵扰声。那是他对门的邻居家制造的声音。那家的男主人是市美术协会的会员,曾教过女儿画画,两家的关系一度很好。有一次那个年轻男人跟他开玩笑,说每次一开空调便会忍不住跟老婆做爱。他当时故意问他为什么。那个男人说,刺激呀,那声音让人想起男女间的靡靡之音。现在他又循声想起了这对有着怪癖的夫妻。他们三十多岁,都很年轻,脸上还保留着努力拼搏的痕迹,在楼道里走动时虎虎有声。他真羡慕他们。

他在脑海中翻了一下他俩的姿势,觉得被窝里的自己彻底疲软下来,这才把手枕在脑后。夜晚如此漫长。他有充足的时间思考未来。但未来如夜晚般混沌,使人时刻产生一脚踏空的虚无感。他不是没设想过将来,是母亲的到来让一切显得更尖锐与迫近。

他想起那天中午的那个陌生电话。他早上忘了带一份资料,才在饭点赶回家。他蹑手蹑脚,本想跟妻子开个玩笑,也可能是某种感应在召唤。他在房门口听见妻子在跟人通话。妻子在用鼻音含混不清地答应对方,嗯,嗯,嗯......他喜欢这种极为暧昧的声音,特别在床上,令人感到消魂。可那一刻,他感到心脏陡然被人刺了一刀。

哈哈,原来美羊羊躲在这儿哪。他跳出来,故意很张扬地手舞足蹈。他的妻子,上身靠着床头,下身埋在被窝里,脸上泛着淡淡的红晕。此刻她的神情有一个短暂的错愕,但她很快捋了捋头发,果断地关掉了手机。

他俯下身去。她立刻把脸扭开。他再拨回来。她便摇晃着脑袋,作挣扎状。若是以前他早已知趣地退下。可这天,他的身体内部突然汹汹涌上来什么,应该不会光是那个叫多巴胺的玩意。

他撩开被子压了上去。

你神经病啊。她尖叫了起来。

没错啊,我是神经病,更是你老公。他动着手,嬉皮笑脸地说。

他愤怒地进入了她,并且奋力撞击,这给了他一种攻城略地的虚荣感。在脑袋开始含混的时候,他终于问,你他妈刚才给谁打电话?

她抱紧他的手松开了,哦,一个闺蜜。

不会是男人吧?他无声地笑。

你怀疑我。她用手极力撑开他的身子。

他觉得自己已软塌塌退了出来,便翻下床说,神经病。endprint

他没想到这是与她最后一次做爱。晚上她抱着被子到次卧去了,再以后她索性整夜不归。家里变得非常冥寂。那么多形状的声音,都无法遣散那种古怪的冥寂。

母亲在隔壁小卧室里翻身,咳嗽。那声音在黑夜里浩浩荡荡涌入耳朵里。有一会儿,他听见客厅里传来拖沓的走动声。他疑心自己与母亲一样老了。屋子里两个缺乏睡意的亲人气息相闻,这是多么可悲的事啊。

第二天是周末,他下班后开车去学校,把女儿接回了家。进入家门时,他望见了她那双牛皮短靴。她正与母亲在厨房里大声说话,恍若从前。这也是他期盼的情形。

他们欢快地吃着饭。他喝了点黄酒。母亲一直絮絮叨叨。她默然地倾听着。他很尊重母亲,她是知道的。这祥和的情形是很久没有发生过了。

但令他害怕的时刻终究到来了。她拎起那袋垃圾时他的脑袋嗡了一声。他娘的又要走了。他简直有些恼羞成怒。她真的无所顾忌,即便在母亲面前。他的手暗暗打颤,他想是不是抓住她不放。但他终于没这么做。她开了门,像一个旅客一样悄无声息地潜了出去。锁舌“叭嗒”一声响,他扭头瞥了一眼母亲。庆幸的是,母亲正低着头擦桌子。

夜里他又睡不着觉了。他在惊叹这个女人的大胆与无耻。更让人胆寒的是,她全身散发的那种决绝的气息。是什么使一个温润的女人变得如此昂扬?隔壁空调外机嗡嗡嘤嘤地响,含混,暧昧。他的脑海又荡漾起来。他闭紧眼,但闭紧眼他也望见了男女交媾的情景。他翻了个身,仿佛这样一来视线便会受到阻隔。但妻子那张娇媚的脸,仍草茎般弯曲地生长出来,它们缠绕着他的脑袋。

他轻手轻脚地穿过客厅。外面的风吹入,窗帘涟漪般动荡。他望见小卧室木门下的缝隙里透出一抹光亮。母亲还没睡吗?或者,是忘了关灯?或许年纪大了,记忆也就差了,做事便丢三落四的。为此母亲常常向他诉苦。可这又有什么不好呢?他顾影自怜地叹了口气,整个人似乎虚弱下来,走路也一脚高一脚低。

从卫生间返回,他感到心情才稍稍平复了一些。这时他发现那扇木门下的缝隙消失了。那儿一团黑暗。

母亲仅过了两三天便回了乡下。她说老家还有一大堆的农事等着她,她怕他父亲应付不来,至少洗衣做饭晒干菜是女人们该干的活。他沉吟半晌说,也好。他原本想趁着周日陪母亲去附近的白象公园闲逛。那儿有几组大象的汉白玉群雕,形态各异,憨态可掬,据说是韩美林亲自设计制作的,很适合拍照留影。

母亲走后的那段日子,妻子回家的次数更少了。他照例一个人过,好像这个家倒是旅馆了。相反旅馆就是家了。谁知道呢?

有一天妻子收拾她的登山装备,他咧嘴笑了笑问,是不是外面有人了?妻子下意识把手中的水杯攥紧。她纤细的手指因为用力浮出了虬曲的青筋。

你怎么会那么想?

不应该吗?

嗯,这么想也对,境由心生嘛。

她眯起眼,似乎挺欣赏他这个逻辑。他感到恶心,简直想跳起来扇她个耳光。她的话什么意思?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她的姿态表明她不在乎他怎么想。

是啊,你是现代女性嘛。他最终这么懒洋洋地调侃。

奇怪的是,这第一次出口仿佛激活了他脑海中的念头。以后每次见面,他都把那个虚构的假想敌拎出来,当着她的面摔打蹂躏。但她表现得不屑一顾。

有一次他咬牙切齿地骂,总有一天我要把这家伙的玩意阉割了。

她笑笑,没说什么。

现在,他喜欢睁着眼睛,在天花板上描摹那个男人的形象。这应该是个高个子外貌英挺的男人,留着短短的胡渣,就像《荒野猎人》里的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她喜欢那种有型的男人。他的脸在漆黑的夜色中阴沉下来。他似乎望见了天花板上男女交叠在一起的身子。

白天他也跟踪过,但一无所获。街上人来人往,一下子就把她湮没了。有一次他骑一辆摩托,后座坐着女儿。他们都戴了头盔。她在前面走,他们就在后面悄悄跟随。不过在一个交叉路口,他们丢失了目标。他不好太接近,所以就寻着那件移动的棕色套衫。那上面缀满一个个铜钱大小的黑色圆点。但后来那个女人在某个自助银行门口扭头,他却望见了一张陌生的脸。

他忽然呆住了。或许,这才是人生的本相,他感慨地想。

夜里一点左右,窗外下了雨。雨窸窸窣窣,打在阳台的不锈钢栏杆上,叮叮当当响。他闭目养神,享受那久违的雨声。他想一定有许多跟他一样难以成眠的人在倾听雨声。譬如旅馆里的妻子,乡下的母亲,甚至父亲。总有一些时刻,我们声息相通。

这个南方的城市,现在进入了雨季。空气潮润,裸露的皮肤黏糊糊的,让人很不舒服。他站在阳台上,望见小区的树上结满了玉兰花,花瓣湿漉漉的,花坛里的草嫩绿水灵,甬道的颜色加深加黑了,没有人走动。

他决定去散散心,便撑起一把伞,往楼下去。

街上的人也不多,而且,每人也撑着一把伞。黑色红色或白色的轿车从他身边驶过,溅起了些许水花。他觉得自己像是漂浮在河面上。这个世界都像漂浮在河里。

他往人多的地方走。但没等他靠近,那些伞就轰地散开了。那些路边的小贩或者三轮车夫也踪迹全无。他望见雨水从伞上仓皇地跌落下来。脚底下四处是细微的水流。

他跑到一家商场的走廊上避雨,忽然发现一个身影一闪而过。棕色的套衫。上面缀满一个个铜钱大小的黑色圆点。他收伞,追了进去。他确定是她,心中产生一种强烈的愿望:这一次一定要把她拉回家,问问她究竟干了些什么。他在那些货柜之间绕行,一个一个找过去,可竟然找不到棕色的影子。他几乎都快找遍了。

他想会不会他在东面的时候,她处于西面的位置。而等他赶到了西面,她呢,又恰巧转到了东面。他在北面时,她在南面,而他走到了南面她卻又去了北面。他们总在捉迷藏,像是隔了千山万水。

有一会儿他悲伤极了,便蹲在货架边哭了起来。这些天的委屈、酸辛终于如同雨水泛滥了起来。他越嚎越响,惊动了商场里的店员与顾客。他望见他们围在一边指指戳戳地在议论什么,有两三个人把手机对准了他。

你们他妈的想干什么?他站起身吼道。随后他冲过去试图制止那些无聊的家伙。但没等他靠近,那几个拍摄者便落荒而逃。他走出了商场,望见外面天空灰暗,雨水仍在不紧不慢地下着,仿佛下了一个世纪还将继续。

他木然地回到家。在换鞋的同时,他意外地发现玄关处摆着一双牛皮短靴。他心里一阵欣喜,禁不住要落泪。他擦了擦眼睛,脚步沉重地往里走。他觉得自己他妈的真像一个老年人了。

果然她坐在客厅的双人沙发上,玩她的手机。他挨近她坐下。

你刚才去了哪儿?

哪儿也没去啊?

这倒让人惊异了。他想了想压低声音说,你没去过商场吗?

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没有,我一直呆在家里。

小兰,你别骗我,现在,我要你坦白地交代,你是不是跟别的男人在一起?

说什么呢?哎呀,你又犯浑了,我是淑芬,不是小兰。

这是怎么回事?

唉,我真的有点后悔,为什么要改嫁给你?

你不是小兰?

当然不是啦。她吃吃地笑,说,你的小兰跟她的野老公去了永康。七年前你们就离了婚,也许这辈子你们都不会见面了。

真的?

嗯。她的语气有点幸灾乐祸。她继续说,刚才呢你又忘了吃药,我给你拿来。

好吧。他回过神来,长舒了一口气,摇摇晃晃站起身。他感到浑身虚脱,眼皮往下耷拉,一阵湿漉漉的困乏席卷而来。

他晃进了卧室,在床上躺下来。身子端直,双目微阖,十指自然下垂。他觉得自己简直是一具尸体了。正灵魂出窍,袅袅上升。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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