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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际作家”石黑一雄:丢了故乡,收了诺奖

2017-11-27何可人

博客天下 2017年19期
关键词:黑一雄作家英国

何可人

日本于他来讲,不过是“曾经只回去过一次的地方”。他以无“家”可归者的身份,安然立足于这个世界

10月5日晚,石黑一雄获诺贝尔文学奖的消息传开时,80后作家蒋方舟正在老师阎连科家里吃饭。

“我和阎老师都挺吃惊的……”蒋方舟对记者说,“阎连科老师读过他的小说,觉得石黑一雄的作品十分温柔。而我在大学一年级的时候,也读过他的《长日留痕》和《别让我走》。他被称为‘移民三杰,但我觉得相对于其他两位,石黑一雄的写作并没有那么惊艳。”

相对于大多数国内读者来说,石黑一雄算得上是陌生的名字,远不及他的“同乡”村上春树在中国的普及度之高。而即使看过他作品的人,似乎也没有从中读出伟大气象。所以,国内文学圈的普遍反应都是“意外”。

实际上,石黑一雄的书很早就被引介到国内,但反响一直都很清淡。“之前每本书的销量总共不会超过一万册。”上海译文出版社文学编辑室主任黄昱宁告诉记者。借诺贝尔文学奖的加持,拥有石黑一雄大部分作品版权的上海译文正在抓紧时间赶印。

在黄昱宁看来,石黑一雄很符合诺奖的评奖方向和标准,获奖属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国际作家

石黑一雄的成名之路,伴随着一系列误判和偶然。如同这个10月,当他被瑞典文学院授予2017年诺贝尔文学奖时,人们奔走相告的第一句话,往往是:瞧,又一个日本作家得诺奖了,但不是村上春树。

这句话的错误显而易见——石黑一雄不是日本人,他是英国籍作家。他拥有的最纯粹日本特质,也许只有他的日本名字。但即便是石黑一雄本人,恐怕也不能否认,上世纪八十年代,英国书市对“种族题材写作”开始感兴趣时,石黑一雄并非以自己的才华,而是以自己的出身吸引了大家的目光。他的风格总是被形容为“很日本”,他的小说《远山淡影》成为英国了解日本的一个管道。其实,石黑一雄对日本的了解,和普通英国人没什么差别。

5岁多移民英国后,他只在35岁时受一个日本基金会邀请回过一次日本,日语烂到“吓人”;他长期用英文写作,喜欢看福尔摩斯侦探小说,模仿着写了维多利亚侦探小说叙事结构的故事;他听披头士和鲍勃·迪伦,留长发,期待自己成为摇滚巨星……

石黑一雄的血缘和移民经历,却又让他很难从英国获得身份认同。他只好不断地将自己的写作内容作战略性转移。写《长日留痕》,他选择了一个最为典型的英国式管家作为主角,以避开对他日本原籍的阅读想象;在《上海孤儿》里他是一个来到中国寻根的英国青年;在科幻小说《别离开我》中,他讲了一群克隆人的生命故事。

他与鲁西迪、奈保尔并称为“英国文坛移民三雄”。但和那些来自前英属殖民地的移民作家不同,他所具有的多元文化是自主选择,而非群族命运的拨弄,对文化殖民没有切肤之痛。他也不关心移民作家常写的“移民群体与主流社会的冲突”这样的内容,相反,他强调自己是在进行能够反映普遍经验的国际化创作。

所以,他常常把自己的坐标系建立在整个人类和世界上,而非某一地域和种族。诺贝尔文学奖评审委员会在颁奖词里称他的作品“有强烈的情感力量,挖掘了人类与世界虚幻联系下的黑洞”。

长期陪跑诺贝尔文学奖的村上春树评价石黑一雄的作品时,说他“发现了一种特别坦诚和温柔的品质,既亲切又自然”,同时也表示他小说里故事的发生地、时间可以任意换,人物也是。

“他的作品有一种日本人特有的细腻,这和英国作家有很大区别,但他这种细腻表现出一种柔情,又和日本作家有所区别。”作家止庵向记者谈他对石黑一雄的阅读感受。

作家蒋一谈在2011年读到石黑一雄的《长日留痕》,一度惊讶于石黑一雄所写的故事和他本人生活竟无实际联系。“他没有故乡意识的束缚,一直遵循着世界l即离散、我手写我心的艺术理念。”蒋一谈对记者说。

曾有人问石黑一雄是日本作家还是英国作家,他回答:“我是国际作家。”

很多时候,他也会用无关痛痒的口吻自嘲:自己是一个不知家在何处的作家。

没有家,故乡和他乡界限模糊,石黑一雄想观察的是这样一个浮世里,每一个个体都可能遭遇的生存尴尬和疏离。

Placelessness & Floating World

石黑一雄1954年生于日本长崎。他的祖父和父亲有一段在上海生活的经历,父亲身上带着些中国习性,这应该算是石黑一雄最早接触的外国元素。5歲时,因为父亲的工作可以为英国政府的北海石油计划服务,全家移民英国南部。“我的父母根本没有移民的打算,当时他们只想在英国待一段时间就回去。”所以离开日本时,石黑一雄还带着日语课本。

“当我没有觉察时,所有的事情都会被重新安排。而当我觉察到时,日本已经远去了。”很多年以后,石黑一雄感叹。

石黑一雄开始接受全面的英国式教育,他所成长的吉尔古德镇有着典型的英国中产阶级氛围。1973年在当地高中毕业后,石黑一雄先是在阿伯丁郡的巴尔莫勒尔庄园给女王做猎手,体验了一把苏格兰文化,后来因为对美国文化的迷恋,他搭便车先后在美国和加拿大游历了3个月。大学时,石黑一雄又申请休学一年,去苏格兰中部和伦敦西部参加社会工作。这些经历,丰富着石黑一雄对不同文化的感知。

在接受《巴黎评论》采访时,记者曾对他说:“你非常独特的地方,是有一种随机应变的如变色龙般的能力。”英国评论家Kate kellaway也表达过大致相同的意思:“任何地方都不是他的家,但他似乎在每一处都很自在。他的placelessness(无地方性)给了他自由。”情感不根植于任何一个地方,让石黑一雄有了流动和变形的能力。

在石黑一雄第一本短篇小说集《小夜曲》里,他以音乐人生为线索,创作了5个纷乱多形的故事:郁郁不得志的餐厅乐手,风光不再的过气歌星,孤芳自赏的大提琴手,为求成功被迫整容的萨克斯手等等,人们总是对音乐一往情深,对生活却满腹牢骚。endprint

小说集投入了石黑一雄年轻时期很多真切的记忆。书中大量出现的音乐家、歌手、歌名,绝大部分都是真实的,令人仿若置身于上世纪五十至八十年代的当红歌手和经典曲目之中。而音乐,正是石黑一雄年轻时曾经涉足,并浸淫于其中,乃至立志从事的。

通过笔下人物或荒诞不经或令人希嘘的遭遇,石黑一雄表达了对现代人生存状态的反思:理想与现实的差距,命运的嘲弄,才华的折磨,以及庞大社会机器控制下被压抑的情感……

很早时,就有人问石黑一雄以何種心态来写作。他的回答是:抱着对一类人的担忧来写作。1989年《当代评论》曾记录下他接受采访时所说的这类人:他们努力工作,一生都努力地追求某些事物,全心全意地相信他们投身的是好的事业,到最后发现社会环境被他们变得杂乱无章,而这时他们已经步入晚年。

社会在变化,人无法适应新的环境,成为社会中的“陌生人”或者“边缘人”。石黑一雄对这类人群很感兴趣。他洞悉这类人的尴尬,将之所处的世界称为floating world。在这样的世界里,有石黑一雄对他人悲哀的共鸣,对世相的共鸣,对在历史大浪中命如浮萍的小人物悲戚命运的共鸣。

带着这样的共鸣,石黑一雄在1989年出版了小说《长日留痕》。这是石黑一雄最出名的作品。他写这部小说时,仅花了四周时间完成。在这段时间里,石黑一雄断绝一切与外界的往来,每天早上9时至晚上10时埋首写作,所有家务由妻子一力承担。小说讲述英国一所大宅子里的管家史蒂文斯克制又遗憾的一生,是石黑一雄献给英国老派庄园的落日挽歌。

小说末尾,日近黄昏,街灯点亮,一生遵循刻板的时代教条、压抑着情感的史蒂文斯终于领悟,“错误的人生已无法正常地度过”。小说主题“the remains of the day”此刻也回荡在读者心里:在落日深处,还有什么不变呢?

这本书让石黑一雄获得了布克奖,小说被改编成电影《告别有情天》,由著名演员安东尼·霍普金斯及艾玛·汤普森主演。亚马逊创办人贝索斯称这是他最喜欢的小说之一,教会了读者何谓生命与后悔。

记忆与写作

“也许世上有人能够不被这种焦虑所困扰,心无牵挂、无忧无虑地终其一生。可是对我这样的人,生来就要注定孤身一人面对这个世界。岁岁年年不断追寻逝去双亲的身影。我们只有不断努力,竭尽全力完成使命。”这是石黑一雄在第五部小说《上海孤儿》里的一段话。

故事的主角,是一位20世纪初期出生于中国上海的英国人克里斯多弗.班克斯。他的父母在他9岁时在上海神秘失踪,从此下落不明,年幼的班克斯于是被送回英国。剑桥大学毕业后,班克斯成了著名的侦探。直到年近40,为揭开长年困扰他的身份之谜,也为证明他始终认定父母依然健在的期待,班克斯重回年少时代的上海。然而儿时的回忆不再甜美,失散的双亲不复可寻,这场寻亲之旅最后以失败告终。

小说里有许多对上个世纪中国的真切描述:街道的脏乱无序、房舍的破旧不堪、苏州河上的臭天臭气、土霸军阀的残暴不仁、满街的鸦片患瘾、中国人的“差不多主义”等等。石黑一雄对旧中国的忠实呈现来自于祖父和父亲的讲述。

在巴黎评论第196期《石黑一雄访谈》中,他说:“我对三十年代的上海非常迷恋。它是现今的世界性大都会城市的原型,不同种族的人群居住在自己的小城区里。我祖父曾在那里工作。我父亲在那里出生。八十年代的时候,我父亲带回了祖父住在那里时的相册。其中有很多是公司的照片:人们穿着白色西装坐在办公室里,天花板上是风扇。那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他还告诉我各种故事,比如我祖父揣了一把枪带我父亲去和他们的男仆告别,那个男仆住在中国的一个禁区,得了癌症正在垂死之际。这些事情让人充满回忆。”

没有高高在上的西方式批判,对于中国人内在的“民族性格”,石黑一雄也给予深情的着墨和同情的谅解。石黑一雄始终避免妄自判断,但也毫不掩饰地暴露20世纪初期历史的缺憾及帝国主义的弱点,既不畏惧英国传统的反华意识,也不为日本作出辩护,而是让读者自己去判断、去体会。正因为石黑一雄是一个“不知家在何处”的作家,反而具有一种不带民族偏见与历史负担的洞察力。

在众多题材中,石黑一雄尤其擅长处理这些关于回忆、时间的题材。万里寻亲、重回上海,这是男主角的生命行动,也是作者石黑一雄的文化流亡心境在特定题材上的折射。

石黑一雄对《巴黎评论》表达过自己的创作心态:“我尤其不喜欢用品牌或是其他文化参照词,因为它们不仅在不同地方交流不通,也经不起时间的变迁。30年后,它什么都不是了。一个人的写作不仅是给不同国家的人看,更是写给不同的时代。”

舍弃故乡的标签,舍弃写作时的负担和羁绊,石黑一雄以无“家”可归者的身份,安然立足于这个世界。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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