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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来自苦难帝国的异教徒”

2017-11-27霍俊明

滇池 2017年11期
关键词:写作者现实诗人

我一直感兴趣于当下诗人的“形象”——通过语言、性格甚至道德所构建起来的多少有些风格化的精神面影。那么,王单单是一个什么形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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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时代我们在谈论一个诗人的时候总会不由自主地想到他身后的地方背景,尽管这种阅读一定多少存在着问题。但是,在一个愈益消解地方性知识的时代,这一关乎诗人与地方相关联的传记式的阅读方法并非是无效的。

镇雄,是云贵川三省结合部,鸡鸣三省的半山、高山和矿场密布之地。而这一百万人口的大县日日市井蝇营狗苟、人世杂陈,而沉寂、孤獨和生老病死却永远是个人的,“熙来攘往的人群中,没有谁会察觉 /城外荒郊,因刚埋下一人/而变得生机盎然。”(《丧钟将我吵醒》)

广谷大川异制,民生其间者异俗。云南地貌特殊,异土殊俗,多产异秉作家。王单单写过一首《自画像》——

喝酒以及做梦。假装没死 /头发细黄,乱成故乡的草 /或者灌木,藏起眼睛 /像藏两口枯井,不忍触目 /饥渴中找水的嘴。/鼻扁。额平。风能翻越脸庞 /一颗虎牙,在队伍中出列 /守护呓语或者梦话 /摁住生活的真相 /身材矮小,有远见 /天空坍塌时,想死在最后 /住在山里,喜欢看河流 /喜欢坐在水边自言自语 /有时,也会回城 /与一群生病的人喝酒 /醉了就在霓虹灯下/癫狂。痴笑。一个人傻。/指着心上的裂痕,告诉路人 /“上帝咬坏的,它自个儿缝合了”/遇熟人,打招呼,假笑 /似乎还有救。像一滴墨水 /淌进白色的禁区,孤独 /是他的影子,已经试过了 /始终没办法抠除

这基本上可以看做是王单单的精神“元诗”,其中蕴含的线索和路向都可以在其他的诗作中找到。由此出发,王单单有一种“地方”的“土气”和癖性,这既是他日常性格的一部分,也是他诗歌的底里,甚至这一癖性在诗歌世界中显得不无“疯狂”“撒野”。

王单单曾经在乌蒙山深处一所颓败的乡镇中学当教师,更为让人难以忍受的是方圆几十里都没有人可以交流。这是一种被迫的沉默和孤独。然而,这个时代越来越多的却是丧乱之音和反讽之声。一个人的喉管烈酒一样燃烧,也冰雪一样寂静无声。这在他的《某某镇》《晚安,镇雄》《癸巳年冬,从昭通回镇雄》等诗中有着鲜明的映照,“晚安,镇雄 /晚安,那些躁动的灵魂 /拾荒者清理着废弃的旧梦 /这个来自苦难帝国的异教徒 /他在废墟上打坐,默念咒语 /将白昼和黑夜缝合成光阴的墓场。”(《晚安,镇雄》)这是反讽之诗。一个地方的“守夜人”再次现身——更多的是祈祷和追述以及无以为诉的虚空无着。

黄昏暮晚,镇雄铁青色的山冈,诸神早已远去。一个年轻人头发被吹乱,眼神坚定又有些茫然四顾,牛仔裤在攀爬过程中已经磨出了破洞。一个巨大的悖论是一个身处故乡的人却时时寻找故乡。这注定是一个为故乡喊魂的诗人,“我的诗歌就像一个透明的玻璃碗,倒扣着故乡和亲人,我希望它能防止词语的尘埃对故乡原貌的遮蔽,也能从不同角度真实地呈现亲人隐秘的无奈与焦虑。”(《我的诗歌历程》)最大的悲剧莫过于一个人在故乡也成了无根的人,成了故地的异乡人和陌生人。而这在当下已经不是小概率事件了。

先说几句闲话。2012年秋天云南蒙自诗刊社的第二十八届青春诗会上我第一次见到王单单。这个来自大山的家伙一脸坏笑嘻嘻哈哈。王单单有时爱搞怪,在蒙自时他把额前的一撮头发用发胶粘住立起来,像极了当年漫画里的铁臂阿童木。此前有几个云南人对我说一个叫王单单的镇雄诗人近来横空出世。我不太相信,最多把这看作本地诗人的互相吆喝。完整地读完王单单参加青春诗会的诗,我记住了那个叫官抵坎的地方——只有诗人在语言中带领你去感受的地方。而我最认可的是在谈论诗歌的时候王单单的那种严肃、认真,接受批评的态度。此后,每次见面他都以威胁的口气让我喝酒。甚至在昆明的时候,王单单眯缝着眼睛坏笑着对我说,“雷平阳老师给我一个眼神我就能让你喝趴下。”在福建南平大山深处我对王单单说写诗一定要沉住气,应该多写组诗,不要感觉来了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要建立一个诗人的精神谱系。王单单点头称是,然后健步追赶前面来自台湾的一个女孩,不知道是在谈诗还是在谈生活或是其他。在两岸青年诗会上王单单读了一首新作,里面用了大量的成语和古诗里的名句。他从舞台上下来后我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写,他说这样显得有文化啊。我说诗歌不是知识,最好也别装什么文化。他就在那嘿嘿笑。在一个短暂的时期内,王单单的一些诗作中有大量的“成语”(包括惯用语、谚语和古诗名句)出现,有些成语的使用是有效的,比如《叛逆的水》《将进酒》(该诗最初名为《后将进酒》),而有的成语使用则是多余的,甚至显得有些油滑了——这使得语言的活力受到了阻滞,比如《午夜的农场》。值得注意的倒是那些带有普通人美好愿景和精神指向的“成语”在王单单制造的“反讽”语境中形成的戏谑意味。也就是说这些“美好的成语”在具体的现实情境中根本不可能实现——“笔画的骨头里 /藏着大面积的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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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论王单单这样的带有“云南血统”的诗人无疑具有很大的难度——尤其是对于风格趋同化的写作群体而言,必须将其与同一地方空间的众多诗人予以比较和区分。云南的青年诗人群不仅数量庞大,而且大多都在处理日常经验、乡愁的离乱以及写作的痛感。这样的话,一个疑问就浮出了水面——诗人的区别度在哪里?由此,我想到了王单单的诗句——“一滴叛逆的水。与其它水格格不入”。

这正像是奥登所言的焦虑的时代。在王单单的诗歌中我看到了犹疑、游荡、折返、丧乱、失魂落魄,看到了驯顺和僭越的博弈,看到了不安、焦躁以及试图和解、劝慰,目睹了虚无的故地以及面向远方的精神愿景。这些交织、缠绕在一起的时候你能够强烈感受到一个诗人极不轻松的现实生活和精神生活。这既是个人的命运,也是相应的一个时代整体性的写作伦理和文化趣味。

目击道存,诗人在野!

草木之心,乡野之心,出离之心,返回之心,正与这滇东北的山川相应而生。也许在我们的生存现场和唯现实马首是瞻的写作者中从来都不缺少“目击者”,但是将目击现场内化于写作而又能流于后世则少之又少。1924年 9月 25日下午,胡兰成在西湖附近行走时目睹了轰隆声中雷峰塔的坍塌,而如何将日常生活中的偶然性的现场上升为精神事件则是作家的道义。endprint

诗人和自我、现实乃至空间和时代场域的关系最终只能落实在语言上。即使是同一个生存空间,不同经历的人呈现出来的感受甚至所看见的事物也是不同的。正如当年柏桦的诗句“而冬天也可能正是春天 /而鲁迅也可能正是林语堂”。这是诗人的“现实”,一种语言化的、精神化的、想象性的“现实”。一个诗人必然有自己的精神出处和略显神经质的乡愁。乡愁,不是被狭隘化的思乡恋旧,显然这太庸俗化了。乡愁实际上已然成了新旧交替时代的精神坐标,迅速带来一切新事物,同样迅速摧毁一切旧事物。因为你并不是一个完全的“新人”,那么你身上和內心所携带的一些印记以及记忆就与这些“新”显得格格不入。乡愁已然是一种现实化的实实在在的命运,至于如何有效地转换为语言则是另外一回事。诗人必然要为故我、故地和故人立传。与“自我”和“故地”相对的各种“异质性”的现代性空间在文本中不断叠加,甚至最终使人有些窒息得难以承受,“生于一九八二年,破折号指向未知 /按照先后顺序,我走过 A社、B镇、C县、D市 /E省。壮志未酬,只能回到 F村、G镇、H县等地 /安身立命。”这些空间的相互交错和特殊关系就形成了诗人的存在体验和想象视域。

返观当下诗坛,你没有看到那么多的人都在兴冲冲或气急败坏地走在回乡或离乡的路上吗?你不得不介入而深陷其中,很难以超拔和疏离来面对故我和故地。而王单单的诗歌中不断出现和重叠的是“上凹村”“官抵坎”“仙水窝凼”。有时候王单单有意把“一个人”置放在具有原生性的大山、大原和大河深处。这些空间无疑已经区别于地方志和非虚构意义上的“故地”,而是成为了以个人为中心的精神场域——个人生活史和精神史的容留与辩诘。这甚至成为一个写作者的精神出处以及据守的情感和伦理底线。正像当年耿占春所说的那样“一个人和自己出生、成长的地方是一种伦理和道德的关系。这不仅意味着他必须接受这个地方的秩序、传统和伦理约束,也意味着他对地方性的事物拥有许多个人传记色彩的记忆。”(《自我的地理学》)写作者与地方和空间的关系不能是观念性和本质主义的,而应该是彼此激活的关系。甚至从语言和精神层面来说,个人和地方的关系有时候是龃龉和悖论式的,当然也有一大部分写作者被“地方”的黑洞吸附进去。写作者的“地方血统”可以获得一种发言的权利,甚至在某一个特殊的时期占得优先权,但是这种方言属性的话语权利一旦在写作中定型,其危险性也即接踵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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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精神出处的发生和境遇让人感受到的则是鲜血淋漓的惨败性的现实经验。

迅速离开青春期的写作之后,王单单更多是带给人们一种令人不安的写作。在他大量的涉及乡村和城市的形形色色的“死亡”的诗歌中我感受到了惊悚和失声以及阵痛,而我想追问的是为什么这些黑色成为诗人的精神事件的底色而不是其他颜色?

每一个写作者的精神无着和困窘的状态已不言自明。王单单的诗歌对应的正是现代性中并不乐观的那一面。当他在严酷的现实经验中严肃起来,黑起面孔,则更像是一个拿着凿子、锤子和斧头在城市和乡村中间地带制作“乡村遗像”和錾刻墓志铭的人。

在庞然大物般的城市化进程中乡村的“病灶”早已大面积发作。那些可见和不可见的“新时代”庞然大物对“旧时代”“旧物”满怀杀戮和斩草除根之心。当下的写作者在涉及到现实经验时立刻变得兴奋莫名,但大体忽略了其潜在的危险——不仅热衷于处理现实经验的写作者如过江之鲫,而且他们处理现实经验的能力也大打折扣。现实自身就是魔幻的、变形的、异味的——如露如电,梦幻泡影。更为残酷的还在于写作者除了承担讲述和修辞的道义,还要承受来自文字之外的现实压力或者种种真实的不幸。而更多的人却沾沾自喜于一个个光怪陆离的现实表象的碎片,并且据此以为获得了“时代性的切片”。这种写作的现实幻觉正在大行其道。在镇雄的黄昏、在外省的夜晚,有时候王单单强调出处,有时候又去向不明。他推着石头下山介入滚沸的现场,又推着石头独自上山而持有一颗疏离之心,“而你和我 /一个心慈面善,适合烧香 /一个玩世不恭,需要拜佛 /闲暇之余,可去林中 /那里有两架秋千 /一直空着。”(《在孤山》)一个人在山中——这是历代文人的持久梦想。王单单的一部分与此相关的诗确实有强烈的对城市化和现代性的尖利批判,比如《洗城》《冬夜,一匹马死在城市的街口》《月两河》《寻魂》《工厂里的国家》《采石场的女人》这样酷烈的诗。他不断对那些现代性的幽灵报以不满和疑问。但是,只有当这种道德化的判断更为无痕迹地化在诗歌中的时候,这才是诗能够成立的意义。对于故乡更多的人容易熟视无睹而失语,而王单单一直在身不由己地试图说出言之凿凿、板上钉钉的话。“地方”“空间”都是存在性体验的结果。深处“空间”“地方”以及附着其上的传统、伦理、秩序的写作者该如何将之个人化、历史化并且在美学上具有陌生化的效果就变得愈发重要而棘手。尤其是在一个“地方性知识”被清零的现代性、城市化语境之下,残山剩水也注定了失败式的写作命运——一切都是未完成的状态。处于乡土和城市夹缝或断裂带的诗人们身不由己地被某种不可知的力量推搡着去关注和描摹着现代性语境下的“消亡学”。是的,只有当一切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那些写作者才会缩身于写作当中,写作据此成为疗治,“只有在意识到危险在威胁我们所爱的事物时,我们才会感到时间的向度,并且在我们所看见和触碰的一切事物中感到过去一代代人的存在。”(切斯瓦夫·米沃什:《诗的见证》)具体到时下的写作,这已经不是一个乌托邦的时代,也不是反乌托邦的时代,而是犬儒主义和狗智主义以及媚俗和极端膨胀自大夹杂的时代。王单单的诗也有柔软、深情和试图说出个人情感和现实境遇之“爱”的诗,但是更多的时候他的诗也在时时面对可怕的时代庞然大物,他满怀狐疑甚至试图说“不”。我认同汪曾祺当年对沈从文的这句评价,“他从审美的角度看家乡人,并不因世俗的道德观念对他们苛求责备。”(《他是凤凰人》)这是对当下诗人的有力提请。王单单在“云南”草木间获得了属于自己的人生教育和精神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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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单单像一个县志工作者不断在诗歌中写到镇雄和云南的山水城镇,而这些标志性之物并不是外在于主体的,而是文字的肉身,是自我精神的一部分或者历史个人化的延伸。这其中既有一般旁人感受不到的深情、热爱,又有着自责、虚妄、无着和救治。endprint

如何在一个常年打交道的生活的现实空间重新发现、观照那些隐匿的足迹和遗物更为重要。这类似于博物学家戴维·乔治·哈斯凯尔用一年的时间凝视田纳西州森林里一平方米大小的空间(坛城)所做出的微观的考察。也类似于当年的诗人史蒂文斯在田纳西州放置的那个修辞的“坛子”。具体到王单单,这不是神秘主义者布莱克的“一粒沙中见世界”,而是要实实在在地死磕到底的“现实”写作、在场写作、细节化的写作。由此,一个地方的观察者和考古工作者必须有足够的耐心和足够优异的视力,以凝视的状态“保存细节”。尤其要格外留意那些一闪而逝再也不出现的事物,以便维持细节与个人的及物性关联——“当我坐下时,一只萤火虫用闪烁的光芒迎接我。它的绿光忽而升到好几英寸高处,随后在那里逗留一两秒。夜晚的微光仅够我看清这只小虫和它身上的灯笼。绿色的光芒黯淡下去后,这只小虫一动不动地悬在空中停留了三秒,接着俯冲下来,从坛城上空划过。随后它又重复了这一过程:打着灯笼快速上升,熄灭光芒歇息一阵,再从空中划落,一闪而过。”(哈斯凯尔《看不见的森林》)

诗人如何延展、拓宽甚或再造一个现实边界是一个重要的工程。

尤其是在当下“日常之诗”泛滥的情势下,一个诗人如何在日常的面前转到背后去看另一个迥异的空间才显得如此重要。物象、心象和幻象必须一起在语言中赋形一个诗人才有可能真正走在正确的路上。作为一个诗人,你必须正视自我认识和体验的有限,你必须在诗歌中让更多的环节来拓展自我。正如赫拉巴尔所说站在城市的街头你认识到的只是双脚所站立的那么一丁点的地方,甚至对脚下城市的下水道你一无所知。而新媒体和自媒体的交互性,城市化导致的快速生活方式都使得诗人的感受力空前降低了,每个人每天接受到的都是电子化的新闻化的现实。还是那个长久以来萦绕耳畔的疑问——诗人应该对谁负责?“怎样才能站在生活的面前”。而在写作越来越个人、多元和自由的今天,写作的难度却正在空前增加。由此,做一个有方向感的诗人显得愈益重要也愈加艰难。

现实之诗更多时候指向了一个人的命运感,而命运与个人和整体联系在一起的时候就不再只是个人的现实,而是具有了普世性——

我的伯父,伸出左手 /点着一个死去的人 /就倒下一个指头,似乎 /要把自己手上的骨头 /一根一根地掰断 /数到我们廷字辈时 /他刚倒下一个指头 /我就感到毛骨悚然 ——《数人》

自然秩序瓦解,乡土法则土崩,前现代性的时间终结。如何在这一时刻继续写作和发声?是沉溺还是超逸,是混为一谈还是抽丝剥茧?这是每一个写作者都要面对和解决的问题。

历史必须当代化,当代也必须历史化,因为每一个写作者都是在“当下”和“历史”之间折返。这要求写作者必须具备以求真意志为前提的个人化的历史想象力。这种想象力有别于考古学,而类似于重述。这能够让那些在历史烟云和滚沸现实中的“死难者”“失踪者”重现复活、现身、说话。王单单这方面的代表作是《滇黔边村》。就着诗歌写作的道德判断和“乡愁”伦理我想强调的是王单单的诗尽管有此倾向但却没有由此形成排斥性的“素材洁癖”和“修辞道德感”——当然并不是没有这种倾向。王单单在滇黔“边地”特殊环境下所塑造的某种躁烈甚至暴动性的性格特征和精神气象在语言和修辞上迫不及待地迸发出来。他的灼烧、隐痛、荒诞、分裂、叫嚷还有沉默似乎与这个时代达成了紧张关系。他的语言方式所达成的“精神现实”使得这个时代带有了诡谲和不可思议的寓言化特征。王单单这种“痛感”式的写作在新世纪以来的诗坛并不乏见,甚至一度成为伦理化的写作热潮。很多诗人都主动或被动地贴上了地域、民间、民生、乡愁和痛苦经验的标签。在我的阅读视野中,这种写作类型在美学和思想的双重维度下不是变得越来越开阔,相反是越来越狭窄和市侩化,变得如此媚俗而欺世,变得如此面目可憎。多年前我就打工诗歌强调诗歌不能只是痛苦和眼泪,不是不能有痛苦和眼泪,而关键的是诗歌表达的有效性。反之,这种廉价的道德判断所产生的力量还不如小广告、写举报信或直接揍坏人一顿更来得痛快直接。最终必然是诗歌自己在说话。

对于王单单这样的年轻诗人而言,如何在维持诗歌本体并进一步拓展自我精神的同时避免过于明显和直接的“底层”写作伦理和道德化倾向也是一个不小的难题。

写作者的现实热望使得近年来的底层写作、打工写作、贱民写作和新乡土写作以“非虚构”的方式成为主流的文学趣味。这或者正如米沃什所说的诗歌成为时代的“见证”。然而不得不正视的一个诗学问题是,很多写作者在看似赢得了“社会现实”的同时却丧失了文学自身的美学道德和诗学底线。也就是说很多诗人充当了布罗姆所批评的业余的政治家、半吊子社会学家、不胜任的人类学家、平庸的哲学家以及武断的文化史家的角色。很多现实题材的写作用社会学僭越文学,伦理超越美学。这无形中形成了一个悖论:在每一个诗人津津乐道于自己离现实如此贴近的时候,我们却发现他们集体缺失了“文学现实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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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必须具有发现性!诗必须站在生活面前!自媒体焦点社会现象背后的诸多关联性场域需要进一步用诗歌的方式去理解和拓宽。写作者必须经历双重的现实:经验现实和文本现实。也就是说作家们不仅要面对“生活现实”,更要通过建构“文本现实”来重新打量、提升和超越“生活现实”。而这种由生活现实向精神现实和写作现实转换的难度不仅在于语言、修辞、技艺的难度,而且更在于想象力和精神姿态以及思想性的难度。

尤其值得强调的是对于现实写作往往容易分化为两个极端——愤世嫉俗的批判或大而无当的赞颂。我更认可波兰诗人亚当·扎加耶夫斯基对现实的态度——“尝试赞美这残缺的世界”。我们可以确信诗人目睹了这个世界的缺口,也目睹了内心不断扩大的阴影,但是慰藉与绝望同在,赞美与残缺并肩而行。这是一种肯定,也是不断加重的疑问。“现实”从来都不是虚空无着的,这一切都最终要在语言中现身矗立。尤其是王单单一系列写作“父亲”(比如《祭父稿》《遗像制作》《病父记》《父亲的外套》《一封信》《堆父亲》《自白书》《父亲如是说》《自白书——在父亲墓前》)和“母亲”(相对来说比写“父亲”的少很多,比如《母亲的孤独》《母亲走后》《母亲的晚年》《给母亲打电话》)的诗。这不仅与个体和家族的切实命运有关,直接指向存在性的主题,而且在我看来也与乡村的酷烈历史和毫无诗意可言的底层现实有关——“有半年时间我度日如年,眼睁睁看着强壮的父亲日渐消瘦,直到皮包骨头,生命油尽灯枯。死神来临之际,父亲强忍疼痛说,‘哪里好耍都没有人间好耍啊,我看见一滴浊泪从他眼角滑向枕边,尽管生活一次次地羞辱他,但他仍然在绝望中对生心存幻想。”(《我的诗歌历程》)也许,诗歌再心酸也抵不过现实悲剧的一滴浊泪,但是诗人又必须在诗歌中获得自我拯救——别无他法。這就是写作的悖论。王单单通过“父亲”“母亲”的“寓言”重新发现、提升甚至再造了“现实”。“寓言”从来都不是与“现实”无关的“故事”和“道德说教”的寄生物。王单单之所以在诗歌中不断累积乡村“父亲”和“母亲”的形象,既与整体性人的血脉有关,又与愈益显豁和紧张的乡土黑暗命运有关。也许,“父亲”“母亲”是这片丧乱的土地上诗人最后的可靠支撑,这也是诗人唯一可对话和独白的对象,反之一切都在烟消云散和迅速坍塌焚毁之中。endprint

几年来,王单单迅速穿越了每一个人写作的“黑暗期”。而更为重要的是他以诗歌写作证明没有滥用“身份”“生活”“底层”“乡土”和“苦难”“贫穷”的权利,而是愈益成熟和老辣地将这一切转换为诗歌中的生命体验和“精神现实”。由此,我喜欢王单单这种“介入”和“疑问”同在的写作方式,而不是对现实生活表层的日常性仿写。他能够直接以诗歌和生命体验对话,有痛感、真实、具体,是真正意义上的“命运之诗”。这是建立于个体主体性和感受力基础之上的“灵魂的激荡”,而没有沦为“记录表皮疼痛的日记”。

王单单的诗歌空间是比较开阔的,即使在处理道德判断素材时也能呈现复杂性,而非把自己扮演成乡村的代言人和城市的掘墓者、送葬人。这不是单一美化,也不全是揭批痼疾,而是尽力作为一种还原的方式。也就是,王单单处于那样的地理文化空间和精神命运他只能写这样的诗。实际上诗歌作为一种较劲、批判和还原还不够,诗歌必须具有“发现性”和“创设性”。我对王单单最满意的也是他一些詩歌中的这种“发现性”。由此,诗歌对于王单单来说更像是一次次“冲洗”。它拂去尘土和工业粉尘让人们重新看看那些被抛弃、掩埋、遗落和破碎的东西。我也希望这种发现性成为王单单写作的一个责任——诗人的责任、语言的责任。这才真正回到了那句古话“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

年轻诗人可以生猛百无禁忌地写作但是千万不能世故油滑。王单单有时也和很多青年诗人一样有急于表达的心理,由此他也准备了一个“速写本”,看到什么就立刻描摹出来,比如王单单诗歌里时时出现的那些街边的“流民群像”。如果这样的诗作为一种写作积累是很好的事,但是作为每一首诗的“完成度”和诗歌之间的“区别度”而言,这些“小景”“速写”显然还欠些火候。

每一个诗人都会有自己的诗歌腔调和语气。王单单的诗除了一部分具有沉滞黑暗质地的顿挫之声外,我更欣赏的是他在《滇黔边村》《后将进酒》等那些诗歌里所凸显拼贴、杂糅的半文半白近于调侃和严肃之间的“仿县志体”。这种语境差异明显甚至“驴唇不对马嘴”的话语腔调不仅深层次上与“民间”“草民”的个人化历史想象力有关,更与“贱民”“异教徒”的自我调侃和嘲讽有关。而嘲讽和戏谑的背后带来的另一种滋味的难以释怀的沉重才是这一腔调更能打动人的部分。

这是一个因多痛多思而“精神失眠”的人。当他独自在山冈说出“晚安,镇雄”的时候灵魂却难以安枕。这与当年海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语气多少有些相似——温暖的表象背后却是难掩的莫名悲怆。说着爱的人内心里却有一个冰湖,谈论恨的人胸襟里如火熊熊。而王单单正是这样一个“火热的犹疑者”,他在说出肯定的同时也满面狐疑。在反复拉抻中一个诗人的面影不是越来越轻松充满活力,而是渐渐地沉重和凝结。你不能阻止一个幸福的人放声歌唱,你同样不能劝阻一个悲痛的人放声大哭。

霍俊明,河北丰润人,现工作于中国作协创研部,首都师范大学中国诗歌研究中心兼职研究员、中国现代文学馆首届客座研究员、台湾屏东教育大学客座教授。著有专著《尴尬的一代:中国 70后先锋诗歌》《变动、修辞与想象:当代新诗史写作问题研究》《无能的右手》《新世纪诗歌精神考察》《从“广场”到“地方”——微观视野下的诗歌空间》(上、下卷)《萤火时代的闪电——诗歌观察笔记或反省书》《“70后”批评家文丛 霍俊明卷》《陌生人的悬崖》《怀雪》,合著《中国诗歌通史》《二十世纪中国新诗理论史》《文学现场对话录》。

责任编辑 段爱松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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