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到最后也会活成一部电影(之一)
2017-11-27内陆飞鱼
内陆飞鱼
小学同学张燕在我的毕业留言册上关于未来想从事的职业一栏,歪歪扭扭地写着“导演”两个字。那是 1995年,川滇边界荒凉闭塞的小镇,我十三岁,喝着学校食堂每顿漂着油花和虫子的苦菜汤,瘦得一阵风就能吹跑,内心却一团火热,爱去录像厅看电影,还不知导演是什么人物。她许下如此大的宏愿,不知是受什么启发。
二十年后,她是故乡一名小学教师忙于教书育人,估计忘了写过的留言和当初的理想。几百公里外,我在阒寂无人的凌晨看着画质斑驳的老电影,倒是时不时会做这样的梦。
“我喜欢自己的固执,也喜欢别人的固执,我认为固执是人生中不可或缺的要素,可以让生活轻松一些,我为那些对生活不固执的人感到遗憾。我也喜欢孤独,只要偶尔有人来找我聊聊天就可以了。”西班牙导演路易斯·布努艾尔曾这样解释自己的电影为什么“不合群”。借一下大师的光,这也是自己作为影迷、影评人热爱电影的理由之一。
1987年,咚咚咚咚,要放完了
自问一下为什么爱看电影。一是生在山中,水电路不通达,外来娱乐活动有限,无非是来自收音机里“新闻和报纸摘要”“小喇叭”“空中红娘”“致富经”这些节目,剩下来就是电影了。一年里为数不多几场露天电影,对小孩子来讲,就是一次精神大餐,得到村里要放电影的消息,窜上窜下兴奋得一天不吃饭,天没擦黑就去占座位。
长大后,世界那么大,肉身几乎被绑定于地球仪上的某一个经纬度,基本哪儿也去不了,人生那么复杂,经历不过那么简单贫乏,电影延长了我对人生、对世界的想象。
父亲当过生产队会计员、政府干事、代课教师,有几分文艺气,家中订了《中国青年》《人民文学》《上影画报》等几份杂志,他同样喜欢看电影,只要一放电影,都带着我去凑热闹。受他影响,确实热爱电影这个神奇的媒介,过了而立之年,也没有抛弃当年的热情,一天花一两小时看片子是雷打不动的习惯。
还有重要的一点,看电影和阅读、写作一样需要深沉的独处,可以闭锁在幽暗房间里独自一人完成,不需要麻烦别人,坐着、躺着、站着,看得呵欠连篇,还是泪流满面,或者手舞足蹈,自由自在,无碍别人的观瞻,尤其在看碟、看下载的时代。
“电影发明以后,人类的生命比起以前延长了至少三倍。”这是杨德昌导演《一一》的台词。也许,电影看多了就是看镜中另一个自己。
同龄人中我的记性算不错,大脑回路里装满一路上的风花雪月、鸡毛蒜皮的事情,这些,对他们来讲不值一提,跟他们求证一些细节,会撞到将信将疑的眼神,似乎在詰问,真有这回事吗?人的记忆都是有选择性的,看电影这种小事,他们早就忘到爪哇国了。
同村有个表哥辈的影迷叫杨学光,1987年左右在乡里读初中,周末,他回村里讲述在录像厅看武侠片、枪战片的经历,绘声绘色,我们大气不敢出一口,屏住呼吸听他讲飞花摘叶、杀人放火的剧情。他有一句口头禅,“咚咚咚咚,要放完了”。
“咚咚咚咚”是拟声词,对应汉语拼音的一二三四声,是模仿电影高潮决斗最激烈时的背景音乐,“要放完了”这句是他插入的“画外音”,预告片子在正邪大战之后就是“剧终”。
1989年,小学二年级,夏末,某一个下午。我和同村发小杨舜禹、杨雄剑在桃树下割草,有风掠过枝头凉悠悠的,劳动的心情非常好,手上挥动着镰刀唰唰地往前走,效率很高,一点不累。我们讲着昨晚刚刚放映的露天电影《南北少林》,李连杰掏鸟窝,女主角绑在脚上联络男主角的小铃铛,大反派从倒塌的瓜棚里伸出头颅,被正义之士一刀砍飞的场景,还是陶醉不已。
找了这部电影重温,确实好看,香港武侠大师刘家良导演和内地合拍的佳作,李连杰在《少林寺》大热之后,继续出演少林题材,是《少林小子》《南北少林》等系列的其中一部。
又一个早晨,在村边水库玩耍,大我三四岁的普聪文在一旁放马,水库的水被放掉了三分之一,我们站在潮湿裸露的湖畔滩涂上。马在吃草,八九点钟的太阳明晃晃地投射水中,光晕随着水草泛来泛去,再倒映出来就有些刺眼和温暖,我俩一身金黄。嘴里回味着前夜放映的《大刀王五》,片子讲清末侠客大刀王五解救参与“戊戌变法”身陷囹圄的志士,有一个细节,大刀王五和同伴飞身上房,准备搭救牢中义士,在房顶拢着嘴学夜鸟“咕咕咕”地叫发送暗号。全村孩童在很长时间内都在学这个叫声。
上面几部电影还不是最早形成记忆的片子,1985前后,刚刚有记忆,大脑里存下了几个片子的信息。那会儿刚刚会走路,还站不太稳,都是被父亲抱着看电影。一部叫《乔老爷上轿》,是上了年岁的黑白古装片,拍摄于文革前,讲一个阴差阳错的喜剧故事;有一部叫《鬼妹》,根据《聊斋志异》改编,场面多为夜景,用光偏暗,美丽女鬼夜晚飘然而来陪傻书生读书,天亮就脉脉含情地离去,音乐有几分发憷。还有一部是轰动当时的商业大片《峨眉飞盗》,咿咿呀呀的厮杀得很激烈,我在父亲怀里看睡着了,只记得里面的飞贼叫“草上飞”;大眼睛的李秀明从冷森森的白雾里走出来,走向大地炸裂一片狼藉的淮海战役深处,钻进了养着一只美丽小鸟的临时防空洞,成为一名战士,她身边的战友一个接一个阵亡,某个战斗的前夜当她抬头看天,满天璀璨的星星变成了战友们的脸庞,这部叫《今夜星光灿烂》。
最早看的日本电影,不是全国人民都知道的高仓健主演的《追捕》,而是叫《片山刑警在海岛》,出自一个叫“刑事物语”的系列电影,1982年至 1987之间拍摄完成,共五集,悬疑、警匪加上动作喜剧,模仿当时走红的成龙,主演武田铁矢体型和成龙差不多,发型也接近,都是一边打一边跑的风格。
这个系列的其中四部 80年代末都曾引入中国,译制和配音效果还不错,第一部也许因为“太黄太暴力”没引入。90年代初红遍中国的日剧《东京爱情故事》女主角铃木保奈美,曾是其中一集的女主角,穿着色彩鲜艳的健美裤,衬出浑圆紧凑的青春身体。endprint
“刑事物语”每一集故事发生在日本东南西北不同地方,在村里露天电影场看到的《片山刑警在海岛》是系列第三集,拍摄于 1984年,发生在日本西南端的五岛列岛,安静的滨海小镇远离城市,民风淳朴,岛屿、沙滩、船只,风和日丽,景美,人美,一直想去看看。在网上回顾了“刑事物语”系列,用现在的眼光去看,还是很好玩。
最早看到的港台电影是吴思远导演 1977年拍摄的《鹰爪铁布衫》,这部电影引进大陆是十年后 1987年左右,狂热地影响了全中国影迷,明朝东西厂锦衣卫的故事悬念重生,武打镜头剪切凌厉,满头白发髭须飘飘的人物亦正亦邪,有几分仙气。结尾的必杀技完全出人意表,和当时傻乎乎、软绵绵、假模假样的大陆武侠片天壤之别,把我们这群小孩子看呆了。
以至于现在看到“捏鸡蛋”的镜头,都会想起《鹰爪铁布衫》,问过很多伙伴,对这个细节记忆犹新。1996年,周星驰电影《大内密探零零发》也用了这种手法,为避免血腥暴力不正面描述打斗的关键环节,而是通过切换另外的场面“触类旁通”,让你知道发生了什么,有些黑色幽默味道,类似于写作领域的“通感”或“移就”手法。
80年代,中国电影和文学一样渐渐松绑,思想领域的冰雪在解冻,电影开始追求好看、好玩、有趣,严肃的导演敢于去探索禁区边界,像《T省的 84、85年》这样的片子也许以后永远拍不出来了。商业片导演纯粹追求娱乐性和票房效应,据说恐怖片《黑楼孤魂》《圣保罗医院之谜》吓死了观众。
我的记忆也赶上“87商业浪潮”,大行其道的主旋律渐渐退让,凶杀、鬼怪、惊悚、奇情等内容兴起。《杀手情》《游侠黑蝴蝶》《黄金缉私队》《风尘侠女吕四娘》《马素贞复仇记》《西安杀戮》《过江龙》《侠女十三妹》,这些片子惨烈搏杀、悲情死亡的画面还历历在目。
“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这首脍炙人口的老歌出自于电影《芳草心》,由同名舞台剧改编,1987年,我还在学龄前,被电影莫名感动了。剧情说的是建设“四化”的社会主义新时代,自私的姐姐抛弃了因为化学实验室爆炸事故导致双目失明的男友,善良的妹妹悄悄替代姐姐主动承担起照顾的任务,渐渐和姐姐前男友产生感情。故事曲折得像这首纯真的歌,最终有情人终成眷属。姐姐的虚伪自私,妹妹的善良纯情,对比很鲜明,想着以后我也要找妹妹这样的女孩做媳妇。
1987年,美国电影《霹雳舞》引进国内,在青少年之中引起海啸效应,一股霹雳舞热潮浩浩荡荡地席卷城乡各地,扭胳膊扭腿练习霹雳舞的人群不亚于今天跳广场舞的大叔大妈。有幸看到了一部霹雳舞电影,却不是美国原版,而是中国现学现用的原创作品,新疆天山电影制片厂 1988年拍摄的《西部舞狂》,又唱又跳的西部青年,四肢机械状扭动,太空步徐徐而来如踩棉花,工作间隙都要潇洒卖弄,时髦热闹的程度直追印度宝莱坞歌舞片,又把所有人看呆了。主演叫艾斯卡尔,1991年底改行搞摇滚组乐队,2015年还出了一张非常精良的摇滚专辑叫《艾斯卡尔灰狼》。
1989年,走,去隔壁村看电影
1987年,父亲成为一名代课教师,在邻村根树村任教,后来调回村里,爱看电影的喜好不改。此前,他的身份是生产队计分员、会计、副村长之类,他有五六本蓝色硬壳、活页式记账簿,上面登记着村里的每一笔收支状况,详细记录了村里用公费进行电影包场放映宣教的情况,很多片子不记得内容了,只记得片名,像有《泪洒姑苏》《闪电行动》《清水湾淡水湾》。
一般情况下,乡政府会指定电影放映员每个季度去各个村公所巡回放映,借以宣传国家大政方针。每次放映只放一部电影,中间穿插计划生育、护林防火等宣传讲话。一部电影时长不超过两小时,放到晚上九点左右就结束了,村民觉得意犹未尽,村里就拿公费开支,请放映员再追加一部。像《清水湾淡水湾》这样的国产生活片25元一部,《鹰爪铁布衫》这样的港产武侠片,30元一部。在公务员工资不到 100块钱的年代,价格不算便宜。父亲在账簿的收支备忘栏里严谨标注了钱的来源,比如“卖出村口枯死古树一棵,收 50元,包电影两场”。
巡回放映频次太少,一个季度才能看一场电影,无法给闭塞的山民们解渴。所以,更多的露天电影来自村民的自发包场。每年秋收过后,农忙结束,大家闲下来,冬天正在来临,杀年猪,备年货,起新房,年关一天天逼近,腊月里是嫁娶活动的高峰,讨新媳妇的家庭包一场电影几乎是约定俗成的规律。这一时节,通常天气晴好,山村干燥舒爽,夜里月朗星稀,少有阴雨,很适宜放映露天电影。私人包场一般包两部片子,晚间七点左右开映,十一点前结束。
1989年,杨亮荣、罗琼夫妇的婚礼会被一些人至今提起,就是因为杨家家底殷实,亲戚们也大气,结婚那天两个亲戚就像打擂台,请了两支放映队,放了三场电影,足足放到凌晨才收场。我在读小学一年级,记得放映篇目是古装武侠片《金镖黄天霸》(上下集)、都市喜剧片《哭笑不得》。前者大侠骑马飞奔跃过峡谷缝隙、后面追兵踩塌路基连马带人一起坠下悬崖的细节,后一部年輕人泳装泳裤性感地在海边游泳追逐的镜头,一辈子都会记得。
私人包场放映地点不固定,只要有一块空地,能竖起两个木杆绑住正方形的幕布,就能进行放映。公费包场放映一般在村小操场,或者村公所院子,空间大,能容纳很多人,必须提前去抢占好位置。老老少少,拎着凳子前往。
天冷,人们以亲戚、家庭为单位三三两两一组,围着火盆一起嗑瓜子,木炭微弱时就塞入上好的松柴架起大火,往炭灰里烧几个洋芋、红薯,熟了就叫孩子们吃,操场上空白烟滚滚,火烟穿过放映机投出的彩色光束后美人细腰一样袅袅娜娜,风也吹不散,有一种奇异的美感。抗不住寒意的老人,没学过文化,不懂剧情,也听不懂男女主人公的普通话,电影看不进去,就会拎着凳子形单影只一个人提前回去。
村民嫁娶的包场放映,图方便就在家门口荒地上进行,场地不规则,高低不平,坑坑洼洼,不一定需要凳子,有人坐在墙头,有人伏在秸秆堆上,有人躺在稻草窝,有人搂着情侣躲在无人处,总之都能舒舒服服地完成观看。这是年轻人最喜欢的放映方式,不拘一格,不要求坐姿睡相,有私密空间,可以窃窃私语,可以甜甜蜜蜜地打打闹闹搂搂抱抱。endprint
没有放映活动的日子,只要听说邻村放电影,年轻人一定约上一拨人烟尘滚滚奔赴而去。我们村是村公所所在地,一个地方的中心,山民基本上是彝族,公共放映多在这里完成。往南,邻村叫阿洒谷,低海拔,去时要穿过松林,徒步下山,回来要爬坡上坎累得喘粗气;往北,叫根树村,海拔同等,平缓前行,要穿过竹林,涉过泉水,不用爬太高的坡。
六七岁,我们没有父母兄长陪伴,贸然不敢去邻村看电影,好在每次都有人陪护。走夜路,没有月亮,打着光柱昏黄的手电筒,常常听到猫头鹰在森林里呜呜呜嘶鸣,小孩子哭泣一样凄恻,阴惨惨的,乱葬岗上闪着星星点点的磷火,如果有好事者再讲个鬼故事,一定吓得一身鸡皮疙瘩,就赶紧往人群中间挤。
上影厂引进的印度译制片《魂归故里》、国产片《侠盗鲁平》,是在山南邻村阿洒谷看的。放映《魂归故里》时刚刚学认字,内容不太有印象了,片名牢牢记得,隐约想起结尾似乎有些伤感。《侠盗鲁平》倒是还能复述情节,讲民国上海滩的侠盗故事;前面提到的《芳草心》,还有第五代导演张军钊的《孤独的谋杀者》是在山北邻村根树村看的,一个是现代爱情,一个是古装武侠,记得很清晰。
第一次看见张国荣也是在根树村的露天电影场上,是叫《鼓手》的青春片,1983年出品的香港电影,张国荣在里面打鼓的镜头特别帅,他的女朋友像画报上的明星一样可爱,看片子的时间,应该是 1988年左右,小学操场上挤满了人,一阵阵冷风扫过,拴在竹竿上的白色布幕扯得呼啦啦的响,大人们纷纷拉紧衣领,孩子们就往大人怀里钻。男主角的弟弟很淘气,经常被人追来追去,有一幕,哥哥躲在卫生间练鼓,他被憋得无处可逃,就从阳台射出了一泡热辣辣的童子尿,浇在楼下行人身上还冒着热气。还不知道张国荣是谁,只觉得这个电影好玩好看,歌好听,男女主角衣著打扮时尚,让我对遥远的城市有一种朦胧向往。
《鼓手》作为港产青春励志片早有模板,如果上溯回去和 1966年邵氏老片《青春鼓王》有一脉相承之处,这是日籍导演井上梅次先生在香港拍的歌舞片,《青春鼓王》搞出了可爱漂亮的气质。后来张彻大导演的《年轻人》也是类似情况,时髦年轻人,组团搞乐队,主演狄龙、姜大卫、午马一个个年轻粉嫩得可以挤出水。
有一段时间,“走,去隔壁村看电影”成为十八岁左右那一批伙子的口头禅。山中生活寡淡,吃完晚饭就是黄昏,坐在村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黑暗一点点吞没远处游龙走蛇的青青山脉,年轻人需要找点乐子,有电影没电影嘴上都这么喊,后来这句话渐渐变味,成为一种心照不宣的“黑话”。这些伙子有电影就看电影,没电影就去邻村追姑娘,回来就在各自山头交流昨晚“看电影”的经历,有些动手动脚的内容会让我们小孩子脸红。
当时,我有强烈的预感,这些伙子不久就会和自己喜欢的邻村姑娘结婚,到时他们家里会有唢呐、大号吹吹打打,一定也会掏钱出来包一场电影来放映,结果,有些伤心,预测失败,他们一再提到的这些姑娘,不久之后都嫁到很远的山外了,伙子们没有一个讨到意中人。原来,山太高,一辈子脚蹬手刨,在田地里昆虫一样忙忙碌碌也只能挣一个温饱,人苦寒,一场远方来的大风就可以掀开屋顶吹走爱情,姑娘们有心气,不愿意下一代再受苦。
1990年,两个胖瘦放映员
乡里有两家电影放映队,一家在乡政府所在地,放映员叫杨根;另一家在距乡政府不远的叫大村的地方,放映员叫宋明发。杨根有一些政府基金支持,算半个公家人,宋明发是彻底的个体户。如果要收费放映,杨根在街上有专门的门面叫“简易影院”,可以轮回放映,宋明发没有影院,只能在家里的场院搞放映,两人用的都是“长江牌”16毫米胶片放映机。16毫米机器放的都是普通的接近正方形画面格式的电影,如果放映大画幅、长方形格式的“宽银幕”电影,就要更换大一些的放映机,胶片通常是 35毫米。
宽银幕少见,是稀罕事物。比起外国的大制片公司,改革开放不久的中国,各大国有制片厂都还很穷,缺设备,缺技术,缺人才,没钱去拍豪华、大制作的宽银幕电影,中国第一部彩色宽银幕电影,也直到 1980年才出现,是由浙江电影制片厂拍摄的《胭脂》《聊斋志异》改编。乡村放映基本都是 16毫米电影,机器简单,轻巧,便于携带。
电影放映流程是这样的,先是找一张桌子放在场子中央,摆好放映机,在场地周遭铺设线路,绑好银幕,放正音箱,再往远处安置手动汽油发电机。发电机声音太大,会干扰电影对白,必须远离人群,遇到阴冷天气火花塞经常不能打火,需要一根皮绳卷住转轮不断打火发动。在村小放映,发电机一般摆到朱炳玉家门口的柴堆旁。
突突突,发电机发动了,点亮了放映机旁挂着的电灯。放映员就开始在桌边架起两个铁架子,从铁盒子里拿出一盘胶片拷贝装在一个架子上,接着拿出一盘圆形的空胶片夹挂在另一个架子上,抽出胶片头连接过去,然后摇动手柄开始“倒带”,动作像人工纺纱一样。电影胶片不像录音带分 AB面,放完一卷头尾就调换方向了,必须重新倒带,才能进行下一次放映。放映中途如果胶片高温烧断,用透明胶带粘牢连起来就可以了。
多数时候,杨根、宋明发被乡政府委派,或自发用牲口驮着机器,去全乡大大小小的村寨进行免费或收费放映。大多数村庄还没有通电,他们牵着几只干瘦的毛驴,驮着放映机、胶片拷贝、音箱、小型汽油发电机、汽油桶,笃笃地前往目的地。全乡一万多人口都是他们的观众。有时翻过山到属于四川会理县的一些村子放映,不远,也就几公里路程。
“免费放映”就是公费包场或者婚嫁时被主家请去放映,“收费放映”顾名思义是要卖票的,村里没有影院,要卖票,就只能将就着在村公所院子,或到院落大一些的人家。天黑前,临时影院音箱震耳,先放一些音乐拉拉人气。放映员的老婆或儿女就挎着一个包,充当临时售票员,挡在大门口拦住伸长脖子的好奇人群逐一收钱,一场一块钱到一块五不等,中途进去半价。
宋明发来村里“收费放映”,有几次场地都选在王家明家新房子,院子干燥平坦,宽宽敞敞。放《马素贞复仇记》那一晚,风有些大,人很多,有些没钱买票的人,就站在围墙外面银幕背面观看,原来白布做成的银幕会透光,在背面看也一清二楚,唯一遗憾是效果就像照镜子,左右颠倒对调。endprint
还是宋明发的“收费放映”,在杨亮星家院子里放映的那一晚,片子叫《逃港者》,六、七十年代沿海居民从深圳偷渡去香港的故事,后来查了“逃港”的历史资料,无数真实新闻的黑暗和艰辛,远比电影凄苦漫长,有些人游不到对岸就死在了河里,有些人被抓住遣返劳教。再后来,看到韩国拍的“脱北者”题材电影,常常会想起《逃港者》。
杨根人偏胖,脸油油的,神态有点慵懒,放映机稍微陈旧,人也保守,进新片的速度太慢,一些片子翻来覆去地放,磨花胶片后放出来的画面,有一条条划痕,远处看就是一条条细细的雨丝,声音也是失真了,大家看得厌烦,就骂咧咧的。他有一些政府津贴,不愁没饭吃。宋明发年轻新锐,瘦高个,作为个体户,他的“长江牌”放映机是新买的,喜欢进港台枪战、武打新片,甚至《魔鬼终结者》这样的美国片,和热闹的印度歌舞片。
两个放映队有竞争关系,但也不大,1990年,两人争着在乡里放台湾催泪片《妈妈再爱我一次》,票房一致高涨,每场都有村民黑压压地哭得死去活来,嚎啕声、抽泣声汇成一片悲情海洋,所有人被电影催眠了,有些男人也情不自禁,这也是一种放松心情的方式,擦干泪,心情就好多了。杨根、宋明发一脸麻木,再感人的电影放映员也会看腻味,一次次重看等于给眼睛和心灵打了麻醉药。
乡政府所在的小镇叫姜驿,位于县城最北边金沙江峡谷群山中,去县城交通不便,运送物资多靠人背马驮,换电影拷贝,一般是江对面乡镇的放映员运送到江边,杨根和宋明发再去以旧换新。有时,也直接去县电影公司汇报工作、开会、交钱、换片。从姜驿到金沙江边,要经过寸草不生热气腾腾的火焰山,双脚走在发烫的石板上就像烧烤,下了山,还有七八公里的大峡谷和乱石嶙峋的河滩,人和牲畜都是走在没有道路的砂石上面,抬头低头汗水浇地,往返一趟很辛苦。
有一年,春节从县城搭乘乡村班车回老家,杨根媳妇凑巧跟我邻座。一路上跟她聊往事,才知道当年放映辛苦,政府补贴不多,售票收入也不高,但是牵着毛驴驮着放映机走村串寨吃百家饭,也算一份热爱的事业。说到来金沙江边、或去县城换新拷贝,更是筋疲力尽,有时一周一趟,或者两周一趟,乡里通了公路,为省钱,也不去搭班车,就徒步下山、上山。
她说当年搞放映也没存下什么钱,杨根后来精神抑郁,已于 2000年左右自缢去世,儿女长大成家立业,剩下自己一个人慢慢变老。另一位放映员宋明发,也早已远离电影,在家中务农、搞点小经营,孩子长大,也在慢慢苍老。那天,忘了问一下他们的放映器材是卖掉了,还是留着,在我幼时眼中,那可是金光闪闪、一等一的“神器”。
1993年,小镇史前录像厅
电影还在如日中天的 80年代中后期,简单,轻便,片源丰富的未来新贵录像机、录像厅就悄悄降临了。1988年前后,有一天我和小姑上街,看到镇上靠近邮电所的一户民居门庭若市,院子里传出打打杀杀、刀光剑影的声音,有人在门口售票,五毛钱一位,大人带的小孩子免费,小姑带我进去看新鲜,里面是搭了凉棚的院坝,人们挤成一团。
座位坐满了,站着观看的大人太多,只闻声,不见影,我扒开密密匝匝的大腿森林,呼吸困难地挤到前面看究竟,大家围观的,是一台巨大的桃木色匣子,旁边摆着正在跳着电子数字的小黑盒子,大匣子的画面是彩色的,画质不太好,带着点点雪花,每一场结束,放映员就从黑色小盒子里抽出一盒书本形状的东西,重新放进去,大匣子上的画面就变化了。
因为是中途观看,又是人山人海,当天看的什么内容,已经不记得了,好像有古装武侠也有现代警匪,毫无疑问的是,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彩色电视机、录像机。
进去看片前,小姑给我买了一支冰棍,盯着电视上青山绿水,女子青衣水袖,窈窕美丽,飞来飞去运气自如,一些装束古怪的人,一些和尚在打来打去,他们说话缓慢有力,抑扬顿挫,太吸引人了,手上的冰棍都忘了咂摸,任由它融化掉。
这个时候,录像机还是来自沿海地区的奢侈品,小镇上放映录像的人来自外乡,不熟本地情况,也是隔三差五才来,威胁不到电影的影响力。没过几年,杨根、宋明发才发现这个东西威力太大了,他們的观众快跑光了。
1993年秋天,我去乡中心完小上五年级,电影放映境况已经是每况愈下,杨根依然懒得去换新片子,转来转去放几部老片,宋明发不再外出,改行摆起地摊,修鞋补锅什么的,家里的露天影院还在勉强维持,往日荣光却不再,观众除了村中一些人,外面人基本很少去关顾。
杨根家就在乡中心完小隔壁,有一扇南窗开朝学校这边,卖一些零食、作业本,有时也卖一些多余的电影海报,五毛到一块钱一张,我买过胡金铨大导演在大陆拍的新片《画皮之阴阳法王》的海报,拿回家贴在墙上观赏,电影才上映不久,新崭崭的,很平滑,凑上去闻有油墨清香。
杨根感觉到了危机,及时转换经营,把位于乡镇府门口的“简易影院”改装成录像室,软硬件一般,座位是一些石凳,坐下去凉冰冰的很不舒服。开学第二天下晚自习,我就冒着秋雨冲去杨根家录像厅看热闹,才八点半钟,第二场即将开映,还可以蹭第一场的结尾。彩电高高地摆在土台子上,四周密密麻麻都是人头。我在黑暗中摸索石凳,摸到了一卷钱,一毛,两毛,五毛,合起来也就三块多,却很兴奋,可以够我看四场录像,或者吃十来个包子,再或者来两大碗米线。
学校大铁门十点上锁,坐在录像厅心情很紧张,一出神看得囫囵吞枣,没看完就出来了,紧跑慢跑,回到跳蚤、虱子横行的集体宿舍,熄了灯,裹着黑乎乎的被褥,心脏还在怦怦跳,冬冷得浑身发抖,心情还是一片火烧火燎。闭上眼,脑海中自动回放当晚看的内容,慢慢就睡着了。
常有高年级同学绕过保卫岗哨半夜才摸回来,一来二去,才知道男厕所围墙被好事者做了手脚,抽掉了半截红砖留有小小支撑点,脚蹬手趴可以翻过墙头进来,就跟着他们混上了,有几次险些被抓现行。有些同学看录像上瘾,周末回家借各种名目跟父母要更多零花钱,甚至偷了家里粮食出来变卖换钱。
在杨根录像厅看过一部难忘的港片,片名叫《双面杀手》,说是城市风月场所的妓女接二连三被莫名其妙的虐杀,警察对连环杀手没有办法,某一个聪明警察从一个偶尔的细节看到了端倪,原来杀手就在身边。这是我观影历史上最早看到的讲人格分裂、连环杀手的片子了,基本上了模仿了希区柯克的著名代表作《惊魂记》。endprint
一度在网上搜索《双面杀手》的信息,还跟一些录像厅时代的看片达人探讨,想要再次温习观摩,却没有任何线索。唯一理由是这个片子其实拍得很烂,被大家遗忘了,片商也从没有发行过 DVD。这是胶片时代很多小成本烂片的命运,匆匆来过这世界,又匆匆被大家遗忘了,即便到了数码时代,也了无痕迹,似乎蝴蝶来过这世界,就是找不到一丝踪迹。
武侠片大导演楚原加盟邵氏公司的第一部作品叫《火并》,也是在杨根录像厅看的。那一天,应该是 1994年的农历六月二十四,彝族一年一度火把节,天气晴朗,心情一起跟着爽朗,云贵高原的山地玉米正在迎风抽穗,一望无边。约了几个玩伴去看录像,第一场不记得了,第二场放的就是《火并》。只觉得故事格局不大,编剧却逻辑严谨,一波三折不断设置悬念,武打招式刚烈爆裂,场面暴力血腥,惊心动魄,太诡秘了,相比当时电视里正热播的《白眉大侠》之类的电视武侠片,完全是来自两个世界的东西。
杨根的小儿子杨荣虎是我们同班同学,曾有幸被邀请去他家场子里观影,不过没放录像带,而是放电视,正是唐国强版本的《三国演义》,诸葛亮和王司徒对骂那一段。本来想看一点不一样的东西,结果放电视应付我们,搞得大家很没趣,就悻悻地离开了。
杨根转型还是迟了,江湖变了,在他影院旁边的文化站二楼由余姓主管开的录像厅,早就门庭若市,红色木质长椅可靠可卧,每晚新片不断,尤其是赶集日生意火爆。文化站录像厅背街的一面所有窗户对着乡中心完小的学生宿舍,隔着十余米远,声音听得清,只要不拉上厚窗帘,也能看到画面。我们一批男生蠢蠢欲动,一有钱就想去看新鲜,可惜票价不低,两到三块钱,我们一周也就这么多零花钱。
参加小学毕业考试等成绩的暑假,偶然在文化站录像厅看了所谓“不一样”的片子,片名叫“唐人街风云”之类,黑帮、黑拳,华裔、洋人,稀奇古怪的剧情。炎热的夏天下午,城外山脉像被烧透了一样发亮,我和表弟一起走进去,里面没有熟人,还是看得面红耳赤,不知道那些和男友一起进录像厅的少女是什么心情,室内光线太亮,藏不住人,大家都绷着一脸的正经,坐姿端正没有任何小动作。
也是这时候,在录像厅第一次接触到好莱坞动作电影《第一滴血续集》,粗胳膊、粗腿,人猿泰山一样的史泰龙,冷酷表情,麻利老练的杀人方式,炫目的特种兵武器装备,热带雨林里蠕动着深不见底的危机,热爱男主角的越南女人,这些都散发着谜一样的气息,生猛地吸引了我。
乡里家庭经济不错的同学家也有了私人录像机,这东西比后来出现的影碟机昂贵多了。我们的“班花”邱艳,父亲是包工头,据说一年四季走南闯北,是最早致富的一批人,她家是班上第一个有私人录像机的家庭。邱艳人长得白皙漂亮,个子高挑,块头大,是篮球队主力,她和杨荣虎经常交换看过的录像带,有《陆小凤》《楚留香》《日月神教》之类港台武侠剧集,大多数同学只有羡慕的份儿。
1992年,电视上看电影的假期
1991年初夏,我们村通电,电视机普及,电影在一定程度上没有那么让人期待,村中嫁娶也不再请电影放映队。这年 11月,我们家买了电视,是昆明电视机厂的“山茶牌”17英寸黑白電视机,500多块钱,是村里最早的电视机之一。房顶上竖起一根高高的竹竿,上面绑着一节节铝管做的天线,换台,就要调整方向,能收到的频道不多,中央一、二台,省台两个频道,和县自办台。除了新闻、广告、电视剧,电视台偶尔会放一些电影,文革前主旋律电影《地道战》之类不必说。中央二台每周六上午,会有一些片子,比如《康熙大闹五台山》,我看过露天电影,也在中央二台看过。
暑假,中央一台每天下午两点左右会放一部电影,主要以主旋律为主,前面说的《地道战》之类是必放片目,《焦裕禄》《蒋筑英》《邓世昌》《吉鸿昌》这些片子就是在上面看的。也会适当放一些老少皆宜的武侠、战争、娱乐片,比如《长城大决战》,神乎其乎的功夫,正反派在长城上决斗时,X光一样透视打断肋骨的过程,让我大呼过瘾。陈佩斯、陈强父子主演的“二子”系列电影放了好几道,在不认识周星驰之前,领略了喜剧电影笑疼肚子的魔力。
还是中央台,很多国产动画电影都是假期里看的,八十年代的国产水墨动画清显通透,构图、造型都有想象力,人物鲜活,故事活泼,至今回味仍津津有味,《雪孩子》《天书奇谭》《熊猫百货商店》《猴子捞月》《长发妹》《神笔马良》《渔童》《大闹天宫》《人参果》《崂山道士》等,这些动画电影长短不一,形式朴素,内在精细,画工用心,配乐轻快,体现着国产老电影人深厚的匠人功底,每看一部让人觉得世界无比美好。
1992年暑假,看了一个纯美的片子叫《春寒》,刘尚谦、凤飞飞主演的台湾电影,拍摄于1979年,带着琼瑶偶像剧气质的抗日电影,刘尚谦饰演日本瘸腿军官太帅气,跟女主角感情纠葛,让人深深同情,颠覆了“三观”。
看到《春寒》那天,我和表弟小云从外面干活回来,迫不及待打开电视,已经放了好久,没看到开头,只记得剧情。直到 2005年左右,网上有人专门讨论这个片子,才知道片名,有一大堆 70后阿姨对饰演反派的刘尚谦花痴不已。《春寒》的同名主题歌,由主演、“帽子歌后”凤飞飞演唱,在 80年代也走红过。
《春寒》没出过 DVD,一度寻找,不得,前两年终于圆了夙愿,再次重温,剧情有些生硬,凤飞飞的美丽与刘尚谦的帅气,台湾宜兰太平山的林场外景,一派湖光山色,很宜人,敌我之间的感情纠葛是人性的正常流露,超越了战争、民族本身。凤飞飞去世后,曾在微博上缅怀这个片子,有幸被男主角、横山少佐的扮演者刘尚谦老先生看到,还过来关注了。
自办电视台是 80年代末 90年代初兴起的,先从发达地方、经济收入稳定的大型国企、厂矿开始,后来辐射到了各地。县电视台开办于1991年前后,每周录制一期新闻,然后在每天早中晚重播,新闻结束,就放《戏说乾隆》《日月神剑》《四大名捕》之类港台连续剧,或者干脆放电影,放映员也许还没审查观念,有些片子尺度还挺大。
看过最惊诧的片子叫《卖妻》,讲的饥荒时代,一对夫妻无以糊口,四处逃荒以兄妹相称,女人自动卖入有钱人家偷偷养活自己男人,两人常常在山洞幽会,卿卿我我,有一些不适合描述的场面,后来他们的私情被发现,被当地人丢进大海浸猪笼,“三观”再次被毁。这个片子前两年也找到了 DVD资源,再看,拍得也一般,原名叫《典妻》,主演居然是 80年代台湾金马影后、个性演员陆小芬。(下期待续)
责任编辑 张庆国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