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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晋南北朝寺庙园林文学的文体学思考

2017-11-27王力坚

关键词:魏晋寺庙文体

王力坚

(台湾“中央”大学 中文系)

魏晋南北朝寺庙园林文学的文体学思考

王力坚

(台湾“中央”大学 中文系)

魏晋南北朝寺庙园林文学在“游观-赋作”的模式、悟道与审美交集的“禅行教化”功能、多样景观的描写以展现借景艺术的魅力等方面,有不容忽视的成就表现。魏晋南北朝寺庙园林文学的文体外在要素当为寺庙园林及佛理玄思,两者是互为依存、相辅相成的关系,前者可视为后者的对象化显像,后者则借助前者得以更充分且形象地彰显;其文体内在要素的空灵禅意及清丽风貌,则对应寺庙园林及佛理玄思而产生,亦使寺庙园林及佛理玄思得以从哲学∕园艺学(植物学、地理学)范畴转入文学∕美学范畴,从而构成独特的审美规范。作为一种具有丰富内涵的文体形态,魏晋南北朝寺庙园林文学更加彰显了其在文学史上承前启后的地位与意义。

魏晋南北朝;寺庙园林文学;游观-赋作;禅行教化;借景;文体学

一、前言

长久以来,佛教研究已然成为学界之显学;至于佛教与文学的关系,亦已成为学界的讨论热点,讨论的聚焦多表现为如下几个方面:佛教思想在文学创作中的体现,佛教思想与文学思想观念的关系,佛教对文体、格式、声律乃至语言、风格的影响,佛教与山水在文学作品中的交融表现等。①然而,聚焦于寺庙园林②与文学的关系,确乎鲜见;关于寺庙园林文学的专题讨论,更是杳无踪影。笔者在多种数据库③通过“题目”“主题”“关键词”乃至“全文”检索,竟无任何以“寺庙园林文学”为专题研究的论著。④换言之,长期以来,学术界确实对具有独立文类(文体)意义的寺庙园林文学缺乏应有的重视甚至正视。而事实上,佛教与文学的关系,颇为直观且鲜明地体现在寺庙园林文学的创作上。

在园林与文学创作的关系上,皇家园林文学集中表现在伴随着君臣宴游活动而产生的应制奉和诗赋;私家园林文学则是表现为士人日常生活中的触景生情而作,或游园赋诗唱和、同题共作等群体性创作。此两类创作,创作主体与描写对象在时空及心态上有相当大的一致性与紧密度,创作形态的规模与作品数量均颇具发达之状。相比较而言,寺庙园林文学的创作主体虽不乏佛门中人,但更多只是世俗崇佛者,创作主体对描写对象无恒定稳定的拥有关系,相处的时间也不如前两类长久与频密,相应地,其创作规模与作品数量亦不及前述两类。尽管如此,在“理过其辞,淡乎寡味”⑤的玄言诗兴盛一时之际,魏晋南北朝寺庙园林文学在“游观-赋作”的模式、哲思与审美交融的“禅行教化”、多样景观的描写以展现借景⑥艺术的魅力等方面,有其不容忽视的成就。

二、魏晋南北朝寺庙园林与“游观-赋作”的模式

寺庙园林的宗教功用无疑是通过营造幽远清雅、沉寂宁静的环境氛围来实现的,以期更好地传播教义和教化人心。昙摩密多与康僧渊等所建的寺庙园林,便实现了“息心之众,万里来集;讽诵肃邕,望风成化”,⑦“名僧胜达,响附成群;以常持心梵经,空理幽远”,⑧以及“闲居研讲,希心理味”⑨的效果,即所谓“梵境幽玄,义归清旷;伽蓝净土,理绝嚣尘”。⑩但其在日常世俗生活中的功用上,除了怡情养性,便是催生了为数众多的园林文学创作。如《洛阳伽蓝记》卷五载:“凝云寺,阉官济州刺史贾璨……值母亡,舍以为寺。地形高显,下临城阙。房庑精丽,竹柏成林,实是净行息心之所也。王公卿士来游观,为五言者,不可胜数。”在此,所谓“净行息心之所”当为宗教功用;“为五言者,不可胜数”,显然就是文学创作的表现了。

上例末尾所言“王公卿士来游观,为五言者,不可胜数”,表明了一个“游观-赋作”的模式,而且似乎在魏晋南北朝寺庙园林文化中已然为普遍的模式,《洛阳伽蓝记》卷四亦有记载,如:“园中有一海,号‘咸池’。葭菼被岸,菱荷覆水,青松翠竹,罗生其旁。京邑士子,至于良辰美日,休沐告归,征友命朋,来游此寺。雷车接轸,羽盖成阴。或置酒林泉,题诗花圃,折藕浮瓜,以为兴适。”

以上两例也显示,游观寺庙是当时文人常见的文化活动,“游观-赋作”则是这种活动中所表现的创作模式,而且是一种带有即时性乃至群体性的创作模式。因此,所运用的文体主要就是最具即时性与群体性(同题唱和等)功能的诗歌。以下诗作,便是这种寺庙园林“游观-赋作”文化活动的反映:

乘和荡犹豫,此焉聊止息。连山去无限,长洲望不极。参差照光彩,左右皆春色。晻暧瞩游丝,出没看飞翼。其乐信难忘,翛然宁有饰。

陪游入旧丰,云气郁青葱。紫陌垂青柳,轻槐拂慧风。八泉光绮树,四柱暧临空。翠网随烟碧,丹花共日红。方欣大云溥,慈波流净宫。

甘棠听讼罢,福宇试登临。兔苑移飞盖,王城列玳簪。阶荒犹累玉,地古尚填金。龙桥丹桂偃,鹫岭白云深。秋窗被旅葛,夏户响山禽。清风吹麦垄,细雨濯默林。

良辰美景,乘兴游观;兴之所至,述诸笔端。这些诗笔下所展示的景物丰富多彩,交汇了皇家园林(“紫陌垂青柳,轻槐拂慧风”;“兔苑移飞盖,王城列玳簪”)与山林野趣(“连山去无限,长洲望不极”;“秋窗被旅葛,夏户响山禽”)的景色特征表现。

当然,或游或憩,亦歌亦吟,都是诗人对生活的感受,对人生的喟叹。这些诗中,便往往在寺庙园林景物描写之中,穿插了情感的抒发:

鹫岭春光遍,王城野望通。登临情不极,萧散趣无穷。莺随入户树,花逐下山风。栋里归云白,牕外落晖红。古石何年卧,枯树几春空。淹留惜未及,幽桂在芳丛。

幽人住山北,月上照山东。洞户临松径,虚窗隐竹丛。出林避炎影,步径逐凉风。平云断高岫,长河隔净空。数萤流暗草,一鸟宿疏桐。兴逸烟霄上,神闲宇宙中。还思城阙下,何异处樊笼。

净心抱冰雪,暮齿逼桑榆。太息波川迅,悲哉人世拘。岁华皆采获,冬晚共严枯。濯流济八水,开襟入四衢。兹山灵妙合,当与天地俱。石濑乍深浅,崖烟递有无。缺碑横古隧,盘木卧荒涂。行行备履历,步步辚威纡。高僧迹共远,胜地心相符。樵隐各有得,丹青独不渝。遗风伫芳桂,比德喻生刍。寄言长往客,凄然伤鄙夫。

上引诸诗末两句均为表达作者仕隐两难的矛盾心态。跟其他隐逸诗不同的是,这些矛盾心态是通过点缀着佛教文化因素的景物描写烘托出来的,“高僧迹共远,胜地心相符;樵隐各有得,丹青独不渝”四句最具典范意义。从中还可看到,通过宗教文化与园林文化的交织相契,诗人力图营构一种内在超越的思想境界与审美范畴,“兴逸烟霄上,神闲宇宙中”二句或可透见玄机。这也正是魏晋南北朝寺庙园林文学与一般的园林文学(如皇家园林文学与私家园林文学)之区别所在。

三、悟道与审美交集的“禅行教化”

园林的基本功能便是供人休闲娱乐、游憩观赏;游兴所至,发之笔端,便是“游观-赋作”模式的主要成因。因此,“游观-赋作”并不仅限于寺庙园林文化,也是其他园林文化常见的模式。但这个模式在寺庙园林文化中的特殊表现亦是显而易见的:既然所游观的是寺庙之园林,那么其赋作便更容易引发佛理玄思的遐想。《洛阳伽蓝记》卷四这一段记载当为此意:“(元)彧性爱林泉,又重宾客。至于春风扇扬,花树如锦,晨食南馆,夜游后园,僚寀成群,俊民满席。丝桐发响,羽觞流行;诗赋并陈,清言乍起;莫不领其玄奥,忘其褊吝焉。”游园而“诗赋并陈”,伴随“诗赋并陈”的是“清言乍起”,其效果自然便落实为“领其玄奥”了。事实上,魏晋南北朝士人游观寺庙园林所赋诗作多有此类表现:

尘中喧虑积,物外众情捐。兹地信爽垲,墟垄暧阡眠。蔼蔼车徒迈,飘飘旌眊悬。细松斜绕径,峻岭半藏天。古树无枝叶,荒郊多野烟。分花出黄鸟,挂石下新泉。蓊郁均双树,清虚类八禅。栖神紫台上,纵意白云边。徒然嗟小药,何由齐大年。

美境多胜迹,道场实兹地。造化本灵奇,人功兼制置。房廊相映属,阶合并殊异。高明留睿赏,清静穆神思。豫游穷岭历,藉此芳春至。野花夺人眼,山莺纷可喜。风景共鲜华,水石相辉媚。象法无尘染,真僧绝名利。陪游既伏心,闻道方刻意。

魏晋南北朝期间所流行的大乘佛教先后有支遁(314—366)、道安的般若学与竺道生(355—434)的涅槃学。两者虽然有“小顿悟”与“大顿悟”之别,但基于“色即为空”、“色即是佛”的思维方式,均将世间万物视为佛性的显现,认为万法皆具佛性,即《华严经》所谓“佛身充满法界”。由此产生别具形上意味的佛教玄思山水观,并且普遍反映在魏晋南北朝诗文对自然山水的表述上:“寥亮心神莹,含虚映自然。”“崇岩吐清气,幽岫栖神迹。”“土为净国,地即金床。”“山水以形媚道,而仁者乐……峰岫峣嶷,云林森渺。圣贤映于绝代,万趣融其神思。”“乃悟幽人之览,达恒物之大情,其为神趣,岂山水而已哉!”在园林山水化或山水园林化高度互洽、汇通的魏晋南北朝寺庙园林文化中,这样一种带有形上意味的佛教玄思山水观得到颇为充分的落实与实践。因此,魏晋南北朝寺庙园林文学对园林景观的描写,颇为充分地融注了佛教自然生态观的体悟与认知,抑或在园林景观描写之中交杂着佛理玄思的点缀与阐发。试以萧纲与臣僚游同泰寺唱和同咏的诗作为例:

遥看官佛图,带璧复垂珠。烛银逾汉女,宝铎迈昆吾。日起光芒散,风吟宫征殊。露落盘恒满,桐生凤引雏。飞幡杂晚虹,画鸟狎晨凫。梵世陵空下,应真蔽景趋。帝马咸千辔,天衣尽六铢。意乐开长表,多宝现全躯。能令苦海渡,复使慢山逾。愿能同四忍,长当出九居。

副君坐飞观,城傍属大林。王门虽八达,露塔复千寻。重栌出汉表,曾栱冒云心。昆山雕润玉,丽水莹明金。悬盘同露掌,插凤似飞禽。月落檐西暗,日去柱东侵。反流开睿属,搦翰动神衿。愿托牢舟友,长免爱河深。

朝光正晃朗,踊塔标千丈。仪凤异灵乌,金盘代仙掌。积栱承雕桷,高檐挂珠网。宝地若池沙,风铃如积响。刻削生千变,丹青图万象。烟霞时出没,神仙乍来往。晨雾半层生,飞幡接云上。游霓不敢息,翔鹍讵能仰。赞善资哲人,流咏归明两。愿假舟航末,彼岸谁云广。

同泰寺建成于梁武帝普通八年(527),在南朝地位颇为崇高,梁武帝萧衍屡次亲临礼忏并设无遮大会等法会,又亲升法座,开讲涅槃、般若等经,亦曾四度舍身此寺。上引诸诗莫不在渲染其间的园林景观之际,点缀着颇为鲜明的佛理玄思。

从前引作品的表现来看,佛理玄思的阐发与寺庙园林的描绘是寺庙园林文学最为显著的两大现象,两者是互为依存、相辅相成的关系。前者固然可以直接表述,但更多时候是借助后者得以更为充分且形象地彰显的;后者也固然可以是纯然的景观呈现,但更多时候可视为前者的对象化显象,即如刘勰(465?—520?)所云:“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明代计成所云:“片山多致,寸石生情。”亦如当今论者所说:“中国园林审美的主体意识则包含在自然形式之中,主客体间的和谐以山水之自然体现出来。”慧远(334—416)的俗家弟子宗炳(375—443),在《画山水序》中,基于“山水质有而灵趣”“万趣融其神思”的认知,推导出“山水以形媚道”;在《明佛论》中,则基于佛经所论“一切诸法,从意生形”,推导出“是以清心洁情,必妙生于英丽之境”。这也正是魏晋南北朝寺庙园林文学借助园林景观阐发佛理玄思的不二法门,亦是借由悟道与审美交集的有效途径。诚如当代法师所揭示:“这种直接启示身心之禅行教化……超脱一般心理而达到心灵湛寂,耳之所闻,目之所见,皆有一番风光怡悦之境界。”在魏晋南北朝寺庙园林诗中,不难看出这种体现悟道与审美交集的“禅行教化”范式,试以如下两诗为例:

迎旭凌绝嶝,映泫归溆浦。钻燧断山木,掩岸墐石户。结架非丹甍,藉田资宿莽。同游息心客,暧然若可睹。清霄扬浮烟,空林响法鼓。忘怀狎鸥鲦,摄生驯兕虎。望岭眷灵鹫,延心念净土。若乘四等观,永拔三界苦。

聊追邺城友,躧步出兰宫。法侣殊人世,天花异俗中。鸟声不测处,松吟未觉风。此时超爱网,还复洗尘蒙。

前者的“迎旭凌绝嶝,映泫归溆浦;钻燧断山木,掩岸墐石户”,分明为山林寺庙景观,自然而然显现“清霄扬浮烟,空林响法鼓”不无美感的佛禅境界,却也自然引发“望岭眷灵鹫,延心念净土”的向往,最后落实为“若乘四等观,永拔三界苦”的祈愿。后者虽然有“法侣殊人世,天花异俗中”与“此时超爱网,还复洗尘蒙”的佛理禅思,但夹嵌其间的“鸟声不测处,松吟未觉风”两句,俨然有王籍《入若耶溪》“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的空灵禅意。如此意境,可谓“内照交映,而万象生焉”“悟相湛一,清明自然”,令人“昧然忘知”,给人以哲思与美感交融的体验。由此显见,净土信仰、三昧禅观对文人士大夫生活及其创作的深刻影响。

四、寺庙园林借景艺术的魅力

从上引诗例还可直观地看到:与一般园林(如皇家园林或私家园林)的景观相比,寺庙园林的景观有其特殊的表现——更为充分且全方位地交织、融汇了第二自然与第一自然。尤其是,魏晋南北朝诗赋所描写的寺庙园林多位于深山老林,更易于交织、融汇原生态的自然景观。这种原生态的自然景观因素,在皇家园林、私家园林中亦都存在。它们的分野则基于其各自的特质所在:皇家园林富足而涵博,私家园林内敛而幽密,寺庙园林相容而开放。具体而言,在规模相对宏大的皇家园林,大量原生态的自然景观是作为有机组成部分被囊括进广袤的皇家园林范围(即班固所谓“因原野以作苑”),以铺张扬厉之势渲染帝王声威,即萧何(前257?—前193)所称:“天子四海为家,非壮丽无以重威。”私家园林多位于城区、市郊,规模与空间普遍较小,审美旨趣趋于内向幽闭,因而可供借纳的园外原生态自然景观较为有限(多为园内景观互借)。至于寺庙园林,由于其形制的兼容性及功用的开放性,其景观的营构安排亦相应呈现兼容性与开放性的特点;尤其是建造于深山老林中的寺庙园林,更可开放性地充分利用周遭原生态自然环境,从高、远、深、广等不同层次与角度,与寺庙园林组成恒定且紧密的关系,形成不可分割的有机成分。在园林观赏时,也就常常能开放性地充分容纳更为广泛的远山近水、飞鸟游鱼,乃至日月星辰、风岚云霓,而由此构成的“借景”视野效果也就更为丰富多彩。

例如:

面势周大地,萦带极长川。棱层迭嶂远,迤逦隥道悬。朝日照花林,光风起香山。飞鸟发差池,出云去连绵。落英分绮色,坠露散珠圆。

兹地信闲寂,清旷惟道场。玉树琉璃水,羽帐郁金床。紫柱珊瑚地,神幢明月珰。牵萝下石磴,攀桂陟松梁。涧斜日欲隐,烟生楼半藏。

壍柳朝绿,江晖暝红。落霞将暮,鲜云夕布。峰下阳乌,林生阴兔。分佩隔浦,皇樯隐雾。

这些诗文作品实际上就是园林观赏效应的文字具象化呈现。上述诸例所呈现的清丽风貌,隐去有关寺庙的背景(如诗题),很难不被视为原生态的大自然神丽景象。如此效应,与其是说将后世所谓借景艺术发挥得淋漓尽致,不如说是如慧远《庐山诸道人游石门诗序》所说的那样:“徘徊崇岭,流目四瞩”之际,折服于大自然“其为神趣,岂山水而已”,更进而产生“乃喟然叹,宇宙虽遐,古今一契”的感悟;也就是经历了前文所说的悟道与审美交集的“禅行教化”。如此效应,本当产生于人们游观山水大自然时,在此却也产生于对交织、融汇了第二自然与第一自然的寺庙园林的游观;而游观皇家园林及私家园林是难有如此效应的。这无疑是哲思与美感交融的效应,其产生固然来自佛理玄思的感悟与寺庙园林的赏览,但也使后两者得以从哲学园艺学(植物学、地理学)范畴转入文学美学范畴,从而构成寺庙园林文学独特的审美规范。

可见,这样一种哲思与美感交融的审美规范来自于悟道与审美交集的“禅行教化”。于是,在哲思与美感交融的审美规范中,佛理玄思虽然是旨意所在,体现的是具有形上本体意义的自然观念,但悟道所不可或缺的外在自然(包括第一自然与第二自然)美感形态亦得到充分重视,也就是后人所强调的“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因而,这使当时的寺庙园林构成不仅着意师法自然,还不同程度有意、无意地涵纳周边各种大自然景观,从而普遍呈现出后世园林建构(及欣赏)极为重要的“借景”效应。

由此也可知,相较皇家园林及私家园林,在形下的构建元素与形制方面,寺庙园林与山水大自然有更多的交集;在形上的美感享受与情思逸发方面,如果说,皇家园林以其奢华张扬着物欲的愉悦与欢欣,私家园林以其清幽寻求着心灵的恬静与安适,那么,寺庙园林则多是以其神丽寄寓着精神的超越与升华。而后者也正是魏晋南北朝(尤其后期)佛教世俗化士大夫化的时代风尚在文学创作上的新体现。

五、结语

从文体学的角度思考,应当能进一步深入阐释并总结魏晋南北朝寺庙园林文学的文体定位、文学功能、审美规范及其文学史地位与意义。

吴承学指出:“文体形态并不是纯粹的形式,它具有丰富的内涵。文本诸要素在相互作用中形成相对稳定的特殊关系,从而构成了某一体裁的独特的审美规范。”从前文所述可见,魏晋南北朝寺庙园林文学不失为一种具有丰富内涵的文体形态,其文体构成的诸要素在相互作用中形成了相对稳定的关系,从而构成了独特的审美规范。

首先,就文体形态建构而言,魏晋南北朝寺庙园林文学内外诸要素具有相对的独特性与稳定性。寺庙园林文学的文体要素,主要有作为外在要素的“寺庙园林”与“佛理玄思”,以及作为内在要素的“空灵禅意”与“清丽风貌”。文体的界定,决定于各自具备的内外诸要素具有相对的独特性及稳定性。在寺庙园林文学文体中,前述内外诸要素均具有相对的稳定性,而“寺庙园林”更无疑具有“绝对的”独特性,是寺庙园林文学之所以能成为独立文体的决定性要素。除此之外,“佛理玄思”“空灵禅意”及“清丽风貌”诸要素则不同程度地存在于其他文体,如一般的佛理(玄言)诗、(私家)园林诗、隐逸诗、游仙诗、山水诗之中。然而,没有“寺庙园林”这一基本的(文化)载体,其他文体中的“佛理玄思”“空灵禅意”及“清丽风貌”表现便会体现为不同的语言风格及美学风貌。据此可说,在魏晋南北朝寺庙园林文学文体形态建构中,“寺庙园林”具有绝对的独特性,为该文体所不可或缺的基本(文化)载体,是文体诸要素中的核心要素。该文体各种要素的相互作用均围绕“寺庙园林”而展开、进行,并且“在相互作用中形成相对稳定的特殊关系”,从而构成了具有相对独立意义的文体。

其次,从文体属种概念关系及其内外诸要素关系看,作为魏晋南北朝园林文学(属概念)重要一支的寺庙园林文学(种概念),其最外在、亦最显著的文体要素“寺庙园林”与“佛理玄思”是互为依存、相辅相成的关系,前者可视为后者的对象化显像,后者则借助前者得以更充分且形象地彰显,亦即后世禅宗所强调的“青青翠竹尽是真如,郁郁黄花无非般若”——从本体论说,此为万法均具佛性之谓;从表现论看,则是在借助园林景观阐发佛理玄思之际,亦借由悟道与审美交集,体现了别具一格的“禅行教化”的文学功能。其文体内在的要素,则为上述外在两要素相互作用而产生的“空灵禅意”及“清丽风貌”。这样一种内在要素,既是对应上述外在要素(“寺庙园林”与“佛理玄思”)而产生,亦使“寺庙园林”与“佛理玄思”得以从哲学园艺学(植物学、地理学)范畴转入文学美学范畴,从而构成“独特的审美规范”——前文所谓“以其神丽,寄寓着精神的超越与升华”,呈现“哲思与美感交融的效应”。这样一种哲思与美感交融的审美规范,与悟道、审美交集的“禅行教化”文学功能,是一体两面、相辅相成的关系:前者基于后者,后者成就前者;后者体现于过程,前者体现为结果。

再次,作为一种具有丰富内涵的文体形态,魏晋南北朝寺庙园林文学更加彰显了其在文学史上承前启后的地位与意义。任何文学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与意义均须置于历时性(diachronic)的历史发展与共时性(synchronic)的社会文化之中考察,而归属于写景类型的魏晋南北朝寺庙园林文学便是在“诗经之山水比德”→“汉赋之上林夸饰”→“魏晋诗赋之园林游娱”的景观书写传统之脉络化演进基础上,因应当时的宗教文化、园林文化、隐逸文化,乃至(王朝)政治文化氛围与精神,而产生、发展、演变、兴盛的。这样一种文体形态无疑是魏晋南北朝文人“感受世界、阐释世界的工具”,反映了“时代的审美选择与社会心态”,呈现了“时代的文学风尚”——佛教士大夫化的生活体验及精神感受、日趋成熟的文学观念以及景物玄思观审美观,在文学创作中得以较为圆融相契地表达,并且与其他文类共同促成了魏晋南北朝文坛模山范水的风气,亦更为后世禅佛文学确立了禅理与景观交织的文体范式。

(“中央”大学中文系博士生林广一先生为本文古籍资料的核实做出贡献,谨此致谢。)

注释:

①参见孙昌武:《佛教与中国文学》,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孙尚勇:《佛教经典诗学研究》,高等教育出版社2013年版;蒋述卓:《佛经传译与中古文学思潮》,江西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陈洪:《佛教与中国古典文学》,天津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张伯伟:《禅与诗学》,浙江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程亚林:《诗与禅》,江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加地哲定:《中国佛教文学》,刘卫星译,今日中国出版社1990年版;萧驰:《佛法与诗境》,中华书局2005年版;普慧:《南朝佛教与文学》,中华书局2002年版。

②魏晋南北朝时期道教的宫观园林或许是可与佛教寺庙园林比照的现象,然而,魏晋南北朝期间佛教发展远胜于道教。虽然道教发展后期的宫观园林的形制、功用、景观与佛教寺庙园林有颇多相似之处,但在其发展之初,尤其是道教本身的发展及表现与佛教大不一样。限于篇幅,本文讨论聚焦于佛教寺庙园林。

③包括“中国期刊全文数据库”“中国博士论文全文数据库”“中国优秀硕士论文全文数据库”“中国重要会议全文数据库”“台湾联大馆藏”“台湾博硕士论文知识价值系统”“台湾期刊论文索引系统”“国际会议论文全文数据库”。

④值得指出的是,一些论著,如刘苑如主编的《生活园林:中国园林书写与日常生活》(“中央”研究院2013年版)、田晓菲的《烽火与流星:萧梁王朝的文学与文化》(中华书局2009年版)、祁立峰的《即“寺”游玄:论南朝文学集团“游寺诗”共作的文化意涵》(《政大中文学报》21[2014.6],第97-130页)、普慧的《齐梁崇佛文人游写佛寺之诗歌》(《人文杂志》2005年第5期,第79-84页)、陈自力的《南北朝佛寺题咏诗初探》(《南开学报》2003年第2期,第118-124页),等等,虽然也曾不同程度在讨论园林文化、佛寺或佛寺诗时谈及佛寺园林,但他们无论是题目的彰显或论述的聚焦,均不是“寺庙园林文学”,故不宜直接视之为“寺庙园林文学”的专题研究。

⑤梁·钟嵘:《诗品序》,载钟嵘撰、曹旭集注:《诗品集注(增订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28页。

⑥所谓借景,就是突破园林自身的空间界限,达到扩大景观空间的视野效果。明代造园家计成《园冶》总结道:“夫借景,林园之最要者也。”(《借景》)“借者:园虽别内外,得景则无拘远近,晴峦耸秀,绀宇凌空;极目所至,俗则屏之,嘉则收之,不分町畽,尽为烟景,斯所谓‘巧而得体’者也。”(《兴造论》)参见明·计成撰、胡天麟译注:《园冶:破解中国园林设计密码》,信实文化2015年版,第297、31页。

⑦《高僧传》卷三,载梁·释僧皎撰、汤用彤校注、汤一玄整理:《高僧传》,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122页。

⑧《高僧传》卷四,《高僧传》,第151页。

⑨《世说新语·栖逸》,载刘宋·刘义庆撰、余嘉锡笺疏:《世说新语笺疏》,华正书局1989年版,第660页。

⑩东魏·孝敬帝:《禁断城中新立寺诏》,载清·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八册,第335页。

(责任编辑:陈 吉)

StylisticsIssuesofTempleGardenLiteratureintheWei,Jin,SouthernandNorthernDynasties

WANG Lijian
(Department of Chinese, The Central University of Tai Wan, Tai Wan, China)

The accomplishments of temple garden literature in the Wei, Jin, Southern and Northern dynasties cannot be ignored in terms of the model of “sightseeing and Fu works”, the function of “Zen education” with combination of enlightenment and aesthetics, the description of diverse landscape, and enchantment of borrowing scenic sights. The external stylistic elements of temple garden literature in the Wei, Jin, Southern and Northern dynasties are temple gardens and Buddhism thoughts which complement each other. The temple gardens are the manifestation of Buddhism thoughts, and Buddhism thoughts are embodied in the temple gardens. The internal stylistic elements of temple garden literature are emptiness and elegance of Zen style, which correspond to temple gardens and Buddhism thoughts. Temple gardens and Buddhism thoughts are transformed from the field of philosophy/ horticulture (botany, geography) to literature/ aesthetics, thus forming unique aesthetic norms. Temple garden literature in the Wei, Jin, Southern and Northern dynasties, as a stylistic form with rich connotations, plays pivot roles in the literary history.

Wei, Jin, Southern and Northern dynasties, temple garden literature, sightseeing and Fu works, Zen education, borrowing scenic sights, stylistics

I206.2

A

1004-8634(2017)05-0091-(08)

10.13852/J.CNKI.JSHNU.2017.05.011

2017-04-18

台湾“科技部”专题研究计划“魏晋南北朝寺庙园林与文学”(MOST 105-2410-H-008-059)

王力坚,台湾“中央”大学中文系教授,主要从事古代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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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体家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