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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析艾伦·金斯堡的诗歌《卡迪什》

2017-11-25姚琬颖

文艺生活·下旬刊 2017年10期
关键词:死亡母亲

姚琬颖

摘 要:诗歌《卡迪什》是美国“垮掉一代”诗人艾伦·金斯堡送给自己已故母亲的一首挽歌,与其著名长诗《嚎叫》并驾齐驱。然而与《嚎叫》不同,国内鲜有文章对《卡迪什》做出分析。在此篇文章中,笔者将结合二战之前及二战期间的美国社会背景,描绘此社会中以金斯堡母亲娜奥米为代表的俄裔犹太移民的生活;同时通过诗人对母亲的回忆与描述,透视诗人的童年生活,分析其独特的创作手法,以及对死亡等人生哲理的思索。

关键词:垮掉一代;金斯堡;卡迪什;母亲;死亡

中图分类号:I712.07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5-5312(2017)30-0037-05

一、前言

1956年,美国诗人艾伦·金斯堡的母亲娜奥米·金斯堡在纽约一家精神病医院离开人世,几天后金斯堡收到母亲的来信:“钥匙在窗上,钥匙在窗上的阳光里——我有钥匙——结婚吧,艾伦别吸毒——钥匙在柜里,在窗上的阳光里。——爱你的母亲。”①一年后,好友奥尔洛夫斯基② 家族里严重的精神病问题让金斯堡想起了自己在精神病医院里孤独死去的母亲,他坐在巴黎一家咖啡店的小桌旁,开始写下关于母亲的诗歌。③ 1959年,那首最先在巴黎开始创作的诗歌,终于在纽约完成。这首诗便是《卡迪什》。④对于金斯堡来说,这首长诗似乎更像是和母亲的私人交流,内容纷繁杂乱,涉及很多隐私,长久的疑虑之后,该诗于1961年在美国出版。1988年8月4日,在金斯堡的纽约住所里,法国记者伊维斯· 培莱克与金斯堡举行了他们的第三次会谈。采访中,培莱克询问金斯堡在其长诗《卡迪什》中赋予了“窗子里的钥匙”何种象征意义,金斯堡回答道:“它的全部含义就是朴素的生活。‘钥匙在窗上的阳光里表达更为充分。生活中普普通通的阳光正是生活的真谛所在。对我来说它的意义不彰自明;但是,它的真实含义我可不懂(大笑),因为是她写的,又不是我写的!”⑤金斯堡像往常一样幽默地给出了他的答案,阳光里的那把钥匙只有娜奥米知道是什么意思吧,在儿子看来,那把钥匙正是母亲期望自己能够过上幸福、朴素生活的愿望。一首为母亲祈祷的赞歌,让人们在一直以叛逆、疯狂形象示人的金斯堡身上,体会到了与众不同的情感。当然,这首长诗不仅仅是金斯堡对话母亲的挽歌,其中还包含着更为广阔的内容和主题,包括对时代背景的写照,对美国社会的批判,对自我内心的探索,对死亡主题的思考等。丰富的主题融合于《卡迪什》中,使其成为与《嚎叫》并驾齐驱的金斯堡代表作品。

二、诗歌背景

可以说诗歌《卡迪什》中包含两大背景。第一个背景是艾伦·金斯堡创作该诗时的社会大背景,即“垮掉的一代”活跃在美国文坛上的时代背景;第二个背景是诗歌中包含的社会背景,即娜奥米初次来到美国、年少时的金斯堡照顾母亲时的时代背景。为了更好的赏析《卡迪什》,对两个社会背景的了解都不可忽略。

两次世界大战导致了“美国乃至整个西方社会的畸形发展”。⑥一方面,美国因为在战争中的态度以及远离主战场的特殊地理位置,使自身实现了经济的膨胀发展,一跃成为世界第一强国。然而另一方面,快速发展的经济则使其贫富两极分化不断加剧,社会矛盾不断激化;与此同时,战争下的动荡使得更多移民移居美国,各类社会冲突增多,不仅如此,长期的战争给人类文明和精神所带来的毁灭和冲击是巨大的,人们逐渐对世界失去了希望,丧失了曾经的信仰。混乱的景象必然深深影响了美国文学界,为了整理一片混乱,美国的主流文化企图建立一种新的文化秩序,然而混亂之下的思考必然会带来反抗。美国知识界中涌现出众多反对主流文化的新思想,“垮掉的一代”正是其中的代表。当艾伦·金斯堡写下长诗《嚎叫》之时,“垮掉的一代”也吹响了他们的号角,作为传统文学的叛逆者,一帮桀骜不驯的青年,带着“吸毒”、“酗酒”、“同性恋”等敏感标签,呼喊着反战争、反传统、反对一切的口号,欲摆脱扼杀心灵自由的束缚和传统,登上了二十世纪的美国文坛。他们中有来自哈佛大学的威廉姆·巴勒斯,哥伦比亚大学的杰克·克鲁亚克,艾伦·金斯堡等等,他们是饱读诗书的知识分子,同样也是不受社会束缚、反对传统文学的“疯子”。作为“垮掉的一代”中的诗人代表,金斯堡称其深受沃尔特·惠特曼(1819-1892年)的影响,他继承了惠特曼诗歌的自由体,同时又创意地将自己口语化的独白、思考和呐喊如意识流般注入了自己的诗歌之中。在本文之后对《卡迪什》的赏析中我们也会发现,金斯堡将其凌乱的语言、破碎的记忆、直白的思绪,全部融入进了一句又一句长长的诗句之中,伴随着歌曲般的节奏,谱写了一首与众不同的挽歌。

在这首挽歌中,诗人用破碎的记忆拼凑了母亲娜奥米的一生,叙述了娜奥米由年轻的少女成为发疯的妇女这一过程。娜奥米的疯狂不仅仅是因为自己的胡思乱想,更多的是因为二战时的美国社会。娜奥米是俄裔犹太移民,在动荡的战争下移居美国,作为犹太移民,始终在心理上认为自己处于美国社会的边缘地带;与此同时,娜奥米还是一位激进的共产党员,在美国,社会的混乱动荡致使国家机器开始变本加厉地控制整个社会的意识形态,诸如“利用麦卡锡主义迫害具有共产主义信仰或持有政治异见的人士,剥夺或限制公民的政治权利,”⑦所以她认为自己的生命不仅受到希特勒、罗斯福、美国联邦调查局等政治权势的威胁,同时也受到家人,如母亲、丈夫和姐姐的威胁。⑧正是因为担心遭受美国政府的政治迫害,或是被母亲和丈夫谋杀,娜奥米产生了严重的“被迫害妄想症。”⑨在这样如同吃人般的社会中,娜奥米感觉自己被“三根柱子”压迫着,精神上的紧张,让她开始发疯。

总的来说,无论是在诗歌《卡迪什》之外,还是文字之内,社会是疯狂的,母亲也因此变得疯狂,金斯堡用他那疯狂的语言,吟诵了一首独一无二的挽歌。

三、对诗歌《卡迪什》的分析

《卡迪什》全诗分为五个部分。第一部分是序曲(Proem),第二部分是叙述(Narrative),叙述中包括赞歌(Hymn),然后是挽歌之一(Lament I),挽歌之二(Lament II),最后一部分是悼文及赋格曲(Litany and fugue)。⑩在第一部分的序曲中,金斯堡短暂回忆了母亲的过去,叙述了母亲的死亡,进而对死亡可以结束现世中的痛苦这一哲理问题进行了思索,为这首挽歌之后的走向做好了铺垫;在第二部分叙述中,金斯堡用破碎的记忆,拼接出了对母亲的回忆,叙述了母亲的疯狂,和那种疯狂给年少时的金斯堡所带来的影响,漫长的叙述则在对母亲和死亡的赞歌中结束;第三部分较为简短,是挽歌之一,金斯堡围绕着母亲临终前写给他的那封信,表达了对母亲的回忆,以及对母亲生命消逝在无尽的时光河流中的感慨;第四部分是挽歌之二,金斯堡用重复排比的手法,有节奏地不断向有关母亲的点点滴滴告别,表达了对母亲的怀念;最后一部分是简短的悼文,采用赋格曲的形式,具有强烈的感染力和音乐性,金斯堡借此用强烈的感情表达了内心对母亲、死亡、上帝等多主题的思考。

在前文中有提到,整首长诗花了两年多的时间才完成。金斯堡在《‘卡迪什是怎样写出来的》一文中,记录下了自己的创作顺序:先开始写的是第四部分,这是由记忆中娜奥米注视着的目光偶然引起的;一年之后开始写第一部分和第二部分,此后不知多久,开始创作第五部分;第三部分的创作时间并没有提及。11 虽然五部分不是按照时间顺序排列的,但是却完美的组合成了一首经典的挽歌。对诗歌的具体分析如下:

第一部分的序曲是以“金斯堡漫步在格林威治洒满阳光的人行道”12这一场景开始的,或许街道上温暖的阳光让诗人想起了母亲在信件中写下的“钥匙在窗上的阳光里”这句话,金斯堡奇怪地想起了自己已经离世的母亲,然后便引出了对死亡这一主题的思索,为之后的发展做好了铺垫。金斯堡回忆着母亲,听着雷·查尔斯13“声嘶力竭的布鲁斯”,大声朗读《阿童尼斯》14的诗句时,15思索道“死亡竟是怎样一种解脱补偿令所有歌手梦想,歌唱,记忆,语言。”诗人继续沿路而行,几次转弯后,在同样的地点,诗人开始回忆自己的母亲娜奥米在五十年前第一次踏上美国大陆时的场景。娜奥米来自俄罗斯,那时的她“嘴里吃着第一块美国带毒的番茄”,在码头惊慌诧异,然后奔向金斯堡祖父曾经在曼哈顿犹太人区经营的糖果店。二十世纪初,从俄国到美国的移民没有见过番茄,一些人会以为这种东西有毒。16从金斯堡的叙述中不难发现,年轻的娜奥米在踏上美国的那一刻起,心中便开始因不安产生疑虑。之后,诗人用简练的语言介绍了母亲的一生,“接受教育结婚精神崩溃,手术,在小学教书,开始知道发疯是怎么回事,”这段在道路上的回忆不时被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或是吵闹的声音打断。内容上,回忆与现实相互交融,语言上,金斯堡用不符合语法规则的口语,利用杂乱的意识流,拼接出了脑海中对母亲零碎的记忆,展现了街道上,以及脑海里的混乱。在思绪与现实之中,金斯堡又再次提起自己对死亡的思考。“我猜想死亡降临我们——足以勾销所有一切未来之事——任何事一旦发生总会永远消逝——这又何尝不好!”金斯堡认为死亡可以带走一切,对于痛苦来说,死亡是最好的选择。诗中金斯堡直白地感叹道:“……死亡让你解脱了,死亡宽恕了你,你同你的世纪一齐走了,你同上帝已了结了,通过死亡与你的人生之途了结了,最终也同你自己了结了……”在金斯堡看来,母亲娜奥米的离世是一种解脱,她可以“回到这个世界之前”,可以长眠在那里,不会有痛苦磨难,同时也不会有父亲路易斯的影响,以及其他让母亲心力交瘁的事情。在第一部分序曲结尾处,金斯堡声明此诗是献给母亲的赞歌,同样也表达了对死亡和上帝的思考。

第二部分是整首诗最长的部分。诗人曾经说过,第二部分的叙述同第一部分情况相同,也是他在服用麦斯克林之后,边听雷·查尔斯的唱片,边高声吟诵诗歌,彻夜未眠连续奋笔疾书二十小时完成的。17 对“垮掉的一代”的创作有所了解的人,必定对此不会陌生。他们的创作追求即时的感情流露,总是在毒品、药物或是酒精的作用下,将脑中的幻象与对作品的构想一股脑写下来,而不是追求形式和内容上的精雕细琢。克鲁亚克的小说《在路上》也是这样写作方法下的典型代表。回到诗歌第二部分,金斯堡在《“卡迪什”是怎樣写出来的》一文中侧重谈了第二部分的创作,可见这一部分在整首诗中占据着无比重要的地位。也正是在这一部分中,金斯堡集中描述了自己年少时面对发疯母亲的经历,将自己的隐私注入在诗句之中,同时也将自己对母亲的愤怒、厌恶、迷恋、负罪感、尊敬、爱等多层复杂的情感一股脑地全部表现了出来。

第二部分主要叙述了娜奥米两次发疯时的情况。第一次,即叙述一开始所讲述的十二岁金斯堡旷课在家照顾神志不清的娜奥米的那次经历,那时还是孩子的艾伦·金斯堡一直担心着“下一步怎么办。”而之后发生的一切,则深深地影响了他的世界观。娜奥米病情加重,怀疑家边发生了神秘的谋杀案,害人的毒气也已经渗入到市中心。年少的艾伦只能寻求医生的帮助,在瓦则医生的疗养院中,发疯的母亲躲在柜子里要求别人给她输血,最终被别人赶了出来。没有办法的艾伦只能将母亲一个人留在疗养所阁楼的一间大房子里,把母亲一周的房租交好后,他则“坐在床上等待时机一溜了之。”之后,艾伦搭下班车回到纽约,“头倚在最后一排座位上沮丧不安——以后还会有比这更糟糕的事儿吗?抛弃她,就这样一路浑浑噩噩而行——我那时只有十二岁。”

十二岁的我就这样搭乘巴士在夜晚穿越新泽西,把娜奥米扔给在雷克福德镇上那幢幽灵徘徊的房屋中的命运女神——把我自己也扔给命运巴士——缩在座位上没精打采——一切提琴弦都折断了——我的心傍着肋骨疼痛难忍——思绪茫然——在墓棺里她会不会安然无恙?——

在这段回忆中,十二岁的艾伦内心经历了一系列情感变化:抛弃母亲带来了负罪感,将自己“扔给命运巴士”的孤独无援,之后转变为精疲力竭,心力交瘁,紧接着是便是发呆的“思绪茫然”,最后甚至希望母亲可以死去。对于一个十二岁尚未成年的孩子来说,自己一个人照看发疯的母亲必然会对其成长产生巨大的影响。更倒霉的是,以后确实还会有比这更糟糕的事。当天夜里,

凌晨两点电话铃响——紧急情况——她已经发疯——娜奥米躺在床下厉声尖叫见到了墨索里尼的窃听器——救命!路易斯!布巴!法西斯!死神!女房东吓坏了——疲惫不堪的老服务员也对她吼叫起来——

母亲当晚在疗养院发疯了,父亲路易斯接到电话,责备艾伦,年少的他内心愧疚并责备自己,“这都怪我,干嘛把她一个人托付给了孤独?”愧疚下是无限的恐惧,金斯堡坐在黑暗中,“吓得直打战,寻思该如何办。”内心的愧疚,巨大的压力,无助的恐惧,一切负面情绪全部压在一个年仅十二岁的少年身上。

清晨被接回家的母亲,之后又被送到了医院里,三年后毫无好转的娜奥米,最终被送到了精神病医院里。在住院期间,金斯堡经常去探望母亲,

那是怎样的病房呀——后来我常常步行去——患紧张症的老妇头发斑白如云,如灰,又像墙壁——坐在那儿打量着地板呻吟——椅子——有的如巫婆满脸皱纹其状令人不寒而栗,咒骂埋怨——竟然乞求我这个十三岁少年的怜悯同情——“领我回家”——有时我独自一人寻找不知去向的娜奥米,她正在接受休克治疗——我总是对她说,“不,妈妈,你别胡思乱想,——相信医生好了”

真的只需要相信医生就可以吗?年少的艾伦并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用“相信医生”来安慰母亲,同样也是安慰自己。医院中病人沧桑病态的形象,还有嘈杂的呻吟声,进一步渲染了疯狂可怕的气氛,同时也烘托出了艾伦的无助、茫然、恐惧。

以上是娜奥米第一次发疯的描述,之后还描述了她第二次发疯时的情况。在医院遭受了几年折磨的娜奥米,又被接回了家,“别怕我刚从精神病医院回家——我是你母亲——”,对于艾伦来说,“啊,不幸的母亲——久违了——担心失掉——我躺在那儿——说‘娜奥米,我爱你,——紧张呆板靠在她手臂里,我准失声痛哭难道相聚就是这般地失去欢乐这般欺凌孤独?”母爱长久的缺失,让金斯堡对回家的母亲产生了依恋。可是疯狂的母亲,面对亲爱的小儿子,却是漠然呆板。终于,母亲又发疯了,就在1941年的冬天,一天晚上,病情突发——浴室里传来她的声音——声嘶力竭发自灵魂的悲号——一阵痉挛口吐暗红色呕吐物——腹泻物噼里啪啦从下部倾出——身子趴在抽水马桶前——两腿间小便奔流——在瓷砖地板上同她的黑色分辨混合散发着腥臭——可她还没昏厥——

发疯的母亲让金斯堡感到厌恶,厌恶她为自己准备的食物,厌恶她身上的气味,厌恶她的行为,“在屋子里常常赤裸”,害得金斯堡只好目光仰视,要么翻开书不去注意自己的母亲。对母亲的爱,和厌恶,相互矛盾交织在一起,在这复杂的感情中,还有强烈的焦虑,又一次我猜想她有意要我挨近她——在洗涤池边独个挤眉弄眼——在那张占据了大半房间的床上仰面躺下,衣衫凌乱没把臀部遮掩,一丝阴毛犹如砍伐的荒野,手术疤痕,胰腺腹部手术疤痕和伤口,还有流产,阑尾切除,脂肪上留下的缝合切口如厚厚的拉链一般丑陋——双腿间阴唇狭长粗糙——甚至于屁眼散发出的味儿?——我无动于衷——接着是厌恶,只不过一丁点儿——似乎一试何妨——知晓肆虐于子宫的那原初的骚动——也许——就那样。她会在乎吗?她需要一个情人。

这段描述可以说是整首长诗中最为露骨的描述。夹杂着对乱伦欲望的描述,诗人将母亲身体上的隐私,以及自己内心深处的隐私,毫无保留地展现给了读者。这样直白的描述,在我看来是诗人内心的自白,这段自白中包含着面对发疯母亲的焦虑,将这样的感情一股脑的倾泻出来,不仅仅是为了塑造一个更真实更人性的娜奥米的形象,更是诗人对自己内心焦虑的排解释放,像自白一样叙述曾经的经历,减缓内心的压力;不过,对于美国学者布雷斯林来说,这段描述不是坦白,而是金斯堡内心的防卫,他认为作为后弗洛伊德诗人的金斯堡,“对乱伦情欲佯装开放和坦然,从而产生成熟的意识去抵御强烈的渴望与焦虑,”18在他看来,金斯堡面对母亲的挑逗行为,虽说自己“无动于衷”,但实际上是急于否认自己内心被母亲所吸引,同时还在试图否认他一想到可能会做出那种事来就感到的恐惧,因为通过诗中的描写可以看出,金斯堡将所有一切的冲突归咎于母亲娜奥米,说“她需要一个情人。”同样,在布雷斯林看来,金斯堡多次对刀伤的不断强调,实际上表现了在女性躯体和肢体残缺之间产生的一种联想,男同性恋者间经常会产生這样的联想,同弗洛伊德认为的那样,男同性恋者也认为女人的躯体就是男人阉割过的躯体,并且为自己可能会有同样的命运而感到惊恐,所以与同样长有阴茎的性同伴在一起就轻松自在的多。19这里也暗示了艾伦·金斯堡的同性恋身份。但是,不管是内心的真实自白,还是对自己内心欲望的防卫,金斯堡确实把自己同母亲的这段经历叙述了出来,这也正是他面对压力和焦虑的解决方法,同样也是另一种纪念母亲的形式。

以上,就是娜奥米在第二部分发疯的主要情节叙述,发疯的原因在诗歌背景中也有所提到。在娜奥米发疯过程中,她那“背上一直安有的三个大柱子”、弥散在房间里的毒药和毒气、安装在天花板上的墨索里尼的窃听器、罗斯福政府的无线电、希特勒的谋杀计划,甚至是来自丈夫路易斯、母亲、“间谍”姐姐的密谋迫害,充斥于着娜奥米紧张混乱的头脑之中,同时也紧凑的夹杂在诗句之间。最后,艾伦终于爆发了,他呼喊着,“房子里没有电线!——你已经和路易斯离婚好多年了——祖母老态龙钟根本没办法行走——”

艾伦由原先的安慰母亲,变成对母亲的否定和斥责。其中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娜奥米自身无休止的发疯,还源于另外两个角色对责任的逃避,那便是父亲路易斯,以及哥哥尤金。艾伦的父亲是高中老师兼诗人,写着传统的诗歌,和儿子的观点一直相冲突,虽然他在经济上一直扶持着娜奥米的精神治疗,但是在娜奥米精神病爆发之时,路易斯的形象一直是缺失的,因忍受不了娜奥米的疯狂,他选择了与娜奥米离婚,并于1950年再婚;对于哥哥尤金,在艾伦爆发,大声对母亲吼叫的时候,“尤金躺在床上静听——为逃避不幸的母亲他只好如此——”。于是,所有的一切都压在了艾伦一个人身上,走过青春期的艾伦,内心包含着对母亲的爱、厌恶、尊敬、可恨、迷恋等等复杂的感情,焦炉、迷茫、无助、恐惧时常充斥在他的神经之中,庆幸的是,艾伦是一个善良的孩子,在第二部分叙述母亲发疯史之前,诗人便预言般地说道:

就在那个下午我逃学待在家里侍候你——从此再没能如此——那是我终于宣布一旦人类不同意我对宇宙的看法,我不知所措无计可施——从那以后身负的重担——发誓要启示全人类——这可是透露内情——(想你一样发疯)——(神智健全只不过是打着幌子的认同妥协)

娜奥米的疯狂并没有让小儿子崩溃,相反,它改变了金斯堡的价值观,让他发现了另一种方法。金斯堡对“像你一样发疯”是这样解释的,“如果我想要摆脱种种细节的羁绊,那么我就必须像你一样疯狂。于是我就想,‘神智健全只不过是打着幌子的认同妥协,原因在于,人们只是就某些原则达成协议,如果有谁违反了这些社会原则,就被看作是疯子。排除其他一些因素而言,我的母亲只是在别人说她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的时候没有顺从。疯子的问题是他们总坚持认为他们是正确的(大笑)…….”20在金斯堡看来,没有真正的疯子,与时代格格不入、努力摆脱束缚的人,因为与众不同,而被看作是“疯子”。或许,这正是艾伦·金斯堡思想中“疯狂”与“叛逆”的起源。

在第二部分叙述完母亲的发疯过程之后,诗人用零零碎碎的语言拼接起了对娜奥米的回忆,尽管母亲发疯了,她依然是从子宫里生育小儿子的“光荣的缪斯”,她赋予了艾伦神秘的第一次呼吸,教会他说话和音乐,从娜奥米“痛苦的思索中”,金斯堡“最先领悟到幻象的真谛”。可是诗人并没有顺着这样的赞美一直升华母亲的形象,紧接着是,

头颅不断受到折磨和抽打——何等狂乱的幻念如此可恶竟驱使我六神无主逃离自己的驱壳去追求永恒直到我去那儿为你找到平静,啊,诗歌——为整个人类去寻访初始的本源

死亡,你是宇宙之母!

金斯堡没有将母亲升华为伟大光辉的形象,而是将母亲的形象与死亡合二为一,再次展开了对死亡主题的思索。她死后两天金斯堡称收到了来自母亲的“新奇的预示”:“钥匙在窗上,钥匙在窗上的阳光里——我有钥匙——结婚吧,艾倫别吸毒——钥匙在柜里,在窗上的阳光里。——爱你的母亲。”金斯堡将书信和叙事浑然放置于这首赞美诗中,也可以说是一种诗歌问题“陌生化”的写作。21之后便是赞歌部分,诗人无限颂扬赞美造物主的伟大,赐福所有,

赐福给你被囚禁在医院的娜奥米!赐福你在孤独寂寞中度日的娜奥米!赐福的你的凯旋解脱!......

赐福你一生的挫折!赐福你的中风!赐福你紧闭的双眼!刺服你憔悴失神的脸颊!

......

赐福你死去的娜奥米!赐福死亡!赐福死亡!

......

赐福他!赐福把我们所有人都带走的死亡!

重复“赐福”的赞美诗充满了节奏感,金斯堡再次表达了内心对死亡的认识:母亲娜奥米同死亡融为一体,死亡了却了她生前的痛苦,抹去了曾经的焦虑,拯救了她的灵魂。而娜奥米也不再仅仅是发疯的体态臃肿的妇女,她是诗人金斯堡心中思想的一洼源泉。

第三部分是非常简短的挽歌,是对娜奥米所有回忆的总结。一页长的挽歌中,金斯堡又多次提起“阳光”和“钥匙”,与母亲梦幻般的信件再次呼应。

最后两个部分与之前相比较,则更加工整,节奏感更强。第四部分也是一首挽歌,是金斯堡最先写下的部分,主要叙述对母亲娜奥米的告别。告别曾经反映娜奥米痛苦经历的身体各个部位以及与其生活相关的诸多人物和事件。金斯堡将这一切全部罗列出来,对其一一告别。随着不断罗列的事物的增加,诗人将告别的焦点停留在了母亲的目光上:

永别了你那目睹过流产的目光

经历过休克的目光

目睹过脑叶切除手术的目光

亲见那次离婚的目光

经历中风的目光

永别了你孤独的目光

你的目光

你的目光

有鲜花簇拥伴着你的死亡

目送母亲的目光并不仅仅是为了告别,因为这些目光都折射出了娜奥米生前的苦难经历,她的目光向诗人传达着一种无声的痛苦,就像注视着女妖美杜莎的眼睛一般,金斯堡在母亲的目光中感受到了曾经的无能为力,以及现在面对死亡的漠然。而这一情感在最后一部分中再次被证明。

最后一部分的悼文以祭扫母亲坟墓开始,之后墓地里乌鸦“呱呱呱呱”(Caw caw caw crows)的叫声与赞美诗中“上帝上帝上帝”(Lord Lord Lord)交替出现。墓地里乌鸦的叫声可以看做是死亡的象征,而赞美诗中对上帝的呼喊可以看做是人们对永恒和真理的追求,是一种在世的信仰。诗歌最后一节:

上帝上帝啊死亡我的声音响彻在阴间无涯的旷野

呱呱时间召唤腾空飞跃倏忽如宇宙一瞬间

上帝上帝天际回响风儿穿越枯叶在记忆里卷起狂澜

呱呱我度过的岁月我的生命只不过是一个梦呱呱纽约巴士

破鞋宽敞的高级中学呱呱一切有关上帝的幻像

上帝上帝上帝呱呱呱上帝上帝上帝呱呱呱上帝

无论时间如何流逝,无论记忆的拼图如何拼接,在金斯堡看来,生命只不过是一场梦,一种幻想。上帝用“超凡的目光凝视万物一切在黑暗中移动”,严肃庄严又恐惧的目光,不禁让人想起娜奥米无助的目光。在上帝权威的注视下,娜奥米无助的目光正反映了她曾经的经历。

最后,超凡的上帝,还有金斯堡心中的缪斯娜奥米,全部同死亡融为一体,诗歌最后一句“上帝上帝上帝呱呱呱上帝上帝上帝呱呱呱上帝”正是将生命本源的真理同死亡融为一体,或许一切都是虚无。“诗歌中所有神话的人物——光荣的缪斯,超凡的上帝——都融合为一个独一无二的形象,身为‘本源/死亡的‘那个娜奥米——那个‘致命的母亲”。22

注释:

①(美)艾伦·金斯伯格,文楚安(译).艾伦·金斯伯格诗选[M].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00:213.

②金斯堡的同性恋伴友.

③(美)比尔·摩根,龙余(译).垮掉[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2:127.

④Kaddish,希伯来语,指在犹太教中,每日做礼拜时或为死者祈祷时唱的赞美诗;此处“卡迪什”为音译,意译为“祈祷,挽歌,赞美诗”.

⑤(法)伊维斯·培莱克,韩金鹏(译).艾伦·金斯堡访谈录[J].国外文学(季刊),1998(02):79.

⑥刘树森.历史语境中的诗人与民族诗歌话语的建构——惠特曼与金斯堡比较研究之一[J].国外文学(季刊),1998(02):46.

⑦刘树森.历史语境中的诗人与民族诗歌话语的建构——惠特曼与金斯堡比较研究之一[J].国外文学(季刊),1998(02):46.

⑧(美)詹姆斯·布雷斯林,王彩霞(译).“嚎叫”及“祈祷”溯源[J].国外文学(季刊),1998(02):64.

⑨贺祥麟.难忘金斯堡[J].国外文学(季刊),1998(02):29.

⑩向兰.从“卡迪什”看艾伦·金斯伯格诗歌的创新精神[J].外国文学,2008(05):106.

11(美)詹姆斯·布雷斯林,王彩霞(译).“嚎叫”及“祈祷”溯源[J].国外文学(季刊),1998(02):69-70.

12(美)艾伦·金斯伯格,文楚安(译).艾伦·金斯伯格诗选[M].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00:179.此篇论文之后对诗歌《卡迪什》的引用,皆选自此诗集,之后的引用便不再标注.

13雷·查爾斯(1930—2004),美国黑人盲人歌手,灵魂音乐家,作曲家.

14英国诗人雪莱悼念济慈的诗作(1821),也涉及人生与死亡的关系.

15诗人第一次开始写该诗时,先创作了第四部分,当时便是这样的写作状态.

16(美)艾伦·金斯伯格,文楚安(译).艾伦·金斯伯格诗选[M].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00:180.

17(美)詹姆斯·布雷斯林,王彩霞(译).“嚎叫”及“祈祷”溯源[J].国外文学(季刊),1998(02):70.

18(美)詹姆斯·布雷斯林,王彩霞(译).“嚎叫”及“祈祷”溯源[J].国外文学(季刊),1998(02):66.

19(美)詹姆斯·布雷斯林,王彩霞(译)“嚎叫”及“祈祷”溯源[J].国外文学(季刊),1998(02):66.

20(法)伊维斯·培莱克,韩金鹏(译).艾伦·金斯堡访谈录[J].国外文学(季刊),1998(02):80.

21张缵.影响与创新:艾伦·金斯伯格诗歌经典建构[M].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2016:108.

22(美)詹姆斯·布雷斯林,王彩霞(译).“嚎叫”及“祈祷”溯源[M].国外文学(季刊),1998(02):69.

参考文献:

[1](美)艾伦·金斯伯格,文楚安(译).艾伦·金斯伯格诗选[M].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00.

[2](美)比尔·摩根,龙余(译).垮掉[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2.

[3]贺祥麟.难忘金斯堡[J].国外文学,1998(02).

[4]刘树森.历史语境中的诗人与民族诗歌话语的建构——惠特曼与金斯堡比较研究之一[J].国外文学,1998(02).

[5]向兰.从“卡迪什”看艾伦·金斯伯格诗歌的创新精神[J].外国文学,2008(02).

[6](法)伊维斯·培莱克,韩金鹏(译).艾伦·金斯堡访谈录[J].国外文学,1998(02).

[7](美)詹姆斯·布雷斯林,王彩霞(译).“嚎叫”及“祈祷”溯源[J].国外文学,1998(02).

[8]张缵.影响与创新:艾伦·金斯伯格诗歌经典建构[M].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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