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李杭育小说《公猪案》的“三体”穿越叙事策略
2017-11-25王万顺
■ 王万顺
试论李杭育小说《公猪案》的“三体”穿越叙事策略
■ 王万顺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盛行的“寻根”文学思潮倏忽过去了三十年,今天来看,许多代表性作家在创作方面事实上已经作古,人们对他们的印象也仅仅停留在三十年前。曾经以“葛川江”系列小说饮誉文坛、如今年届花甲的李杭育宝刀未老,凭借小长篇《公猪案》复出,结束了漫长的文学创作熔断期。不过遗憾的是,此番李杭育携“二师兄”归来,并没有掀起轩然大波,文坛、学界和读者的反应似乎过于平淡。作品不冷不热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寻根作家辉煌过的那个黄金时代已成追忆。或许这是一种假象,或许这是我们渴望已久的正常的文学发展与存在态势,或许根本就不正常。以笔者有限的阅读体验,在近些年不尽如人意的小说界,在至少从八十年代成长起来的依然活跃的作家当中,这部小说虽然谈不上惊世骇俗,却也不同凡响,是难得一见的上乘之作。这部突如其来的小说情节诡奇、思想幽邃、结构独异,以回环往复、丝丝入扣的叙述方式,后现代式的叙事技巧,将一百五十年间发生在三个不同时期的三桩惊人巧合的公猪杀人案排摆在一起,在历史循环论、生命轮回思想的表象掩映下,消弭了过去与现在的时间阈限,逞工炫巧的虚构如同真实,如梦似幻的真实如同虚构,作家以精炼文本,穿透时空壁障的捶击力度,对所谓的生命价值、人性伦理、文明进度、社会生态等宏大主题进行拆析,直指现实,堪称小说领域“叫魂”式的作品。①
一、猪出没,请注意
小说开头轻描淡写:“今年三月,辛县法院的楼法官接到一纸诉状,状告一头名叫旺财的公猪咬死人了,要求杀人偿命处死旺财,并责成它的主人来福承担相应的民事赔偿。”喜爱以民间传说轶事为素材写点东西的楼法官却由此联想到,县志上曾记载,清代咸丰十年这个地方也发生过公猪杀人事件,而且猪和猪主人的名字也叫旺财、来福。如此凑巧,让这个好事者好奇心大发,决定下乡做一番实地调查,一来了解案情,二来说不定还能像作家李杭育一样写一篇小说。岂料,当地民众却向楼法官不断述说着另一桩奇案——土改时期还有一个叫来福的人养的一头名叫旺财的猪咬死了人。接下来,发生在三个时期(咸丰末年、解放前后土改时期、当下)、在同一地点(东穆乡的留下和青芝坞)、人物(动物)关系图谱相近(都有来福、旺财、曹姓、储姓、胡姓等人物)、案情清楚(公猪咬死屠夫)的三个故事展开了交叉递进的讲述。
有违常理的猪咬死人事件偶见于新闻报道,虽则有些骇人听闻,却是“国王死了,王后也死了”一样的结论性信息,国王和王后为什么死,猪为什么咬死人,讲清原委才能成就一个有血有肉有情节有感染力的故事。在小说中,猪咬死人作为故事,这一“最高要素”不过是小说的基本面。②而且重要的事情说三遍,作者让事件的当事者经历三次轮回,分别展现了在战争祸乱、政治运动和经济改革三段历史进程当中,各个社会阶层高度吻合的人生际遇,包括以猪为代表的动物的时运遭逢。令人拍案惊奇的是,小说将三个相对独立的穿越历史时空的故事并置其中,毫无违和感,甚至达到了三体合一的呈示效果。欲辨其理及旨归,还须分开叙说。
第一个故事:咸丰末年太平天国时期,不知姓氏的猪佬来福赶公猪旺财去青芝坞配种,路过清军江南大营设立刑场的“留下”,受到盘查,不曾想旺财将被雇佣来充当刽子手的张屠夫咬死,致使来福挨了五十军棍,赔了五十两银子;在青芝坞,来福亲见亲闻,摸清了官兵围绕着猪各打算盘、为自己谋取利益的丑恶行径,特别是留下刑场和青芝坞养猪场勾搭连环,前者为了获取猪肉而为后者供应人肉饲料的罪恶交易。第二个故事:也是当地人最感兴趣的发生在土改时期的一桩公猪杀人案,从而引出储来福的家世经历。来福是个地主少爷,不喜欢童养媳梨花,跟妓女月秀相好。储家两个得力的伙计连升和阿标,分别负责养猪和杀猪卖肉。阿标因为被怀疑私通梨花被扫地出门,后来参加革命而发迹,成为农会主席。储家在运动中被斗垮,胡连升分得梨花为老婆,母猪珍珍为私有财产,却不幸被曹得标(阿标)定性为反革命富农,遭到批斗枪杀。不知道谁是亲生父亲的少年才庆骑着旺财找蹂躏母亲梨花的曹得标寻仇,旺财将曹得标咬死。第三个故事:当代时期,为了发展无污染的经济产业,治理环境,地方政府禁止村民养猪,来福只好找人将赖以为生的种猪旺财处理掉,早就对现代化养殖方式(尤其是人工采精)感到不爽的旺财,将前来杀猪的屠夫储大活活咬死,来福认为在这件事上所有人都负有一定的责任,最后旺财被施以人道主义的安乐死。
三个时期的故事虽则同时展开,但各有侧重,丰满程度也不相同,以咸丰末年和土改时期为重点,楼法官的实地调查在中间断续穿插。小说之所以能将三个故事团糅成浑然一体,得益于相似的线索人物和人物关系构成,从他们的身份背景来看往往互相指涉,所处的三个时期虽然遥遥相隔,但都置于动荡的时代背景之下,使其拥有一块共同投影的幕布。作者以大俗大雅的“公猪案”命名小说,抓住了三个故事的核点,统笼起散存的故事片段,使读者在差异化的叙述比较中把握它们的内在共性。另外,小说采用了独特的叙事手法,对作者来说是一种乐此不疲的新颖尝试,而且相当成功,对读者来说则是一种历险,冲击着读者惯性阅读的脑洞。这是好小说具有的品格。按照福斯特的考证,以陈旧的方式讲述老套的故事,如果是在古老的时代,听众不是昏昏入睡,就是群起把讲故事的人杀死。试想一下,一头长着比甜瓜还大的卵蛋的种猪,众目睽睽之下行凶杀人,会是一种什么样的观感体验。然而,公猪咬死人事件只是打开进入小说的门匙,登堂入室之后,这道吸睛之笔反倒退居其次了。
二、失效的孟婆汤
这部小说最特别的地方,是采用了各种修辞手法以模糊时间的界限,使其具有了强烈的穿越风格和魔幻色彩。三条故事线索交缠并进,如同紧紧拧在一起的绳子,存在许多铰接点,以致不分彼此。比如:第四节末,来福赶着旺财经过留下的批斗会场,背后响起曹得标杀死胡连升的枪声;第五节开头说:“赶着旺财去青芝坞的来福,老远就看出来留下这地方已经做了清军大营的一处刑场。”在这里,来福看到了一个眉心长黑痣的死囚——上一节的胡连升眉间也有黑痣。曹监斩安抚犯人的妙招和曹得标是一样的,即让他们想“好事、美事、快活事”,然后在不防备间处决。第十五节末,清军大营养猪场的储什长派手下陪来福逛逛青芝坞;第十六节开头说:“楼法官也想逛逛青芝坞的村街。”第二十节末,土改时期的来福在梨花家门外自言自语,准确无误地说出了咸丰末年的那个来福刚到青芝坞时的情景;第三十节末的“共军打来了”,不仅呼应前面清军大营养猪场遭到太平军攻打,而且在下一节接转来福和那日达因养猪场被太平军攻陷而分手的情景。从清代穿越到解放前后,到当下,再回到解放前后、清代,凡此种种,俯拾即是,仿佛随时随地都有一扇通透的时光之门,跳过门去就是另一个世界。
轮回转世是中国古代志怪、志异小说经常采用的叙事方式,在当代小说家笔下亦有体现,比如莫言、贾平凹、韩少功、李碧华等人,特别是莫言的《生死疲劳》,直接继承了蒲松龄以《三生》为题的小说技法。不管是蒲松龄还是莫言,轮回只是人物的轮回,实际上是以人物的身份变化为线在画圆或者向前延伸,时间序列没有太大变化,通常采用倒叙手法。李杭育的《公猪案》不同,人物的托生变化并不明显,比如曹监斩、曹得标可以看作是一个人,不知姓氏的来福、储来福、胡来福也是一个人,猪还是那头猪,虽然不排除在不同时代存在角色转换,比如来福认为能吃、喜欢勾引女人的裘二就是猪的转世托生,但醉翁之意并不在此,转世不是小说意欲表达的主题。除了像蒲松龄、莫言一样能记前生,《公猪案》中的人物还能预言后世。上面提及土改时期的来福在梨花家门外自言自语,讲的是咸丰末年的那个来福在养猪场的场景。而咸丰末年的来福带着旺财来到青芝坞母猪队,储什长怀疑旺财的出身,来福不得不编造了一套说辞,说在清军打退长毛的时候,人猪失散,家猪逃进山里,与野猪为伍,旺财是杂交的后代。这一杜撰与不久之后反向应验的长毛攻陷清军养猪场,旺财带领母猪们出逃,与野猪混居,并无二致。第三十节,土改时期的来福找连升买猪,想当猪佬,“当连升说到旺财会对屠夫发飙的时候来福走神了”,他说:“听你这么说,我还真想起来我在哪里见过旺财。”接着讲了旺财被人工采精以及咬死屠夫的经过,竟然还提到从县城里来了一个法官调查此案,——预叙了五十年后将要发生的事,这是超乎土改时期的连升想象的。
魔幻风格或者魔幻意味的取得大概有两大方式:一是充分利用文学上的比喻、拟人、象征等修辞,采用夸张、变异、重复等手法,通过人的非正常感知状态,制造、传达魔幻感觉;二是采撷大量的神话传奇、原型故事、民间传说,或者虚构一些神怪异事,以隐喻表达或寓言功能出之,萦绕着浓郁的魔幻氛围。③李杭育没有忘记为来福的奇谈怪论、奇思幻想找一个足以服人的解释。小说中提到,解放前后的储来福一再被告知自己患有梦游症,试图让他承认梨花的肚子是让他搞大的,而不是父亲储宝兴,也不是潜逃的曹得标,更不是胡连升。“梨花曾告诉他,来福小时候常会梦游,完事后说一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连升想这倒是个瞎编故事的好办法,一说梦游,什么怪事、鬼话都能推给梦游去解释了。”正是有了这种怪病,才让来福在精神恍惚之间,忽而想起了咸丰末年的事,忽而想起了半个世纪之后的事,真假莫辨。除了来福,现实中的楼法官作为理性的代言人,应该是最清醒的了,但是也产生了幻觉:第十五节,他在青芝坞进行实地调查的时候竟然碰到了鬼!别人看不到,只有他能看到,四个男人抬着一口白棺材,后面跟着两个争吵不休的老太婆,一个偏瘦,一个稍胖,分别指解放前后喜欢来福的两个女人:童养媳梨花和妓女月秀。
雷同情节的重复、前后呼应也让小说强化了魔幻感觉。在第三十二节末,才庆骑着旺财出门,来福预感到不妙,匆匆追了出去,继而写道:“大概因为还没完全醒来,恍恍惚惚的,他看见村街上有个背影很像他的男人走在他前面,肩上扛着一根竹竿,顶上吊着一个看上去像是公猪阳具的东西。他想追上去看个究竟,加快了脚步,却怎么也追不上那人,只见那竹竿梢头吊着的东西一路荡叽荡叽……”此来福看到的是另一个时空隧道里的来福。第三十七节,旺财为了保护猪婆和猪仔,被壮汉打死,来福“不知躺了多久,他终于站起身,去屋里拿来一把菜刀,把旺财的阳具割了下来,然后就地把它埋了。从这天下午起,此后的几个月甚或一两年里,这一带的乡民就时常见到一个男人扛着一根竹竿,来来回回地游荡在从小南庄到留下和青芝坞之间的乡道上,一边走还一边口中念念有词。那根竹竿的梢头,吊着一支公猪的阳具,随着他走路时竹竿的颠晃不停地荡叽荡叽。”紧接着第三十八节,又回到土改时期,来福一路追着那荡叽荡叽的东西去找才庆。这两个令人印象深刻的情景段落,一个发生在土改时期,一个发生在咸丰末年,幻觉中裸露着真实,真实中弥漫着幻觉,如同置身太虚幻境,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就这样在不可靠叙事的基础之上,小说建立起言之凿凿的故事群。
三、再现“吃人”主题
以奇葩的方式讲述奇葩的故事相对容易,但要表达出一个奇葩的思想并非易事。从人类受到“文化制约”到有意图地“制约文本”,④李杭育试图跳出传统叙事的套索,以有意味的形式降服主题。麦家称这是用“猪脑筋”写成的书,⑤更多的是指结构思维。通过循环往复的重述,小说凸显出人性恶的历史。太平天国动乱时期,解放前后的土改运动,现代经济超常规发展,都导致了人性的异化和沦丧。为了谋取个人利益,屠戮同类,自相残杀,人的动物性被无限放大。在第一个故事中,来福在清军大营刑场和养猪场,领教了人的自私、虚伪和残忍。为了“省点儿口粮”,把俘虏“统统杀光”,“杀掉多少就再生多少。大清国什么都缺,就是永远不缺人丁,永远都会有人种地打粮。”甚至刽子手不够用,招募杀猪宰羊的屠夫来帮忙。青芝坞这个散发着臭气和酸叽叽的腥味的养猪场充塞着肮脏的交易,村西屠宰场的猪下水,村中大场病死的小猪和从小公猪身上阉割下来的猪卵子,成为“靠猪吃猪”的福利进项。即使是被认为最没有赚头的村东母猪队,通过为官兵提供发泄性欲服务,也换取到了猪下水和猪卵子。刑场和养猪场之间的勾当更是令人作呕,利用犯人尸体作为新饲料,减轻了饲料匮乏的压力,同时为刑场方面增加了猪肉供应。人作恶、人坏的话题由此而出。“吃人”主题通过人杀猪、猪杀人、人杀人、人吃猪、猪吃人、人间接吃人等几个层面得到了血腥展现。除了来福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口无遮拦、方脑壳的蒙古兵那日达是累累罪恶的揭露者。“猪吃人肉,人再吃猪肉,这么一来二去人和猪可都有肉吃了。”猪吃了人肉,补进人脑,改变了秉性,吃了凶残的人,也会变得凶残起来。这个爱思考的蒙古兵说:“接着,人又把这样的猪吃了,也是吃啥补啥,人就会变得更凶残,更血腥,然后去杀更多的人,再让更多的猪吃人肉饲料,让更多的人再把吃过人的猪宰了吃,这就让更多的人变得更凶残更血腥了,就会再去杀更多更多的人,像这样没完没了。不信你等着瞧,朝廷和长毛开了这个头,往后中国人杀中国人,杀来杀去有得杀了!”由于口不择言,泄露机密,那日达被长官打发到林子里当哨兵去了。
人性善恶体现在如何处理人际关系,小说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无非互相伤害与互相利用两种。在这方面,猪际关系胜人一筹,但也不见得好多少,家猪与野猪之间的较量就是体现,实际上是人际关系的隐喻。人猪关系更加糟糕。环境变化并不能改变人或者动物的基因,甚而还会激化矛盾。在解放前后的历次土改运动期间,荒唐、荒诞和残酷在其他小说家手下已经被表现得淋漓尽致。储家的财产和女人被分,胡连升被曹得标公报私仇、杀人灭口,皆如此样。第三个故事看似沐浴着现代科技文明的光辉,但是人剥夺了猪的自然生理欲求,榨取利益到最后一刻,已经变坏了。按照人的意志将猪施以安乐死,这种死法也未必是猪的意志。太平军攻陷城池之前,采月楼遭到打劫,景观不堪入目,妓女抱有为长毛服务不被伤害的幻想,结果两个保镖叛变,引狼入室,要饭的泼皮无赖被放进来,将姐妹们蹂躏,此时一群被冲散的母猪浩浩荡荡进城,搅了他们的好事。对于城中百姓来说,这些猪的到来“倒也不坏,我们有新邻居了,起码比逃走的那几家好相处些”。互不信任和互害模式自古有之,在人与人、人与非人之间一直存在着。
作为动物的猪吃人和咬死人,可以视为人坏的果报。旺财,并非一头逸出管范的特立独行的猪,它不过是职业配种的公猪,完成主公交办的任务是它的职责所在,爱岗敬业是它的优点。然而,它对带有猪的气味的屠夫天生充满敏感性的憎恨,最终发疯发狂,扮演了凶手的角色。在来福看来,旺财咬死人,所有人都有逃脱不了的干系,并认为是自己的错,“最终还是只怪我做人做得太坏”。来福是一个被乖张命运驱使的还算有良知有羞耻感的人,依靠旺财的卵蛋吃饭,与公猪的关系和谐,没有做伤天害理的事。就是这么一个少见的好人,从小就被当做傻子,“你晓得的,乡里有很多人当他是傻的,至少算是半个傻子。”当然,他的傻也让他因祸得福。
储太太是一个具有象征意味的女性。储太太在嫁给储宝兴之后的近二十年里生了九个孩子,“用她的话说她几乎每天都是在要么怀孕要么保胎要么分娩要么哺乳中度过的。她成了一台生育机器,一头只为产仔而存栏的母猪。”猪与人何其相似!只是这方面没有展开写。储太太有着像山泉一样永不枯竭的奶水,乡亲们经常看到她在村中那棵地标性的老樟树下敞着怀给一左一右两个孩子喂奶。她慷慨大义,村里不知道有多少人吃过她的奶。储太太死后,“常三家的老祖母竟然说储太太是送子观音的变身,理由是有一天晚上她亲眼看见储太太站在月光下,赤裸的身体有她家那棵老樟树那般高大,一对巨乳汁水汹涌,全身挂满了几百个光屁股的小孩,都像是结在她身上的一串串葡萄。”这一描述令她仿似大教堂怀抱圣子、天使环绕的圣母形象。她开通明理,为了让储家有个不傻的儿子,允许丈夫跟妓女鬼混,纳妾,跟儿子的童养媳关系暧昧。当储宝兴决定拆散阿标和梨花把梨花遣送回家时,储太太没有退让,以婚约上写着青芝坞的家业归自己支配提出抗议,储宝兴不得不放过梨花,他们的夫妻关系只剩下了名分。将死之时,身体变得像缩水的萝卜干一样的她,对生命有着痛彻的领悟:“我刚才说了,我这个命,我这个身体,是注定了要让孩子吃的,一点一点地吃。不生孩子了,就没有人吃我了,我就会自己吃自己。从身体的里面吃自己,你们能想象是什么情形吗?”她还说:“不是蛔虫或别的东西,是我自己,是身体各个部分自己吃自己。胃吃胃,肠子吃肠子。一点一点地吃,一点一点地缩小,最终就让我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像是萝卜干了。”作为人人敬慕的“人母”,被人吃在储太太那里具有了圣洁的含义,而吞噬自我的生命观充满了悲剧哲学意味。
四、结语:荧幕的启示
蒲松龄以《三生》为题的两个短篇以及莫言的长篇《生死疲劳》有着相似的叙事结构,故事主人公能记前生,因喊冤叫屈不服判决被阴司戏耍,经历多次轮回。前者因果报应色彩浓重,最终如愿以偿。后者转世到荒诞不经的各个时代,传统的道德伦理观念被打碎,批判的目标已经不单单是社会不公。不可否认,李杭育的《公猪案》也受到中国民间传统思维以及古代小说叙事模式的影响,但因果报应和时代控诉已非主导,成为影射当下的隐喻,而直接触及人性主题是小说的着重之处。《初刻拍案惊奇》中说:“可见天意有定,如此巧合。”三个故事套印,基于一个轮廓,叙事向度也不同于前两者的线性或者环形链接模式。
在笔者看来,这部小说的主要影响渊源不是古代的神怪小说或是当下的轮回转世小说,而是得益于更加大众化的影视艺术,借用了现代以及后现代电影的表现手法。比如无厘头、穿越风格的《大话西游》,遵守的是“人是人他妈生的,妖是妖他妈生的”的逻辑思维,闪回和闪前手法频繁使用,很难准确判定故事发生的时代背景。在《公猪案》中,干脆是两种或三种前景的重复叙述,这三个本来处于异度时空的具有相同叙述功能的故事,被作者故意攒在一起,不仅仅在于推动故事情节前进,衔接故事,而是为了凸显主题,从简单的时光轮回跃进到更为深刻的宿命轮回,具有强烈的批判现实意义。叙事节奏看似是小说人物不自觉地想象转换,实际上完全由作者把控,是作者创作时的意识流让隔空的人物和事件对接起来,充分体现了李杭育所说的制约文本的意图。
时隔多年,李杭育之所以写出了异于前作的小说不是偶然的。大概从十几年前,李杭育就把兴趣转移到电影艺术上来,他观看了大量的影片,还在高校教授电影课,研究“电影语言”,⑥出版过相关著述。据其自述,这部小说的灵感也是从一部匈牙利电影而来。⑦据此可以推定,这部骇人之作是李杭育修炼影视课程多年之后完成的一篇课外作业,一个后现代意义上的跨界文本。可惜,读到这部作品的人不多,欣赏它并且发出声音的人更为稀少。现在李杭育已经从高校退休,艺术创作逐渐转向绘事,今后能否推出新的超越以往的文学作品,不好预计。从贾平凹、张炜、王安忆等年龄稍大的作家来看,他们的创作势头不减,不断涌现一个又一个高峰。从文学命运来说,李杭育是比较幸运的,我们只能希望他将来的文学创作能够冲出过于平淡的静美状态,像开始一样绚烂。
注释:
①[美]孔飞力:《叫魂:1768年中国妖术大恐慌》,通过调查乾隆盛世期间发生的民间叫魂事件,透视当时中国的专制政治官僚体系下的社会问题。
②[英]爱·摩·福斯特:《小说面面观》,广州:花城出版社,苏炳文译,1984年,第22页。
③王万顺:《张炜诗学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第131页。
④郑翔:《李杭育公猪案:“变”与“常”》,《文艺报》,2015年11月25日第五版。
⑤张磊:《公猪案讲的并不只是一头猪的故事——李杭育新作研讨会昨日举行》,《杭州日报》,2015年11月30日第14版。
⑥李杭育:《电影经典》,上海:上海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自序。
⑦王湛、张唯:《公猪案诞生记——以李杭育为样本,看作家写作之变》,《钱江晚报》,2015年9月13日B1版。
(本文系山东省艺术科学重点课题“媒介转换与审美探析——当代影视改编艺术研究”(1506210)阶段性研究成果)
潍坊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