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绶承
2017-11-25张晓林
□张晓林
汪绶承
□张晓林
汪绶承是夷门最具性情也是最不幸的书法家。他的童年和少年时期都是在杞县乡下度过的。他的父亲是一个落魄的私塾先生,除了祖上的那处老宅,给他留下的唯一遗产是一部石印的雅宜山人《杂诗卷》法帖。汪绶承很快就喜欢上了雅宜山人,因为雅宜山人厌恶喧嚣尘世生活的情怀在他心里引起了共鸣。这种情结伴随了汪绶承一生。
汪绶承有一个癖好。他喜欢收藏女人的绣花鞋,一生收藏了大小不等、花色各异的绣花鞋一百余双,而且都是女人穿过的,新鞋他不要。他一直想收藏一双夷门名妓李怜怜的绣花鞋,可是到死都没能如愿。他临咽气时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我到那边找你!”他死后,近门的两个侄子将这一百多双绣花鞋用竹筐抬到院子里,泼上桐油焚烧掉了,那种暧昧的气味在小巷子里数月不散。
汪绶承终生未娶。因为脾气怪异,来给他做媒的人也很少。有一次,他的一个本家婶子想把邻村马屠户家的老姑娘撮合给他,便登门来做媒婆。正是三伏天,本家婶子一进院,见屋门敞开着,也没打个招呼,直接进了屋。事情就是这个时候发生了逆转,汪绶承躺在床上,正赤裸着上体看一本花花绿绿的图册。本家婶子骂了一声:“鳖孙!”扭头就走。
事后,汪绶承听说本家婶子介绍的是马屠户家的老闺女,冷冷一笑,说:“我看不上那个女人!”这话传到屠户女儿耳朵里,她便找上门来,把汪绶承堵在当院骂了个狗血淋头。
一个时期内,汪绶承闭门不出。他养了七只老母鸡,都给它们起上女人的名字,盈盈、豆豆、果果之类。夜半三更来到鸡圈,看这些鸡是否睡得香甜,如果鸡还没有睡,他就会给它们说上一阵子话,问它们渴了还是饿了,冻着了还是热着了。他喝点小酒,会借着酒兴给鸡们吟诵两首雅宜山人的诗歌,或者背上山人的一篇短文。他自言自语地说:“和你们这些小东西说话,比和人说话有趣多了!”
有一天,他的这些起着女人名字的鸡悉数被人下药毒死了。他痛哭一场,将鸡合葬在院子里的榆树下,立一小块石碑,碑上写着“七女冢”。他给鸡们烧了纸钱,制作了几顶小花圈。有人在院墙外哧哧低笑,他浑然不顾。
他很少练书法,照他的说法,不是没有时间,是没有感觉。心里有了悲戚,或是喝过酒有了某种冲动,他才挥毫。他用笔在纸上诉说、发泄。他临雅宜山人的《杂诗卷》法帖,不追求形似,只追求那种恬淡雅致的趣味。有人指出他这样临帖难得雅宜山人真髓,要照帖临,一笔一画,必须做到毫厘不爽。汪绶承不以为然,他说:“纵然使雅宜山人复生,再写此法帖,也万难做到这一点!何况我们的头,我们的臂,我们的手和山人不同呢!”
汪绶承的父亲教私塾时,有一个学生叫吴鸿初,这一年出任河南省财政厅厅长,他打探到汪绶承近况,很是唏嘘了一阵子。就让人把汪绶承请到开封,做了他的幕僚。过半年时间,汪绶承突然又回到杞县乡下。乡人问他回来的原由,汪绶承三缄其口。但乡人很快就发现,打从省城归来,汪绶承性情大变。
进入了冬天。汪绶承收留了一只流浪猫。这只猫有着黑白黄三色相间的花纹,尾巴粗大,体态肥硕,金黄色的眼睛里隐隐有虎气。是一只母猫。每天,这只猫卧在院子的墙头上,或者在墙头上逡巡,不让别的猫走进院子。若有猫硬往院子里闯,它就撵着那猫厮咬,直到那猫逃之夭夭。方圆十数里的猫都怕它。在汪绶承面前,它却极尽温柔侧媚之态。每当汪绶承从外面归来,它都会倏地一下从墙头上跳下,跑到汪绶承跟前,用粉红色的小舌头去舔他的鞋尖或者鞋后跟,嘴里还温柔地不停喵喵叫着。到了夜里,如果汪绶承秉烛夜读,它会跳进他的怀抱,用温软的身躯蹭他的衣袖。汪绶承该睡觉了,它跳上床,睡在他的脚下。
汪绶承很喜欢这只猫。
忽然有一天,这只猫再不肯进屋里来,在院子里成夜叫个不停,犹如婴儿啼哭。不久,院子里来了一只大黑猫,追逐那只母猫。母猫不叫了,开始和那只黑猫嬉戏,窗台旁,水井边,到处可以看到它们欢乐的身影。有时它们也会追逐到屋里,在汪绶承的书案上,甚至床上戏耍。
也合该这天出事,汪绶承正在厨房做饭,那两只猫嬉闹着跑了进来。那只黑猫一边和母猫嬉戏,一边用它的猫眼看着汪绶承。汪绶承忽然暴怒起来,他关了厨房的门,将那只黑猫捉住,放到案板上,手起刀落,黑猫的一只爪子被斩落在地,鲜血淋漓。黑猫疼痛难忍,撞墙身亡。
黑猫死后,这只母猫日夜哀嚎。汪绶承越发烦躁,每天都要殴打这只母猫。过一阵子,这只母猫失踪了。
一转眼,旧历年到了。天空飘起了蚊虫般的雪花。汪绶承站在二楼的窗前看雪。他感到百无聊赖。忽然,他觉得窗外有些异样,仔细看时,脸色顿时大变。窗外有一棵梧桐树,树叶已经枯败飘零,但仍有枯叶稀疏地挂在枝头。枯叶中间,正有一双虎一般的眼睛注视着他。等他推窗再看时,那双眼睛已无踪影。
过了年,汪绶承的身体说垮就垮了。他找到街上棺材铺的王老板,多给了他一点银两,让他打一口大些的棺材。然后,他把他一生满意的书法作品装入黑匣,让提前打进棺材。
夷门名妓李怜怜已步入暮年,形容枯槁。一天黄昏,她用鸡皮一般的手把她一生所穿过的绣花鞋按年代顺序排列在床上,然后对着这些鞋垂泪而歌。
(原载《莽原》2017年第1期作者自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