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 望
2017-11-25相裕亭
□相裕亭
守 望
□相裕亭
是春天,还是夏天?兰村人已记不清楚了。
总之,那阵子闹“土改”。盐河两岸,兵荒马乱的,没谁在意盐河边的滩涂地上,多出来一间瓜棚似的小房子。等兰村人察觉到那房子里住着一位小脚的孤老太太时,她已经在房前的空地上,开垦出一片荒地,所种的韭菜、辣椒、南瓜、小水萝卜啥的,绿了半面河坡。
此地人家建房子,大都坐北朝南。而那个小脚女人居住的房子,偏偏是坐东朝西的,且门窗开在“个”字形的山墙上,人若走进屋内,只能在中间起脊的空间里活动。
好在那女人的个子不高,床铺支在墙角低矮的地方,吃饭的小石台子,装水、盛米、藏鸡蛋鸭蛋的木桶、瓦罐啥的,也都摆在墙角两边的低矮处,以便腾出屋内更多的可以活动的空间来。
那女人每天清晨要做的事情,就是去河里打水。咕咚一声,她将手中的瓦罐抛进河中,待瓦罐内咕咚咚地灌满了水,她便单手提着那葫芦头似的小瓦罐,斜着身子,拧着一双小脚,一路滴滴答答地落着水,慢慢地爬上河堤,走进她那块用树枝、破渔网子围起来的菜园地里。先浇打纽、开花的茄子、辣椒;再浇爬上支架的南瓜、黄瓜;末了,看看昨日割过的韭菜,一夜之间,又冒出了鸭黄色的嫩芽儿,再去打罐水来浇浇。
浇过了园子,她再把堵在屋内的鸡放出来。
那老太太在自家的山墙上掏了一个洞,洞口连着屋内的鸡舍。所谓鸡舍,也是一间小房子,方方正正地竖在屋内一角,周边用石板、泥巴砌好,抹严实,丝毫不泄漏出鸡舍内难闻的味道。鸡从门洞口进去,看似进了房内,其实是走进房内另一个更小的空间。夜晚,老太太睡在床上,能听到鸡在泥台子里面吱吱咕咕地叫。赶上黄鼠狼夜来偷袭,鸡们齐声哀嚎,老太太即使在睡梦中也能听到。
白天,老太太守着她那片菜园,时不时地起身赶跑那些围着菜地打转转的馋嘴鸡。但更多的时候,她还是坐在门口的小马扎上,看盐河对面杨家码头上船来船往的景致。
杨家码头,是一个客货两用码头。每天都有三五艘大船在此停泊,他们装走本地的海盐、鱼虾,还有渔民们用虾壳发酵所做的肥料;载来外面的木材、石料,以及大都市的布匹、桐油、洋盆、洋火和女人们滚鞋口用的匾带子、花丝线啥的。码头上的汉子,扛着盐包或石料,踩着吱呀呀响的跳板,前后拉开距离,喊着号子,昼夜不停地装卸那些货物。远远地望去,那些肩扛背驮的汉子如同小蚂蚁上树似的,在盐河对面的大堤上,上下攀爬。
盐河边打鱼的人,时而路过她的小屋门前,问一声:“啊,吃了没?”或是她问人家:“打鱼呢?”回答也是:“打鱼!”更多的话,没了。彼此间,都不知对方姓氏。所以,打招呼时连个称呼都没有。
她姓什么?叫什么?兰村里无人知道。她从哪儿来?何时来的?是什么人在盐河边帮她建起了那座可遮挡风雨的小房子?也没人晓得。人们只感觉她说话的声音有点蛮。想必,她是盐河南岸人。
但兰村人很轻易地就接纳了她。时常有打鱼的人,扔一两条欢蹦乱跳的鱼给她。她积攒下的鸡蛋或是刚摘下的脆茄子、嫩黄瓜啥的,也拎到村子里,送给那些接济她鱼虾的人家。
村里的孩子,下河游泳,或是在河滩里打架,常把草筐或衣服脱在她小屋门前的石礅上,让她给看守着。孩子妈妈或是孩子爷爷跑到河边来找孩子时,总先要问问她:“看见俺家小顺子没有?”她回答:“下河洗澡去了!”或指指她门前石礅上的衣服,说:“这不,他的裤衩还在这里呢!”于是,那孩子的妈妈或爷爷便一手拿着孩子的裤衩,冲河滩上摇曳的芦苇地放声高喊:“小顺子—你舅舅来了,要带你到东庄去剃头—”
有一年,海潮涌来时,有两个孩子下河洗澡被河水卷走。等村里人在盐河下游的苇子地里找到孩子的尸体时,村里的许多女人都围在旁边,陪着那家大人哭泣。那老太太也跑去看了,跟着抹了一番泪水之后,几天都没有出门儿。
在她看来,那孩子溺水而死,好像与她这个在河边住着的老太太有关。其实,她的小屋离河还有好长一段距离呢。但是,她总觉得她有责任似的。
后来,再有孩子到河里游泳,她就站在河堤上张望,不许他们到更深的河水中去。再后来,她叫出了孩子的乳名,便指名道姓地呼喊他,阻止他到深水涡里去戏水。否则,她要告诉他家大人去。
这年夏季,一场台风,卷走了兰村人家的许多茅屋房舍。那老人的小屋,也在刹那间,被台风掀了盖儿。等兰村人发现老人的房屋被台风摧毁时,老人已经被倒塌的房梁砸死了。
兰村人找不到老人的后人,决定就地把她掩埋。
临入棺时,村里女人按当地风俗,要给她擦洗身子。解开老人内衣时,发现她贴身的口袋里揣着一张男人的照片。
那一刻,大家忽而感到这老太太身世不凡!新中国成立初期,普通百姓人家尚不知照片为何物呢,她内衣里却藏有一张貌似军人的照片。那照片上的男人,是她的儿子,还是她的丈夫?是不是应该找到这个男人,才能给她下葬呢?
传看照片时,大伙一筹莫展。
忽而,一个在杨家码头扛过活儿的老盐工,认出了照片上的人,他惊呼一声,说:“这人是杨家的大少爷!”
杨家,是盐区的大户,鼎盛时,其家丁、奴仆数以百计。但在“土改”前夕,杨家老太爷闻风而动,早早地带着妻妾、儿女,跟随老蒋的队伍去了台湾。这孤老太太是杨家的什么人?她怎么揣着杨家大少爷的照片?她是大少爷的奶妈,还是与大少爷有着不可割舍的骨肉之情?
此事,至今是谜。
(原载《百花园》2016年第11期 作者自荐)